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往事掠影

2019-06-05 08:49李业文
苏州杂志 2019年2期
关键词:叶老叶圣陶

李业文

俞平伯和叶圣陶在俞平伯寓所

1966年,“文革”的急风骤雨,打破了京城东四小院的宁静。当年8月2日,新上任的教育部何伟部长召见叶圣陶、林砺儒两位副部长,说教育部要改组,两位老先生就不复参加行政工作了。谈后,叶老心里纳闷,我人教社还去不去呢?请他的秘书史晓风问问部领导。秘书笑着说:“人教社是兼职,正职已经免了,自然就不必去了。何况大家都在忙着写大字报,叶老你去了也尴尬。”没几天,尴尬人又遇上尴尬事。教育部有个战斗组,贴出了一墙四千来字的大字报,《坚决打倒文教界祖师爷叶圣陶》。例证如铁,文气似镰,跟各大报刊上的长篇差不多,看来还放了一马,没有与那些黑线人物挂上钩。叶老,就此赋闲了。他的孙男孙女,一个个都散学放课,参加了红卫兵,走上街头,投入了火热的革命运动。

叶宅在京城东四八条,胡同里有戏剧出版社、民间文学出版社、中国戏剧家协会、《剧本》杂志社,又有“牛鬼蛇神”章士钊、周信芳的私宅,是“妖风点鬼火”的滋生地。革命造反派和红卫兵小将,走马灯似的在胡同里你往我返,锣鼓喧天。赋闲在家的叶老,一听锣鼓声就忧心忡忡坐卧不安,怕小将神兵自天而降,揪着耳朵戴上高帽游街。正彷徨无计时,长孙三午灵机一闪计上心来,与胡同造反大队联络妥当(叶家为人厚道,与左邻右舍一向和气,从无私怨纠纷),在叶宅外,挂上“反动教育权威叶圣陶已由下列单位抄家揪斗过……”的小黑板,这一招还真灵光,小将们再没上门寻事,叶老躲过了一劫。

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让年逾七旬的叶老百思不得其解。不两年,“文革”进入斗、批、改的“改”阶段了。叶至善先生跟着团中央去河南潢川的“五七”干校,当了“牛倌”。三孙永和去陕北宝塔山下插队,二孙大奎、幼孙女小沫去黑龙江军垦农场,做了农业工人。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的长孙三午,病休在家。叶老无奈,但没有悲观萎靡,只喝点酒解闷,这是他终其一生的嗜好。也是这些日子,他常希望有客人上门闲聊,没有客人就跟牙牙学语的重孙女阿牛,在藤椅上边摇边吟:“初有儿孙日,无如此日闲。阿牛闲似我,老幼共庭间。”小阿牛似懂非懂,两只大眼睛盯着老爷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67年9月间的一个上午,叶老去洗澡,在浴缸里泡了一会儿,觉得胸口间有一种难以描摹的不适,尽管以前也有过,这回更甚。知道是心绞痛犯了。匆匆穿好衣服回家,躺在床上,还是疼。赶紧送反帝医院(即原协和医院)。

挂号人员问:“病人,名字?”

叶老儿媳说:“叶圣陶。”

“叶圣陶名字见过。对了,对了,在课文课本里读过老先生的文章。怎么啦?成了走资派啦?”

至善说:“目前还不是,也不是黑帮。”

“那好,收下吧。”护士扶着叶老曲里拐弯挪进了六号楼二室。原来是个地下室。进门有九张病床、九个床头柜、九条长凳,居然还在病房内隔了床间小道。家属皱了皱眉头。

“太挤啦?”病房室长是个中年人。“只要不是叛徒、走资派,好说。”

又一妇女插话:“不妨去问一问教育部,叶圣陶是不是叛徒、走资派?”

叶老家属赶紧兵分几路,找到教育部,又分头找到教育部的四个革命组织,谢天谢地,好不容易凑在一起签名盖章打下证明:“叶圣陶,尚未发现问题。”院方这才同意转楼换床,护士推着叶老进了五号楼201室。这是双人间,放了三张床,说多张床可以让陪伴的人打盹。叶老住了些时日,出院了。

1970年的一个夏日,叶老见酒瓶的酒喝空了,来了诗兴,写了一首五律《老境》自嘲:“居然臻老境,盖幸未颓唐;把酒非谋醉,看书不厌忘;睡酣云夜短,步履任街长;偶发园游兴,小休坐画廊。”

这以后,叶老与至善先生及三个孙子孙女的联系全靠书信。但日记还是天天写。年逾八旬的老人了,记下的是所思所为或日常的生活记录。

这里插上一段叶老1969年6月17日的日记,也生动有趣。“昨晚上北屋几间就住我一个人,这是从来未有的事。我把中间的双重门插上锁钩上,又加一只红木凳子挡着,叫阿云(保姆)早上进来从我一间的门儿走。其实如果真有小偷高兴进来,任何地方都可以进来,我也一定听不见。”由此可见叶老对儿孙的上山下乡,在理智上平静接受,感情上是否毫无疙瘩这就很难说了。从1969年到1973年5个年头,叶老给他们写了三百多封书信,以至善为最。行文都像跟朋友聊天一个样,想着什么说什么,问到什么答什么,没有长辈的架子,没有一句训诫,对至善先生简直是像对面喝酒闲聊,叶老那几年的生活和思想在叶至善三兄妹编的《叶圣陶集》内有家信选钞,那一百三十多封书信里,无遮无掩,真情流露。

“文革”后期,气氛稍宽。赋诗填词成了文人间最好的感情寄托。1973年1月,叶老八十初度,赵朴初先生向叶老赠七律一首:“江山满目开新卷,大放酒肠须盏干。莫欺九尺须眉白,百围已试雪霜寒。”头一句是祝诗的套路,是句好话。那时正“批林批孔”,到处闹得乌烟瘴气。赵老劝叶老,“百围已试雪霜寒”,等着瞧吧,不是不报,时间未到。叶老以《集后山句赠朴初》:“朴初集陈后山句寿余八十初度,亦集后山句赠之。胸中历历着千年,脱口新诗万口传。能事向来非促迫,龙蛇起伏笔无前。”(1973年7月2日)有着深厚国学底蕴的叶老、赵老,这一唱一和固然是诗友间互致问候,也反映了文化人在这一历史时期的心境,其诗其论是心知肚明、心存共鸣的。

叶圣陶书法

再举一则。1973年底,叶老和赵朴初、俞平伯、王伯祥,顾颉刚、郭绍虞等人,对“四人帮”一伙“批林批孔批周公”(周公实则矛头直指周恩来总理)的行径及结局,似已有察觉,只是不便挑明,也只能以诗喻心。又是赵朴初先生赠叶老,叶老随之答谢。赵老诗:“儒表法里以治人,儒表道理以为己。三家并行墨家绝,摩顶放踵曾有几?”诗只有四句,却一针见血动摇了四人帮的所谓“儒法斗争”的理论基础;历来统治者一向是儒法道三家并用的,墨家却退出了历史舞台。讲兼爱,愿意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人,后来有几个呢?叶老当即呼应,作了一首七古,好似给朴初先生这首七绝诗添个注,《读朴初见示诗》:“表里三家儒法道,治人为己用焉殊。深钦斯语精且赅,察古观史探骊珠。所谓贤君并名宦,自来孰不出此途?墨家为人役于人,封建统治安用诸?争鸣当时诚英杰,祖龙定鼎墨永绝。”(1973年12月2日)诗中的“争鸣”,是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从秦始皇统一天下算起,墨家绝了两千多年了。“为人民服务”的口号,比“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响亮多了,况且我们有久经考验的中国共产党,横行一时的“四人帮”不是终于垮台了吗?

叶老和俞平伯先生是同乡同学,一生挚友。1974年,俞老从“五七”干校回京有年了。两位孤独的老人开始通信、打电话。俞老的信,决口不说“红楼”,也不谈政治,先谈牵牛花,再从《兰亭序》聊到《清真词》,赏析周邦彦的《兰陵王·柳》后,笔头一转,怀念起佩弦(朱自清)来,勾起叶老对朱的眷念,竟几夜没睡好,也步此韵填了首《兰陵王》,并花一星期与俞老反复推敲,定稿后又写了段序语:“一九七四年岁尽前四日,平伯兄惠书言:‘瞬将改岁发新,黎旦烛下作此书,忆及佩弦在杭第一师范所作新诗耳。’佩弦之逝二十余年,览此感逾邻笛,顿然念之不可遏,必欲枉之于辞以志永怀,连宵损眠,勉成此阕。复与平伯兄反覆商讨,屡承启发,始获定稿。伤逝之同悲,论文之深谊,于此交错,良可记也。‘猛悲切,往怀纷纭电掣。西湖路,曾见恳招,击桨连床共曦月。相逢屡间阔。常惜、深谈易歇。明灯座,杯劝互殷,君辄沉沉醉凝睫。离愁自堪豁。便讲舍多勤,瀛海遥涉,鸿鱼犹与传书札。乍八表尘坌,万流腾涌,蓉城重复謦欬接。是何等欣悦。凄绝。怕言说。记同访江楼,凭眺天末。今生到此成永别。念挟病修稿,拒粮题帖。斯人先谢,世运转,未暂瞥。”这阕词情深意切,看似信手拈来,实则诚如叶老所言:“是反复推敲且新旧杂糅的。”写抗战中叶老同朱自清先生共同生活劳动的情况。是“笃念心交,思念中国”的家国之思,也是有如兄弟的情深意长。洒脱凝练的气息,真诚的人格力量,叶老为人处世的一贯作风,从词中也可一窥。

1972年是知青回城年。小沫被安排在中国少年报社。她风尘仆仆地来常州采访并在局前街小学召开小读者座谈会。我行地主之谊,在德泰恒饭店点了几只菜。分手时,送她两条白鱼和三瓶金坛封缸酒。未久,三午媳妇姚兀真来常州,为攻技术难关,到二纺机取经。我陪同去天宁寺、红梅公园一游。1974年,叶至诚先生政治上解脱,上任《江苏文艺》杂志主编,其子叶兆言高中毕业分配南京某厂做钳工,赴京看爷爷。叶老特别动情,写了一首《望江南》五阕,最后一阕:“兆言到,旧例继先时,示尔新增留影册,陪余浴室共淋漓,临睡小床友。”某日,兆言欲去颐和园逛逛,我也正巧在叶宅待着。叶老爽快答应,让兆言与我同去。又说,京西景点有好几处,搭乘公共汽车不便,不如一人骑一部自行车,也便捷。一再提醒:要注意安全。至善先生诙谐地说:“五只眼”(我近视,他眼疾)相互照应点啊!”一路上,兆言一再回头,让我跟上。一年后他考上了南京大学中文系。当年小钳工,如今已成文坛名作家。

1977年5月初,叶老携儿媳夏满子和长孙媳姚兀真南下,在南京福昌饭店邮我一信:倘出行方便,约无锡晤面。这是梦中未想到的美事,更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叶老!我带上四岁的儿子李强,在无锡时新巷招待所住下,陪叶老一行在惠山、鼋头渚、前洲公社尽兴浏览了五天,留下三五张照片。叶老在江阴前洲公社写下:“偃月长弧美线条,承重节料设想高。古为今用取其善,前洲处处赵州桥。改造自然势澎湃,前洲造桥多且快。六年开河二百二十里,新桥落成了乃超双百外。河道交织桥自多,桥多非徒行人过,亦便卡车拖拉机,此外彼往如穿梭。前洲之桥有因复有创,见者无不盛叹赏:一桥三堍一四堍,斜桥斜交跨河上;因地制宜破陈规,于此可见思想之解放。晋祠鱼沼架飞梁,五曲九曲之桥夸苏杭;何若前洲新形式,都为农业发展而考量?摩托之舟水泥制,载客游观值新霁。河水清涟入明眼,和风习习拂衣袂。数年岸树绿阴成,芃芃麦田与天际。一桥才过又一桥,映水倒拱迭浑翳。舍舟登岸兴方遒,十字桥上望环周:厂房饲舍居民屋,科研学政四层楼,大会堂座千数百,套闸吐纳往来舟。指点不尽认难遍,郁郁葱葱兮,我爱前洲革新无穷极,日新月异争上游。定欲再来开老眼,迟或明春早今秋。”(1977年8月3日)表达了对国家拨乱返正后进入经济建设新时期,社会上下正孕育着全面改革、思想解放的强烈共识,农村大地已经出现转折性新气象的喜悦激赏之情。我因学校课务忙,未能陪叶老继续苏州甪直等地之行。

1998年,我带常州民盟老同志参观苏州同里退思园时,偶然见到大厅挂有叶老在苏州填下的《浣溪沙》:“为访虬珠与老根,深山不惮踏烟云。荷锄戴笠累晨昏。珍重携归如得宝,栽培裁剪尽辛勤,好之五十有余春。寄深先生好治盆景老而益笃填浣溪沙奉正一九七七年夏叶圣陶。”睹物思人,情不自已。让我对着挂在墙上的诗句发呆,叶老远行已十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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