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头上

2019-06-05 08:47陶文瑜
苏州杂志 2019年1期
关键词:煤球财神小林

陶文瑜

过年的意思,冬至的时候就有点忽隐忽现,苏州人的说法是冬至大如年,一方面突出冬至的重要性,另外就是自然而然地将年牵扯出来了。到了十二月初八吃腊八粥,基本是初露端倪了,接下来是腊月二十三祭灶神。只不过这一些全是为了过年而跑的龙套,它们登一下台亮一下相,全是为了大年三十的粉墨登场,为了将年夜饭推向高潮。年夜饭毕竟是一年里最后也是最隆重的晚饭啊。比较流行的做法是先拜天地,次拜祖宗,再拜高堂,然后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大吃大喝了。

随着日子一年一年地流传下来,现代的家庭对于从前过年的仪式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了,现代人承前启后,现代人也删繁就简,他们觉得过年是开心的,但也用不着那样兴高采烈,过年是忙碌的,但也用不着那样兴师动众。比如年夜饭,找一家饭店聚一聚,大年夜也对付过去了,其实平常里的过节也是像过年一样,聚在饭店里吃吃喝喝一顿,就了结了一个日子。而没年没节的时候,隔三岔五有事没事地也要聚一聚,这样,特别的年也就平凡起来了。

我母亲去世的头两年,走进饭店吃年夜饭的时候,心里总是有点空落落的,自己最亲爱的人不在了,欢聚一堂的日子,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想到更多的,是母亲烧的菜,因为嘴馋想到去世的母亲,而怀念母亲烧的菜比怀念母亲的成份还多一些,我觉得自己有点垮,有点大逆不道。

前几天突然冒出来吃糖醋排骨的念头,去老苏州茶酒楼,大师傅说只有大排骨,要么改改刀。大排骨改了刀依旧是大排骨呀。我只好去另一家饭店,大师傅在肉骨头里加点酱油加点糖醋就端上来打发我了,而且骨头泛着白,应该是烧了排骨汤的原料再拿来利用的,真是搞笑。

糖醋排骨是母亲的拿手菜,新鲜的原材料生爆之后加上作料,起锅前勾芡再浇上香油,这样的滋味厚重而有层次。

母亲是一个十分节俭的人,她是决不可能去饭店吃年夜饭的,一方面是传统,另外一方面是节俭,再还有对自己厨艺的自信吧。在家里吃年夜饭,子孙满堂大喊小叫的,很有人气,忙是忙一些,但忙得开心,而且年初头上的菜也一起备好了,至多添道素菜,也是一挥而就的事,没有费什么手脚,桌子上就热气腾腾了。到饭店吃年夜饭,省出来买菜烧菜的好多工夫,却是一锤子的买卖,到了新年头上,还是要为一日三餐犯心思。

时代发展了,我们的心思当然也要与时俱进,所以今年我想到了一个比较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在饭店吃好年夜饭之后,再请他们半加工一些净菜,带回家去,搞一些足不出户热气腾腾的吃吃喝喝。

大年初一怎么过,好比是一篇文章的开头,而且只好是按部就班地顺叙。说起来拜年是过年永恒的主题,传统的做法年初一是本家之间的拜年,但我好像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规矩,大年初一基本上是一家老小挤成一堆其乐融融地打发了,说得文绉绉一点,就是守候吧,是老老少少对家的守候,是东奔西走的孩子,对老人的守候。

我的母亲一向比较老法,老法了就规矩多,而大年初一正好是一个规矩连篇累赎的日子。比如大年夜吃过年夜饭之后就要将桌上地上打扫干净,原则上年初一是不作兴打扫的,因为年初一是不可以倒垃圾的,这是失财的表现。年初一还不能哭,这一哭可要一年到头不开心的等等吧,平民百姓总有一些很一厢情愿的想法,这也是最普通最实际的浪漫吧。这样的一些规矩,我现在也不太记得了,反正在当时挺烦的,有时明摆着和母亲作对,有意不按规矩行事,就是为了让母亲急起来,然后自己是一种很幸灾乐祸的心情。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经过以后觉得老法也没什么不好,现在母亲不在了,过年的时候想起她,如果往事再来,让我套个紧箍咒也是愿意的啊。

话说两头,大年初一也有不讲究的人家,他们完全是该干什么干什么的样子,全不把这个日子当回事情,比如原来住在我们院子里的小林。小林比我们长一辈,但要比我们父母年轻好几岁呢。小林是一家工厂的供销员,长年累月地在外面跑,差不多吃年夜饭的时候才赶回来,第二天大家忙着恭贺新禧你好我好,小林却是去粮店去煤球店,然后把大包小包的米和煤球背回来。有一回我们家附近的煤球店关门早了,小林就去了更远一些的店里,将煤球买回来。当时也有不少邻居背地里对小林说三道四的,他们觉得大家都是一家忙到头的人,难得休息一天,你搞出这样热火朝天的气氛,似乎是和大家过不去,和新年过不去。我只是记住了这么一个话茬,也没有怎么往心里去,直到男大当婚成家立业之后,偶然想起小林的事,才觉得他这是在对家庭尽着一种责任呢,要是可能,他会把一年的米和煤球买回家,然后安心地走南闯北,搞自己的供销工作。

后来小林竟是离婚了,是女方提出来的,说是小林有婚外恋,但我以为,一个大年初一去粮店和煤球店的男人,真有那么一回事,应该也是一时糊涂或者近于无奈,当然这是当事人的事,我不过说说而已了。

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晃我也长成长辈了,也到了需要孩子来安慰的年纪了。我是突然想到这一点的,所以去年大年初一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对儿子说了,我说你是儿子,今天你应该尽自己的孝心,好好地陪着我。儿子说好的,想了想又说,那我们干什么呢?我也想不出干什么,要么看电视吧。

一晃就是年初二了,当然也是新年,但似乎不及前一天新得鲜明了,就是说这一个新鲜劲,已经在开始悄悄地散了,再过几天当然还是新年里,但除了一两个过年细节,几乎就是平常生活了,这好比是办喜事,头几个月当然也是新婚,但已经新不过蜜月了。

年初二是一个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日子,年初一是一家一户关起门来的自得其乐,到了年初二,就是你来我往你好我好的皆大欢喜了,这个你来我往和你好我好,就是拜年。东西捡好吃的吃,衣服挑好看的穿,话也找好听的说,大家仿佛多吃了藕似的,口吐莲花,说得个个眯花眼笑,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

常见的拜年形式之一就是团拜,团拜是比较一锅端的做法,从前的机关和大中型企业,比较喜欢这样的形式。从前我有个同学的父亲是一家部属工厂的党委书记,每年年初二的时候,就是一个一个车间去拜年,说的是大致相近的话,表情也差不多。

还有就是同学校友之间的团拜,是比较上年纪的一些老同志了,大风大浪过来的,曾经沧海吧,现在全是平静如水了。比如从前我们单位的领导,解放前是苏州一所著名中学的学生,现在到了年初二,当时的同学全要聚到我们单位来,单位会买一些桔子糖果,让这些老同志一边说来话长,一边剥剥桔子剥剥糖果,他们吃的全是一个意思,我们单位买得不多,他们吃得更少,所以等我们去上班的时候,还有好多桔子和糖果留下来,也可以说我们一年的工作,是从吃桔子和糖果开始的吧。

和团拜不太一样的,就是亲戚朋友之间的拜年,这是比较有针对性的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方式,团拜是团体赛,这是个人赛,个人赛要放松好多,吃喝玩乐的成份也添出来许多呢。从前通讯不发达,亲威朋友多,礼数周到的人走了这家走那家,简直是忙不过来了,忙不过来了,就顺延到年初三年初四。现在好了,现在基本上一个电话就解决问题,这两年时兴发信息,满汉全席办成快餐了,真是飞速发展,找不到北。

对我来说,发信息有两个被动,第一是收到了号码不知道是谁,有时费了心思想半天,还是云里雾里,就不吐不快地拨个电话过去,结果是人家发错了,这也太天上掉馅饼了;另一个我是不会发信息的,不知道怎么操作,好几年了,老是不回人家,真的很失礼,今年的已想好了,写了一首诗,比较朴素,也应该比原来的生动一些吧,兹记录如下:茶缸插梅花,想你又一年。

正月初五接财神,财神就是路头,苏州人称路头菩萨。

这样的习俗其它地方也有,只是其它地方公推公选的财神是赵公元帅。还有人考证下来赵公元帅是阴历七月二十二日生日,所以不去凑正月初五的热闹,只在他生日那天,摆下酒菜,一来是祝贺生日快乐,也祈求财神保佑自己。

苏州人接的路头应该和赵公元帅是两个人,路头究竟是什么来历,大家也说不清,有说是指一个人,有说是指东西南北中五路神,反正大家是抱着接回家来再说的心态对待的吧。还有人怕财神被别人家先接了去,初四晚上就开始了仪式,这是所谓的“抢路头”。清朝的蔡云专门写过一首关于抢路头的诗歌:“五日财源五日求,一年心愿一时酬。提防别处迎神早,隔夜匆匆抢路头。”

有人为抢路头写过文章,完了带一点批评的口气说,接财神有点财迷,抢路头有点自私。我倒不这么看,盼望发财过好日子有什么不好呢,大家守着苦日子不去奔小康,人家外国人看了,不笑话死才怪呢。再一个抢路头也不是爱富嫌贫,嫌贫倒是真的不太好。有人说他是好吃懒做才穷的,那我们也不能嫌,能讲道理的时候讲一讲,能帮助一把的时候帮助一把,说到底他房间不打扫被子不叠起来也不碍着你什么呀!你又不去他家吃饭睡觉,是不是?再回到那个文章上来,说不定提出批评的人抢路头时跑在最前面呢,他这样一说,似乎自己脱了干系,真是太坏了。

从前接路头的仪式是很隆重的,大厅里挂着神轴,神轴下点了香烛,还要许多供品。有人家还把活鲤鱼供上桌子,完了再放生,讨一个“鲤鱼跳龙门”的口彩。还有人家在供桌上放一把刀,再抓上一盐,扣一句“现到手”的俗话。

这样做法的,不少是做买卖的生意人,从前的店家年初四夜里就守在厅堂里,时辰一到,由老板主持接路头的仪式,叫到谁的名字,谁就上前去,跪在神轴前磕头,没有叫到名字的,说明老板要歇你生意,天一亮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有些失业的职员开始埋怨起财神来,其实这和财神是无关的,财神主要分管经济,人事还是在老板手里,再一个他不在这个时候宣布,也会在另一个时候宣布的,要紧的是自己正确对待,重头再来。

年初五清早,一些贫民乞丐和个体民间文艺工作者,装扮成财神的模样,敲敲打打地来到店家前,唱一个吉祥段子,或者说几句祝福的话语,老板就掏些零钱给他们,这是所谓的送财神。

现在接路头就比较删繁就简了,不少人家就是在年初五凌晨或者清早放一通爆竹,大家住的是新公房,财神又不是电视台送色拉油的,所以现在主要还是表达一种意思,寻找一个安慰。

节日仿佛就是我们在外地工作的亲人,节日回来的时候,家里面再贫困,也要挤一些钱出来,大家再忙,也要抽出些时间来,不管是一种打发的心情,还是伺候的状态,我们都要陪着节日一起经过。

节日有时候是姗姗来迟的样子,我们左等右等了很好时间,才能看到日子的车站上,有节日的列车缓缓进站。有时候呢,又是接二连三的样子,好像前脚刚把节日送走,还没来得及关门,节日又站在家门口了,比如元宵。我们才和春节吃喝玩乐打打闹闹,还没有缓过神来,又是元宵节了。

说起来春节是中国人最传统最隆重的一个节日,不能说过去就过去了,正月十五的元宵,好比是再掀起一个高潮,闹过元宵之后,又是平常日子了,大家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元宵是春节的一部分,春节是全本的节日,元宵是春节中的一个折子戏。

关于元宵的传说有好几个版本,有和宗教相关的,还有和神仙相关的,一年一年地流传,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流传,到现在比较大浪淘沙和大同小异的做法就是灯会以及灯会上的一些民俗活动了。

苏州评弹中有一出传统戏,说的是皇亲国戚王老虎,趁着闹元宵去街上寻找漂亮的女孩,正好在灯火阑珊处现成地有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孩,王老虎真是喜出望外,不由分说地就将女孩抢回家去,准备明天拜堂成亲,而头一天晚上,王老虎就将女孩安顿在自己妹妹的房间里了。谁能想到这个女孩竟是男扮女装的才子周文宾。事情一说穿,周文宾和小姐都有一点手忙脚乱,待稍许平静,小姐觉得周文宾倒是一表人材满腹经纶,周文宾也觉得小姐是眉清目秀楚楚动人,后来两人就将错就错地喜结连理了。

古代戏曲中常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发生,比较积极的意义就是大家在平常生活中,都有了一个盼头。从另一个角度讲,这个故事也说明元宵节闹得是比较凶的,不说王老虎去街上大模大样地抢女人,比较知书达理的周文宾却也是化装成女孩出门游玩,他又不是梅兰芳,又不要演出,完全是图热闹吧,大家说说笑笑地一边看灯,一边猜谜或者看节目,真是欢天喜地。

相比较现在的灯火比原来不知要出色多少倍,现在是光电的天下,一到晚上大街上是变着法地灯火酒绿,要是古人活过来,还以为我们天天过元宵节呢。但我们到了元宵节也不是满大街到处跑了,全是一副该干什么干什么的样子,元宵节反而没有从前有人气了。除了现在好玩的东西多了,好玩的日子也没有这么多讲究了,我们和古人相比,或许心理压力和生活负担,反而更重一点了。对于节日,我们一向有滋有味,我们也比较点到即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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