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颖
(中央民族大学 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所谓示证,是指说话人对所说内容的来源以及自己参与程度的标示。示证范畴是许多语言都有的一个重要语法范畴。在以往的研究中,学者们使用了多个不同的术语对其进行分析,如 “传信范畴”“言据性”等,其研究对象基本一致,都是对示证范畴的不同表述。示证范畴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示证范畴属于语义功能范畴,如Chafe认为示证包括信息来源和对知识的态度,[注]Chafe, W.L. Evidentiality in English Conversation and Academic Writing[A]. In W. L. Chafe, & J. Nichols (Eds.), Evidentiality: The Linguistic Coding of Epistemology[M]. Norwood, NJ: Ablex.1986:261~272.Alexandra Y. Aikenvald认为示证是一种表示信息来源的语言范畴。[注]Alexandra Y. Aikenvald. Evidentiality[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3.黄布凡在《藏缅语的情态范畴》一文中说“情态范畴是指表现说话人对自身的动作行为与主观意识的关系以及说话人对他身动作行为的感知情况等语法意义的概括”[注]黄布凡.藏缅语的情态范畴[J].民族语文,1991,(2).,认为听说与非听说、亲见与非亲见、自控与非自控、自觉与不自觉、现知与早知、过程与结果等都属于情态范畴。这里对“情态范畴”的界定与广义的“示证范畴”也基本吻合。乐耀在《传信范畴作为汉语会话话题生成的一种策略》中说:“广义的传信范畴既可以表明信息来源,还可以表达说话人对所言信息的态度。”[注]乐耀.传信范畴作为汉语会话话题生成的一种策略[J].汉语学习,2013,(6).他对传信范畴作了如下分类:
狭义的示证范畴是“由专门的语法形式所表达的语法范畴”,即“动词后必须强制性附加一个语义范畴(semantic category)以交代说话者所述事实的凭据和来源”。[注]邵明园.安多藏语阿柔话的示证范畴[D].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本文采用狭义的示证定义,以是否有专门的语法形式表达此范畴为判断标准,认为普米语有示证范畴,而且示证范畴存在地域变体。普米语的示证范畴主要包括亲见非亲见、听说非听说两对子范畴,二者在普米语南北两大方言里的分布状态并不相同:北部方言有具有句法强制性的亲见非亲见范畴与听说非听说范畴,而南部方言基本没有亲见非亲见范畴,有不具句法强制性的听说非听说范畴。为什么同一个语法范畴在同一个语言的南北方言里存在这样的差异?这种差异是由语言自身在不同方言中的发展演变速度不同导致的呢,还是由普米语南北方言在各自地域的语言使用环境、语言使用状况差异较大,两个方言的语言接触情况不同导致的?或者还有别的原因在起作用?文章分析了导致这种差异的可能性主要有以下3个:一是南北地理说;二是语言系统自身演变说;三是语言接触说。
普米语分为南北两大方言。北部方言主要分布于四川省木里县、九龙县、盐源县以及云南省宁蒗县的永宁区等地,南部方言主要分布于云南省兰坪县、维西县、永胜县、云县、宁蒗县等地。[注]方言分布情况来自陆绍尊.普米语方言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本文所用的普米语方言例句皆来自笔者的田野调查。其中南部方言点为云南省兰坪县河西乡大羊村,北部方言点为四川省木里县桃巴乡你易店村。方言之间差别较大,互相不能通话。方言差异主要表现在语音、词汇和语法的不同上:在语音上,南部方言复辅音较多,声调系统比较简单,只有两个本调;北部方言复辅音较少,声调系统比南部方言复杂,有3个本调。在词汇上,南北方言有大量的同源词,但由于分化时间长,相隔地域远,各自又受当地强势民族语的影响吸收了不同的民族语借词,因此在词汇面貌上也有一定的差异。在语法上,南部方言多以词根屈折、附加前缀或后缀的方式表示语法意义,形态变化丰富、复杂;北部方言词根的屈折变化大大减少,附加后缀的变化形式也简化了,形态变化比南部方言少。
在示证范畴的表现形式上,北部方言的示证范畴更发达,南部方言的示证范畴则相对不发达。其差异分述如下:
亲见表示所陈述的内容是说话人亲眼见到、亲身经历或有自我意识地去体验到的,非亲见表示所陈述的内容不一定是说话人亲眼见到、亲身经历或有自我意识地去体验的。北部方言有亲见非亲见子范畴,南部方言基本没有此范畴。
1.普米语北部方言有亲见范畴,亲见、非亲见的区分比较明确,在语义表达上及句法上具有强制性,以动词后缀的使用与否来区分它们:不添加动词后缀的,表示亲见;添加了动词后缀的,表示非亲见。例如:
他 吃 完
他 吃 完 (缀)
北部方言亲见非亲见子范畴的特征主要有4点:
(1)亲见非亲见子范畴主要分布在已行体与完成体上。由于时间上的客观限制,尚未发生的事情一般来说无所谓亲见或非亲见,因此亲见、非亲见的对立通常出现在已行体、完成体中,较少出现在将行体、即行体等其他体中。
他们 (趋) 吃 (缀)
(3)亲见范畴在使用上有明显的人称差异。第二、第三人称亲见、非亲见的对立比较严格,因为对于说话人而言,其他人已经做过的事情可以是“非亲见”的,也可以是“亲见”的。因此,讲述其他人做过的事情时,需要明确区分说话人是否亲见了该事。例如:
你 我(与) 事情 做 让
你 他 (与) 事情 做 让 (缀)
gui55t31th55gi31no31m55ly31wɑ55no31tshue55kh55ʂin55.
雨 (趋) 停 一……就 人 全部 外边 (趋) 出去
雨一停人们就都出去了。(亲见)
gui55t31th55gi31no31m55ly31wɑ55no31tshue55kh55ʂin55s31.
雨 (趋) 停 一……就 人 全部 外边 (趋) 出去(缀)
雨一停人们就都出去了。(非亲见)
但如果是第一人称,情况就比较特别。第一人称主语(如“我吃了、我在看”等)由于具有天然的亲见性,因此第一人称通常只有亲见形式。例如:
ɑ55dz55tshɑ55.我吃完了。(亲见)
我 吃 完
*ɑ55dz55tshɑ55s31.*我吃完了。(非亲见)
我 吃 完 (缀)
但是,当第一人称处于无意识、下意识状态时,上例又可变成如下符合语法规则的句子:
ɑ55tiɛn31ʂ24to55in31p31no31be31dz31khɛ55bo55,mie55dɑ31mɑ31lo55be55dz55tshɑ55s55.
我 电视 看(助) 一边 饭 吃 (助)(话) 不知不觉 饭 吃 完 (缀)
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不知不觉中饭吃完了。
即第一人称通常默认为亲见状态,不能出现非亲见句,但第一人称可以区分有意识、无意识状态,所以又以非亲见标记表示无意识的状态。例如:
ɑ55ti31bie55n55xɑ55.我在这儿摔跤了。(亲见)
我 这里 (趋) 摔
*ɑ55ti31bie55n55xɑ55s31.*我在这儿摔跤了。(非亲见)
我 这里 (趋) 摔 (缀)
ɑ55n31gu31khɛ55ti31bie55n55xɑ55s31.我喝醉时在这儿摔跤了。(无意识)
我(趋) 醉 时 这里 (趋) 摔 (缀)
(4)北部方言亲见范畴具有语法、语义上的强制性。使不使用其语法形式,具有区别句义的作用。例如:
某些人 去
某些人 去
2.普米语南部方言基本没有亲见非亲见子范畴。南部方言里没有完整严格的、以专门的句法手段表达的亲见、非亲见形式的对立,因此,我们认为普米语南部方言基本没有亲见非亲见子范畴。例如:
他 吃 完 (缀)
南部方言里亲眼看见的和非亲见的“他吃完了”都用上面的例句来表示,后缀不可省略。如果一定要区分亲见非亲见,只能以添加“亲眼看见”等短语的形式来表示。又如:
他 老鼠 吃 敢 (缀)
昨天 他们 (趋) 来
昨天 他们 (趋) 来 (缀)
昨天 他们 (趋) 来 (缀)
(2)动词“去”有亲见、非亲见之分:lo24表示亲见的“去”,ʃ55表示一般的“去”,可以是亲见的,也可以是非亲见的。例如:
“近两年来,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书记石泰峰三次到访智慧宫。”智慧宫副总裁马荣说,石泰峰在考察时勉励智慧宫主动融入“一带一路”,继续发挥对阿出版优势,在传统图书出版的基础上,拓宽中国文化传播途径,通过互联网,加快网上中国文化的传播,讲好中国故事。
狗 (施) 我的 鞋子 (趋) 拿 (趋) 去
狗 (施) 我的 鞋子(趋) 拿 (趋) 去 (缀)
lo24“去”之后能够添加已行体、完成体附加后缀si31,但在添加后缀之后就会变成一般动词,可以是亲见的,也可以是非亲见的。这与北部方言亲见、非亲见的变化方式相同,北部方言也是不加后缀表示亲见,加了后缀表示非亲见。例如:
狗 (施) 我的 鞋子(趋) 拿 (趋) 去(缀)
虽然在趋向动词“来”和“去”上,普米语南北方言都是以添加动词后缀的形式表示非亲见,以不加后缀的形式表示亲见,但总体来看,二者在亲见非亲见范畴上表现更突出的不是共性,而是差异。与北部方言普遍区分亲见、非亲见状态不同,南部方言普遍不区分亲见、非亲见状态,只有“来”和“去”是两个特例。
“听说”表示陈述的内容并非说话人亲身经历所得的一手信息,而是来自他人的二手信息。“非听说”表示陈述的内容是有可靠依据或在亲身经历中获得的。普米语南北方言都有听说非听说子范畴,但北部方言此范畴在句法上具有强制性,比南部方言更发达。
1.北部方言有发达的听说、非听说范畴
北部方言表示听说、非听说义时,常在句中同时使用两个词:no31khɛ55(或mɛn31khɛ55)“听说”和t31“说”。其中居前的no31khɛ55(或mɛn31khɛ55)“听说”可用可不用,居后的t31“说”必须使用,具有句法上的强制性。我们认为,居后的t31“说”既是表 “(他人)说”义的动词,又是表示消息来源的示证助词,而且它在使用中具有句法上的强制性,属于狭义的示证范畴标记。例如:
ɑ55no31khɛ55/mɛn31khɛ55ɑ31diɛ55dyɑ55r55t31r31.我听说奶奶(身体)好。
我 听说/听说 奶奶 好 (缀) 说 (缀)
上例中的“我听说”可以省略,句义变为“听(他人)说奶奶(身体)好”:
ɑ31diɛ55dyɑ55r55t31r31.听说奶奶(身体)好。
奶奶 好 (缀)说 (缀)
*ɑ55no31khɛ55/mɛn31khɛ55ɑ31diɛ55dyɑ55r55.*我听说奶奶(身体)好。
我 听说/听说 奶奶 好 (缀)
又如:
(ɑ55no31khɛ55/mɛn31khɛ55)tso55min55ʂin55t31r31.(我)听说他没去。
我 听说/听说 他 没 去 说 (缀)
(ɑ55no55khɛ55/mɛn31khɛ55)ɛ55pe24t55mie55mɑ31ɛ55t31r31.(我)听说你哥不在家。
我 听说/听说 你的 哥 家里 不 在 说 (缀)
(ɑ55no31khɛ55/mɛn31khɛ55)tso31bɑ55tyɛ24n31xiu55s31t31r31.
我 听说/听说 他 家的 猪 (趋) 偷 (缀) 说 (缀)
(我)听说他家的猪被偷了。
(ɑ55no31khɛ55/mɛn31khɛ55)i5531din31th31tʂɑ55n31thɑ55s31t31r31.
我 听说/听说 你易店 暴雨 (趋) 下 (缀) 说 (缀)
(我)听说你易店下了暴雨。
2.普米语南部方言有听说、非听说子范畴
南部方言表示听说、非听说义时,也常在句中同时使用两个词:nu31nu55“听说”和tʃ31d31“据说”。居前的nu31nu55“听说”和居后的tʃ31d31“据说”都没有句法上的强制性。其中,居后的tʃ31d31“据说”来自实义动词tʃ31“说”与d31“是”的组合,在长期使用中已演变为兼有示证助词功用的虚词。但这个示证助词不具备句法上的强制性,不强调消息来源为“听说”时,可以不用;在说话人强调表示所说内容为二手信息时,才添加示证助词tʃ31d31“据说”。因此,以下3种说法都是符合语法的,但第3个例句具有强调消息来源 “听说”性的作用:
他 兵 当 (缀) 据说
ɑ55nu31nu55t55g55miɑ31p55u31.我听说他在当兵。
我 听说 他 兵 当 (缀)
ɑ55nu31nu55t55g55miɑ31p55u31tʃ31d31.我听说他在当兵。(强调听说)
我 听说 他 兵 当 (缀) 据说
又如:
ɑ55nu31nu55ti55min55g31wo55dz55nɑ55u31(tʃ31d31). 我听说他敢吃老鼠。
我 听说 这 人 (话) 老鼠 吃 敢 (缀) 据说
他(施) 听说 大湖 一 有 (话) (趋) 干 (缀) 据说
他听说有一个大湖干了。
上面两例中都已有实义动词nu31nu55“听说”,因此,句末的示证助词tʃ31d31“据说”可用可不用,去掉tʃ31d31“据说”后句子仍然是完整的、符合语法的。
上面的例子都说明听说非听说子范畴在普米语南部方言里没有强制使用的句法形式,它只是一个起强调作用的语用语法范畴:当需要强调陈述的内容乃二手信息时,则在句尾添加示证助词tʃ31d31“据说”;当不需要列举、强调陈述内容是二手信息时,则可不用示证助词。
根据示证范畴两个子范畴在普米语方言的不同分布情况与特点可见,普米语南北方言在示证范畴的表现方式上呈现出明显的北强南弱状态:北部方言有亲见非亲见子范畴,也有听说非听说子范畴,两种子范畴都具有句法上的强制性;南部方言基本没有亲见非亲见范畴,只有听说非听说范畴,而且,听说非听说范畴不具有句法上的强制性。
在藏缅语族语言中,亲见非亲见、听说非听说子范畴都有分布。从已有研究来看,通常都是形态变化比较发达的语言示证范畴也比较发达,这或许是藏缅语的一条具有普适性的规律。普米语南北方言相比较而言,北部方言发展演变的速度总体较快,复辅音极少,形态变化也有所简化;南部方言则更多地保留了原始藏缅语复辅音较发达、形态变化较丰富的特征,发展演变的速度相对较慢。但在示证范畴上,普米语南北方言的演变速度与语言总体特征的演变速度是刚好相反的:形态简化的北部方言保留了藏缅语形态变化发达的北部语群常有的示证范畴,这个范畴的演变速度较慢;形态丰富的南部方言基本没有亲见非亲见范畴,目前只剩下两个动词还有亲见、非亲见的对立,表听说的示证助词也不具有句法上的强制性,示证范畴的演变速度较快。为什么示证范畴在同一个语言的南北方言里表现出了如此大的差异?南北方言在示证范畴演变速度上的“倒置现象”,应该如何解释?我们认为有如下3种可能性:
普米语北部方言示证范畴发达,南部不发达。尽管南部方言形态发达,但它的听说范畴属于弱范畴,不需要强制使用;北部方言形态相对不发达,但其示证范畴的两个子范畴都属于强制使用的语法范畴。由此我们推测,示证范畴发达与否或许与地域有关。
从藏缅语形态特征的地理分布情况来看,一般而言是藏缅语北部语群的形态更发达,越往南语言的形态越简化,分析性越强。但比较有趣的是,普米语南北方言的形态发达程度,与藏缅语形态的地域分布规律是相反的;普米语南北方言示证范畴的演变速度,与藏缅语形态的地域分布规律是吻合的。所以,上述所谓“倒置现象”从藏缅语族语言特点的整体地理分布来看,恰恰是并非倒置的。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南北方言在示证范畴上的差异(包括演变速度的差异),与形态演变的差异是两回事,示证范畴的差异有可能是受地理分布制约的。即,一般地说,北部地区藏缅语语法范畴丰富,南部地区不丰富。在示证范畴上,普米语恰与此一致,北部示证范畴发达,南部不发达。而且这一分布情况,也符合整个藏缅语不同地理位置上各语言的一般规律。例如,属于北部藏缅语的羌语支、藏语支语言示证范畴大都比较发达,普米语北部方言的特点与此类接近;属于南部藏缅语的彝缅语支示证范畴通常不够发达;景颇语位于南北之间,恰好仅存在听说非听说子范畴,无亲见非亲见子范畴,示证范畴的发达程度与普米语南部方言接近。
由此我们可以推测,不同语法范畴的演变速度有可能受制于不同的因素,因此,南北地理说可以解释普米语示证范畴的方言差异,但不能用来解释普米语南北方言的其他差异。
语言系统的演变具有不平衡性,不同的语法范畴在演变速度上有可能是不一致的。因此,在不同的方言里,有的范畴发展速度较慢,仍然保留着比较古老的特点,有的范畴发展速度较快,已经面目全非,这也是有可能的。例如,哈尼语使动范畴的形态变化很少,而其亲属语言阿昌语、载瓦语、缅语的使动形态变化就保留得更多一点,这只能由它自身语言系统的发展特征去解释。又如,形态变化在各个范畴的表现也不是齐头并进的。例如彝缅语的自动、使动还保留有一定的形态变化,但人称、数的形态变化已经基本没有了。
局部特点的演变速度与语言总体的演变速度不完全一致,这是有可能的。有的语言可能在有的方面发展得慢一点,在另一个方面又发展得快一些。例如,阿昌语在彝缅语里发展较快,单音节性强,塞音塞擦音上的浊音都消失了,分析性更强一点,但是它还保留了鼻音、边音清化、非清化的对立,这是个比较早期的对立特征,可见语音演变的不平衡性。又如,人称、数一致关系上的形态变化,哈尼语、彝语等彝缅语支语言都已消失殆尽,但在同是彝缅语支语言的载瓦语里还保留了少量的形态变化。再如,独龙语的人称、数等带来的动词形态变化丰富,符合北部羌语支语言的主要特点,但其量词的发达程度则接近彝缅语支语言。景颇语则恰恰相反,动词的形态变化已经大部消失,形态发达程度介于南北之间,而其量词的丰富程度又接近藏缅语中量词较少的北部语言。这些语言现象都说明,语法上的演变也不一定是齐头并进的。
由此推之,同一语法范畴在不同方言的表现也不一定会齐头并进。普米语示证范畴正是如此,北部方言演变速度较慢,南部方言演变速度较慢,这是语言系统自身发展的不平衡性所致。
北部方言处在示证范畴比较发达的语言所在地区,南部反之,普米语南部方言处在示证范畴不甚发达的环境下。我们有理由认为:普米语南部方言也有可能是在与周边语言的密切接触中,受到了其他示证范畴不甚发达的语言影响而逐渐弱化了此范畴。
戴庆厦先生认为,“在语法形态的发展上,藏缅语也是发展很不平衡,存在着形态变化从少到多的多种发展阶段。嘉戎、羌等语言保留较丰富的形态变化,形态变化是表示语法意义的主要手段之一;而彝、哈尼等语言,形态变化比较贫乏,语序和虚词是表示语法意义的主要手段;景颇等语言,形态变化的多少介于二者之间。”“所以,从共同母语分化出来的诸语言,除共同具有从同一母语那里继承的某些特征外,还具有各自在独立发展后形成的某些特征,即使是共同特征,也可以由于所处的语言环境不同,而在具体的发展途径、发展快慢等方面形成差异。”[注]戴庆厦.关于我国藏缅语族系属分类问题[A].戴庆厦.藏缅语族语言研究[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0.这一观点指出了语言环境的重要性。那么,普米语北部方言发达的示证范畴到底是原始藏缅语特点的留存(或者是“共同创新”)呢,还是受周边亲属语言的影响,在频繁的语言接触中借入的范畴呢?
前文我们已经提到,普米语北部方言的使用者主要分布在四川。四川普米人的民族成分为藏族,周边接触较多的语言也多为藏语支语言、羌语支语言等形态变化丰富、示证范畴比较发达的语言。而且,四川普米人与周边其他语言的接触相当频繁、深入。例如,木里藏族自治县从小学开始开设藏语课,本地受过学校教育的普米人都学过藏语,不少学校教康巴藏语的老师就是藏语流利的普米人,藏语对当地普米方言产生了较多的影响。
以亲见、非亲见子范畴为例,普米语北部方言与藏语支、羌语支语言的特点比较接近,具有较发达的亲见、非亲见范畴,而且,与这些语言一样,北部普米语的亲见、非亲见标记也具有多功能性。如“白马语的非亲见标记兼表陈述范畴”[注]齐卡佳.白马语与藏语方言的示证范畴[J].民族语文,2008,(3).“藏语体貌范畴总是与示证性和自我中心趋向范畴共享形式标记”[注]江荻.藏语拉萨话的体貌、示证及自我中心范畴[J].语言科学,2005,(1).。又如嘉戎语茶堡话“过去时一共有4个基本的形式:完成体、非亲验完成体、非完成体、非亲验非完成体。”例如:
to-wxti他变大了/长大了(我没有亲眼看见)
茶堡话用其他语法范畴的标记来兼表亲见与非亲见,通过动词前缀的变化表示时体意义,同时这个时体标记也兼表亲见、非亲见意义。普米语北部方言也是如此,亲见、非亲见标记由体标记兼任。
而且,与北部方言亲见非亲见子范畴特点相反的是,保留了更多形态变化特征的南部方言几乎没有亲见范畴,只在两个趋向动词上还残留有亲见、非亲见的对立。南部方言又正好处于示证范畴不太发达的彝缅语支语言的包围之中。这是否也验证了语言接触对示证范畴的影响呢?因此,普米语示证范畴南部保留得少,北部多,可能与其语言接触也有一定的关系。
综上,3个可能的成因里面,哪个原因是最主要的、本质性的?作者认为,自身演变是主要因素,各个语法范畴在演变中不是齐头并进的,南部方言虽然还保留了很多形态变化,在形态上演变得比较慢,但在示证范畴上演变的速度比较快。而且,示证范畴更倾向于出现在非分析性的语言里。语言南北地理分布和语言接触也是示证范畴发展速度不一的推动因素。
本文主要论述普米语示证范畴的地域差异,并揭示导致差异的成因。通过全文的描写与分析,认为示证范畴在普米语方言里出现了弱化的演变趋势,主要表现在北部方言还保留着亲见非亲见子范畴,而南部方言已基本消失;北部方言听说非听说子范畴具有句法上的强制性,而在南部方言是非强制性的。我们认为这是普米语通过形态表示的语法范畴从强到弱演变过程中的一种表现。而且,地区的差异往往会反映出历时的、环境的差异。普米语北部方言虽然有相对发达的示证范畴,示证标记的别义能力较强,但从南北方言比较来看其总体演变趋势的话,北部方言的示证范畴也有走向弱化、脱落的可能性。
本文的研究成果表明各种语法范畴的演变,不是同步的,也不是整齐划一的。示证范畴的演变受地理条件、系统自身演变、语言接触等因素的限制,不同于其他范畴的演变,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能使用单一的思维模式或制约因素来解释各种语法范畴的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