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之名

2019-06-09 13:29李月峰
福建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妮儿

李月峰,女,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写作,在《上海文学》《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小说界》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并被各类选刊转载。著有长篇两部。目前居住大连。

记者小姐,你知道克丽斯蒂娜吗?一艘游轮,它不再驶向大海,实际是一艘废船。它长长的躯体,有一条舷梯连接在岸边,船体通身雪白,桅杆挂着一面五星红旗,远远看去像一只美丽的长着红冠的大白鸟。这是一只特殊的大鸟,里面装饰得如同皇宫一样,到处金光灿灿的。酒吧,餐厅,KTV,台球室,棋牌室,桑拿房,客房。白色甲板上可以垂钓喝酒,可以谈天说地。这艘船不对普通大众开放,特殊的地方也只招特殊的人物。这里还有一个特色,有许多漂亮的女孩子,年轻、充满活力,又都善解人意。她们总是在夜色阑珊时华丽登场,在交杯换盏、纸醉金迷中等价交换青春,消费青春。我,何丽君,不,何三妮跟于之谦的关系就始于克丽斯蒂娜号。

跟那些漂亮女孩子的身份不一樣,我只是一名餐厅服务员,这份工作我做得得心应手。十四岁从乡下来到城市打工,干得最多的就是服务员。小馆子,大排档,饭店,学校食堂,除此,还在一家台湾人开的皮具厂当过小女工。克丽斯蒂娜号是我在服务工作岗位上的最后一站。因为它规格高,上岗前我和几个伙伴接受了专门的培训。我清清楚楚记得培训师讲给我们听的第一句话:“你们在本餐厅的一切举止言行都得注意,绝不能给客人留下坏印象,客人永远是对的,要做到有求必应。”

半个月的课程培训内容包括技能培训、礼仪培训、规程培训。每一项都不能忽视,礼仪培训的重点是在说话时语气语法上的规范,而技能培训有一条是交际能力,客人就是你熟悉的陌生人。

克丽斯蒂娜是一个领地,一个小小的王国,没有王,却有王一样的权贵。能容纳上百人的餐厅每次只接待一桌来宾,即使多出几桌也都是一拨人。这种席面上通常有一两个重要人物,从坐的位置上就能分辨出来。一般情况,重要人物都不苟言笑,正襟危坐,围绕着的人毕恭毕敬,前倨后恭,卑躬屈膝。这个人物可能被称作老大、张局、主任、某书记。有的重要人物实在很一般,他若走在大街上,就是众生芸芸中不起眼的普通一员。可是,一旦进入克丽斯蒂娜的餐桌,便显出鹤立鸡群的气场。

于之谦就是一个有气场的人物,跟那些腆着将军肚、春风拂面的客人不大一样。他个头不高,身材略显单薄,戴金边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凸起,嘴角两边有深深的法令纹,穿中山装,到用餐时才解开最上面的扣子。他习惯于眉毛上扬。他不丑,也不算太老,像极了夹着公文包、整天忙于文件和纸堆的书记员,也像我看过的演绎民国时期电视剧中的学校教员。

于之谦莅临克丽斯蒂娜,缘于一次宴请。那一桌有十几个人,我和餐厅的伙伴们惊喜地发现了两三张熟悉的面孔,电视台女主持人、电视剧演员,还有个在大型晚会上登过台的歌手,这些人虽不是大明星,但也足够光彩照人。餐厅里的一台大电视整天开着,没有客人的时候,从厨师到领班和服务员都聚到电视机前,下午时间段的一档节目我们都喜欢看,六十分钟,播几分钟的广告,然后就是赵本山和他的徒弟们的小品,常常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几分钟的广告时间也很好看,主要是主持人好看,穿得也漂亮,非常有魅力,每天都换衣服,那么多的衣服怕是要用几个大衣柜来装的。

宴席上,克丽斯蒂娜的主人周老板也在其中,他是胖子,除非有重要客人,平日是见不到他的。宴席差不多都是一个套路,东道主开场白,主副嘉宾讲话,然后,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每位客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但总有人笑得不那么好看,干巴巴的,讨好的,谄媚的。相形之下,于之谦的面孔始终保持着一个样式,上扬着眉毛,似笑非笑的脸孔像是经过了历练。

为这桌客人服务的包括我在内的六个服务员,开席之后都离桌两米的距离站立着,双手放在腹部,眼观六路,随时不被客人注意地关注客人的需要。有人给于之谦递上一支烟,我发现一个情况,考虑到并不是每个客人都吸烟,每桌只摆两到三个烟灰缸,于之谦的手边没有烟灰缸,我立即从空桌上拿过一只烟灰缸,轻轻放到于之谦手边。

宴席到半程,于之谦的身体发生了点状况,退席了。他的秘书交代周老板找个房间让于副市长休息一下,他对桌上的宾客解释,于副市长血糖有点低,刚从外地回来,晚上还要会见新加坡的一个代表团,舟车劳顿,需要休息一下。于是,周老板亲自安排房间让于之谦休息,又遵从秘书的吩咐让人泡了一壶酽茶送过去。送茶的差事落到我头上,纯属偶然,不是特殊安排,几个服务员中我离周老板近些,他随手一指:“你,把茶给市长送去。”

克丽斯蒂娜的客房与熠熠生辉的餐厅大相径庭,装饰得像闺房一样,暖色调的墙壁,轻纱垂幔,地毯有一寸厚,踩在上面柔软无声。我站在门口,轻轻敲两下门,稍等片刻,悄然进入。于副市长只脱了鞋,背靠床头,仰面朝天。他扭脸看我时,我轻声道:“您好。”将茶盘放下,低头要退出去。一眼瞥见床边那双皮鞋,上面似乎是洒了汤汁,污了一片。我又轻声道:“您的皮鞋脏了,我给您擦一下。”然后弯腰拎起皮鞋去卫生间,擦干净,再放回原处。

关于擦鞋这举动,在我看来没什么特别,大概是服务意识使然,不管在大餐厅或小馆子,有客人不小心身上被溅到东西,服务员都会立即帮助处理。一个好的服务员,要能做到对客人体察入微,换句话说,长眼色。而从我进门,一直到退出房间,于副市长一句话也没说,他脸上的表情不喜不怒,像一壶没烧开的温水。

我回到餐厅,走了于副市长的宴席桌上气氛热烈了,客人们说笑着,吹捧着,恭维着。就听电视主持人一声惊叫:“肖总,您这块表可是晃了我半天眼睛了。”主持人举起身边一位先生的手,展示其腕上的一块手表,“来,各位猜猜肖总这表的价格,猜对了肖总有奖励。”显然,主持人跟肖总很熟悉,也知道手表的价码,她举手投足流露出的是一向受宠的表现。

一位客人说:“我们不要肖总的奖励,只要你!”桌上众人拍手叫好,主持人大方一笑:“肖总同意我就没问题呀。”

香港来的客人报出了手表的价格,“二十

七八万吧,江诗丹顿,我戴过一块。”

满席一片惊叹羡慕之声:“到底是做大生意的老总。”

“镶了钻吧?”

“是钻是金?”

我站在一边,惊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二十

七八万,得多沉的一块手表哇,乡下人大概几辈子都挣不出一块手表的钱来。

宴请香港客人的三天后,周老板一大早出现在餐厅。早饭时间,远远地就见周老板走过来,大概又有什么重要人物要来,但老板来得这么早还是第一次。

周老板走路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在走,而是滚,仿佛一眨眼,周老板就“滚”到我们吃饭的桌前。他脸上有种别于往日的东西,像被一件突发事件惊扰一般,迷惑的目光在几个服务员脸上睃了几个来回,最后定格在我脸上,带有几分怀疑的口吻问:“那天给于副市长送茶的是你吧?”

我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心开始跳,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錯。

“你叫什么名字?”

我费力地吞咽一口:“何三妮。”

“好,小何,你跟我来,不不,你先吃饭,吃饱了,我在上面等你。”

周老板一“滚”开,全桌人大眼瞪小眼瞅我,就连在吧台那儿做账单的主管也问:“怎么回事?老板说什么了?”

我身边的一个伙伴捅我一下,“三妮儿,你要倒霉了吧?”

“跟那个市长有什么关系?那天发生了什么?”领班问。

我一个劲地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突突直跳。

“得了,”一个厨师接茬儿道,“你们见过老板跟咱们这么客气地讲话?”这个厨师平日就是一副有远见的样子,对什么都挺不屑的。他是餐厅厨师的头牌,拿特级证书,上下班开辆轿车,属于高薪阶层。的确,周老板平时的脸总是耷拉着,看人的眼神仿佛不依不饶似的。记得在一次宴席过后,周老板冲到后厨房咆哮了一番,好像是有客人挑剔菜的味道,当天就有个厨师离开了克丽斯蒂娜。

“那就是好事喽,是不是三妮儿要升职了?”还是身边的伙伴说。

“升?往哪儿升?除非把咱主管和领班开喽,我可是听说老板那边的公司在招人,办公室主任、打字员、策划、清洁工什么的。三妮儿,你想想你能干点什么。”有见地的厨师问。

领班一撇嘴角:“她能端茶送水搞卫生呗。”

我努力按原有的速度吃饭,但已经食不甘味,心跳一直没平复,我在想那天客人都散去之后的情形。于副市长跟他的秘书是最后离开的,餐厅服务人员在周老板的带领下,列队送行,于副市长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从队伍前走过,镜片后面的目光从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掠过。他经过我身边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就莫名地一动,像某种预感。果然,于副市长步子略有些迟疑,抬眼之间,目光抓住了我,一秒钟,两秒钟,我屏住呼吸,不敢看他。也仅此而已。

白色甲板的茶座上,等待我的不只周老板一个人,还有于副市长的秘书。周老板起身道:“小何来了,吃饱了吧?孙秘书,这是小何,我们餐厅优秀服务员。小何,这是市政府的孙秘书,你见过的。”

孙秘书向我伸出手:“叫我老孙就好,来,小何,一起坐。”

我窘迫得厉害,心也慌,屁股在椅子边上挂着,我更习惯于站立。

“不用拘束,咱随便聊聊,于副市长对这里的服务很满意,如果我们的服务行业都向你们看齐,那行业文明就大大地加强了,是不是,周董?”

周老板连连摆手:“我们的工作也有不足,还得更加努力。”

接下来,像孙秘书所说的那样,随便聊,但都是他发问,我点头或说是,所问的仿佛是些家长里短,哪年出生的啊,在哪里念的书啊,老家还有什么人啊,来城市多久了啊,有男朋友没有啊,有什么爱好啊,不工作时去哪里玩啊,等等。

回答这些问话的同时,我心里还想,要不要将自己的家境说得体面些。我爹在老家的一个镇上挖煤,有一年井下塌方,死了十多个人,我爹命大,断了两条腿,之后跟我娘做豆腐卖。大姐大妮儿十七岁成了亲,不到二十岁生了俩孩子。我娘生二姐时,因为胎儿滞留宫内时间过长,造成脑缺氧,二妮儿天生发育迟缓。我还有两个双胞胎弟弟。在我家,我念书最多,上到初中时,交不起学费就辍学了。大妮儿给我出的主意:“要走就往远地儿走,狠狠心,去大城市。”大妮儿后悔早早就生了娃,她跟丈夫在县里拼死拼活,也就只能让四口人吃饱饭而已。

面对孙秘书,我没有撒谎。记得培训老师给我们的忠告是:“如果客人问你问题时,尽量别说假话,因为你说了一句谎,就要用两个谎言去圆前一个谎。当你无法回答问题时,要委婉,要微笑,还要学会沉默。”我庆幸自己有过一次人生大课的培训,终身受益。

“小何,除去餐厅服务,你最想做的工作是什么?”孙秘书问。

这我可得想想,问题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我能做什么。我帮家人种过地,也跟爹学过做豆腐,进城在台湾人开的工厂里踩过缝纫机。这些都不是我特别喜欢做的,我其实喜欢上学,那时候我的成绩总在前一两名,我以为只要我学习好,就能继续念下去,我想上县里的高中,还想过上大学。进城以后,别的伙伴喜欢逛商场,我却爱去书店,也经常在街上的书摊前流连。我羡慕摆书摊儿的主人,免费看书,还能挣钱,一举两得。如果我也能拥有一个书摊儿,那该是多幸福的事啊。这是梦罢了,听说光摊位费一年就要几万块。我最初来城里时,每月工资才三四百块,到了克丽斯蒂娜一下子能挣到九百块,大部分寄给家里。两个弟弟要上学,爹又患上了一种叫砂肺的病,没钱看病,只能挨着。前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见到了大妮儿,她面有难色地问我有没有积蓄。她又怀上了,比我才大三岁的姐姐像个中年妇女。村子里的人家只要是能拿出点钱的,都要翻新房屋,而我家那两间老屋,还在风雨中飘摇。娘指望着我,我挣四百时寄家里二百,挣八百时寄家里六百,就这样娘还有怨声:“你留钱干吗?不是管吃管住吗?”似乎我就是头猪,只管吃只管睡。娘也张罗着给我相亲,目的是要彩礼。娘没得到大妮儿的彩礼钱,打定主意要在我身上捞上一笔。我唯一能留得住的钱就是餐厅每到年底给服务员发的红包。资助给大妮儿的就是这点私房钱。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害怕,怕过跟娘一样的日子,怕过像大妮儿那样的生活,让我真正不安的则是,我正在一步步朝向娘和大妮儿,步她们的后尘。我已经二十岁了,远远超过了大妮儿定亲的年龄,我会像大妮儿一样在家人的安排下相亲,要么就自己相一个,一个和我一样高低,我说的是境况,门当户对的打工仔成亲,生孩子,苦熬着继续奔波。这样的日子就在眼前,我还有别的前途吗?

“小何?”

我一定是走了神,在孙秘书提醒前总算想起了他问我的问题,“哦,我,我想卖书,摆书摊。”

“小何还是个爱读书的人呢。”

读书?这两个字用在我身上,我顿觉羞愧难当。

有一天早上,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新的身份,名字,一套两居室的产权房,归属权是何丽君——何三妮。日子的节奏一下子变了,起床,打开音响,洗漱,给自己做早餐。然后,去上班。上班,不是打工。比起我的新身份和名字,我更喜欢就职的图书馆。在我还没取得驾照前,上班要坐一段公共汽车,后来搬了新住处,离图书馆远了,便开始坐地铁上下班。

图书馆那栋三层建筑庄严肃穆,从它面前走过时都不由得心生敬畏。我在一本书中看到一个比喻,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儿,说这话的人是太爱图书馆了吧。我是期刊阅览室的一名图书管理员,工作台有两张书桌那么大,我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里总是静悄悄的,除非读者中有电话响起来,接电话的人也都压低着嗓音讲话。门外的走廊上,偶尔传来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的敲击声,清脆的“嗒嗒嗒”声回荡在高高的屋顶。有时,能听到隔壁借阅处有人说话,断断续续,伴随着一台复印机“嗡嗡”的作业声。大多时候,图书馆一片静谧。

我跟阅读者一样,看书看报,累了时,就瞅向窗外,透过一株茂盛树木的枝杈,能看到一个停车场和一片草坪,停车场对面便是明亮干净的街道,人来车往。再远眺,高楼大厦,蓝天白云,某个时候,有飞机飞过。中午时分,乘电梯到二楼的食堂就餐,四菜一汤。由于工作性质,各自守一摊儿,我与身边人的关系松散而友好。事实上,这份惬意,对我这个初中没毕业的丫头来说相当不易。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多是高学历,硕士,博士研究生,还有海归,有一部分则是领导的家属或有背景关系的人,分在编和无编制人员。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太接近周围人,担心暴露知识方面的匮乏。我总是小心地避开交谈场面,能做的就是闷头干活。

图书馆有多个部门,外借部、期刊部、书目参考部、科技部、社会工作部、社会辅导部、流通部、采编部、咨询部、行政部、网络部。新进员工要在每个部门实习,对我最难的就是编书目。每天从书店运来的书都有几十包,分几批次,一天要拆两到三个批次,五六百本书。书要分类,了解内容,写目录,按英文字母排序号。比如,A.马克思列宁著作,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B.哲学,宗教;C.社会科学理论……编好的书送到外借部,再由外借部人员上磁条,录入电脑,最后上架。我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只能做搬运出些体力。

有一项工作老员工都不愿做,就是给书库里的陈年旧书除塵。书库在地下室,里面没有空调,冬天寒气逼人,夏天在里面待一会儿热得就像蒸桑拿。我自愿请求去书库干活儿,这里不需要知识,只要能吃苦。实习期结束,我被分派到阅览室。这里的工作难度不大,要做的是将当日报纸上架,擦擦桌椅,清理地面;每星期把新进期刊录入电脑,上磁条,摆到架上;月底装订下架的报纸,打孔穿线,糊上封面,送到资料室。这些流程慢慢就熟练了,工作进入了一个有序的轨道。而电脑操作是我经过了一个多月的突击学习掌握的。

朝九晚五,一天的时间好像无限地拉长了许多。下班后,我时常去沃尔玛超市转转,它就在我回住处的必经之路上,看着满目的琳琅,心情会增添几分愉悦。没什么要买的时候,我会选几样小食品。回住处,给自己做晚饭。吃饭时,窗外隐约传来音乐声,是小区的人们在花园广场上娱乐。社区经常搞些活动在广场上进行,唱戏跳舞二人转相声比赛什么的。我晚间几乎不出门,没有朋友,跟邻居碰面的时候也不多,偶尔在楼道遇见,但我从不主动打招呼,见了人总是低着头。饭后看看电视,或看从图书馆拿回的书,看书慢慢也就成了习惯,这不是坏事。有时,我会瞥一眼沙发旁的一部电话机,拿不准它什么时候会响起来,打电话过来的只有一个人,于之谦。

从我跟于之谦的第一次到今天,有十年之久,我能说的不多,原因简单,我对他知之甚少,我的意思是,我见到他的次数有限,十天半个月,仨月俩月,五月半载,最长有过两年多没再见。我大概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子,或换句话说,我更适合做某个男人的正牌老婆,操持家务,相夫教子,谁知道呢。

在图书馆工作到第三个月,那天下班回到住处,刚一进门,电话铃就响了。当初孙秘书曾交代过,于副市长随时会打电话过来,我的手机从此再没关机。电话突兀响起来时,我的心怦怦直跳,慌乱地拿出手机看,空白一片,这才意识到响铃的是沙发一旁的座机。我小心地将话筒举到耳边,传来“喂”的一声,我确定不了是孙秘书还是于副市长,我“嗳”地答应着,那边笑一下,从鼻孔里哼出的笑声,“我是老于,你下班了是吧?”我忙不迭地点头,真怕电话会从我的手中滑落,掉到地上。

“一起吃个饭吧,我在来运大酒店,你过来找于先生。”

电话挂断了,话筒被我在手里攥得有些发热。一时想不起来于之谦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吃个饭?什么时候?来运大酒店在哪儿?我闭上眼睛,稳稳心神,洗脸,化妆,换衣服,心里想他没定时间,不必那么急,不认路也没关系,出租车司机会把我带到来运大酒店。

实际上我还是去早了,当来运大酒店的礼仪小姐带我到于先生事先订的餐厅包间时,我没见到他,等了足足一个小时,于之谦现身了。听到门的响动,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心又开始跳。于之谦看我一眼,摆了下手,“过来了。”他声调平稳,脸上的表情不喜不怒。他从我身后绕过去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扬着头说:“你也坐吧。”

这一天终于到了,我无数次想过跟于之谦以怎样的方式见这第一面。也许某天半夜,他突然出现在卧室里?或,我下班时他待在停靠路边的一辆深色玻璃的大轿车内?每每走出图书馆的大门,看到一辆停在马路边上的轿车,我都以为那是他的车。

“工作还顺利吧?”他问,一边从暗花T恤衫的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一口,轻轻吐出烟雾。

“开头可能会辛苦些,慢慢习惯就好了,待在那儿的人都没野心,也不错。安心干吧,抽空也看看书,看书总没坏处,是吧?我倒是想看看闲书,没时间呵,哼哼。”

我端坐着,两只手放腿上,脖子有点僵硬,于之谦说什么我都点一下头。

“难得能这么清静地吃顿饭,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都点了一些,爱吃的就多吃,不爱吃的不吃,随便些。”他将抽了两三口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示意上菜倒酒的服务员,“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服务员应声退了出去。

“拘谨是吧?”他问。

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你老家那地方我知道,听说现在建设得不错。吃吧,动筷子,嗳,别搞得像见领导似的,我并不凶恶嘛。”他笑笑,又是特有的从鼻孔里发出来的笑声。

他的确不是凶恶之人,只是有些隐秘的个人癖好,那方面的,我不想细谈,本来男女间床上的事就不能摆明了谈,我能说的就是于之谦在来运大酒店客房的床上不是按常规行事,而我的全部性经验都来自一个叫郑麒麟的台湾人的启蒙。

那是我十六岁时发生的事,我在一家皮具厂做女工,皮具厂的老总姓蔡,据说他的家族在台湾有很多产业,保险、铁路、百货公司。皮具厂生产的皮包有的拿到日本去卖。蔡老总每一两个月会来一次,带一行随从,亲信、家族成员,有的是想在大陆投资的商人,多数是男性。皮具厂的内地主管除了要向蔡老总汇报生产情况,还要安排好这一行大佬们儿吃喝玩乐娱乐活动,其中一项是给这些男人们找陪伴,那些干干净净、容貌娇好的女孩子。我被选中了。

我陪伴的那个人就是郑麒麟先生,和蔼的一个老头子,他告诉我他是郑成功的后人,可惜,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郑成功是谁,这让他对我怜惜有加,我本该在学校读书,知道郑成功是谁,但我却是个白痴。郑先生圆圆的头顶心一根头发也没有,四周倒满是灰白发,这让他那张脸看上去显得滑稽。一个老头子,脖子上还围一条花花绿绿的丝巾,身上也香喷喷的,我以为他喷了香水呢,后来知道那是一种剃须液的味道。

郑先生和几个台湾人同住一个酒店,他们的年纪都不轻了,身边都有像我这样的女孩儿,来自厂里各个车间的小女工。郑先生待了五天,我在他身边眼界开阔了不少。泡温泉,打保龄球和高尔夫球,东北最大的一家标准十八洞高尔夫球场在近郊,里面有几栋像童话故事里的漂亮小木屋。有喝茶和喝咖啡时间,这个时候我总留意他们在说什么,但多半又听不懂。市场行情,税政,利润所得,陶器,国际风向标,两岸关系。讲得最多的还是女人,语气带着嘲弄,也暴粗口,有时眼睛瞄着陪在身边的小女工相互咬耳朵,哈哈哈大笑。一次,我听一个台湾人跟郑先生说:“工厂里那些年轻人,无识愚钝到可怕。”这句话让我无端地红了脸。

郑先生回台湾前最后一晚,是我该回工厂的时候了,他注视着我,叹了口气,“你长得像一个人。”他没说我长得像谁,但说了句当时我不太理解的话,“遇见了对的人,你这小女将会享受荣华富贵的啦。”

我得到了陪伴费,五千块,这是一笔巨款,让我第一次意识到生活中有许多明的暗的绿色通道,是对漂亮女孩儿开放的。十六岁的我对自己尚无把握,只隐隐约约有了某种无形的、影影绰绰的憧憬。

无论是启蒙的郑先生,还是于之谦,我都没有获得过所谓的快感和高潮,听任摆布罢了。跟于之谦上了来运大酒店客房的床,我知道这种事并不只有一种方式。“习惯就好了。”于之谦这样对我说,但事实上,我一直都没习惯,我只是让自己挺着,每次都这样。他后来很少见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死板无趣,我真的不知道。

第一次有个小插曲,关于我的非处女之身,他问,我才说,编了个故事,我怀疑这个故事早早就被我打了腹稿。十八岁时家人给定了门亲,在乡下,定亲等同于婚姻的契约,最后没有成则是因为两家人在过彩礼时没谈拢,亲事便一拍两散了。的确有这回事,但不是发生在我十八岁,要更早些,有人来家里给我提亲,一个村子的,对方还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叫石头。他是个腼腆男生,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像能把人看化了似的。他爱在黑板上画小动物,他画的所有动物都笑眉笑眼的。我心里中意石头,但娘却狮子大开口,要人家八万块彩礼。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那年我离开家进城,在村口遇见了石头,也许他知道我那天要走,故意等在那里,见了,两个人的脸都红了。我鼓着勇气说:“你也要进城吧?到时你去找我。”

石头说:“等我爹的病好些了我就去。”他倒退着跑开,离着远了,冲我伸出小拇指勾了勾。

于之谦大概是相信这个故事的,或者说他并不是那么在乎我是不是处女。十几天后,于之谦来我住处,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接到他电话我就一直在门口等,听到楼梯间的脚步声,打开了门,他进来,看我一眼,搂抱我一下,接着就到了床上。第二天早上,他交给我一张银行卡,于是,我与他的关系就此敲定,我是他的情妇,外面的女人,小三儿,二奶,随便叫什么吧。他出钱,我呢,除了身体和年轻,什么都沒有,男人要的也不过如此吧。

于之谦每次自己开车过来,从来不用专门司机,都是在晚间,有那么几回,没急着上床,他陪我一起看电视剧,抗战片,打鬼子的。

有时候我会想,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对这个男人是不是真有过情感?他也算得上老年人,在我还不会使用电脑不知道度娘是谁的时候,我猜测他有五十岁,或五十多一点。他日常总穿一套深色的中山装,有时是西装。衣服穿在身上时,身材只略显单薄,脱去了衣服后的他,干瘦的身体像另一种物件,我能肯定如果要我来选择,我会说不喜欢这个男人的身体,可我有理由和资格谈我的喜欢与不喜欢吗?我不谈,因为,我已经换来了许多,对我来说,那是很多的东西。

一天,于之谦临走时说:“换个房吧,有电梯的,你自己去办,找鲍林声,这小子欠我的。这是他的名片,打电话给他。”

我感到意外,“换房子?要搬吗?那这里呢?”

“我找人处理就是喽。”

于之谦给了我多少钱,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就是在来运大酒店里的那张银行卡,有十万块。第二年,我去找地产老板鲍林声“要”房,之后我住的那套近二百平方米的越层是鲍奉送的,鲍老板又亲自送来一个小拉杆箱,里面是八十万人民币,说是给点儿乔迁费。再见于之谦,我把箱子给他看,他用手拎了两下,哼笑两声。箱子他没拿走,也不提这茬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确定不了那些钱是不是默许了给我。我还有一辆日本牌子的小轿车,这辆车本来是用来练手的,一直就没换,我很少开车,技术不行,一上路就慌,没有方向感。就这些,媒体上说于给情妇几千万供其挥霍,或许吧,但那个挥霍几千万的情妇不是我。至于送我房子的鲍林声,因患抑郁症自杀了,这消息当然是我从新闻里得知的,这也是后话。

那八十万的确让我“挥霍”一空,给娘和两个弟弟在镇上买了房,而爹没见到,他终于没有逃过致命的砂肺病。我也给大妮儿一笔款子,她一家人总算在县上有个自己的窝,不必再租房子住了。我还打算着,谁娶了二妮儿,陪嫁也是一套房,镇上和县上的房子比城里可便宜多了,差着十万八千里。八十万,物尽其用。

我从来没主动跟于之谦要过什么,不知道如何张口跟人要,伸手向上总有羞耻感——说羞耻感有点可笑。我在最初其实有很多时机可以要求的,但我没那么做,为什么?这世界就这么多,有多少拿多少,这是某本书上的话,对我触动极大。我的理解是这样的,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求得了也可能会失去。

说件别的事吧。有个周六我想出门,到阳台上看看天气,又瞧见在翻小区垃圾箱的那个包着头巾的女子,还有她的三轮车和儿子。有两三年的光景了,这女子在小区里收废品也捡废品,那会儿男孩儿还蹒跚学步。我将拆过的快递空纸箱拎手里下楼。男孩儿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我准备丢的纸箱,女子回过身,我和她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丽丽?”

“三妮儿?”

丽丽是我在那家皮具厂打工时的伙伴,她跟表姐一同从农村老家出来,一同进厂做工,表姐也不过比我大一岁。当时有个说法,最初选中当陪伴的不是我,是丽丽表姐。等郑先生们回台湾,我回到厂里,丽丽和她表姐撺掇别人孤立我,当面指桑骂槐,骂的话很难听,我为此很快就离开了那里。

我和丽丽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对看了几秒。我把废纸箱放到三轮车上,“真快呀,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是小的,大的今年上小学。”丽丽闷闷不乐道。

丽丽上下打量我,眼神阴郁:“你住这里?那你过得挺好,跟城里人没两样了。男人是个有钱人吧?这个小区住的都是有钱人。”

我含糊应了一句。

丽丽问:“你的是男是女?”

“还没有,没生……”

“城里人都不着急生孩子,不生才好呢,养这两个长大,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大的刚进学校,这样那样都要钱,一个小孩儿,比大人花得多。”

“小孩儿爸爸是……”

“跟人搞装修。”

丽丽说话死气沉沉,我心里也有防范,不好意思一下子走开,找话说,“你表姐呢?也成家了吧?”

“你不知道我表姐的事?”

“什么事?”

“死了。”

我大吃一惊,“死了?”

“被人勒死的。”

“谁把表姐勒死了!”

“传得可凶了,报上都登了,警察还到老家去调查了呢。那个姓顾的主管记得不?就是他骗了表姐,说要跟老婆离婚,表姐就信他,当小三儿,都流掉三个孩子了。表姐年龄越来越大,想着着落,催他离婚,不想他翻脸把表姐勒死了,丢河里,泡了几天才被发现。这个坏种尽说表姐的不是,还说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先判了死刑,他上诉,没死。表姐真傻,傻到连命都搭上了。”

“怎么会这样……”我倒吸一口冷气。

“给男人做小的下场嘛,活着也没见过得多好,一直都租房住,流产都不敢休假,怕人知道。”丽丽瞪眼盯着我,像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我心一慌,低下头,借口跟朋友约了时间,匆忙脱身。

從这天起,我再没见丽丽出现在这个小区里。

那天我是要去健身俱乐部打壁球,被丽丽的消息搞得没了情绪,原本我也没多少热情。成为这家国际连锁健身俱乐部的会员有几年了,偶尔去做做瑜伽,跳跳操,打羽毛球、网球,游泳,也参加过俱乐部搞的各类文化沙龙活动。无论是运动还是沙龙,其宗旨离不开与他人建立关系,而我最怕的就是被问及个人家庭生活,跟人说话总是躲躲闪闪,后来也就不再去了。

开始时于之谦是鼓励我社交的,给过我几回请柬,酒会,慈善晚会,宴会,他在这些场合是不露面的。印象深刻的一回是在类似于私人会所的地方,由法国一品牌葡萄酒商举办的鸡尾酒会,参加酒会的是些名媛、名流、商贾,也有媒体记者。大厅角落有架白色的大钢琴,着燕尾服的钢琴师在弹奏;大桌面摆满各种饮品和食物,宾客三五个聚在一起谈笑,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像蝴蝶一样满场飞。在克丽斯蒂娜当服务员时,我对这场面不陌生,但做不到游刃有余,有点怯场,只有别人冲我笑或主动说话我才会回应。有一会儿,我在食品桌边选食物,犹豫不定吃点什么,就在这时,身后一个声音说:“你可以尝尝黑巧克力蛋糕,就是这个,味道好极了。”

跟我说话的女子在酒会上很活跃,仿佛她认识所有的人,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她样子要比我大一点,穿一条银色带亮片大开叉的长礼服,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蓬松的发髻,戴一串亮闪闪的珍珠项链,手指上的戒指在灯光下发着暗红色的光,我猜是红宝石。这女子可以用风情万种来形容,长一张笑起来很甜的圆脸蛋,声音也悦耳。

“你看上去像个大学生,第一次来这里吧?”女子端着高脚杯,优雅地抿一口。我脸红了,在一群摇曳生辉的女人堆里,我实在是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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