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兰
樱花从绽放到飘零不过7天左右的花期,年年如此。可是今年东京的樱花足足在枝头次第开放了半个多月。要分析原因,当然是天气有些反常。但我总觉得,或许是因为这是平成最后的樱花,所以开得格外缠绵,恋恋不肯离去。
在东京樱花盛开的四月,日本揭晓了下一个年号“令和”。从1989年至2019年,“平成”这个年号陪伴日本人民三十年,终于成为历史。每一次年号的变更,也意味着天皇的权位更迭。平成天皇在位三十年,创造了日本皇室史上两个前所未有的第一:第一次迎娶了平民的王妃;第一次在活着的时候退下了王位。从这两点可以看出,外表温文的平成天皇其实内心相当有主见。
但我觉得更耐人寻味的是另外两个第一:第一位以“人类”的身份即位的天皇。别笑,日本一千多年来都宣称天皇是“神”。“二战”战败后,当时的昭和天皇于1946年才正式宣告视天皇为神是“架空事实的观念,也是无根据的”,日本国民一时都难以接受。那一年,平成天皇13岁,他又是如何接受的呢?43年后,平成天皇即位,不再有被国民视为神灵的忠诚,也无权对国家治理发表一个字的意见。所谓天皇,不过是一个吉祥物,但平成天皇做得很好。他跪在地上,面对面地问候灾民,放弃了神的高高在上,却依然维护了皇室的体面与尊严;没有过丑闻,没有哪怕一次的失态或失职;从未越界,从未被利用。几十年维持完美形象的公众人物,放眼全球能有几人?平成天皇兢兢业业零失误地干到了八十多岁,难怪需要“退休”。
即位的第三年,平成天皇夫妇就访问了中国, 还去看了唐朝时的中国首都西安。在访问期间,平成天皇郑重地说:“曾有过一段我国给中国国民带来深重苦难的不幸时期。我对此深感痛心。”而最近四年来,平成天皇在公开场合谈到“二战”都一直使用“深刻反省”这一表达。同时,几乎每一次公开场合发表讲话时,他都反复强调和平。他在退位讲话中说到: “平成能以没有发生战争的时代结束,我由衷感到安心。”是啊,如果未来日本每一个年号都能以没有发生战争的时代结束,全人类都由衷感到安心。
如果说平成之“平”意为“和平”实至名归,“成”若要解读为“成功”就有人质疑了。举世所知,日本经济“失落的十年”(也有人说“失落的二十年” ),经济繁荣的泡沫破裂就始于1990年,即平成元年。有意思的是,也正是在1990年,日本成为了世界GDP排名第二的国家。然而,在“失落的二十年”里,日本一直保持了第二的位置,直到2010年被中国超过,但依然稳定在第三位,这期间还创下 “一年一个诺贝尔奖”的纪录。如果这样的成绩单都算“失落”,那其他国家是不是只能算“失败”“失格”了?
我最感兴趣的是日本经济从泡沫骤变到失落的重创之后,如何安然度过了两次重大的危机——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和2008年的世界经济危机。从GDP增速来看,1998、1999两年,日本的GDP分别下降了1.1%和0.3%,然而2000年就走出经济危机,当年的GDP增长达到2.8%;2008、2009年,日本GDP暴跌了1%和5.4%,然而在2010年又增加了4.2%。
如果把时间轴再往前回溯,会发现日本的GDP是在大约1993年左右第一次攀升过了4兆亿美元,超过了历史任何时期,包括泡沫经济的繁荣时期。而且平成三十年里,“失落”也好,亞洲全球的经济危机也罢,GDP增长放缓甚至GDP下降,日本的GDP总值再也没有低于过4兆亿美元。所以从经济上看,平成的“成”也是名副其实的,解释为“守成”更加贴切。毕竟,创业难,守成更难。
日本经济还有一点更值得研究的地方便是其独特性。全球企业都在学习美国为首的西方社会的企业管理,但日本却没有。日本企业里没有KPI,没有期权奖励,也不呼唤“创业精神”和“狼性”,其管理哲学更多脱胎于中国古代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比如大名鼎鼎的稻盛和夫的“敬天爱人”。美国企业可以让底特律这样的城市几乎关门成空城,日本企业宁愿全员不涨薪不拿奖金却不轻易裁员。结果呢?至少我看到了美国社会更严重的阶层分化,而日本始终是全球首屈一指的安全干净的国家。
日本企业不学美国企业管理,却频繁出现在美国商学院的经典案例之中。例如曾经在美国本土市场、而且是美国最优势的汽车领域,痛打美国企业的正是日本的汽车品牌和公司。人们感慨富士胶卷错过了数码相机时代,殊不知现在日本大受欢迎的防晒产品正是出自富士胶卷旗下,这就是日本企业的技术积累。而日本上市企业的现金储备是日本一年财政收入的十倍,这也是它们对抗经济危机的重要手段。
一位日本企业家告诉我:如果把企业比成航海大船,日本的企业大船上一定是放最多救生艇的。造成泰坦尼克沉没的罪魁当然是冰山,更悲惨的不正是没有足够的救生艇吗?平成三十年,在“失落”中“平稳”“收成”,中国企业家真的应该换一种眼光来考量日本的经济和企业管理,尤其是这段最值得细细研究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