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菊华 王苏苏
(1.中国人民大学 老年学研究所,北京 100872;2.中国人民大学 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北京 100872;3.中国人民大学 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872)
在过去几十年中,人口学与女性研究之间的相互影响逐渐加深。女性作为一个亚人口群体,涉及从生到死的各类议题,与个体、家庭、社会的微观与宏观问题相互交叉,性别议题的研究极大地拓展了人口学研究领域,丰富了人口学理论和研究方法。彼此的交流与激荡也促进了作为人口学重要分支的女性人口学的发展,对女性研究议题的深化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相关研究成果越发丰富,从事女性研究的人口学专业的科研人员数量日渐增多。更多的人口学及相关领域的研究生或将与性别相关的议题作为毕业论文的研究主题,或将之作为论文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统称为“女性人口学”议题);就其内容而言,或从社会性别视角出发,关注各种人口过程、人口现象、计划生育及生殖健康状况,或从人口学视域出发,关注性别议题。总之,女性人口学的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都在不断进步。
为了解最高教育(包括硕士和博士)层级女性人口学研究的新进展,把脉女性人口学这一女性学和人口学交叉学科的新进程,本文对2006-2017年可公开查询到的女性人口学硕博学位论文进行了全面和系统的整理与分析。主要目的有二:其一,总结2006-2017年间女性人口学硕博学生的相关研究成果,把握、认识取得的新进展和新成就;其二,探讨其中存在的不足和局限,厘清未来研究的发展方向,寻找女性人口学研究的新增长点和深入点。
首先,检索和筛选论文。根据研究目的,基于中国知网和万方硕博论文数据库,以“女性”“妇女”“性别”“两性”等为关键词、将学科专业设定为人口学、时间界定在2006-2017年进行搜索;排除重复及关联度不大的文献后,共筛选出论文148篇。其次,对论文进行归类处理。将培养单位、学校地域、论文题目、关键词及摘要等基本要素输入Excel中,按学位授予年份对论文进行整理、排序、归纳、分类。最后,对归类的文献进行综合分析。采用描述性统计方法,分析学位论文的研究主题、数据来源、研究对象、分析结果与研究结论,把握这12年间的基本特征和变动趋势,总结、萃取硕博学位论文中存在的共性问题,提出未来女性人口学硕博培养的发展方向。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的文献梳理和分类也存在局限。其一,资料的不齐全性。与期刊文献相比,公开的硕博学位论文有三个特点。一是数据库授权的限制性。某些学校或科研机构既未对中国知网也未对万方数据库授权,或只有部分授权,且有些单位的论文不公开,故只可查询到部分学校的优秀硕士学位论文和自愿公开的博士学位论文。二是授权的延时性。学位论文通常延迟1-2年甚至更长时间公开。比如,北京大学最近几年都未公开硕博学位论文,此前也仅公开部分论文。三是信息的不完整性。部分硕博学位论文虽已上传数据库,但只有作者的基本信息而无具体内容。因此,本文无法穷尽硕博学位论文,且查询到的论文也以硕士学位论文为主。其二,论文分类的不互斥性。硕博学位论文一般篇幅较长:硕士学位论文平均约为3万字,博士学位论文一般约为10万字。这一特点导致单篇论文主题的多样性,分类难以互斥,从而可能降低硕博学位论文研究主题趋势分析的精确性。
由此,本文的数据统计缺失在所难免,对相关研究变动趋势的归纳不够精确;但是,通过分析2006-2017年的148篇论文,仍可管中窥豹,基本把握人口学专业女性研究的最新进展状况及其共性问题。
在148篇论文中,134篇为硕士学位论文。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博士人数少于硕士,故论文数量少;二是多数博士在毕业后将从事科研工作,有论文发表需要,故不愿公开博士学位论文。本文基于可得资料,以时间维度为序,对2006-2017年的硕博学位论文进行梳理与分析,主要发现以下6个方面的特点。遗憾的是,因资料局限,除学位情况外,无法获得作者的其他特征,不能对其年龄和性别特点做进一步的人口学特征分析。
女性人口学的学术关注总与更宏大的时代主题密切关联。图1就充分印证了这一点。2006-2017年,硕博学位论文的数量一直处于波动之中,2012年达到峰值;而2014年仅查到4篇,处于这12年的谷底[注]其具体原因还有待探讨,但在公开的资料中,2014年硕博学位论文的重点在于养老,流动人口也是一个重点关切的领域。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硕博学位论文的选题与社会密切相关。;2015年有所回升。2016和2017年(尤其是2017年)因硕博学位论文尚未完全公开,故数量逐渐降低。即便如此,近两年女性人口学硕博学位论文的数量也已超过2014年,说明大学和研究机构对该人群的关注明显回升,这可能与“单独二孩”“全面二孩”政策的推行有关。
图1 2006-2017年女性人口学硕博学位论文数量分布
图2 2006-2017年女性人口学硕博学位论文的主题分布
“性别”“女性”“妇女”属于总体人群概念。在女性群体内,还可据其年龄、地区、户籍、职业、民族等属性划分出众多亚群体。与其他专业相比,人口学硕博学位论文中的女性研究对象更为明确。分析发现,这12年的研究对象多为育龄妇女(尤其是白领、留守和流动妇女),内容多涉及生育、就业与职场的性别区隔、家庭—工作平衡、代际关系等议题。这或许与人口学的学科特点相关,生育、死亡、迁移是狭义人口学的基础性议题,在少子化、老龄化背景下,生育政策的调整又一次将女性推到风口浪尖,其生育主体角色及由此产生的诸多问题再次成为女性人口学学生的重点关切议题。
其一,以主题为线索进行划分发现,人口学议题是其基本落脚点。根据论文标题及关键词,在不分类的情况下重复计数,可知硕博学生最关注的三类问题分别是出生性别比、职业发展、生育,三者均超过25篇(见图2);以养老与婚姻为主题的论文均超过10篇。以二孩生育为主题的论文较少,这可能与二孩生育政策刚出台、学位论文的写作和公开具有延迟性相关(虽然经验表明,二孩生育可能是近几年来女性人口学硕博学位论文的关注重点)。由此可见,整体来看,学位论文选题多以生育和个体发展为基础,其余议题往往是其延伸,如“剩女”群体的构建、家庭—工作关系、女性权益保护等。
主题分类结果还表明:一是学位论文多从不同维度切入同一研究问题,如女性就业和职业发展都与个体发展相关,但前者侧重职业类型、就业层次,后者侧重职场发展情况;二是针对相同对象分析某一宏大议题,但分别关注其中的不同点,生育研究就是如此。生育是个很大的话题,学位论文或直接分析生育行为的选择性(即出生性别比),或重点分析育龄妇女的生育意愿,或考察人们的生育行为,各有侧重;即便是生育意愿与生育行为研究,其关注的重点也差异甚大:或重点讨论数量效应,或重点讨论递进效应,或重点讨论性别效应。
其二,以领域为线索进行划分发现,家庭—工作的互动是重点关切。无论是对个体还是对社会而言,家庭和工作场所都是最重要的场域[1],女性面临的问题与冲突也多发生于此,故二者之间彼此渗溢或各自的溢出效应都受到重视。基于因变量,可将主题分为家庭、工作及其他3个研究领域(见图3)。家庭主题包括生育意愿与生育行为(生育政策、性别偏好、出生性别比、生育意愿与行为、生殖健康)、婚配模式与家庭关系(婚姻关系、家庭地位、抚养子女、女性与家庭的社会融合)、生存状况与养老支持(生活满意度、健康状况、生存现状、养老状况)等议题。其中,女性的生育主体角色最受关注,共有53篇相关论文;26篇论文关注了婚配模式和家庭关系;19篇论文关注了生存状况与养老支持。工作议题包括人力资本获得(教育获得、培训、人力资本投资)、职场发展与性别区隔(就业、权益、社会经济地位、职场性别差异)等。其中,职场发展与性别区隔最受关注,共有41篇论文;研究人力资本获得的有7篇论文。女性人口学研究还包括性别文化研究等议题,共有2篇论文。
图3 2006-2017年公开的女性人口学硕博学位论文的领域分布
其三,以时间为轴,研究主题呈现出表1所示的变动趋势。生育是女性人口学的持续关注点,每年至少有一篇以此为题的学位论文,并在2010年和2011年达到峰值。这或许与北京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公开的论文数量较多有关,这两所学校有长期从事女性研究的科研队伍,相关人才较多,研究基础雄厚。其次的关注点是职场发展与性别区隔。2009年,以此为题的论文最多,这或许与当时经济危机引发职业危机的社会背景相关。婚配模式与家庭关系的研究数量较稳定,2015年最多;2013年前,生存状况与养老论文数量呈上升趋势,但数量较少,公开论文并未对留守与老年女性的生存问题给予应有关注。在各类主题中,人力资本获得的研究明显减少,这可能与女性受教育状况得到较大改善、年轻一代性别差异大大缩小甚至消失有关。2006-2017年中,仅有2篇学位论文专门关注了性别文化。
表1 2006-2017年公开的女性人口学硕博学位论文主题变动 单位:篇
女性人口学的硕博学位论文以定量研究为主:146篇采用了实证研究方法,仅2篇性别文化研究采用了非定量方法。在实证研究论文中,112篇涉及数据分析,其中多以二手数据为主,且二手数据又有多种来源。
具体而言,共有48篇论文直接使用一手数据进行分析;有64篇论文使用二手数据进行分析。其中,25篇论文使用全国人口普查、全国1%人口抽样调查、教育统计年鉴等宏观数据;28篇论文使用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中国家庭追踪调查、中国健康与营养调查等大型社会调查数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1篇论文使用了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
在148篇硕博学位论文中,排在前四位的地区分别是北京(29篇)、河北(26篇)、上海(13篇)和吉林(13篇)(见图4)。一是这些地区或相邻地区高校较多,有相应的人口学教学研究机构,且女性研究/性别研究是部分学者的重要研究方向,故有更多的硕博学生从事类似方向的研究。二是与学校硕博学位论文的公开性有关,部分学校要求学生将学位论文上传到中国知网或万方数据库中。在一定程度上,这一地域分布特点表明,人口学专业发展较好的地区,女性/性别研究的发展也较好;人口学专业的学生对女性/性别相关议题的关注度越高,女性人口学研究也更为蓬勃兴旺,学科之间彼此增益、共同发展。
就培养单位而言,这12年的情况相对稳定,且与地域分布具有相似性。据公开数量的不同,培养单位可分为3个梯次:10篇以上的,有河北大学、吉林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安徽大学、贵州大学;5-10篇的有华东理工大学、西南财经大学、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南开大学、沈阳师范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北京大学、四川社会科学院;5篇以下的有中山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南京大学、复旦大学、兰州大学、山西大学、湖南师范大学、浙江大学、云南大学、辽宁大学、重庆工商大学(见图5)。基于指导老师可知,河北大学、吉林大学、安徽大学等高校的导师队伍比较稳定,透视出女性人口学的科研队伍也相对稳定。而且,上述院校均为综合类和文科类院校/科研单位,某一院系/专业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与学校发展方向一致。人口学作为社会科学学科体系的重要组成学科,在综合类学校及文科院校中发展较好,故对女性人口学议题的关注必然也会更多。
图5 2006-2017年公开的女性人口学硕博学位论文的科研机构分布
女性人口学学位论文的研究内容均以人口学的相关问题为线索和落脚点,以性别特征来界定研究对象,采用人口学及其他相关学科的研究方法,以符合规范性要求的表达对问题进行论证和表述。下面从4个密切关联的方面呈现主要研究发现。
生育意愿、行为、生殖健康及生育政策等与生育相关的研究一直是女性人口学研究的主要关切。2006-2017年中,研究议题和视域均有所拓展。
其一,生育议题从探索如何抑制超生到关注如何提升二孩生育意愿、落实二孩生育行为。人口再生产一直受到生育政策的影响,生育政策调整也带来了相关研究的转型:从“单独二孩”到“全面二孩”,政策实现了从强制“少生”到鼓励“按政策生育”的转变,也引发了对二孩生育的关注。研究发现,两个孩子是常规性的生育意愿,外出务工、高学历、已育男孩的育龄妇女更希望二孩是女孩,农村育龄妇女更希望二孩是男孩,且孩子的经济价值和儿女双全的理想家庭结构也影响她们的二孩性别意愿;学历较高且有自我发展诉求的白领女性,对孩子质量的要求和期望相应提升,初育年龄提高,由此降低生育意愿,减少孩子数量,受教育程度越高越是如此[2]。
其二,聚焦女性作为生育主体的自主性和工作—家庭的矛盾冲突。职业女性生育意愿与生育行为的背离是生育和就业研究的延伸领域。与普通女性人群一样,职业女性的理想子女数也是两个,且无明显的性别偏好,但收入水平、受教育程度和职业地位会影响生育行为,即母亲社会地位越高,生育的机会成本就越大,工作—家庭越难以平衡。生育意愿与生育计划、生育打算、实际生育行为之间存在明显差异[3],既反映了女性家庭—工作的矛盾冲突,也折射出女性生育自主权的提升。计划生育改写了中国妇女的生育史,尽管从长远来看,可能给家庭带来了一定的负面效应,但却推动女性进一步从家庭关系网中解脱出来,在生育领域的个人意识逐渐增强,完全由家庭决定生育行为的机制逐渐瓦解[4]。
相对而言,流动育龄妇女的生育意愿易受家庭的影响,但多数具有生育自主决策权;虽然她们曾经被排斥在外[5],但今天大城市的流动妇女,多能获得生育、避孕节育、生殖健康知识宣传等方面的服务,对服务的整体满意度较高[6]。整体而言,流动人口的生育率低于流入地的户籍居民,即“地域流动”行为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农业户籍人口的生育水平[7]。
女性的生育行为仍具有社会属性,为实现人口再生产及维持人类种族延续,有必要建立生育保险制度,而新的、统一的生育保险法令有利于更好地完善生育保险制度的内容,有助于保护女性的基本权益[8]。
其三,评估和关注生育政策的负面效应和生育权。节育是最有效的避孕手段,但因计划生育政策及在基层执行过程中存在种种问题,少数女性出现了节育手术并发症,但她们并未受到关注[9]。作为违背政策者,超生妇女也是计划生育“少生快富”巨大成就背后付出代价最大的群体,节育手术给女性带来身心双重伤害,后续的处罚也影响了家庭的正常生活[4]。此外,从人权视角来看,需关注女性的生育权,单身女性也应平等享有生育自主权[10]。
其四,出生性别比依旧是重点研究领域。该议题与生育行为直接相关,也是性别歧视的重要维度。男孩偏好是出生性别比偏高的关键因素[11],这一偏好在家庭中得到延续,如“多姐一弟型家庭”中的姐姐会传承父母的男孩偏好观念,传续家庭生育文化中的男孩偏好,而这反过来会延续出生性别比的失衡[12]。从成本—效用角度讲,虽然儿子的养育成本高于女儿,但其效用也更高,故家庭会偏好男孩[13]。
出生性别比长期偏高带来一系列人口后果,如婚姻挤压、单人户比例提高[14]。而且,因其带来的婚姻挤压在同龄男女之间并非互补关系,婚龄差导致同龄男女的择偶空间不同,故可能在两个群体中同时出现婚姻挤压现象[15]。为扭转这一局面,应加强对女孩的关爱,促进生育观念的转变,建构完善的法律和社会保障体系,加强对医疗机构的治理[16]。
无论是女性职场发展还是发展过程中的性别区隔,均非新的研究议题,但依旧是重要的研究话题。相关研究虽突破不大,却进一步验证了既有的研究发现。
其一,角色期待与社会分工导致女性职场的明显劣势。长久以来的性别分工和性别角色期望,使得新时代的女性仍是家庭事务的主要承担者,造成其就业难、就业层次低等困境。很多女性仍从事非正规就业,收入较低、劳动关系脆弱、社会保障缺乏;反过来,低组织化程度也可能进一步加剧非正规就业者的经济脆弱性及其在劳动力市场上的弱势地位[17]。非正规就业女性不仅外在福利权益受损,内在的个人无权感也会加剧,与边缘性的社会位置持续性地双向互动,导致劣势积累并被内化,进而使非正规就业女性的边缘地位出现固化趋势[18]。
其二,劳动力市场存在明显的性别区隔,女性的职业发展持续受阻。尽管中国女性的职业地位得到很大改善,但相较于男性仍处于劣势,玻璃天花板效应难以消除[19]。即便高学历女性,就业形势也较严峻——职场准入门槛高、升职机会少、实现家庭与工作平衡的难度更大[20]。
其三,女性社会地位有明显提高,但整体依旧偏低。社会地位是指在社会生活和社会关系中,女性与男性相比较的权利、资源、责任和作用被社会认可的程度[21],是个体发展与社会参与的重要标志。经济地位是女性地位的重要内容,对女性整体地位起着基础性作用,以2000年和2010年第二期、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为基础,通过对河北省这10年的女性经济地位变动的综合评价,杨宁发现,河北省女性经济地位综合指数有所上升,尤其是“就业结构与层次”得到大幅度提升,但“经济参与水平”“收入和保障”“职业自我评价”等指标却有所降低,女性经济地位的提高仍需继续努力[22]。
其四,农村女性和男性在劳动力转移过程中存在差异[23],女性素质低下的偏见限制了已婚妇女的就业[24],流动人口的流动模式对收入的影响存在性别差异:非独自流动对男性流动人口的收入有正面影响,但对女性流动人口有较强的负面影响;人力资本和职业的性别隔离是最重要的两个决定因素[25]。整体而言,传统的性别规制是导致流动女性的就业处于不利状况的重要原因[26]。从人力资本积累的角度看,在生命历程前期,女性获得的健康、教育、文化、社会交往等方面的投资较少,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积累不足,进一步加重了流动女性的就业劣势[27]。
过去10年是中国社会剧烈转型时期,人们的婚配模式和家庭关系得以重构和调节,相关议题也备受关注。
其一,女性的婚配模式发生了较大转变,婚姻自主性增强。中国婚姻市场的供求情况不断变化,女性与男性均受到婚姻挤压的影响,但影响因素存在明显差异:经济地位的提高使得女性婚姻自主权提升,而生活空间的扩大有效缓解了女性的择偶压力,适龄优质男青年数量较少,“男高女低”的择偶梯度观念增加了女性的择偶难度,“剩女”群体被建构出来[28]。实际上,中国高学历女性人口仍具有普遍结婚的特征,终身不婚率极低,只是初婚年龄较晚,未婚人口主要集中在20-24岁之间,未婚率自25岁开始大幅下降[29]。对于城市女性,“甲女丁男”现象存在,但“门当户对”仍是一种优选的婚姻模式[30]。
其二,流动女性身兼“流动”与“女性”双重角色,其婚姻状况更为复杂。未婚流动女性日常交友互动状态、择偶标准、观念与行为都呈现出新的特点[31]。早婚问题比较突出,男大女小为主流模式,且地域婚配模式也在变化,即同地域婚配比重逐渐下降。受教育程度是影响流动女性婚姻匹配模式的重要因素,它与夫妇年龄差呈现倒U形变化,教育同类婚和梯度婚构成教育匹配的主流形态,职业同类婚在时间上呈现下降趋势[32]。
其三,女性家庭地位有所提高,家庭关系悄然改变。家庭关系包括代内的夫妻关系和代际的婆媳关系等。总体而言,在某些地区,女性家庭地位上升,夫妻关系日渐平等,如河北省农村家庭夫妻地位正逐步趋向平等;家务分工和家庭权力分配模式是影响夫妻地位平等的重要因素[33]。婆媳关系也在变化,“婆婆”权力式微,“媳妇”权力增长[34]。
女性仍然承担着养育子女的重大家庭和社会责任。不同受教育程度的女性对子代素质的影响不同,即提高女性受教育程度是提高子代素质的关键,也有利于国民素质的提高[35]。而且,母亲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双重角色也会影响子女性别意识的形成,但与父亲角色的影响机制有着不同的表现[36]。总之,作为子女抚育责任的主要承担者,女性综合素质的提高有利于后代的健康成长,事关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故应倍加关注女性综合素质的提升[38]。
除上面3个相对比较集中的研究议题外,女性人口学的相关研究还包括人力资本积累研究、生存状况与养老支持研究、性别文化研究等。
其一,女性的受教育程度已得到较大改善,但仍存在明显的性别差异。教育是人力资本积累的主要途径,事关个体终身发展。在过去10年间,政府和社会同时发力,年轻群体的教育获得趋于平等。但是,教育的性别差异仍然存在,主要表现为:一是女童尤其是留守女童的社会环境和生活环境存在不利于她们平等接受教育的多重因素;除偏远和不发达地区的留守儿童外,相对发达的省份也有很多留守儿童,但其教育问题尚未引起关注[37]。二是女性的教育回报率低于男性。尽管年轻女性群体的教育程度与男性差别不大,但女性尤其是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女性通过教育积累人力资本的难度仍然较大[38],且从投资回报的角度来看,两性微观教育收益并不相同,不同层次的教育程度对个人的经济状况、社会影响、家庭地位、健康水平等带来的收益存在明显的性别差异[39]。
其二,教育、职业、收入等方面的累积劣势使得女性老人比男性老人更为弱势。平均预期寿命的提高存在性别差异,女性高龄老人的增长速度和绝对数量远远高于男性老人[40]。受历史上社会制度、文化、习俗等社会设置的影响,女性在成长和发展过程中被寄予的社会期望及社会角色大多是边缘性的,这种边缘性伴随其终身[41],使得她们在很多方面处于弱势地位;经济保障问题尤为突出,且这一晚年劣势在社会发生结构性变化的过程中被进一步放大[42]。空巢女性老年人口面临的养老问题更为严重,可获得的社会支持也与非空巢老年女性之间存在差异[43]。其中,农村独居者更处于自生自灭的边缘,身心遭受年龄、性别和城乡三重歧视[44],面临着生活来源不稳定、照料存在空白及精神生活匮乏等多重困境[45]。
其三,2篇性别文化研究论文专门针对少数民族地区,探讨了传统性别文化的延续与转变。随着社会发展,男性主导的性别文化逐渐改变,女性社会地位不断提高,现代化的性别文化逐渐取代了传统文化,但传统性别文化的负面影响仍普遍存在[46]。实际上,“男高女低”的性别文化是主流,但在摩梭人的性别文化中,女性的社会地位始终较高,母系制文化的延续是摩梭人文化选择的结果[47]。
人口学硕博学位论文中的女性研究呈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尽管这12年中女性人口学研究持续前行——一些既有的重点领域有所发展,新的研究视域也有所拓展;研究结论既印证了过去的经验,也产生了一些新的观点——但硕博学位论文仍存在很大局限。即便现有公开的硕博学位论文很多都是优秀论文,但因教育制度、社会环境、求学目的等多重原因,女性人口学硕博学位论文的质量总体不高。其中,既有与其他学科相同的不足,也有该领域独有的局限,下面从4个方面进行简要分析。需要强调的是,本文收集到的硕博学位论文可能只占女性人口学硕博学位论文的一小部分,未必能代表硕博学位论文的全貌,且对现有研究的评述难免带有作者的立场和预期。
统观148篇硕博学位论文,专门的理论研究阙如,女性人口学理论的本土创新严重不足;同时,有合理的理论指导的实证研究也很稀缺,多数量化研究缺乏理论框架。毫无疑问,纯粹的理论研究的缺失有其客观原因:受制于社会环境,学生学术积累有限,理论功底不深,对理论背景未能融会贯通,故难以进行理论的提升与萃取;在进行论文答辩时,理论性研究通过答辩的难度也更大,驱使学生放弃对理论的探索。但是,作为学术队伍的新兴力量,研究生(尤其是博士研究生)理论素养的培养十分重要,是形成“文化自信”及“理论自觉”的基础,也是一个亟待突破的难点。
无论选择哪一领域作为研究主题,学位论文都应具有理论性,至少应有明确的理论框架或合理的理论指导,女性相关议题的研究也是如此。但是,或因人口学的传统,或基于对定量研究“简单”的错误认识,人口学的硕博学生倾向于选择定量研究方法作为毕业论文的主要研究方法。令人遗憾的是,多数定量研究或仅是数据的描述和陈列,或虽然介绍了众多的理论,但理论生搬硬套,与数据部分完全不相关、不契合、不融通。除理论积淀弱外,也与学术规范要求有关。一般而言,研究选题需要理论指导,但学生因理论基础差,往往只能生搬硬套,使得研究理论与研究问题的结合十分“僵硬”,进而带来两方面问题。一方面,它阻碍了对社会现象背后原因的进一步、深层次和系统性的探究,阻碍了研究深度的拓展和广度的延伸,也使得整个研究流于表面。另一方面是研究视域裹足不前,难以突破和创新:问题导向的研究具有学术和实践价值,但因在理论层面未能对已有研究进行合理的整合,导致了大量毫无意义的重复性研究。
对人口现象进行统计分析是人口学的学科传统。将之应用于女性人口学研究,主要存在数据及内容挖掘两方面的局限。
在数据层面,数据获取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数据信度与效度难以保障。就已公开的硕博学位论文而言,囿于选题、数据的可获得性和其他原因,绝大多数学生自己调查的数据质量低下。
在研究内容层面,高质量的定量研究很少,做几个图表、描述一下数据、运行几个模型,就算是定量研究了。变量的界定缺乏依据或依据不足,最基本的数据处理能力和定量分析能力都较缺乏,有的学生连基本的相关分析都搞不清楚,更不用谈模型分析和对结果的合理解释以及因果关系的探讨了。
对公开论文的分析发现,女性人口学的学生往往只关注单一的女性群体,缺乏性别比较视角。从国际实践看,性别平等进程不断推进,但其发展具有反复性和矛盾性,男性主导、女性依附以及女性发展的“玻璃天花板效应”依然存在[48],这与良好的性别平等环境营造不足密切相关,而良好的性别平等环境又与对性别关系的全面理解密不可分。现有的女性人口学研究,多是片面的单性别研究,这实际上是对社会性别视角认识的不足,不利于深入挖掘各种性别差异形成的深层因素,更不利于真正性别平等环境的营造。
迄今,女性人口学的关注对象依旧囿于传统,极其关注作为生育载体的女性,对新兴群体和领域关注不足。一方面,学生在确定选题时,往往期望选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前沿问题,却对一些真正值得关注的新问题视而不见;另一方面,又对“旧领域的新问题”熟视无睹。比如,作为改革开放后新出现的一个社会群体,新社会阶层就未引起任何关注。其成员集中分布于新经济组织和社会组织中,多为“私营企业、外资企业的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中介组织从业人员”“自由职业人员”,多受过高等教育,女性是其中很重要的成分。然而,女性人口学的硕博学位论文没有一篇涉及该群体。在互联网时代,这些女性的身份认同、风险意识与社会保障期望、工作—家庭平衡状况等都呈现新态势和新特点,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群体。
传统领域的研究也没有关注新的问题。比如,尽管两性平均受教育年限差距消失,女性的教育水平甚至略超过男性,但专业选择、教育资源分布等方面还在受传统性别观念的影响,性别差异依旧存在,也会继续制约女性的后续发展。又如,硕博学生十分重视生育研究,却较少涉及生殖健康的研究。生殖健康与人口再生产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没有健康的母亲就没有健康的下一代。这些似曾相识的议题在日新月异的社会环境中被赋予了新的意涵,研究视域也需相应拓展。
总体而言,人口学专业学生涉足女性的研究不多,2006-2017年公开的研究不到150篇,而公开的博士学位论文仅有14篇。这固然与学位论文的公开状况有关,但也表明某一领域与学科规模之间的必然联系。相对于社会科学中的其他学科,人口学学科规模较小,且其涉及的领域不少,每一个领域又包含若干研究问题,可能冲淡了对女性人口学的研究。
研究者所在的地域分布十分集中,呈现明显的地域不均,研究者多集中在北京、上海和河北。其背后的原因可能在于以下两点:一是专业发展重视领域存在差异,各培养单位的专业发展有其独特的侧重点。二是研究资源(包括人力资源和数据资源)分布不均,北京、上海和河北的研究机构和研究人员具有资源可及方面的优势。
突破现阶段学位论文的局限,需从以下方面着手。
理论意识缺失和理论合理应用不足是现有女性人口学研究最大的缺陷。硕博学位论文作为最高教育层级学生培养的重要环节,必须强调其理论性,既要深化学生对已有理论的理解,也要培养他们将理论与问题有机结合的意识和能力,还要强调本土理论的建构能力,从而推动研究主题与研究理论的逻辑关联,推进女性人口学研究领域理论与问题的融通,进而实现理论的突破。研究的指导理论包括认识论和方法论两个层面。就认识论而言,要明确概念,制定标准化的指标体系,也要构建适合研究主题的本土理论,为定量分析提供理论视角;就方法论而言,需要有理论归纳和总结,构建方法论体系。当然,这是一个比较漫长和艰苦的过程,既要有个体的灵性和学术天分,又要有耐得住寂寞的意志和毅力。
构建合理的本土性别理论,需要进行质性研究。研究者将自己视为研究工具,“由内向外,由下自上”地观察社会生活和社会现象,可将资料故事与数据、文字等资料结合,发掘总体和深层社会文化结构的作用[49]。但是,这就要求真正把握质性研究的本质,改变蜻蜓点水式的调查模式,真正深入人群、深入社区,方能做出有质量的质性研究,突破定量与质性研究相脱节的现象,在两种研究范式的沟通与对话中寻找到更好的契合点,在资料收集和整理过程中不断修正方法,真正实现研究理论、研究问题、研究方法的有机结合。
女性人口学的硕博学位论文以定量研究为绝对主导,但研究质量参差不齐,且以质量较低的重复性研究为主。目前,女性人口学学生对硕博学位论文存在两个认识误区:一是认为定量研究比定性研究更为容易;二是认为硕博学位论文必须要做模型分析,否则就不算是合格的毕业论文。正因如此,加上前面提到的原因,定量研究中存在的诸多不足均与指导缺失、概念内涵和外延不清、衡量标准缺失等理论不足有关。因此,未来的相关研究亟待强化理论建构,强化理论对数据分析各个环节的引领,强化数据分析结果对理论的检验、校正与完善;同时,需要纠正对定量研究的认识误区。写出一篇好的女性人口学的定量研究论文,不仅需要数据处理与分析能力,而且需要理论积累。
性别问题不单单是女性的问题,也是两性共同面临的问题。社会各方面的性别区隔,绝不是只关注女性就够了的;必须同时关注男性,并以男性为参照,以便更好地挖掘性别区隔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比如,当女性在面临生育抉择时,其丈夫也会面临类似的选择困境;当女性面临工作—家庭的矛盾时,它所带来的冲突也会溢出到丈夫身上甚至整个家庭。两性之间相互影响,彼此嵌入,因此,女性人口学的研究应该是两性的比较研究。构建平等的性别关系,必须采用一种整体性视角。实际上,只有对二者进行对比研究,才能掌握哪些问题是女性的独特问题,哪些是两性面临的共性问题。换言之,并不是仅对女性群体分析,就可全面认识女性面临的婚姻家庭、职场性别区隔等问题以及全面把握性别歧视并找到解决之道。无论是从单纯的学术视角还是从学术研究服务社会的角度出发,硕博学生都须强化研究中的社会性别意识,以性别平等切入,既要提高对女性群体的关注,也要重视男性群体的问题,在对两性全面比较的基础上推进解决女性歧视问题,避免极端女权主义导致的研究价值偏差,增强人口学女性研究的科学性。
女性是社会中的女性,其生活境遇、生活诉求、亟待解决的问题等都会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而女性相关的人口学选题又十分注重现实性和实用性,强调选题应关注社会发展进程中出现的女性问题。因此,在论文选题阶段,硕博学生应从当前女性生活的环境入手,关注她们面临的新问题,力求研究成果实现突破性进展。这就要求学生养成良好的文献阅读习惯,加大某一领域的文献积累量,以前人研究为基础,时刻关注当下社会的女性生活状态,从诸多新问题中寻找具有研究价值的新选题。
人口学专业及其女性领域研究的发展与高校之间、地区之间的资源配置不均有关。数据的局限和相关研究导师的缺位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硕博学生尤其是中西部硕博学生对女性人口学问题的关注,但其根源并非数据的真正短缺,而是数据的可及性和可得性所致。目前,很多质量较好的数据都可用于性别比较研究——当然也可用于单一性别群体的研究,包括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中国综合社会调查、中国家庭追踪调查、中国健康与营养调查等。概而言之,这些调查的样本抽取都具有随机性和代表性,数据内容具有丰富性,人群覆盖具有多样性,数据质量较高,都是很好的性别研究资源。
虽然这些资源普遍存在,也普遍免费可及,但很多中西部(尤其是西部)地区的学生往往缺乏知晓或获取途径。因此,既需合理配置现有资源,也要扩大资源的知晓度。比如,建立女性研究的学术共同体,实现数据以及相关研究成果的共享机制,让硕博学生易获得相关资源,提高对女性问题的关注和研究兴趣。又如,在建立学术共同体的基础上,提升女性研究的影响力,合理促进研究资源向女性人口学的倾斜,重视相关人才的培养,让更多的硕博学生有机会接触女性研究和相关资源。
同时,女性人口学的发展需要年轻人才积累与推动,学校与科研机构在人才培养过程中的作用不可忽视。在女性人口学专家成长过程中,培养单位对学生能力的培养和训练、对学生兴趣点的挖掘和鼓励都十分重要。
一是同时注重定量和质性研究能力的训练与培育,鼓励学生了解不同学科的研究方法。在提高学生定量研究规范性的同时,培养学生理论研究的意识,提高变量论述的逻辑性,深度挖掘模型数据背后的故事,确保问题分析的连贯、顺畅、合理。
二是鼓励、敦促学生大量阅读、广泛涉猎女性的相关文献,撰写文献综述时要突出“综”与“述”(而非罗列),对已有研究形成整体认识,培养理论与问题有机结合的能力。在此基础上,鼓励学生尝试宏观层面的理论研究,实现相关研究在理论层面的突破以及理论与数据的融通。
三是要重视对学生问题意识的培养,使其时刻谨记论文思路要以研究问题为导引,研究问题一定要具有前沿性与创新性:既可以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或者鲜少有人涉及的问题,也可以是传统研究领域出现的新问题。
实际上,硕博学位论文的诸多不足并非仅见于女性人口学领域,而是目前几乎所有学科面临的共性问题。这一现象既与部分学生急功近利、急于求成等因素有关,也与目前学生负担重、时间碎片化有关,更与当前浮躁和焦虑的社会大环境密切相关,还与指导教师本身各方面的考量有关。实际上,研究生尤其是博士生经常承担导师的课题,很多硕博学位论文选题本身可能就是老师的课题,由此带来“双急”,即学生急于毕业,老师急于结题。同时,在目前的社会背景下,学生成为一件“易碎品”而不能触碰,按培养目标要求学生不行,对学生不恰当的行为进行批评不行,对质量低劣的毕业论文不予通过不行…… 在诸多的“不行”中,唯独缺乏的是“论文不行”的声音——即便评审者深知论文质量根本不行,但考虑到自己的学生也有论文要评审、要答辩,故也只能“手下留情”。这就使得本应是最重要的一个学生培养环节出现撕裂,从而导致不少次品、劣品和低端重复品。只有这些问题得到解决,才能从根本上提升女性人口学硕博学位论文的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