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天衡
(本文作者为中国篆刻艺术院名誉院长、上海书法家协会首席顾问、吴昌硕艺术研究会会长)
此端州水坑砚,质细润,色青绛,砚面呈大片鱼仔青花、火捺、黄龙等,妙物。此砚下端无堵,微淌,更妙者在落潮处,雕镌了一幅有情景的书斋人物图。开光圆凳,瓷洗铜勺,一盆佛手置于回纹的搁几上,大回纹托泥画案置椭圆砚,一老叟站立悬臂作书,书童对面抽纸,陈设古雅,氛围静好,拙趣洋溢。砚侧有“梁仪作”楷书款。良骏配宝鞍,此等好砚由名匠精心构图施艺,得其所哉。
梁仪为清代中期名砚工,江苏镇江人,史称非佳石不作。于此砚作罕见之人物情景图,是此砚之幸。作而署名,为世人留一标准件,也是砚坛之幸。此砚见于十七年前,以己画一件换来。自己的土产可生产,而名士名砚,则穷一生而不可得,值得。
明代家具,如今成了古玩收藏界的一个专业词汇。也许以前把它仅小看成是老实用具,“蒋氏王朝”把故宫的藏品转运台湾,似乎其中并未包括明代家具,所以我参观台北“故宫博物院”时,仅见到一把仿明式的官帽椅及详尽的解剖文字。要指出的是,明代家具与明式家具是不一样的概念,仿造明代式样的叫明式家具,这是切不可混淆的。身价也是截然不同的。
明以前也一直有家具,由于材质和实用,速朽而难以久存。而到了明代中后期,则采用坚紧牢固的硬木制作,如黄花梨、紫檀、鸡翅、铁犁、柞榛等(酸枝红木的采用,当是清康熙以后的事),工艺精湛、巧妙,不用钉、不用胶,纯手工榫卯结构,若非刻意地损坏,四五百年下来,色浆醇古而坚牢实用依旧。如我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买的明代画案、方桌、翘头几,依旧被日常使用着。
大家伙难拍摄,这是两件袖珍的明代黄花梨和紫檀的翘头几,髙在十几厘米。其形制简洁,飞角、挡板、牙子、托泥,巧装饰而去繁缛,小中见大,气势巍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约五百元一件,这钱在当时也可以买整套的时新家具了。
我自小喜欢杂件。杂件之妙在于杂,杂里的学问颇大、文人多不为,也不屑为,但也由于忽略而不能为。
我在六十多年前就到文物商店收作为杂件的印泥缸,其中还装有黄金般贵重的漳州印泥,至多一二元钱。因此明清上好的影青、霁蓝、斗彩、粉彩、青花、青花釉里红……收了一大堆。
年轻时兴致好,暇时,把几十件印缸往画案上一摆,自以为搬来了阳朔的整堆馒头山。那兴味,远胜过漓江观山景。人痴了,心仪的小物件,美丽会被放大百千倍。古人云:境由心造,深以为然。
这里介绍的这魏丽华斋的印缸不希奇,但有故事。印泥制作在汉代泥封淘汰后,就有出现,但制作的精良当在明后期,不少书里记载了印泥的工艺,尽是摇笔者的臆断。谁会把能挣黄金般的配方公之于众?那时离共产主义的思想也太遥远了。值到如今,制印泥的秘诀都被捂着。精明的日本人,早就解密了做笔、墨、砚的技术,就是至今印泥做不了,空叹息。这福建魏丽华斋的印泥,是康熙十二年(1673)由漳州药村店主魏长安研制出品。这缸里有中文和外文音译的花票,应是参加一九一五年巴拿马博览会得特等奖的那一品,当时一两最佳的八宝印泥,贵过一两黄金。品质奇好,力压群芳近三百年,可叹“文革”被砸,传人失传,就此人间消失。说到此,最哀叹的是印人,尤其我等“文革”前还使用过这魂兮不归的精良印泥。唉,砸碎一只玻璃杯,一秒钟,要拼凑起来谈何容易?况且这秘方工艺的失传,何处去找回它的尸骨?悲夫。
墨的出现,是伴随着砚、笔配套登场的。在三千多年前商代,我们已可偶见到墨书。当时是粗制的墨丸,借助于研磨石伴水为汁。将墨丸之类,精到地制成墨锭,要到南唐的时候,墨工奚廷珪制作的锭墨,便利且质佳,在当时是重大的革新。李后主欣赏到赐姓,故李廷珪跟他的墨锭,一直荣耀到如今。诚然,名留青史,名墨则早就灰飞烟灭了。
今之藏墨家,追逐的是明季两大家:程君房、方于鲁。方氏曾是程家的墨工,制墨尽得其秘,跳槽自创墨坊,抢了老东家的饭碗。如今叫“竞争”,彼时的旧观念谓“教会徒弟,饿煞师父”。经验之谈,本事只能教七分,是要留一手的。
墨黑墨黑,墨当然是黑的,但即是黑色,也有约三百八十种的差别。记得我的蒙师郑竹友先生,在右边的抽屉里放着大小不等的几十种明代墨锭。如他在故宫修复米芾《苕溪诗帖》上失、残的十一个字,就是将多种旧墨调和到与原作墨色如一才挥毫的。
顺带说一句,真正的高手临写(包括作伪)是无需双钩廓填的,郑师告诉我,修复米芾的这十一个字,都是在观摩到烂熟于胸,提笔直书的。是啊,这才叫绝活!
蜀山巫云,三峡险水,古往今来,不乏画者,而得其精气神者无过于宛翁。道理也简单,出生入死于三峡之船工,知其凶险,可感而不可笔;擅绘者,多坐山观景,得其貌,而不能写其心。唯陆翁,抗战胜利,归心如箭,渝洲直下,一家性命悬于简陋的木筏上,经月的涛崩浪骇,时刻的惊心动魄,有生活,有感悟,有笔墨,有才情,遂能融山峡险境、胸中块磊,化为丹青,成千古绝唱。此一九七五年画于乾隆佳纸上的峡江图,精妙绝伦,无须赘述。
记得,也就是在这年的秋天,李卓云先生请饭。先取出陆公先前为其所作斗方峡江图的裱轴,就在陆公称赞裱得好时,我眼尖,脱口而出:这画是假的。连落款、印章皆伪。三人细审,果然。李寻思对陆公说:怪了,我是托您的学生去裱的,怎会有这等事?嘿,记住啰,宛翁出现的第一张伪作,就在字画还不卖钱的这一年。
汪士慎是“扬州八怪”里,较年长的一位。本为安徽籍人,流寓并终老扬州,他的书画都一无怪诞离奇处,诸如,他最擅长于画梅,千花万蕊,各领冷香;抑或疏枝横插,骨清神腴。其书法与画同格。拙以为,人们把“扬州八怪”叫得震天响,其实大有风马牛不相干处。把一个地区的,一个时期的一群艺术家,不讲艺术观念和个性,硬性地用域名捆绑在一起。想来,他们未必就范、认同,后之史家也未必首肯,这不能不说是以往旧时代的一种普遍、草率、粗暴而不科学的陋习。汪氏是修养全面的艺术家。印也刻得雅致,“文革”中方师去疾在朵云轩站橱台,有人来出售“七峰草堂”印,方师断为汪氏之自刻自用印,廉价收下,转归上海博物馆收藏。这件往事,这种功德,是有必要记一笔的。
汪氏留传下来的印章与书法皆尠,一九九八年见此对联于某拍场,时以三千三百元拍得,气息宁谧而无怪态,也了无烟火气,佳作。
沉香作为植物香料,也是我国独创的香文化的主体。由于其产量稀缺,又是往昔王公贵胄奢华的必需品,一直是精贵的。此木或制作成佛珠、手串、如意、杯筒等,当然极品被称作奇楠( 亦称棋楠)者,因无大料,都属并合而成,连佛珠往往也如此。其另一用途则是用以燃熏,往往僻一小室,披削为微片,一克沉香,大约可分作五十次来享用。而今奇楠其值高出黄金百倍,鼻嗅几下,也真是奢侈到不行不行的。老叟若我,患鼻炎者,未得享受,只觉得是在烧钱了。
这串一百零八粒的清代佛珠,为本土今己绝产的绿奇楠。约十年前,见于某拍场,底价二百元,物真味正。儿子无极以捡漏心态,又势在必得,场里似有识其为沉香,而不知其为奇楠者。竞争价过千倍的二十几万元,始擒得。而作为奇楠,依旧算是捡了一个大漏儿。要之,拣漏靠眼力,眼力靠储备的知识,知识可转化为隐性的金钱,比例似可鉴证。
君子比德于玉。玉文化堪称是中国独有的最古老的文化之一。
真正精美材质与精巧琢工的玉器,不得不提到乾隆皇帝,这主儿是个地地道道的大玩家,翠玉牙犀、金石书画、瓷匏琴棋……玩了个遍,比之宋徽宗的会玩,赵佶是玩掉了整个国家,而乾隆却玩得国家强大,这可真让徽宗给比得无地自容了。据说是他当年迈过数千里的荒漠,真正打通了直抵新疆和田玉的矿域。西物东输,又集名工巧匠于王城,造办处里时见圣上身影,上好下从,炫技斗奇,故一时间论玉之佳、雕之美、品之丰、量之巨,都堪称古来之冠。
此即和田仔料羊脂白大闸蟹一匹,横行将军,威风凛凛,工精作细,复配以足堪独赏的紫檀透雕底座,雪白匹配绛紫,为物虽小,乃属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