2019-06-09 13:29沙爽
福建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苦槠哥窑瓷片

沙爽,作品散见于《散文》《钟山》《天涯》《大家》《诗刊》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拈花》,长篇历史人物传记《桃花庵主——唐寅传》,历史随笔集《味道东坡》等。

是什么时候,我爱上了这些脆薄之物?

可能是因为听一个女友说起她的外祖父。

如同这世间许多的外祖父一样,他是大多数人可以为自己找到的清晰的生命源头。当他以一个故去多年的逝者的身份,出现在两个中年女人的对话中间,他居住多年的乡下老屋早已坍塌,他的声息和面容,业已被荒草吞埋。而当他的身影在故事中缓慢浮现,他皴裂的、黧黑的掌上,正托着一碗热气蒸腾的元宵——在20世纪70年代的辽南乡村,这几乎是一种奢侈的食物,它不仅需要繁杂的原料,更需要难得的手艺——浮白的糯米粉里掺入了高粱米面,煮熟之后,隐约现出少女般的粉紅。外祖父灵光乍现的小创造,让她的记忆里始终漂浮着一碗粉色的元宵,让她记住他那句奇怪的名言:

“美食不如美器。”

器,一种古人称之为“瓯”的东西,用以盛装美食、酽茶、度量与才华。一只陶质或瓷质的杯盏、碗钵或碟子,它们易碎,却成为时光真切的容器。从春天的清茶到冬日的酒浆,从深秋的谷物到盛夏的果蔬,从大唐、两宋到晚清。它们可能来自烟火人间的残存,也可能来自远海的沉船,或者幽深的地底。它们盛装过生活的体温、商旅的叹息、亡者的冷寂,看上去光洁如新,一如时间本身。

我曾经见过一只蛋壳黑陶杯,它诞生自4000年前的黄河流域。杯体纤细,杯壁薄如蛋壳,高柄圈足,柄中间膨出的部分甚至是镂空的。在完工之前,它被它的制作者小心翼翼地捧在掌中,长时间地仔细打磨——杯体上肉眼可见的细密光泽,源自陶土中的万千石英云母颗粒,让所有光线朝着同一方向折射。在只有石器可资利用的时代,它究竟是如何被制作出来的?

此事至今成谜。

而更大的谜题落在这里。在浙西南的河谷盆地,一场小雨刚刚停歇。这是11月,亚热带的季风掠过大窑村四周莲花瓣状的群山,将苦槠树的果实摇落在地。苦槠又名苦橡,是橡树的近亲,果实也像极了缩小版的橡子,指甲盖大的小小球体,表皮深褐,裹住内心苦涩的淀粉颗粒。村民将苦槠子拾回,晾干,舂细,制成苦槠豆腐。留下同样黑褐色的壳斗,像一只只未成形的小小陶碗,躺在安清祖社门前的石阶上,湿润、柔软。从陈万里住过的叶家老宅到安清祖社,只隔着这株百年苦槠的一道影子。

大窑村之名始自明末清初。明代以前,此地称作琉田村。在村落周围,已发现53处古窑窑址,其中北宋时期的有12处,南宋时期的28处。一条古道从村中直达村南的琉华山顶。“山顶宽平,有湖极深,下即琉田,居民以陶为业,昔有章氏兄弟主琉田窑,其兄所造者佳,世号‘哥窑。”“宋时有章生一生二兄弟皆处州人,主龙泉之琉田窑……生一所陶者色淡,故名哥窑。”处州,亦即今浙江龙泉市。“哥窑,宋代所烧,本龙泉琉田窑。”尽管众多记载如此言之凿凿,但因为始终没有考古实证,被列入宋代五大名窑之一的哥窑,窑址究竟坐落于何地,至今仍是众说纷纭。

从1928年到1941年,陈万里八下龙泉,考察古窑旧址,收集研究瓷器和瓷片。与哥窑同列五大名窑的官窑,前期便设在龙泉(今大窑、金村、溪口一带),后期才迁至临安郊坛下(今杭州南郊乌龟山麓)。20世纪初叶的大窑村,已成众人寻宝之地,上海和温州等地的客商纷至沓来,一应商品,随之坐地起价。当地人向陈万里兜售的一只花青褐色的小壶盖,表面凸雕有一只大象,制作颇为精良,但边缘已有多处破损,露出里面的黑胎骨——正是哥窑瓷的特征之一。售者索价五百金,把陈万里惊得张口结舌,无从开口还价。

这是1939年5月12日。陈万里在当天日记里所言的“五百金”,应该是指法币。抗战初期,法币坚挺,1939年前后,在重庆摆一桌像样的酒席,仅需3元法币。身为工薪阶层的陈万里,竟是没有余裕买下一只残破的小壶盖。

这也是陈万里第一次见到大窑出土的黑胎骨瓷器碎片。在别人找到这类瓷片的地方,他反复翻检,但是那里早就被人翻过了无数遍,略为完整的器皿固然是没有,就连碎片,也大多来自未烧制成熟的作品,釉色尚未完整呈现。所幸他借住的叶家也收集了一些类似的残片,此时慷慨相赠。与那只要价惊人的小壶盖一样,这些瓷片的风格与传世哥窑瓷相似,但也与杭州乌龟山的官窑制品极其相似。其中一枚瓷片呈蟹壳青色,釉色细腻,上部边缘隐隐露出里面的黑色胎骨,正是所谓“紫口铁足”的紫口特征。他翻来覆去地查看这些碎片,心底升起越来越多的疑问——

这些碎片就是当年的哥窑作品吗?为什么它们与杭州乌龟山官窑出品的瓷器如此相似?而如果这些就是哥窑所制,为什么在龙泉一带如此密集的制瓷环境中,与其相仿的作品却如此稀少?

陈万里的疑惑,起因于哥窑与龙泉窑所产瓷器存在一处明显区别——哥窑瓷是开片的,而龙泉窑出产的瓷器,无此特征。

开片原本是瓷器烧制中常见的瑕疵之一,通常是因为瓷坯和釉料的膨胀系数不同,在焙烧后的冷却过程中,釉层收缩率大于瓷坯的收缩率,致使釉层开裂。但是匠人们掌握了这瑕疵出现的规律,灵机一动,将之演化为一种独特装饰,通过自如控制裂纹的密度与形状,塑造出不同的风格:冰裂纹、鱼子纹、百圾碎、鳝血纹、蟹爪纹、牛毛纹……随着瓷器存世的年深日久及指掌摩挲,开片的纹理会逐渐产生微妙变化——纹路加深,使有限的二维图案呈现令人迷惑的纵深幻觉,凝望久之,如见水面上碎波摇荡,令人为之目眩。

完全是一种冥冥中的巧合,与陈万里一样,珀西瓦尔·大维德也出生于公元1892年。作为印度银行创始者萨森·大维德爵士的儿子,珀西瓦尔在1924年首次造访中国。他所继承的家族财富,让他能够以最高出价拿下自己看中的每一件瓷器,其中就包括著名的“大维德瓶”——高60多厘米的一对元青花,产自江西景德镇。如今这些藏品于大英博物馆展出。在馆内100多个琳琅满目的展厅中间,每位游客在各个展厅中逗留的时间,平均约为174秒;但是在第96号展厅,这个时间被拉长了两倍有余。这些游客,有一部分来自中国——在遥远的大洋彼岸见到诞生自古老家国的瓷器,这感觉是奇异的,仿佛穿过悠长的时光隧道,意外聆听到祖先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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