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元代三国杂剧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与《三国志通俗演义》有明显的差异。本文以貂蝉、甘夫人、孙夫人等形象分析说明。杂剧中的女性有明显的世俗化倾向,小说的女性观则表现出浓厚的道学气。这种差异和两种文学体裁的特点有关,也和元末明初理学的盛行有关。
关键词:元代三国杂剧 三国志通俗演义 女性形象 理学
元代三国杂剧蔚为大观,据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统计,三国杂剧共52种(含元明间无名氏杂剧),约占全目的7.3%,其中存本20种,残本5种,全佚27种。三国剧在元初即开始流行,关汉卿便作有四种;到元末明初,其故事题材更显得摇曳多姿。现存元明间三国剧未必都作于《三国志通俗演义》(以下简称《演义》)之前,但杂剧所本的故事则源远流长,所以小说的成书明显受到同题材杂剧的影响,比较分析两者的异同是很有意义的课题。
因为是历史题材,杂剧和小说的人物都以男性为主,女性并不占重要地位。现存元三国剧中女性戏份较重的有三种:《锦云堂暗定连环计》、《关云长千里独行》、《两军师隔江斗智》,均为无名氏作品。三剧所刻画的女性分别为貂蝉、甘夫人和孙夫人,这三个女性形象在《演义》中也占了相当的位置,却体现不同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情趣。
一.貂蝉
貂蝉于史无征,却被视为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她巧施连环计,除奸雄扶汉室的故事,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这个故事的情节架构,杂剧和《演义》大体相同;但杂剧中貂蝉的经历要丰富复杂得多。首先,她有一个完整的出身:妾身忻州木耳村人氏,任昂之女,小字红昌,因汉灵帝刷选宫女,取入宫中掌貂蝉冠,因此唤作貂蝉。[1]572后灵帝将她赐与丁建阳,丁又将其配与养子吕布为妻。不久黄巾乱起,夫妻失散,貂蝉流落长安,被王允收养。她在月夜焚香祈祷,盼夫主平安,家庭团圆,“柳影花荫月半空,兽炉香袅散清风;心间多少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1]573这虽然不如《演义》中的貂蝉有那么高的政治觉悟,却更加贴近现实、合乎人情。其次,貂蝉还有一个悲惨的结局。杂剧《关大王斩貂蝉》已佚,但这个故事却流传至今,明嘉靖间的《风月锦囊》、明末祈彪佳的《远山堂剧品》、清乾隆间的《缀白裘》、近代京剧都收录此剧,从中可窥知情节梗概:吕布死后,曹操将貂蝉赐与关羽。貂蝉“心中喜悦无惆怅,若遇英雄,我立在傍,我两人此夜明蟾须共赏。”[2]592而关羽不为所动,斥其心术不正,天生淫贱,一刀取其性命。这个形象与连环计中的貂蝉形象似乎很矛盾,但女性在封建社会本来就没有自主权;貂蝉舍身取义,也还是男性的玩物,只有讨取男人的欢心才能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所以舍身取义的貂蝉与水性杨花的貂蝉其实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并不矛盾。
在《演义》中,罗贯中截头去尾,貂蝉的出身大大简化了:她只是从小在王允府中养大的歌伎——可是后文的赞词却说“原是昭阳宫里人,惊鸿宛转掌中轻”[3]74,露出了改造的痕迹。小说中连环计的情节比杂剧更为曲折精彩,然而读者难免会产生疑惑:一个长在深闺的二八佳人,既有极高的政治觉悟,忧国忧君忧苍生;又有极娴熟的生活技巧,周旋于男人之间,其性格发展显然缺乏现实依据。吕布被斩,貂蝉从此不知下落。对此毛宗岗特下按语:“成功者退,神龙见首不见尾,正妙在不知下落。”[4]196这后半句话是故弄玄虚,前半句话才是实情——成功者退。作者设置这个角色,主要是为了推动情节的发展:连环计非貂蝉不可施行,有勇无谋的吕布也须听了妻妾的话才会失败。这两段故事结束,貂蝉的任务也完成了。所以,在《演义》中她并不是完整的女性,而是政治角斗的工具。而杂剧中的貂蝉,祈盼团圆也罢,水性杨花也罢,都是女人,不是政治工具。
二.甘夫人
甘夫人乃刘备之妾,在《演义》中形象比较单薄,通常与糜夫人同进同退。因为刘备前期颠沛流离,两位夫人难得过几天安稳的日子,每当她们现身之时,也是和丈夫失散之日。第一次是刘备攻打袁术,张飞留守徐州,吕布趁机突袭,把刘备家小扣押作为人质;这时二位夫人的存在主要是为了突出张飞的“粗莽”。第二次是曹操攻破徐州,刘备不知下落,关羽归降曹操,其后千里独行,过关斩将,甘糜二夫人皆随之,除了哭过几回丈夫之外,但有外事,便曰:“叔叔自家裁处,凡事不必问俺女流。”[3]242因此经历的风波不少,却没有表现的机会;她们的存在是为了彰显云长的“忠义”。第三次是在长坂之战中,甘夫人“披头跣足”被赵云救出重围,糜夫人投井身亡为阿斗留下生存之机,此时她们的存在则是为了衬托赵云的“忠勇”。总之,她们都不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罗贯中不过是要拿她们说事。
杂剧《关云长千里独行》,甘夫人是正旦,一出场便见识不凡:“【正宫·端正好】……我想这曹操是那智足奸雄,信着俺小叔莽戆多英勇。主公哎!你则合操士马,教三军;明提备,破曹兵。则怕他排队伍,暗伏兵,则要你得胜也,把他这干戈来定。”[1]711刘备兵败不知去向,关羽左右为难,甘夫人审时度势劝他归顺曹操。当关羽“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时,她又暗讽:“【红芍药】你道是近新来加你做寿亭侯,枉受了些肥马轻裘。这的是你桃园结义下场头:枉了宰白马,杀乌牛。你每日吃堂食,饮御酒,你全不记往日冤仇。想着您同行同坐数年秋,到如今一笔哎都勾。”[1]723说得关羽十分羞愤,当即挂印封金出许昌。曹操点起十万大军,设下三计欲擒关羽,却被甘夫人一一识破,终于无功而返。关羽一行到了古城,张飞愤恨,刘备怀疑,又是甘夫人出面澄清事实,说服丈夫。《演义》对这个细节作了改动,把刘备安排到汝南刘辟、龚都处,避免了兄长对二弟的怀疑,不至于损害其宽宏仁德的形象;可这样一来,甘夫人便连说服丈夫的机会都没有了。
总之,《演义》中的甘夫人只是刘备的“衣服”,可有可无;而杂剧中的甘夫人情深意重,识大体顾大局,是刘备的贤内助。
三.孙夫人
史载孙权之妹“才捷刚猛,有诸兄之风。侍婢百余人,皆亲执刀侍立。先主每入,衷心常凛凛。”[5]960《演义》正是按照这个模样来塑造孙夫人。刘备过江结亲之后不是流泪就是下跪,哄得夫人死心蹋地随他出奔荆州,“妾已嫁事于君,君所去处,我愿随之。”[3] 525孙权周瑜随即调兵遣将围追堵截。在危急关头,孙夫人挺身而出,数次喝退吴军,使刘备一行平安回到荆州。如此看来,孙夫人果然是女中豪杰,既有胆识又遵妇道。“孙刘结亲”是有史实依据的,不过放刘备回荆州乃是孙权自己的意思,而非孔明之计。小说却移花接木,借孙夫人之胆识和妇道来“状诸葛之多智”。可孙夫人下次出场就不那么高明了,在卷之十三“赵云截江夺阿斗”一节中,她闻知母亲病危便方寸大乱,立即带着阿斗要私回东吳。作为政治漩涡中心的女性,她应该能辨别出简单的政治谎言,她也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以任性,更不能把主人仅存的骨血带到敌国;这与之前有胆识遵妇道的形象差得很远。“截江救主”也有史实依据,“权闻备西征,大遣舟船迎妹。而夫人内欲将后主还吴,云与张飞勒兵截江,乃得后主还。”[5] 949原来真实的孙夫人并不偏向丈夫而是偏向兄长啊!此时罗贯中要弥合史实,便顾不上孙夫人的形象是否统一了。
杂剧《两军师隔江斗智》,孙夫人原名孙安,是标准的大家闺秀。“有时节将采线篡成新样谱,有时节向绿窗酬和古人诗,常则是嫔风作范,女戒为师。”[1]446孙权要拿妹妹作诱饵嫁与刘备,起初她是勉强答应。“【后庭花】我本待诵睢鸠淑女诗,怎着我伏龙泉行剑客事……我如今并不的推三阻四,任哥哥自主之。”[1]448可出嫁后,看到丈夫“目能顾耳,两手过膝,有帝王仪表”,就起了嫁鸡随鸡的念头,并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妇人家自为终身计”;跟着就埋怨哥哥“不顾亲生妹,倒着我明为嫁送,暗夺城池。”完全站在丈夫一边;最后立志要“从今后做个弄丸的宜僚我只从中儿立,直着他两下里干戈再不起。”[1]457
杂剧的孙夫人既不失大家闺秀的脉脉温情,又具有诸葛亮般的政治远见;这个形象虽然远离史实,但其性格发展合乎逻辑,心理刻画细腻入微,就这两点而言,《演义》难以企及。
四.其他女性形象
小乔:小乔是汉末“国色”,周瑜之妻。英雄美人的悲欢离合,本是绝佳的故事题材,元杂剧有《周公瑾得志娶小乔》,末本,小乔戏份不多,形象不够鲜明。还有《东吴小乔哭周瑜》,石君宝撰,已佚。石氏既能塑造《秋胡戏妻》的李梅英,笔下的小乔想必也不差;而《演义》中,小乔竟然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
徐夫人:关汉卿曾作《徐夫人雪恨万花堂》,故事本于《三国志》裴松之注,叙写孙权之弟孙翊为部将所杀,其妻徐氏美而慧,亦为部将所掳。徐氏虚与委蛇,不但保全了贞洁,而且设计擒杀叛将,终报杀夫之仇。惜此剧已佚,但以关汉卿的手笔和对女性的同情,徐夫人的形象肯定光彩照人。反观《演义》,于此事基本照抄史书,毫无发挥。
元杂剧因散佚严重,在女性形象方面难以作更深入的探讨;而《演义》中可供分析的材料还有不少,以下选取三例。
刘安妻:小说卷之四,刘备为吕布所败,投奔曹操,途中在獵户刘安家借宿,刘安“杀其妻以食之”,刘备知道真相后居然称谢不已,曹操闻之则赐金百两。对此毛宗岗都看不下去,他在夹评中调侃:“刘安得此金,又可娶一妻矣,但恐无人肯嫁之耳,何也,恐其又把作野味请客也。”[4]196
樊氏:赵云攻取桂阳郡,与郡守赵范结为兄弟。赵范之嫂樊氏守寡三年,有绝色,非英雄不嫁,因此赵范有意撮合她与赵云的婚事;可没想到赵云“闻言大怒……一拳打倒赵范”,理由是“其妇再嫁,使失大节”。
黄氏:诸葛亮之妻黄氏,相貌丑陋而聪明贤慧,他们的结合也算一段佳话。但小说宁愿给其岳父黄承彦两次出场的机会,却对其妻不置一词。可见罗贯中对美女丑女都不感兴趣。
五.结论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元代三国杂剧和《三国志通俗演义》在女性形象塑造上有明显差异。杂剧所塑造的女性形象,都已世俗化和人性化了:貂蝉思念丈夫或水性杨花,甘夫人情深意重,孙夫人知书识礼;她们虽为历史人物,但其言行实际上是元代社会女性的言行,从而体现出杂剧浓厚的民间文学色彩。反观《演义》,作者不爱写女性,即使要写也是廖廖几笔,形象单薄;偶尔有着力塑造的女性,如貂蝉孙夫人,那也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不是写女性本身。可以说,其女性观有很浓重的道学气。
杂剧和《演义》塑造女性形象的差异,和两种文学体裁的特点有关,也和元末明初理学的盛行有关。
元杂剧是一本四折体制,比起《演义》而言显得篇幅短小,人物塑造也比较自由;而《演义》须瞻前顾后,尽量统一。如杂剧中曹操率军追杀关羽,小说不能这么写,因为后面关羽还要在华容道义释曹操;杂剧中孙夫人是大家闺秀,小说也不能这么写,否则后文她的“严毅刚正,有诸兄风”的表现就不可理解了。元杂剧一人主唱的特点也决定了正末(旦)是中心人物。《关云长千里独行》和《两军师隔江斗智》都是旦本,甘夫人和孙夫人有更多的表现机会,形象也更加丰满。相对而言,《锦云堂暗定连环计》是末本,貂蝉戏份不多,其形象就逊色不少。小说在体制上没有这种限制,罗贯中不爱写女性,因为他是理学信徒。
元代自延佑元年(1314)重开科举,规定以朱注四书为参考书,从此,“理学便在元代与政治权力开始结合,不仅成了有权力的知识话语,而且成为有知识的权力话语。”[6]284元仁宗就规定各地每年访求烈女节妇,由朝廷予以旌表。理学兴则文学衰,通俗文学所受的负面影响尤其严重,其表现有二:第一,理学借官方权力直接排斥通俗文学;第二,理学入侵通俗文学,使其失去活力。元后期杂剧中就有不少直接宣扬忠孝节义的作品,如《节妇牌》、《贤孝妇》、《王祥卧冰》、《郭巨埋儿》,很有些道学气。
元明间的三国杂剧,基本上是无名氏作品,整体而言艺术成就不高;推断这些杂剧多是社会下层粗通文墨之士甚至是伶工所作。他们为生计而奔忙,对高高在上的性理之学既不甚精通,也不感兴趣,他们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即使有道学气——比如孙夫人就熟读了四书五经,但总的来说还是有人情味的,不至于成为理学的传声筒。
《演义》却不一样,它所宣扬的忠孝节义和理学家基本一致,所反映的女性观也很符合理学家的胃口。理学称“男尊女卑”“夫为妻纲”,刘备则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理学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赵云在拒绝美女时也说“其妇再嫁,使失大节。”理学称“存天理,灭人欲”;刘安杀妻待客,一样灭绝人性。作为理学信徒的罗贯中,几乎是越过人物形象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
理学排斥小说戏曲并非绝对,也有例外:明前期的理学大儒丘浚就作过南戏《五伦全备记》。罗贯中也属于这种例外,既服膺理学,又喜爱小说戏曲,“乐府隐语,极为清新”,因此才能创作出既有极高艺术成就,又有极浓重道学气的《三国志通俗演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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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曾奕渊,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现为广东省旅游职业技术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