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构式“教科书式××”探微

陈树

“教科书式”入选由《咬文嚼字》公布的2018年度十大流行语。搜索2018年百度新闻，与该词语相关的信息多达11万多条。而且在一些权威性和有影响力的报刊中，“教科书式”也频频登场，请看：

（1）在张杰看来，农民打官司，不能苛求他们教科书式的举证、质证。（《人民日报》2018年6月27日）

（2）节目坚持以人为本，倡导社会温情，把握展现的细节或正面感人，或发人深省，力求打造教科书式的解决社会矛盾的方法。（《光明日报》2018年7月19日）

随着该词语被广泛使用，“教科书式”与其后接成分逐渐模块化，形成一种具有一定能产性的构式“教科书式××”。本文试对其语义演变、建构过程及流行原因作些探讨。

通常教科书是指“根据课程目标、课程标准的要求，系统地阐述一门课程的内容的教学材料”，它作为学生在学校获取知识的主要来源，讲求理论知识阐述的科学性、系统性，而且教科书中所举的案例往往具有很好的典型性和示范性。

“教科书式”一词出现较早，《人民日报》1953年11月3日刊发的《为儿童科学读物的创作和发展而努力——为第二次全国少年儿童工作会议而写》中有：“为他们多写些不是枯燥无味千篇一律的东西，不是参考书或教科书式的叙述。”分析上下文语境，意在表达儿童科学读物不能像教科书的叙述方式那样单一，缺少变化和趣味。这里关注的是教科书由于采用理性、客观、统一的叙述方式给人主观上带来单调乏味的感受。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许多语句中的“教科书式”被贴上这样的标签。但是，由于教科书本身的特点是多方面的，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去凸显它的某一方面，使得句中“教科书式”的语义不尽相同。例如：

（3）还有一些学者认为，邓小平哲学思想冲破了中国几十年来流行的教科书式的理论传统，为中国哲学现代化提供了新的思路。（《人民日报》1994年9月30日）

（4）该书不采用断续的故事汇编的方式，也不采用教科书式的史纲方式，而是采用话本式的方式，将中国革命的画面徐徐展开。（《人民日报》1996年6月27日）

（5）把积累的有关中国的知识和经验写进一部教科书式的著作《人才是成功的关键》中去。（《人民日报》1997年10月29日）

例（3）凸显教科书延续使用出现俗套、陈旧、僵化不变的特点。例（4）凸显教科书具有系统的框架目录的特点。例（5）是指著作符合教科书标准，可以作为教科书的典范作品，这与我们今日“教科书式”的用法相近。

进入21世纪以来，“教科书式”带有贬义色彩的用法虽然还在延续，例如“过于教条的、教科书式的做法恐怕不一定能够适应形势”（《人民日报》2008年5月13日），但是一些褒义色彩的用法也在逐渐兴起。

（6）对于这名34岁的老将来说，能在世界杯赛上留下一记教科书式的经典助攻，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人民日报》2006年7月10日）

（7）“在一定时期内保持较高投资强度，是经济起飞的重要条件”，经济学教科书式的阐扬，早已被沿海发达地区的成功经验所印证。（《人民日报》2012年1月7日）

例（6）“教科书式”与“经典”连用，意思是具有像教科书那样的典范性。例（7）指前面的阐释语句类似于经济学教科书里的理论判断。这些反映了新世纪以来，人们对教科书的关注点逐渐由原来的叙述单调、枯燥乏味、缺少创新转向科学、标准、示范的方面。这些用例为“教科书式××”的流行打下了基础。

“教科书式××”的流行起源于2017年11月22日，唐山市赵勇（网名“认真的赵先森”）在微博上发布了题为《久等了！请看什么是教科书式的耍赖！》的视频，讲述2015年黄淑芬开车撞伤赵勇父亲后，过着开新车、住新房的优越生活，却耍赖不履行法院的赔偿裁决。该视频引发社会广泛关注。赵勇用“教科书式的耍赖”形容肇事者，反讽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标准的老赖。真正将“教科书式××”推向流行的事件是观察者网2018年5月17日发布的一段视频，上海民警查处违法停车时，遇到当事人的抗法，执法人员严格依照操作规程处置违法行为，被网民赞为“教科书式执法”。随着视频的传播，“教科书式××”变得火爆，被媒体和大众争相效仿，而且多见于新闻标题。综上所述，“教科书式××”结构经历了一个积累、发展、爆发的演变过程。

分析“教科书式××”的语法和语义特点。三音节词“教科书”和表示样式的准后缀“式”组合后表示“教科书样式”的意思。“教科书式”对后面的“××”起修饰说明的作用。就“××”类型来说，一种是“教科书式（的）NP”结构，例如“教科书式的成长之路”“教科书式偶像”;一种是“教科书式（的）VP”结构，例如“教科书式自救”“教科书式的企业传承”。

“教科书式××”并不是强调“教科书”本身，而是将“××”与教科书作类比，强调“××”也具有类似教科书的某一特征。就像“蛙式××”一样，“蛙式游泳”指人游泳姿态类似青蛙。同理，“教科书式营救”是指现实生活中的救人实践符合教科书的理论知识内容。因此，在媒体中也有“教科书般××”的类似用例。

随着“教科书式××”流行度的提高，它经历了一个构式化的过程。构式是一种整体表达式，它的整体意义不能从其构成成分直接推导出来。前文“教科书式执法”，民警处置方式符合书本里的公安民警现场处置违法犯罪行为的操作规程，这里“教科书”的语义与书本还有一定关联。但是再看下例：

（8）8岁小学生上演教科书式自我介绍弘扬传统国学（红网综合，2018年7月26日）

这标题意在说明该小学生的自我介绍像教科书那样具有示范性。由于一般教科书中并没有“自我介绍”的内容，所以这里的“教科书”语义与书本关联不大。“教科书式××”结构逐渐脱离了“教科书”的具体语义，形成了“标准的……”“典范的……”整体构式义。

不仅如此，“教科书式××”还有主观性增强的趋势，所谓“主观性”是指“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请看下例：

（9）机智如黄渤：教科书式回答，巧妙地避开尴尬！（百家号娱乐分解，2018年11月2日）

这类为了避免尴尬而作的“回答”“答复”“回应”蕴含着个人的机智，与教科书无关，“教科书式”已经由“典范的”意义进一步衍生出表达人主观称赞的“完美的”意思。网络上有些语例甚至會在“教科书式××”前面加上“简直是”“堪称”这样评价性的话语标记。这种主观化不仅加深了“教科书式××”的构式化，而且也丰富了它的构式义。

“教科书式××”之所以能够流行，大致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触发它流行的两个事件有一定的社会典型性。黄淑芬言行视频引起社会公愤而受到关注，媒体持续关注事件新的进展，提高了“教科书式××”的知名度。惩处老赖和民警执法方式都是群众的关注焦点，且类似的事例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频繁出现。于是，当人们对身边相关事情进行表达时会引用“教科书式××”，使它能够适应多种语境场合，容易复制和类推。

其次，“教科书式”符合汉语“×式”构词模式，基本义也不难懂，易于被大众接受。加之它成词的时间很早，人们对其没有陌生感，所以在传播过程中没有障碍。网络语言追求新颖和形象，与常用的同义“标准”“规范”“完美”等抽象的形容词比起来，“教科书式”作为一种新的表达方式更有具体形象的优势，而且略带夸张的用语更便于表达人对事物典范性认定或赞美的主观态度。

最后，网络、报刊、电视等媒体推波助澜，使得该构式很快传播开来，从众心理使得民众和编辑争相仿造。而且“教科书式”表“示范”义，当媒体用它来描述明星偶像时，如“教科书式穿搭”“教科书式传球”，对于以青年人为主体的新媒体使用者来说有很强的吸引力和示范性，易引起他们的关注和模仿，从而进一步推动“教科书式××”的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