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引才怒沉五通神

黄恽

石湖

吴宫故地，山明水瑟，钟灵毓秀。然而，吴俗中民间信仰比较特别，就是素重邪神淫鬼，譬如五通神就是其一。五通神，又名五圣、五显灵公、五郎神，唐宋以来，即有记载。吴地的五通神信仰却与南方各地不同，特别是石湖上方山的五通神，是我们当地特有的神祗，相传源于元末明初朱元璋麾下的五个将卒。明代田艺蘅《留青日札》云：或谓明太祖定天下，封功臣，梦阵亡兵卒千万请恤。太祖许以五人为伍，处处血食。命江南家立尺五小庙，俗称为五圣堂。

清代蒲松龄喜欢谈神说鬼，却也有自己的主见，他把五通神看作“淫鬼”。《聊斋志异》中有《五通》一篇，认为五通神和北方的狐仙一样，危害百姓：

“南有五通，犹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百计驱遣之；至于江浙五通，民家有美妇，辄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为害尤烈。”

中国从古以来，神道设教，人们对神道怀有一种敬意，即使并不相信，也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不敢轻易得罪，生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祸殃。即使那些邪神淫鬼，地方官员如果不是极有为民做主的自信，或者具有科学观念，也不敢对它们轻易寻衅和发起挑战。历史上敢于向五通神宣战的地方官吏，因此相当罕见，数得上来的，只有清代康熙名臣江苏巡抚汤斌，民国则有吴县县长王引才。

汤斌毁五通神，一向为文化人士称赞。

王士祯《池北偶谈·毁淫祠》记汤斌毁五通，是听从了王士祯的建议：

“康熙丙寅，擢江宁巡抚都御史汤斌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汤濒行，疏毁吴下淫祠五通、五显、刘猛将、五方贤圣等庙，恭请上谕，勒石上方山。得俞旨通行直省。初，汤以阁学迁巡抚，过予邸舍，予为言吴中妇女，好入寺院烧香，首当禁止，汤以为然，在吴遂力行之，风俗一变。若淫祠一节，尤于世道人心裨益不小。……”

清代褚人获《坚瓠集》之《毁淫祠》还写到了汤斌禁止烧香之后，又是如何把神像沉河的：“苏俗酷尚五通神，供之家堂。楞伽山鼓乐演唱，日无虚刻，河南汤公抚吴，严为禁止。乙丑九月公往淮上，值神诞，画船箫鼓，祭赛更甚于昔。公归闻之，立拘僧至，将神像沉于河。茶筵款待，一概禁绝。”

专制社会，往往人亡政息，所以，后来又有了王引才怒沉五通神的故事。

王引才，名纳善，嘉定南翔人，前清廪生。历任育才书塾，南洋中学师范教员，上海教育会会长，上海工程局议董、上海市议会议员、副议长等职。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后，钮永建任江苏省主席，茅祖权任民政厅长，经其从弟、教育家王培孙举荐，于1926年6月出任吴县首任县长（北洋政府设县知事，国民政府时期才有县长之称，所以他是吴县第一任县长)。

王引才在苏州做了一年半左右的县长，报纸上对他的风评总的来说还不错，只是说他诗酒风流，“临老入花丛”，因此惹出了些雅事趣闻来，多少属于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的范畴（王在苏州，曾眷苏州妓女黑皮老七，又称杨老七其人)。1928年10月29日《佛尔摩斯》刊出一篇《王引才去后之吴县新县长》，说到王引才：“王引才令尹，既长吴县，雅事趣闻，流传一时。若临老入花丛之闲情逸致，至今犹脍炙人口，称为风流韵事，而吴宫花草，亦无不沾其雨露。王氏之政声功绩，于此得其一斑。”这话说得颇有调侃味道，好像他的政绩都来自楚馆秦楼，走马章台似的。关于王引才之去职，该文认为与钱大钧有关：“至此次王氏所以特（突)然免职者，实因钱大（钧)氏一言之力也。先是驻军七旅旅长赵锦雯开苏时，曾因营房事，赴县公署谒王。至内厅，遇一庶务员李晋笏，告以故。李固专办兵差者，初不知赵为旅长也，即慢声答之曰：县长不见客。如是者再。赵大愤，诉诸钱氏。钱氏乃电告省方，不得要领。复电省曰：我非军人干政，今以省政府委员而发言，我党国间决不能容此老朽之官僚也。而王氏遂不安于位矣。”

怒沉五通神是王引才在吴县任上做的最著名的一件事。

原来，汤斌虽然把五通神投入了石湖，且立碑永禁，但人走茶凉，当汤斌离开苏州后，五通神的信仰依然绵延不绝，不久就死灰复燃。考其原因，乃在于上方山五通神有两个特有的“神通”，即解钱粮和借阴债。

所谓解钱粮，也即存库，就是每年定时前去神前焚化纸楮锡箔，那么到了阴间以后就有数不尽的钱财可以享用；而借阴债呢？等于是向阴间预先借钱，只要每年定时同样焚化纸楮锡箔作为偿还，据说这样就可以在接下来的生活和经营中利市百倍。也就是说，只要虔诚，你只需花费一点小钱，就可以换来无穷的财源，这是中国人一向做的好梦。

每年阴历8月18，是石湖看月和上方山烧香的日子。1928年这一天，吴县公安局长郑诚元（字贞吉)出告示严行禁止女巫跳神和民间解钱粮与借阴债活动。“如有故犯，立即拘拿，严惩不贷”。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照例如此。

上方山的应对之策是延期举行。而这一延期，恰好撞到了王引才的枪口之上。

据《晶报》《王引才投沉五通神》（署名曼妙)一文说：

近以民政厅颁布新章，各县长每半年须巡行各市乡。吴县县长王引才君，于前日方巡视洞庭东西两山归，以汽船拖带官舫而行，浏览沿途秋色。忽见上方山巅黑烟夭袅，问之船人，则云此当是有人烧香焚库也。以十八日为官厅禁止，故展期举行。王县长心恶此辈巫觋之行，且欲一觇其异，乃抄新郭里。果腹后，汽油船鼓轮至上方山脚下。彼本携有公安队士十二人以往，令二三人留守船中，带八九人上山。则所谓五通庙者，仅有一年青之僧与香伙二人在寺支持。其住持僧法名中书，管领石湖一带，如治平寺等均属之也。王县长见五通塑像，问是何神？则以仙老爷对。问何谓仙老爷？则以圣母生子五人，均为仙老爷。问圣母何在？则曰在塔中。上方山本有一宝塔。王县长请一瞻圣母。于是启钥登塔，则果有一偶像，貌甚美丽，珠冠绣袍，而双趺甚纤。县长与公安队长某君同登塔，因语之曰：君敢抱此偶像下乎？不敢，则我自己动手。某君曰：诺。方应声间，即挟此圣母于腋。尔时珠冠飘零，绣袍狼藉矣。乃塔上方扑其像，而所谓五通殿上之队士，一齐动手，五偶像均断肢绝脰。王县长临行，语寺僧曰：“石湖风景最佳，上方亦绝幽秀，不宜着此邪魔，有玷湖山。我今为汝取去。乃将圣母及五通之像，捆扎一巨裹，携入船中。轻轻悄悄，恐惊乡人，过横塘古渡，乃命投之河中。

王县长怒沉五通神的经过如上，记者得诸采访，不无想象之词，然与事实八九不离十。关于此事的记载甚罕，值得珍视。

1928年阴历八月十八，是这年的10月1日，该文刊于1928年10月10日上海《晶报》，则此事当发生于1928年10月2日到9日之间。

王引才曾就此事发表谈话：汤文正文章道德，彪炳后世，其毁五通，不过一事耳。惟在今科学昌明之世，我辈自学校教育出身者，此为至无足重轻之一事。窃愿从此扫除以后，勿再有作俑者耳。

扫除迷信，需要强烈的自信，这在汤斌不易，在王引才也何尝容易。巧合的是，此事发生后还不到一个月，王引才就被迫去职，继任者为江苏省第一届县长考试的第一名江西彭国彦。民间把王引才的去职和他怒沉五通神联系起来，说他遭了神谴，这当然是一句笑话。

八十多年过去了，上方山的五通神依然还在，并且香火不熄。其实，民间信仰是一种文化，不必目为邪神淫鬼，更不必以势不两立的态度去对待它。汤斌和王引才他们以一己之力和一种文化搏斗，就像堂吉诃德挑战风车，勇气可嘉，却不值得提倡，地方官员应该以提升民智为己任，让民众自动抛弃远比粗暴地禁毁来得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