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智勇**
【内容提要】从逻辑演绎角度来说,中俄战略合作从松散到紧密的程度变化,体现为在无合作和军事同盟之间的连续曲线。中俄美战略互动形成的国际权力和地缘政治的双重博弈结构,是中俄战略合作程度变化的关键影响因素,包括美国与中、俄之间的战略冲突和相互依赖,以及中俄之间的战略平行与分歧等。就当前及可预见的未来而言,中俄战略合作仍将处于利益交换状态,并将在中俄基于美国“航行自由”问题的互助过程中有所表现。在这种国际背景下,中国应努力消除俄罗斯的战略疑虑,强化两国之间的相互依赖,并使其向有利于中国的不对称结构转化,以减少双边利益互助过程中潜在的脆弱性和不确定性。同时应警惕中俄战略合作向军事同盟方向升级,以免对中国发展战略机遇期的延续产生破坏性影响。
就国际行为体的战略合作来说,存在着两种典型的合作形式:其一,军事同盟;其二,利益互助。当国际行为体之间的战略利益诉求高度一致并达到相应的紧迫程度,行为体之间即可能形成军事同盟。国际关系历史与现实中的军事同盟不胜枚举,在此就不再一一列举。军事同盟类型的战略合作一般面临相对紧迫且指向一致(一般均指向国家安全)的外部压力,具有紧密性、军事互助性、强对抗性等特征,容易导致与敌对国家或同盟的冲突与战争,如一战、二战、冷战,都是由两大对立同盟挑起并参与的。利益互助型战略合作面临相对和缓且指向各异(涵盖高低不同的政治级别领域,包括安全、政治、经济、环境、生态、气候等,安全领域又包括传统安全与非传统安全)的外部压力,双方因而采取“利益交换”的互助行为,双方在战略合作中的利益诉求往往并不一致,基本上是通过利益互助①杰克•斯奈德(Jack Snyder)以“Logroll”描述那些能够从扩张、军备、国际紧张氛围中获得利益的集团之间的利益互助行为,中文将其翻译为“互助”。其原意是指美国国会议员为使各自提出的法案获得通过,互相为对方投赞成票的行为。笔者在此借用这个词描述中俄之间在利益不一致情况下的利益交换行为。关于国内政治中的利益互助行为对国家对外决策的影响,参见Jack Snyder, Myths of Empire: Domestic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Ambition,Ithaca,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1.的方式各取所需。利益互助型战略合作结构比较松散,军事互助性与对抗性相对淡化。主要体现为国际关系历史与现实中的战略协作关系,如1895年的三国干涉还辽、1922-1932年的魏玛德国与苏俄的拉巴洛合作、1996年建立至今的中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等。②尽管中国方面宣称,“战略协作”在中国对外伙伴关系中独一无二。战略协作指的是不仅两国之间有普通合作,还涉及军事等核心领域的合作,而且还在国际事务上协调立场,共进退。这是中国对外所有伙伴关系中的最高层级。但“战略协作”与军事同盟尚存在较大差距,“战略协作”针对第三方的色彩较淡,通常不鼓励军事对抗。
从体系结构压力对行为体对外行为的塑造作用来看,利益互助型战略合作的形成,一般需要较为宽松的国际环境。这一国际环境塑造的较为和缓的安全压力,也使国家利益诉求呈现分散化与多元化特征成为可能,从而为国家优先选择利益互助型而非军事同盟型战略合作预设了前提。而当国际环境形成的压力极其紧迫时,阿诺德·沃尔弗斯(Arnold Wolfers)将其比喻为房子着火且只有唯一出口,行为体的选择范围则被极大压缩,以至于成为要么选择留下要么涌向出口(要么制衡,要么追随)的非此即彼的二选一。③Arnold Wolfers, Discord and Collaboration: Essays o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65,p.14.当行为体的决策失去选择余地时,其决策偏好即已失去意义。军事同盟形成的环境与此接近,同盟参与者在面临紧迫安全威胁时,能够选择的应对方式大概只有参加制衡联盟,或追随强大的威胁者。在房子起火且只有唯一出口的情势下,理性的选择自然是冲向出口(制衡),如果做出留在房内(追随)的选择,行为体的体系单元属性(自主性)将不复存在,情势的严酷将使它们别无选择。①肯尼思•华尔兹(Kenneth N.Waltz)认为,在这种情形下,拥有适度权力的国家将优先选择组建军事同盟,以应对共同面临的安全威胁。他在《国际政治理论》一书中写到:“在争夺国际地位的斗争中,当一方联盟取得最后胜利之时,联盟中的弱国将被迫听凭强国的摆布,而采取均势政策则为明智之举。……权力最大化目标与均势目标背道而驰,国家追随强者,将导致世界霸权的出现。……国家关注自身在系统中的地位,胜于权力最大化。……如果可以自由选择,国家将涌向较弱的一方,因为给它们带来威胁的是较强一方,如果它们加入的联盟拥有必要的防御和威慑能力,以吓阻敌对方的进攻,它们将获得更多的尊重和安全。”——[美]肯尼思•华尔兹著:《国际政治理论》,信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33-134 页。而在这种情况下,行为体的安全诉求压倒和掩盖了其他利益诉求,行为体做出的决策都是基于安全而非利益的权衡,为此付出的利益代价计算是没有资格作为决策依据的,因为安全收益是压倒任何利益代价的,行为体一旦失去基于安全之上的自主权,利益考量即失去任何价值和意义。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J.Mearsheimer)指出,生存是大国需要优先追求的目标:国家力图维系自身主导的领土完整和国内自治。生存支配其他动机,国家一旦被征服,就再也没有资格追求其他目标。②[美]约翰·米尔斯海默著:《大国政治的悲剧(修订版)》,王义桅、唐小松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4-35 页。而利益互助形成的环境则与此不同,行为体面临的国际环境较为宽松,基本不存在生死攸关的安全威胁,其应对环境压力的选项延伸跨度较大,形成一个渐变的灰色区域。利益计算在影响行为体对外决策的权衡中占有重要地位,行为体尚有安全余裕进行利益交换和互助。
如果将战略合作的两种极端形式:无合作与军事同盟作为两个端点,利益互助即位于两个端点之间的区间。马丁·怀特(Martin Wight)用一种宽泛意义上的联盟概念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国际政治行为体一般难以获得超然地位,国家几乎永远都是不断变换着成员的联盟中的一员。联盟的组成鲜有仅基于共同情感,却普遍迫于外在压力。内聚力基本随压力大小而呈规律性变化:从持善意中立,到达成谅解、组建同盟、形成邦联,或建立类似北约的组织,在极度紧密与极度松散之间形成了各种过渡形态的权力模式。①Martin Wight, Power Politics, Hedley Bull and Carsten Holbraad (ed.), New York:Continuum,1978,p.157.
二战后大国关系基本处于无战争的和平竞争状态。《时代》周刊国际版主编法利德·扎卡利亚(Fareed Zakaria)在《权利与相互依赖(第四版)》前言中指出,冷战结束后,世界事务的突出特征是,大国之间没有发生冲突。尽管美国和俄罗斯激烈争吵,美国和中国为争取优势而角力,但以大国冲突的常规形态——战争、代理人战争、军备竞赛等——来衡量,没有大国冲突是当今时代具有主导性意义的地缘政治现实。冷战结束已历20年,日本和德国依旧是民事大国,尽管是位居世界前列的经济强国。中国、印度等新兴大国必然致力于军事建设,但按照历史标准看,它们显然聚焦于经济和技术实力的增强。②[美]罗伯特•基欧汉、约瑟夫•奈著:《权力与相互依赖(第四版)》,门洪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四版前言,第25-26 页。关于大国无战争时代以“利益交换”为核心的大国权力竞争的行为原理与互动机制,参见杨原著:《大国无战争时代的大国权力竞争:行为原理与互动机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大国之间的传统安全威胁相对和缓,其紧迫程度较为有限。大国在应对彼此之间的竞争时,可以拥有较多选项,而不必做出非此即彼的极端选择。而在国际实践中,大国之间也常常选择灰色的中间路线,作为处理彼此关系的优先选项。③其中,低政治层级的经济因素对政治的影响程度尤其突出。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指出,二十世纪政治受经济问题左右的程度很高。左翼政治的一贯做法是通过再分配政策推进社会福利项目;而右翼则致力于缩小政府开支,鼓励经济自由。Francis Fukuyama, “Against Identity Politics: The New Tribalism and the Crisis of Democracy”,Foreign Affairs,2018,Vol.97,No.5.在这种情况下,军事同盟型战略合作并非中俄处理彼此关系的唯一选择。
中俄战略协作关系常常表现出“互助”抗衡美国对中、俄两国施加的经济、政治、安全压力的一面。吉尔伯特•罗兹曼(Gilbert Rozman)认为,中俄之间的所谓“共同利益”主要是基于非物质的国家相互认同,这种认同建立在反对西方传统、彼此声援对方继承自身共产主义遗产的立场之上。④Gilbert Rozman, “Asia for the Asians: Why Chinese-Russian Friendship Is Here To Stay”,2014-10-29,http://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142305/gilbert-rozman/asia-for-the-asians约瑟夫•多布斯(Joseph Dobbs)认为,俄罗斯与中国具有很多共同点。两国的民族主义倾向都日益高涨,对西方的战略遏制也都感同身受。对俄罗斯而言,这种感受源自于北约(NATO)东扩。中国则对美国在东亚的军事存在充满忧虑。“阿拉伯之春”(Arab Spring)和“颜色革命”在格鲁吉亚、乌克兰和吉尔吉斯斯坦导致的乱局,令两国领导人都深感不安。①Joseph Dobbs, “Russia and China–Friends or ‘frenemies’?”, 2014-12-27, 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59696/en?ccode=LanguageSwitch&archive
但是,中俄两国在这一过程中的利益诉求通常是松散的、分离的。理查德•怀兹(Richard Weitz)认为,中、俄两国的安全关系处于战略平行状态,即两国的对外战略经常高度相似,但又缺乏交集,各行其是。中、俄两国关系整体上呈现出机会主义的特质。尽管中、俄一直在扩大两国之间的经济与安全合作,北京和莫斯科在许多国际和地区事务中仍然推出了极其相似而又各自独立的战略。中俄关系在某些方面得以改善,两国政府在一些特定事项上互相支持,但在另一些事项上则存在分歧,北京与莫斯科之间的安全合作仍然是有限的、短暂的、脆弱的。……尽管中、俄均与日本之间存在严重的领土争端,北京、莫斯科与东京之间的冲突关系仍然是一对一的,没有迹象显示两国在与日本的领土纠纷、日本的安全政策变化以及其他一些问题上,尝试采取协调一致的姿态。②理查德•怀兹:“中俄安全关系:既非伙伴关系又无热忱的战略平行状态?”,载于[美]戴维•J•罗杰森(David J.Rogerson)编:《中国与俄罗斯:竞争与合作》,夏庆宇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1、8、90 页。维护双方利益的手段往往是在国际事务上协调立场等,鲜有军事对抗色彩。中俄战略协作关系更多表现为一种选择性的利益互助。这也导致中俄之间利益互助型的战略合作,与共同面临紧迫安全威胁的大国可能选择的军事同盟型战略合作(明确针对第三方)不同,存在结构松散性、议题可选择性、承诺模糊性、行动非协调性等特征。这些特征也在中俄基于美国南海航行自由问题的互助过程中有所表现。
美国在国际体系中安全、市场、金融领域的特殊地位,以及在国际规则方面的塑造与主导能力,使其国家对外战略具有体系结构特征。①除自身超强军事实力外,还拥有遍布全球重要战略地区的联盟与基地体系,以及对全球主要战略资源与通道的控制。此外,美国仍然是全球最大的消费市场,并拥有金融霸权。而俄罗斯与中国则是除美国之外世界上军事实力最强或经济规模最大的国家。在这一前提下,美国与中、俄之间在国家安全、经济发展、政体选择方面的立场及其互动,已经超出单元之间的互动层次而具有体系结构意义。大国政治是国际安全研究中最明显也是最重要的驱动力,无论是冷战中还是冷战后,大国政治都主导了国际体系中的权力配置与安全走向。②[英]巴里·布赞、[丹]琳娜·汉森著:《国际安全研究的演化》,余潇枫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导读一,第8 页。因此,中俄关系在相当程度上会与美俄、美中关系矢量呈函数或回归相关性表征与变化。其中,美国与中、俄之间的战略冲突最集中地体现在,中、俄的实力增长潜力与美国维系全球霸权地位所需实力优势之间的冲突上。
从地缘政治角度看,冷战时期的苏联核武库具有确保与美国相互摧毁的实力,维系了美、苏之间的核恐怖平衡。俄罗斯继承了苏联核武库的主要部分,是当今世界唯一能与美国在战略核力量上分庭抗礼的国家。此外,俄罗斯人口总数是1.445 亿,③俄罗斯联邦人口总数(2017年统计数据),世界银行网站,https://data.worldbank.org.cn/country/%E4%BF%84%E7%BD%97%E6%96%AF%E8%81%94%E9%82%A6领土面积为1709.82 万平方公里。④俄罗斯国家概况(最近更新时间:2019年1月),外交部网站,https://www.fmprc.gov.cn/web/gjhdq_676201/gj_676203/oz_678770/1206_679110/1206x0_679112/俄罗斯地处欧亚大陆中心,作为一个陆权大国,存在易受陆路相通的其他陆权大国进攻的安全脆弱性,但一旦其取得必要的权力优势,也就拥有了控制世界最具权力资源的地缘战略板块——欧亚大陆的可能。美俄关系的症结之一,即在于俄罗斯虽然因苏联解体而处于战略收缩状态,但仍然具有在最短时间内摧毁美国的核能力。同时,其人口是除本国外欧洲人口最多的德国的1.75 倍⑤根据世界银行统计数据,2017年德国人口数为0.827 亿。——德国人口总数,世界银行网站,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SP.POP.TOTL?locations=DE&view=chart,自然资源十分丰富,种类多,储量大,自给程度高,⑥俄罗斯国家概况(最近更新时间:2019年1月),外交部网站,https://www.fmprc.gov.cn/web/gjhdq_676201/gj_676203/oz_678770/1206_679110/1206x0_679112/主要自然资源储量均居世界前列,并拥有比较完备的工业和教育体系,国家自给自足的能力很强。西德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强调,即使今后数十年在内政、经济上仍然处于虚弱地位,由于领土辽阔、地下资源尚未充分利用,直接邻国为数众多,核军备规模巨大,俄罗斯仍然能够位居三个战略性世界大国之列。①[德]赫尔穆特·施密特著:《未来强国》,梅兆荣、曹其宁、刘昌业等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14年,第169 页。施密特认为,当代三个战略性世界大国为美国、中国和俄罗斯。这也是美国在苏联解体后仍然对俄采取战略挤压政策的重要原因。②此外,不同于西方的身份认同也强化了美国对俄罗斯的战略疑虑。安德烈•P•齐甘科夫(Andrei P.Tsygankov)指出,尽管俄罗斯在文化上向往西方,但它的情感与道德满足在历史上就依靠与自己的文化共同体的关系……自1054年基督教分裂、拜占庭衰落以来,俄罗斯统治者就将自己的国家定位为有着自身特殊利益和文化特征的国家……作为一个拥有广袤领土、信仰东正教、常常担忧边界安全的帝国,俄罗斯总是感觉自己与其他欧洲国家不同。欧洲总是很难承认俄罗斯是自己人这一事实加强了俄罗斯“不同”于西方这一身份认同。[俄]安德烈•P•齐甘科夫著:《俄罗斯与西方:从亚历山大一世到普京——国际关系中的荣誉》,关贵海、戴惟静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5 页。
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对外贸易竞争力即已出现结构性衰落。因产业升级转型,加之人力资源、社会保障、环保成本上升,美国在诸多传统制造领域的国际竞争力开始下降,并被后起的日本、西欧、新兴工业化国家(包括亚洲四小龙、中国等)超越。③但在高端制造和科技、金融服务领域,美国仍然保持了相当的竞争优势。美国新任总统特朗普上台伊始,即面临美国投资大量外流导致的失业率居高不下、巨额贸易逆差形成的收支失衡等诸多问题。面对中国在传统制造领域凭借成本优势形成的超强竞争力,以及在高科技领域从点到面的赶超式突破④最典型、最集中的体现是中国政府出台的《中国制造2025》国家发展战略。,美国国际竞争力出现相对结构性衰落已成事实,其绝对整体性衰落似也初露端倪。在此情形下,美国精英圈中开始出现质疑“自由贸易主义”国际主张之于美国国家利益的价值的声音。福山指出,制造业从美国、欧洲向东亚等地区的稳定转移,使劳动力成本高的地区逐渐失去这一产业创造的工作岗位。中国(也包括印度等其他新兴经济体)的新生代中产阶级正在取代发达国家的中产阶级,工作机会从发达国家向中国、印度等新兴经济体转移。⑤Fukuyama,“Against Identity Politics:The New Tribalism and the Crisis of Democracy”.与此同时,美国在全球权力格局中的优势也将面临挑战。曾任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发展中心研究员、格罗宁根大学经济学荣休教授的安格斯•麦迪森(Angus Maddison)指出,如果中国GDP在2003-2030年之间保持4.5%的平均增长率,以购买力平价(Purchasing Power Parity)计算,中国的经济规模仍然能够在某一时刻超越美国,而中国经济在2030年将占据全球GDP25%的份额。①Angus Maddison,Chinese Economic Performance in the Long Run,960-2030 AD,Second Edition,Revised and Updated,Paris:OECD,2007,p.93.美国学者阿什利•特里斯(Ashley J.Tellis)则提出,如果中国经济的增长率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里继续保持正数,那么国际体系权力格局的变迁将成为现实。②阿什利·特里斯:“中国大战略:对综合国力的追求及其影响”,载于[美]加里·J·斯密特主编:《中国的崛起:美国未来的竞争与挑战》,韩凝、黄娟、代兵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6年,第47 页。
面对中国崛起的预期,美国不断从理念、规范角度对中国的经济发展模式提出种种诘责,如特朗普总统的政策顾问、白宫贸易委员会主任彼得•纳瓦罗(Peter W.Navarro)在《致命中国》(2011)一书中提出,中国通过操控货币和贸易,向美国倾销“仿冒伪劣”产品,抽空美国的制造业基础,带走供应链条,拿走工作岗位。中国的主要倾销手法是:对出口给予违规补贴;操纵和低估本国货币;窃取知识产权,仿冒专利技术;以低环保、健康和安全标准获取成本优势;违规的关税、配额以及对关键原材料的出口限制,并以此谋取对全球冶金产业和重工业的控制力;为了在关键资源市场对外国竞争者取得竞争优势,采取掠夺式定价和倾销方式,并以垄断价格侵害消费者权益;采取各种贸易保护措施,使外国竞争者无法在中国立足。③关于美国对中国经济发展模式提出的诘责的详细阐述,参见Peter W.Navarro and Greg Autry,Death by China:Confronting the Dragon-A Global Call to Action,Upper Saddle River,N.J.:Pearson Prentice Hall,2011.但中国在现有的美国一手建立并推行的国际贸易秩序中的竞争优势是无法回避的。这导致美国当今的对外贸易政策取向与其过去一贯对外宣示的“自由贸易主义”国际主张背道而驰。④实际上,美国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就已经对“自由贸易主义”国际主张予以多次修正。面对新兴经济体的有力竞争与挑战,其所采取的应对策略大多是反自由贸易主义性质的。特朗普上台后,针对美国在产业发展及对外贸易领域的竞争力下降问题,迎合了美国国内的民粹主义诉求,出台了一系列针对中国乃至自己盟友的贸易保护政策。
从美国一贯对外宣示的“自由贸易主义”国际主张来看,“南海航行自由”作为一种宣示行为和举措,其目的是维护海洋贸易通道自由,反对个别国家或集团将其特殊化、封闭化。美国前国防部长吉姆•马蒂斯(Jim Mattis)在香格里拉对话会(2017年)上做出如下声明:美国将在国际法许可范围内,继续在南海海域及其空域进行飞行、航行,以此表达在这一区域捍卫自身利益与国际法赋予的自由的意愿。①Jim Mattis, John Chipman, “Remarks by Secretary Mattis at Shangri-La Dialogue”,2017-06-03, https://www.defense.gov/News/Transcripts/Transcript-View/Article/1201780/rem arks-by-secretary-mattis-at-shangri-la-dialogue/西方观察家认为,对美国来说,南海航行自由问题关系到自由主义秩序的规则与基石。②Leszek Buszynski,“Why is the South China Sea So important to the U.S.?”,2017-01-18,http://www.upi.com/Top_News/Voices/2017/01/18/Why-is-the-South-China-Sea-so-importantto-the-US/5761484751063/正是在自由主义秩序所谓“国际规则”的逻辑基础上,美国强烈要求中国遵守所谓“南海仲裁案”的判决,并将其看成检验中国是否遵守国际法的试金石。此外,美国还将航行自由原则置于重要位置,将其视为践行国际法、确保自身军事优势的重要工具。③左希迎:“南海秩序的新常态及其未来走向”,《现代国际关系》,2017年第6 期,第35 页。
但在当前国际背景下,美国“南海航行自由”宣示“自由贸易主义”国际主张的可信性,已经经不起严格的推敲,并遭到国际社会的普遍质疑,其仅存的符合正常逻辑与基本常识的解释是,遏制中国的国家能力与国际影响力(由高速经济增长积累起来的财富转化形成),以维护美国的经济与安全利益,乃至国际霸权地位。
此外,美国与中、俄之间在国际行为规范、国际安全模式、国际经贸规则、国内政治体制的认知方面存在较大差异,在现实中体现为在上述领域存在种种摩擦。对美国创建的国际秩序来说,整合性和扩展性一直是重要的目标和议事日程,这导致该秩序虽以非歧视和开放市场为基本原则,但对其他国家来说,一旦被纳入这一国际秩序,就将被其裹挟前行而难以摆脱。此外,这一国际秩序还或明或暗地与自由民主制和人权挂钩。西方在与发展中国家发展关系的时候,对贸易合作条约、援助、外交承认等一系列行为都设置了政治前提,把自由民主和人权变为一种政策工具。但必须指出的是,自二战结束以来,美国外交政策的主要战略目标并不是促进全球发展、民主化和人权,也不是与全球“共产主义威胁”对抗,而是保持国际秩序中的严重不平等以及这种全球不平等带给美国的巨大特权、权力和财富。乔治·凯南在回忆录里强调,共产主义运动的威胁不能仅从意识形态来理解,而是要理解其目标在于改变符合美国利益的世界经济格局。①[丹麦]李形主编:《金砖国家及其超越:新兴世界秩序的国际政治经济学解读》,林宏宇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5年,第4-5 页。
随着冷战结束,美国成为国际体系中唯一的超级大国,各方面突出的实力优势使美国输出自由主义体制与价值观的意愿更加强烈。冷战时期在国际秩序中占优势地位的主权原则,受到人权、民族自决、国际规则等普世原则的强烈侵蚀。冷战后,普世原则日趋强势,近年来,所谓的“负责任主权”(responsible sovereignty)理论试图在人权受到侵犯的情况下为人道主义军事干预提供合法性。②同上,第5 页。国际社会形成了两种截然相反的逻辑:主权原则主张限制侵犯主权,普世原则坚持可以干涉主权。③左希迎:“南海仲裁案与南海秩序的未来”,《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政策简报》,2016年7月,总第7 期,第9 页,http://nads.ruc.edu.cn/upfile/file/20160718093358_236286_53398.pdf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在国际关系中积极塑造并推行普世原则,中、俄两国在基本淡化或摒弃世界革命理念后,则愈加坚持传统主权观念,反对以任何理由干涉他国内政。④但中俄关于国际秩序应采取硬主权原则这一共同点,显然也对中俄战略合作中存在的利益不一致问题的解决形成了阻碍。
中、美就南海航行自由问题的争议出发点,即在于主权原则和普世原则两种国际秩序观念的激烈冲突。在国际社会关于主权原则与普世原则的争论中,中、俄两国立场基本接近,共同反对美国等西方国家以普世原则为借口干涉他国内部事务。美国认为俄罗斯的周边保护带(缓冲区)安全模式与自己推崇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存在严重冲突,它使得俄罗斯及其周边地区脱离美国的“门户开放”规则而自成一统;中国的发展模式(一部分美国精英认为以低福利、低环保标准等为主要成本优势)则对美国建立的自由贸易体系及其秩序形成更为严重的冲击,它正在以“违反自由贸易规则”的方式,逐渐削弱和颠覆美国及其西方伙伴在其中的竞争优势。在政治发展模式选择方面,中、俄威权式政治体制与美国领导的西方奉行的自由主义政治体制存在着根本的差异。而近年来西方发展模式面临的经济危机、信用危机,①2001年以来,美国连续发动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法、英、美对“阿拉伯之春”运动推波助澜,导致中东乱局和恐怖主义进一步肆虐;2006年开始逐渐显现的美国次贷危机通过连锁和放大效应,最终引发美国和全球范围的金融与信用危机,并严重波及实体经济;上述事件使人们对自由主义制度的信心遭受严重打击。导致威权式政治体制在全球范围内有重新抬头之势,这使得美国部分精英倍感焦虑。②Fukuyama,“Against Identity Politics:The New Tribalism and the Crisis of Democracy”.
二战结束后,两极格局逐渐形成,在美、苏两大阵营全面对抗的同时,美、苏分别对自身阵营内外国家施加控制和影响。苏联解体后,美国拥有唯一超级大国地位,并凭借以自身为核心的联盟体系,对联盟内外国家予以规制和操控。二战结束至今,大国之间没有像之前时代那样战争频仍,基本维持了和平局面,大国之间的传统安全竞争虽然仍在持续,但其对大国形成的安全威胁有所缓和。有学者指出,自冷战结束以来,世界已经基本处于大国无战争和主权零死亡的非霍布斯文化状态。③参见杨原著:《大国无战争时代的大国权力竞争:行为原理与互动机制》;姜鹏、斯捷潘尼杜什卡·波波夫:“规范变迁与身份再造:主权零死亡时代大国崛起战略之路径重构”,《当代亚太》,2015年第1 期。传统安全问题在大国之间虽然没有发生激化,但究其原因,是国际体系文化的变迁,如由霍布斯文化向洛克文化转化,个别国家(如西方发达国家)之间或地区(如欧盟)内部的国际关系已经进入康德文化阶段所致,还是美国在国际安全领域的单极优势对国际秩序的看护所致(冷战时期,美、苏共同发挥了类似作用),抑或是核武器在大国之间形成的相互威慑平衡所致,尚存在不同看法和争议。而就主权国家所面临安全问题的威胁程度而言,显然,传统安全问题大于非传统安全问题,但也不应就此忽视非传统安全问题。冷战结束后,以美国遭受“9·11”恐怖袭击为标志,非传统安全威胁凸显,国际恐怖主义、民族分裂主义、极端宗教主义、跨国犯罪、生态、气候、环境等问题层出不穷,几乎波及世界所有国家和地区,在全球范围内对人类社会形成威胁与挑战。与冷战结束前相比,安全威胁延展为两个维度:传统安全威胁和非传统安全威胁,非传统安全威胁使大国之间出现新的合作需求,传统安全威胁的缓和,使大国之间具备了在非传统安全领域进行合作的基础。
与此同时,随着全球化的迅猛发展,美、俄、中之间的相互依赖也逐渐深化,体现为多维度、多领域的不对称相互依赖,形成了美俄中之间既有竞争又有合作的关系结构,而非类似冷战时期美苏之间以全面对抗为特征、单纯安全相互依赖(以负向的相互威胁和确保摧毁的恐怖平衡为特征)、排斥其他领域相互联系的关系结构。
卡尔·多伊奇(Karl W.Deutsch)和大卫·辛格(J.David Singer)认为,互动关系的选择性增加有助于保持国际稳定。当某两国之间的双边关系同时面临自身与其他国家之间的各种问题时,利益与忠诚关系将呈现相互交织的状态。即A 国与B 国尽管在某一个问题上存在矛盾,但在处理与国家C 的某一问题时,A 国与B 国之间却存在共同利益。这促使A 国与B 国在解决彼此之间存在矛盾的问题时,需要权衡的因素增多,因而诉诸冲突的概率下降。①Karl W.Deutsch and David Singer,“Multipolar Power Systems and International Stability”,World Politics,1964,Vol.16,No.3.美国与中、俄在非传统安全领域的利益交织,可能有助于降低美国与之在传统安全领域的敌对与冲突意向。
美国与中俄之间存在异常复杂的竞争与合作关系,在竞争领域之外还存在多维度、多领域的合作需求与空间。这形成了中俄与之发生冲突与对抗的成本和代价叠加问题,从而在中俄与美国之间形成了有利于抑制冲突与对抗的复杂相互依赖结构。中俄在实施战略合作行动时,需要对其加以评估。而中俄之间的战略利益平行与分歧,则使双方在采取合作行为时,增加了战略收益与损失计算的复杂性。如从双方战略利益分歧的角度来看,一方对共同对手的过度抗争,是否会对对手造成影响战略平衡的损耗,从而使双方的战略利益分歧上升为主要矛盾;此外,在这种情况下,己方是否会遭受影响战略平衡的损失,另一方是否会获得影响战略平衡的收益,也较有可能出现在双方的战略计算当中。对以上情况的战略考量,只有在双方共同面临紧迫的安全威胁时,才能被置于相对次要的议程,而失去对国家战略决策的重要影响作用。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实力衰落,不再像当年作为冷战对手的苏联那样,在美国的外交战略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是,俄罗斯仍然是一个具有持久影响力的大国。它仍然能够对美国追求自身核心利益的过程和结果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在限制和削减战略武器、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WMD)、维护中亚局势稳定、反恐、遏制伊斯兰极端主义扩散,以及诸如北极等新的国际问题领域,俄罗斯和美国具有共同的重要利益与合作空间。①[美]安琪拉•斯登特著:《有限伙伴:21世纪美俄关系新常态》,欧阳瑾、宋和坤译,北京:石油工业出版社,2016年,前言,第5 页。
此外,就对美国的立场和态度而言,俄罗斯视其为对立性质,但仍试图寻找机会改善俄美关系,以期参与西方发展进程,并将美国视为值得学习的榜样。面对美国的经济与安全压力,俄罗斯并不想与其正面对抗,以免陷入新的冷战,重蹈苏联过度对外伸张的覆辙。俄罗斯希望美国能够理解俄罗斯的安全焦虑与发展困境,在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中争取到一个较为体面和有利的位置。俄罗斯的最终目的是通过参与西方发展进程,成为西方伙伴关系中的平等一员,解决自身的安全与发展问题。②普京认识到,俄美之间实力差距巨大,俄无力与美全面争锋。因此,俄罗斯在对美关系上逐渐回归理性务实。不论美国对俄如何加大制裁,俄始终没有放弃改善对美关系的希冀。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改善对美关系、缓解西方制裁和围堵是2019年俄外交要务。冯玉军:“2019年,俄罗斯在寒冬中期待春天”,《解放日报》,2019年1月7日,第4版。因此,尽管在俄罗斯总统的言论中,作为“他者”的美国饱受诟病,但“他者”美国仍然常常被认为是“值得学习的榜样”,而“他者”中国的经验则被视为一种十分特殊的模式,俄罗斯未必会效法。对中国“他者”的建构仍然受到俄罗斯自我认同的历史路径支配,而美国作为更重要的“他者”,则成为俄罗斯政治进程合法化的重要参照物。在可预见的未来,在俄罗斯领导人的心目中,很难用“东方”来取代“西方”这个“关键他者”。③О·玛琳诺娃:“利用外部‘他者’:俄罗斯总统言论中有关美国与中国表述(2000-2015)的比较分析”,《俄罗斯研究》,2015年第5 期,第177 页。
至于中美关系,仅就中美之间在经贸、金融领域存在的敏感性相互依赖来说,尽管美国相对于中国并不处于更加脆弱的地位,美国对中国廉价商品的进口需求,以及对中国购买国债等金融产品的市场需求,从长远来说似乎并非不可替代,但是,就当前国际经济规则框架和美国的选举政治制度来说,长远的“低脆弱性”,并不能直接缓解当前的“高敏感性”。除非美国决心彻底打破既有的国际经济规则框架,另起炉灶。而这一国际制度重构工程,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其间遇到的各种阻力、产生的复杂后果也可能会远远超出最初的预想。而美国国内选票政治的短视效应,是与其基本政治体制紧密相连的,除非面临极为紧迫的外部威胁或在国内成功建构这种认知,否则难以排除政治领导人出于拉选票的目的就对外关系问题做出妥协。因此,美国在经贸、金融领域对中国的“高敏感性”并非短期内能够消除或转化。从长远角度来说美国对这一问题的“低脆弱性”潜力,并不能在短期内发挥扭转局势的关键作用。①当然,中国在经贸、金融、科技及其他相关领域同样对美国存在较高的敏感性,甚至脆弱性。此外,中国与美国在核不扩散、经贸、金融合作、反对恐怖主义、维护地区稳定、环境、生态、气候等领域都存在共同利益与合作需求。在伊核、朝核、半岛稳定等问题上,美国依然迫切需要来自中国的合作与支持。②Графов Д.Б.Отношения Китая и США в связи с территориальным спором в южнокитайском море//США-Канада.Экономика,политика,культура.2018.№.9.
从中、美、俄大三角关系观察,在中、俄联合抗衡美国施加的政治、经济、安全压力的框架内,实际上美国的介入也成为中俄关系中最重要的平衡因素,俄罗斯似乎并不希望美国过度衰落,以至于国际上缺乏抗衡中国的有利因素。从中俄关系的历史角度观察,冷战后期苏中关系的改善,其最重要的外部因素即在于,美国的相对实力开始出现影响三国战略平衡的上升趋势。而当代中国的全面快速发展,使中国相对于美、俄的实力地位处于上升区间,中俄美之间的力量平衡开始出现新的变化,中国相对于美国的实力不断上升,必然会引起俄罗斯对中国崛起方式与后果的疑虑,使中俄关系向好的外部因素遭到侵蚀。在这种国际体系结构变化的背景下,俄罗斯显然不认为与美国陷入冷战式对抗是明智之举,也不希望中国取代美国成为世界领导者。这从俄罗斯在特朗普上台后急于与美国进行对话并改善俄美关系,也可见一斑。
从中俄利益互助型战略合作框架观察,双方利益诉求不一致主要表现为两个层面:战略利益平行与战略利益分歧。中俄之间的战略利益平行系指,中俄面临的外部问题分属不同政治层级的不同议题领域,而即使均处于高政治层级的国家安全领域诸议题,也分别位于不同的地缘政治区域。如中国面对的安全问题主要存在于东亚-太平洋地区,俄罗斯需要应对的安全挑战则基本来自于其西部与南部周边地区,包括东欧、波罗的海、巴尔干、高加索、中亚、中东等地区。中俄之间的战略利益分歧系指,中俄均为所在地缘政治板块的陆权大国,由于中俄之间的力量发展不平衡,加上地缘临近与历史恩怨,在军事技术合作、远东开发、能源贸易、中亚关系等领域,俄罗斯对中国存在一定的疑虑和排斥心理。
从国际权力结构与国际秩序规则角度来看,美国既反对俄罗斯建立势力范围的地缘抱负,视其为旧式帝国的死灰复燃与余孽;也反对中国通过国家力量整合资源,获取、维持并扩大自身的竞争优势。在国家安全方面,美国对俄罗斯的顾虑是,现实的核能力和潜在的经济发展能力;对中国的顾虑是,现实的和潜在的经济发展与军事能力。美国仍然对俄罗斯究竟是敌是友存在疑惑①[俄]И.А·萨夫兰丘克:“美国专家界对俄罗斯的基本战略观体系”,《俄罗斯学刊》,张健荣译,2017年第1 期,第48-57 页。,对俄既有核武库对美国的毁灭能力心有余悸,并试图通过遏制战略,挤压俄经济与地缘空间,使其维持一个软弱无力的地位或进一步分裂和衰落,使其发挥地缘影响力、维持核武库和发展军事能力的资源枯竭。②美国对俄罗斯的战略遏制和挤压可以概括为外部围堵与内部颠覆。外部围堵包括:北约东扩,并在属于原苏联势力范围的东欧国家部署反导系统,在塞尔维亚、格鲁吉亚、乌克兰、吉尔吉斯斯坦推动颜色革命,在俄格冲突、乌克兰危机中,支持格、乌反俄的民族主义势力,而在叙利亚战争中,则试图支持反对派推翻亲俄的阿萨德政权;联合欧盟、日本等对俄实施经济孤立与制裁,以遏制其经济发展;利用俄维持和发展核武库的经济能力不足,退出《中导条约》,以谋求对俄核战略优势。内部颠覆主要是利用国际话语权,针对俄威权政体进行宣传战,并伺机利用俄国内反对势力与驻俄非政府组织,对俄发动颜色革命;支持俄民族分离主义势力使其进一步分裂。而中国则是当前自由贸易体系的受益方,力图维持自由贸易体系的现状。针对中国,美国主要是试图通过贸易保护主义和修改自由贸易规则乃至重组世界贸易体系①如美国利用基于国内立法的“301 条款”对来自中国的进口商品加征高额关税,在重新签订的美加墨自由贸易协定中,加入限制其成员国与非市场经济国家(意指中国)签署自贸协定的“毒丸”条款,并试图以此作为与其他经济体签订自贸协定的范例等。参见“中方认为美国‘301 条款’挑战多边贸易体制”,新华网,2018-04-28,http://www.xin huanet.com/2018-04/28/c_129861762.htm;青木、郭伟民、于文:“美欲推广‘毒丸条款’孤立中国 中国驻加使馆回应”,环球网,2018-10-08,http://world.huanqiu.com/exclusive/2018-10/13199627.html,以遏制中国的经济发展,抽干中国未来提升军事能力和国际影响力的潜在经济资源。利用美国的巨大市场形成的不对称相互依赖优势,培养中国制造的替代者,并联合多边或单边实施修改既有国际贸易规则,提升美国的竞争地位,削弱中国的竞争优势。对中国既有和潜在的军事能力提升的遏制,除了通过经济打压枯竭中国军事能力的未来发展之源,主要是通过构建和整合围堵中国的联盟体系②如拉拢印度加入围堵中国的印太战略,加强跨同盟成员之间的多边互动(如美日同盟、美澳同盟成员美、日、澳等国的多边互动)等。,强化亚太地区军事部署,保持并扩大针对中国的前沿军事优势。
而对中俄关系产生干预作用的主要外部因素,是两国都面临来自美国的遏制,但美国对中俄的遏制方向与方式并不一致。对俄罗斯,主要采取向其视为具有特殊利益的地理区域推进和渗透的方式,压缩其影响力施展空间,体现为地缘维度的挤压,重点方向在地缘政治层面,包括东欧、波罗的海三国、巴尔干、中东、高加索、中亚等政治地理区域。而对中国,则主要通过实施贸易保护主义、修补贸易规则,乃至重构贸易体系的方式,重新确立国际贸易秩序,削弱和瓦解中国的竞争优势,体现为规则维度的制约,重点方向在国际贸易秩序和规则层面,包括规则修订、秩序重构、体系重组等不同层次的国际行为规范方式。从美国对中、俄实施军事威慑角度来看,针对俄罗斯,主要是在其西部和南部周边地区对之进行围堵;针对中国,主要是推行亚太再平衡战略,调整亚太同盟体系,加强东亚-太平洋地区的前沿军事部署。对美国来说,针对中、俄的遏制政策在地理部署上分为东西两翼,虽然分别针对中、俄的军事部署使美国的军力有所分散,但中、俄针对美国的军事威慑进行反制,也由于地理空间跨度过大而不易形成合力。
从全球地缘经济、政治结构来看,俄罗斯与中国分属不同的地缘经济、政治板块,俄罗斯的经济、安全联系,主要指向欧洲地区,中国的经济、安全联系,主要指向亚太地区;俄罗斯的主要战略着眼点在于其周边地区,中国的主要战略着眼点已经超越周边地区,指向与美国之间的关系结构及国际秩序调整。中俄即使在反制美国问题领域内的利益方向和战略诉求也不一致,俄罗斯的主要目标是试图将美国势力从其周边地区驱离,①但中亚地区,特别是阿富汗的恐怖主义活动对俄罗斯周边的侵扰及向其北高加索地区的渗透,使俄对美军在阿富汗及中亚的存在,也在一定时限内、一定程度上持容忍态度。并与欧洲建立排斥美国影响的一体化合作共同体;中国则试图与美国建立新型大国关系,共同维护世界自由贸易秩序。
从中、俄对国际秩序模式的偏好差异来看,俄罗斯理想中的国际秩序模式是19世纪的欧洲协调(亦称“维也纳体系”),其特点是建立在现状和均势基础上的大国协调。由大国来决定国际政治的安排和规则,同时,至关重要的是,大国也要加以遵守。不允许任何一个大国威胁现状或是打破均势……大国间不彼此干涉内政。而安全——至少是大国的安全——是集体的(collective)和不能分割的(indivisible)。大国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居于主导地位,并彼此尊重对方的势力范围。②波波·罗:“两种世界观与世界失序的回归——新霍布斯式想象与俄罗斯外交的功能性失调”,《俄罗斯研究》,2016年第2 期,第69-70 页。当前俄罗斯的优先对外目标仍然是建立具有经济、安全排他性的特殊利益范围,以适应俄罗斯的实力、资源与地缘特性。③这突出体现在俄罗斯将除波罗的海三国外的后苏联空间视作自己具有特殊利益的地区,防范其他大国“过分”染指其间。俄罗斯也不反对其他大国这么做,希望大国之间维持足以保证各自独立地位的大致均势,在彼此尊重对方在自身势力范围内的“特殊利益”的前提下,共同治理国际体系。这与中国提出的“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国际秩序模式存在差异。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更强调中美关系在国际体系与秩序中的突出意义,反对霍布斯式的零和思维模式,坚持超越霍布斯式想象④霍布斯式想象,系指以霍布斯式的生存竞争视角观察国际政治事务。关于“霍布斯式想象”,参见波波•罗:“两种世界观与世界失序的回归——新霍布斯式想象与俄罗斯外交的功能性失调”。的合作共赢理念,并反对以政治军事手段制造排他性利益范围和贸易壁垒。
莫斯科卡内基中心“俄罗斯在亚太地区”项目负责人亚历山大·加布耶夫(Alexandr Gabuev)指出,尽管由于各种原因俄罗斯不被西方大家庭所接受,但在历史上,俄国精英一直将他们的国家视为欧洲国家。欧洲中心论有其深厚的基础,俄国数个世纪面临的挑战和机遇主要来自西方。冷战时期,作为俄罗斯关注中心的美国也只是被纳入其精英世界观的西方范畴之中,并延续至今。1991年以后,新的精英阶层唯一的愿望就是将俄罗斯(和他们自己)整合进西方。①亚历山大·加布耶夫:“俄罗斯对华政策:驱动力和决策过程”,《俄罗斯研究》,2015年第3 期,第143 页。齐甘科夫指出,从历史传统来说,欧洲一直处于俄罗斯的“重要他者”地位,俄罗斯的荣誉观的重要内容之一,即是成为西方世界的一部分。齐甘科夫著:《俄罗斯与西方:从亚历山大一世到普京——国际关系中的荣誉》,第4 页。
由于美国与俄罗斯始终存在战略分歧,冷战后美俄关系的重启屡遭失败。俄罗斯也试图对西方阵营采取分化策略,以排斥美国的方式融入欧盟主导的欧洲地区发展进程,为自身的安全与发展寻求出路。1997年3月,叶利钦表明俄欲加入欧盟的意愿,强调欧洲事务应由欧洲人自行解决,倡议由俄罗斯与欧盟组成不受外来力量干预的统一的欧洲。2000年4月,俄试图通过与欧盟的经济一体化及对欧盟东扩的支持,消解北约东扩对俄的威胁,架空北约东扩的军事政治意义。②Российская 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перед вызовами XXI века.2000-04-17.http://svop.ru/public/pub2000/1263/从实际的双边经贸情况来看,欧盟多年来始终为俄罗斯第一大贸易伙伴。根据俄联邦海关总署的数据,2018年俄罗斯与欧盟之间的贸易额为2941.67 亿美元,与2017年相比,增长19.3%,其中,俄罗斯对欧盟的出口增长了28.3%,从欧盟进口增长了2.7%。欧盟在俄罗斯对外贸易中的份额增至42.7%。③В 2018 году товарооборот между Россией и ЕС вырос на 19,3%.2019-02-07.https://russian.rt.com/business/news/600178-oborot-torgovlya-es-rossiya-rost
尽管俄罗斯也曾提出全方位外交的构想,欲借助亚太地区的经济崛起和政治发展,重振其大国地位,但就目前的态势而言,其对外关系的重点仍然在欧洲。①俄罗斯向中国出口天然气如能达到680 亿立方米/年,即能使俄中关系得到显著提升。但即使用这个数字与2013年俄对欧洲的天然气输出量(1630 亿立方米)比较,也能够明显看出,对华天然气出口暂时还无法替代对西方的天然气出口。其他方面的主要经济指标也基本如此。1993-2012年,对俄出口仅占中国总出口量的1.83%,而对美出口却占到18.73%。俄在出口方面也对西方存在依赖。Dobbs: “Russia and China–Friends or‘frenemies’?”正如美国智库“外交关系理事会”(CFR)高级研究员库普钱(Charles Kupchan)早前所预言的:长远而言,俄罗斯不会将中国视为可信任的伙伴,因为中国出于自身长远利益,要寻求更大的领域,要往东看,与美国和东亚邻国发展关系,这样也会促使俄罗斯往西看,寻求与欧洲发展商业和战略关系。②“欧陆观察:‘普京当选 俄美关系或陷入低潮’”,参考消息网,2012-03-07,http://colu mn.cankaoxiaoxi.com/2012/0307/15758.shtml尽管俄罗斯政府积极倡导“亚太战略”,试图推行东西方平衡的外交战略,但俄罗斯战略重心东移面临诸多障碍,以之替代与西方合作的可行性不高。③Dobbs:“Russia and China–Friends or‘frenemies’?”
而在应对美国遏制与挤压的方式上,俄罗斯更倾向于采取搅局式的局部冲突的策略。前美国总统俄罗斯问题顾问安琪拉·斯登特(Angela E.Stent)指出,自1992年以来的历届美国政府都认识到,与俄罗斯打交道的一种核心利益,始终都是防止俄罗斯在美国拥有切身利益的那些地区给它搅局,不论这些地区是伊朗、伊拉克、阿富汗,还是大中东地区。④斯登特著:《有限伙伴:21世纪美俄关系新常态》,前言,第3-4 页。这类搅局式的局部冲突包括:拒绝因铀浓缩活动制裁伊朗、入侵格鲁吉亚并支持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独立”、“收复”克里米亚并支持乌克兰东部反政府武装、军事介入叙利亚危机等。在美国咄咄逼人的战略遏制与挤压面前,俄罗斯不断进行强硬的表态,也不时实施绝地反击,但这种干扰式冲突也是俄罗斯寻求引起美国关注并开启双边对话的一种战术手段,以迫使美国正视俄罗斯的实力地位与利益诉求。而中国则高度重视全球与周边地区的稳定,力避与美国发生正面冲撞,并试图通过谈判方式,与美国在协调彼此战略利益的前提下,达成双方都能够接受的妥协。特里斯认为,中国领导层确信中国需要逐渐地发展,即使相对其他国家和此前实力有所提高,仍需避免波动引发其他国家的妒忌、恐惧和强烈反对,从而顺利度过重要的“战略机遇期”。⑤特里斯:“中国大战略:对综合国力的追求及其影响”,第41 页。2015年11月土耳其击落俄战机后,彼时俄罗斯在乌克兰危机和叙利亚战争中正陷入与西方冲突状态,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在对媒体发言中强调,中俄不可能联手反对美国,至少从近期来看,稳定而非冲突更符合中国的战略利益。中国实施“一带一路”倡议,需要进入印度洋和中亚,再经这些地区进入西方,而实现这一目标需要国际局势保持稳定。①Michael Hirsh, “Once a Hawk, Brzezinski Sees Hope for U.S.-Russia Relations: A Cold War hardliner explains why this time is very different”, 2015-11-27, https://www.politico.com/magazine/story/2015/11/brzezinski-sees-hope-for-us-russia-relations-interview-hirsh-213 400
综上所述,就国家对外战略来说,俄罗斯的主导策略是融入欧洲地区发展进程,维护自身在后苏联空间的“特殊利益”,而这二者的实现,都需以排斥美国在当地的影响为前提;而中国的主导策略是立足亚太地区,维护该地区与国际局势稳定,与美国建立新型大国关系,共同维护自由贸易体系及其秩序,需要美国正面与积极地参与,而不是将其影响排斥在外。由此可见,除国家安全与发展战略的主要关涉视野不同,中国与俄罗斯即便在应对美国对自身所施加遏制方面的主导策略,也基本处于平行状态。
俄罗斯至今仍然笃信霍布斯式的国际关系文化,相信硬实力是决定国际权力结构和国家国际地位的唯一主导因素。苏联解体对俄罗斯战略思维的教训仅是在此基础上添加了一个辅助信条,即强大的经济竞争力与切合实际的安全战略,能够作为硬实力得以保持与发展的重要基础。苏联解体后,由于经济状况不振,俄罗斯在当前国际体系中的综合国力排序每况愈下,与其他大国(特别是周边陆地与海上邻国)的军事实力对比也愈来愈不容乐观,其核武优势主要是来自苏联的遗产。但维持如此庞大的核武库,需要耗费大量的经济资源,就俄罗斯的经济实力来看,恐怕也难以维持长久。因此,由离岸的相对温和的美国霸权引领国际秩序,对俄罗斯的安全来说,也不乏有利的一面,特别是就大国竞争与对抗的传统安全领域而言。②如果美国的霸权进一步衰落或其退回孤立主义状态,也不排除下述可能:即在其霸权压制下的地区大国的安全竞争与对抗加剧,甚至引发冲突或战争。俄罗斯认为西方的衰落使自身获得了填补其留下的权力真空的机遇,但这一机遇却面临中国崛起带来的挑战与威胁:一旦中国取代美国取得国际霸权地位或建立与美国共治的新型国际秩序,不但会使俄罗斯重返大国地位的希望落空,还会对俄罗斯的地缘安全形成直接挑战。而这种挑战与美国目前所施加的具有离岸防御性质的相对“温和”的遏制大相径庭,是一种陆权式的生死攸关的刚性权力竞争。①波波·罗(Bobo Lo)认为,俄罗斯希望在西方衰落后留下的真空地带获益,但中国因素对此形成潜在威胁:其一是中国可能成为新霸主,邻近中国的东西伯利亚和俄罗斯远东地区资源丰富但人口稀少,使这一担忧更为加剧;其二是中美共治秩序的出现,将使俄罗斯降为类似二战后西欧国家的二流地位,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构想一旦实现,将大大加强这种恐惧。参见波波·罗:“两种世界观与世界失序的回归——新霍布斯式想象与俄罗斯外交的功能性失调”,第81 页。
而从地区安全机制角度观察,中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虽然包含了一定程度的机制建设,但中俄都属于秉持国家主权不容干涉观念(传统主权主义)的国家,双边的合作关系定位仍然囿于传统的主权国家关系层面,而非地区一体化机制建设,这与欧洲一体化进程中成员国让渡部分主权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由于缺乏深刻改造双边地缘政治结构的机制与进程,事实上中俄仍然无法完全消弭双边关系中地缘与历史因素的影响。②但在外部因素(如北约、美日同盟等因素)作用下,中俄在处理双边关系时也能够暂时搁置地缘矛盾与历史纠葛。因此,地缘邻近及历史恩怨仍然是诱发中俄两国之间战略分歧的重要因素。从幅员、人口角度来说,中、俄均为洲级大国,也是施密特所称的战略性世界大国。③施密特:《未来强国》,第169 页。两国拥有4300 公里长的共同边界线,使两国之间存在难以回避的地缘竞争。④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总结道,对社会演变加以长期观察即可发现,国际关系中有一条普遍规律——毗邻大国彼此处于敌对状态。彼此相邻的国家是天然敌人,已是一条不言自明的政治规律。Alexander Hamilton,The Federalist,No.6,p.33.邻国是天然敌人,邻国的邻国则是天然盟友。天然盟友视之为防御性的外围联盟,在处于它们之间的国家眼中,则是“包围”。刘易斯·内米尔(Lewis Bernstein Namier)爵士称其为国际关系的“三明治结构”。L.B.Namier,Conflicts:Studies in Contemporary History,London: Macmillan & Co Ltd, 1942, p.14; also Namier, Personalities and powers: selected essays,London:Hamish Hamiiton,1955,pp.111-112.有学者认为国际体系文化的变迁,使毗邻国家之间的地缘竞争可以被“和谐共处”所取代。但既有毗邻国家之间的“和谐共处”是否由体系文化变迁所致,尚有待证实。西欧国家变彼此敌对为倾向地区一体化的现实主义解释之一是,二战后,西欧诸国均已退出大国行列,并从整体上沦为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缓冲区,而面临巨大的外部(特别是来自更为毗邻的苏联的)安全威胁。正如马丁•怀特所说,自1947年以来,美国致力于组建对抗苏联的西欧联盟。在来自更高层级的竞争压力下,地区竞争的动力将逐渐平息,因为二流国家已沦为大国之间的缓冲区。Wight,Power Politics,p.160.美、加、墨之间的和平共处,是以美国对加、墨两国的巨大实力优势为前提的,北美三国由此实现以美国为主导的等级式和平模式。在不存在外部压力的条件下,实力相当的两个战略性世界大国之间能否“和谐”地毗邻而居,尚有待进一步观察。20世纪50年代,拥有漫长边境线的中苏之间一度像美加一样相安无事,但那显然源于一种为人熟知的权力模式,即两国协同对抗对其形成的战略包围。Wight,Power Politics,p.165.而从20世纪50年代末起,两国即陷入对抗与冲突之中,直至20世纪80年代美国对两国形成的压力再次大于两国彼此之间的恐惧为止。历史上两国经历了极为复杂的恩怨纠葛。中国在近代曾长期遭到沙皇俄国的欺凌,冷战时期经历了与苏联从战略盟友到战略对手的复杂转化过程。历史恩怨不可避免地将对两国的现实关系产生潜在影响。地缘邻近与历史恩怨的作用相互叠加,为两国关系增添了潜在的不确定性。
改革开放后,中国历经40年的高速发展,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大幅提升,这与近代以来中国因国力孱弱而受尽列强欺辱的情形形成鲜明对照。俄罗斯与中国皆为陆权大国,历史上俄国割占了中国大片领土,俄罗斯精英与民众对中国的崛起未免心存疑虑。①与一方为海权国的情形不同,陆权国之间由于陆路相通而易受对方进攻,陆权国即使仅出于防御的目的也可能对对方发动预防性战争。关于陆权大国在安全竞争中可能发动预防性战争的相关分析,参见Dale C. Copeland, The Origins of Major War, Ithaca, 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0.许多俄罗斯精英对中国存在戒备心理,还有人将中俄伙伴关系比喻成“莽兔联盟”。他们认为,中国当前对外政策的出发点是传统的中央帝国思想,并试图重建朝贡体系。②[美]杰弗里·曼科夫著:《大国政治的回归:俄罗斯的外交政策》,黎晓蕾、李慧容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1年,第168 页。2006年,俄罗斯联邦安全会议副秘书尼古拉·斯帕斯基(Николай Спасский)说道:“亚洲目前发生的变化对俄罗斯未来几十年的国家安全构成了一个典型的、可能是最重要的挑战。”③“Russia faces major security challenge in the East, official says”, 2006-06-06, https://sputniknews.com/russia/2006060649101912/这种疑虑在中俄战略合作关系方面亦时有体现:中俄战略合作主要表现为联合抗衡美国的政治立场互助,而在军事技术合作、能源贸易、远东开发、中亚关系等领域却历经波折。
尽管克里姆林宫欲借向中国军售改善困窘的财政状况,但俄军方始终对面向中国的军售持异议,认为这将促使中俄军事实力对比向有利于中国的方向转化。进入21世纪以来,俄罗斯对华军售的内容以零部件和设备为主,大型海、空军武器系统和平台几乎绝迹。2006年开始,中国作为俄罗斯最大武器出口国的地位被印度取代。①李大鹏:“苏-35 军售暴露中俄军事技术合作的多个主要障碍”,凤凰网,2015-12-18,http://news.ifeng.com/a/20151218/46726771_0.shtml从2006年起,俄罗斯曾一度以维护自身知识产权为由,几乎终止了中俄军事技术交流,并停止对中国军售。在此期间,中俄在军事技术合作发展过程中暴露出一些问题,集中表现在双方围绕交易价格和知识产权等问题产生一些内部性争论。同时,双方原本制度化的军事技术合作年度会议也被推迟。②李承红:“中俄军事技术合作:现状、问题与对策”,《俄罗斯研究》,2009年第1 期,第93 页。近年来中俄军事武器合作也逐渐陷入困境。随着中国崛起态势的日益显现,尤其是中国军事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俄罗斯对于向中国出售高端武器越来越谨慎,并且明确表明不愿向中国出售最尖端的武器系统。与此同时,俄罗斯却不断向印度出售尖端武器。……虽然许多中国学者认为,俄罗斯向印度出售尖端武器主要出于经济利益的考虑,但不可否认的是,中印边界问题至今悬而未决,印度国内对于中国的防范也一直未放松。在此背景下,俄罗斯帮助印度强化军事能力,利用印度制衡中国的意图也会引起中国的警觉。③彭念:“中俄关系应突破制约避免空心化”,爱思想网,2013-03-03,http://www.aisixiang.com/data/61715.html俄中军火贸易在过去十年有所削弱。2004-2013年,俄对华武器出口额比上一个十年增长14.5%,但中国的军费在这两个十年内增长了229%,这反倒说明俄中武器贸易密集度在这一时期明显下滑。④Dobbs:“Russia and China–Friends or‘frenemies’?”
实际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中俄之间的能源合作都处于不断波动的状态。出于对中国崛起的疑虑和担忧,俄罗斯向中国的能源出口量长期维持在较低水平上,对中国石油进口的贡献率仅为11-12%,低于一些遥远的非洲与波斯湾产油国。⑤German Gref, “Russian-Chinese relations: on right track”, 2006-09-11, http://en.rian.ru/analysis/20060911/53751975.html俄罗斯在向中国发货问题上,如输油管道建设等方面,一直有意拖延。俄罗斯还试图在中、日、韩和欧盟等能源买家之间制造矛盾与竞争,以操纵能源政治实现俄罗斯利益最大化。俄罗斯的这些做法使中国对俄罗斯成为可靠的能源安全伙伴的期望值有所下降。①怀兹:“中俄安全关系:既非伙伴关系又无热忱的战略平行状态?”,第29 页。2002年12月份,被业界认为已成定局的从俄罗斯安加尔斯克到中国大庆的输油管道项目遭遇挑战,然后是中石油收购俄罗斯斯拉夫石油公司的尝试无功而返。②王以超:“中石油兵败俄罗斯幕后”,《财经》,2003年第3/4 期。直至2008年及以后,中俄才在能源贸易领域取得一系列进展,这显然与国际金融危机及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的经济与财政困境有关,同时也受到新能源开发取得突破性进展、国际能源供应充足的影响,这两个因素的叠加作用推动国际能源供求进入买方市场。而就国际能源价格博弈来说,俄罗斯显然希望维持高油价,但高油价却会使中国的经济与社会成本上升。
远东地区是俄罗斯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俄罗斯的国家安全与国际地位具有重要价值。2010年,时任俄联邦总统德•梅德韦杰夫(Д.Медведев)在远东地区经济社会发展及与亚太国家合作会议上指出,远东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指标恶化使该地区的人口流失问题更加严重,是俄罗斯需要应对的最令人不安和危险的问题之一。③Медведев Д.Стенографический отчёт о совещании по социально-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му развитию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и сотрудничеству со странами Азиатск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ого региона.2010-07-02.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8234然而,尽管与中国的经济交流与合作,有利于俄罗斯远东地区的经济复苏,但由于俄远东地区与中国相邻地区的经济发展与人口密度对比严重失衡,部分俄精英与民众认为,如果对远东地区的中俄经济与人员往来不施以相应限制,未来远东地区将逐步中国化。加布耶夫指出,俄罗斯从整体上对亚洲特别是对中国拥有文化优越感,苏联作为“老大哥”的记忆更是强化了这种优越感。这些因素创造出一种世界观。在这种世界观中,来自西方的各种谬见代替了对中国的真实了解。例如,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警告西伯利亚的一部分将落入中国之手,许多俄罗斯精英也就恐惧一个崛起的中国。莫斯科存在着大量扭曲清晰观察中国的因素:缺乏对中国目标的理解、1969年苏中边境冲突的遥远记忆、根植于传统的观念,即将东方人口稠密的国家视为对人口稀疏的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的威胁(利用19世纪兴起的“黄祸论”),以及俄远东地区和中国边疆地区不断拉大的经济和人口不平衡。④加布耶夫:“俄罗斯对华政策:驱动力和决策过程”,第143 页。因此,俄罗斯对远东地区中俄边境基础设施建设和边境贸易,都曾实施一些限制措施,如对远东地区中俄边境能源、电力运输、交通、通讯等基础设施建设的有意拖延,对中国商人灰色清关行为的严厉打击及对来自中国的进口商品征收较高关税等。
尽管中亚地区已经从苏联独立出来,与俄罗斯共同处于独立主权国家的国际法地位,但无论从国家安全、经济发展,还是国际威望来说,中亚地区对俄罗斯均具有重要价值,历史形成的思维定式也使俄罗斯精英与民众对中亚存在一种特殊的地缘认知,视其为俄罗斯的后院,认为俄在这一地区具有特殊的安全与经济利益。一些俄罗斯精英认为,尽管美国在中亚强劲的存在构成了更为直接的地缘政治挑战,但中国由于其地理位置的接近和其在中亚的历史,从而在根本上构成了更大的威胁。①波波·罗:“俄罗斯、中国及中亚的权力制衡:融合还是竞争?”,《俄罗斯研究》,2009年第6 期,第44 页。俄罗斯“原苏联地区研究中心”领导人弗拉索夫说:“针对中国崛起,各国看法不同。中亚地区也非常担心中国影响扩大,这对任何人都不是秘密。”②“俄媒:俄力挺印度 削弱中国上合组织地位”,凤凰网,2011-06-16,http://i.ifeng.com/news/hwkzg/news?aid=17206722&all=1&p=1特列宁认为:“俄罗斯与中国在中亚地缘关系方面存在竞争。”③“卡内基莫斯科中心主任:普京不希望与美国对立”,环球网,2012-05-06,http://world.huanqiu.com/exclusive/2012-05/2690900.html俄罗斯精英认为,中国与中亚国家的能源合作损害了俄罗斯在这一传统势力范围的威望,使中亚国家有机会在中、俄、美之间进行平衡外交,降低了这些国家传统的对俄依赖与服从,俄罗斯在中亚地区的能源利益也受到威胁。为此,俄罗斯在这一地区不断加强以自身为主导的军事、政治、经济(包括金融、关税、市场、能源生产与运输)一体化进程,并试图以此抵御并削弱西方联盟或中国对这一地区的影响力。例如,俄罗斯官员一直积极阻挠中国为获得中亚地区的能源资产的多数股权所做的努力,他们更希望这些资源仍然处于俄罗斯强大的能源公司或者中亚国家易受俄罗斯影响的政府的控制之下。俄罗斯政府还一直在尽力防止“上海合作组织自由贸易区”的成立,也反对在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范围内建立统一的共同市场。如果建立这个自由贸易区或统一的共同市场,中国的廉价商品就会大规模涌入中亚当地的市场。①怀兹:“中俄安全关系:既非伙伴关系又无热忱的战略平行状态?”,第73-74、76页。在前述谈及中俄不会联手反对美国的同时,布热津斯基指出,中俄在中亚地区存在此消彼长的竞争关系,从长期来看,中国在中亚的影响力会逐渐提升,而俄罗斯对此却无能为力。②Michael Hirsh, “Once a Hawk, Brzezinski Sees Hope for U.S.-Russia Relations: A Cold War hardliner explains why this time is very different”.俄罗斯政府仅仅在遏制美国在中亚地区的影响力方面做出了微弱的努力,其原因之一即在于:美国介入中亚地区的事务能够降低俄罗斯对“中国持续增长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将会影响中亚地区的政治”一事的焦虑感。③怀兹:“中俄安全关系:既非伙伴关系又无热忱的战略平行状态?”,第74 页。中国与俄罗斯在中亚地区针对西方联盟的利益诉求存在明显差异,俄罗斯更加关注防范西方联盟对中亚地区的势力渗透,以免对自身地缘优势形成威胁;而中国更加关注打击三股势力,以维护地区稳定,保障自身能源来源安全,防止不稳定因素对自身西部边疆地区的安全与稳定形成威胁。④波波·罗:“俄罗斯、中国及中亚的权力制衡:融合还是竞争?”,第45-46 页。
俄罗斯对“一带一路”倡议也曾疑虑重重,甚至要求中国在实施“一带一路”倡议时,与由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而非中亚各主权国家对接。
综上所述,美国对中俄的战略遏制,导致中俄面临的国际压力趋于紧迫,对外战略决策的选择空间遭到压缩,从而促使中俄之间的战略合作趋向于紧密,即促进中俄战略合作由利益互助向军事同盟转化。但是,美国与中俄之间基于不同政治层级合作空间的多维度、多领域的相互依赖,以及美国对中俄的战略遏制的间接性、和缓性(对于美国来说,“遏制”政策具有这样一种色彩,即当面对某种威胁而无法将其彻底消除时,在迫于无奈之下,采取以限制其消极后果进一步蔓延为目标的、带有防御性质的长期战略),导致中俄面临的国际压力趋于和缓,对外战略决策的选择空间得以延伸,又促使中俄之间的战略合作趋于松散,即阻碍中俄战略合作由利益互助向军事同盟转化。中俄之间的战略利益平行与分歧,增加了双方对战略合作的成本-收益(包括其对两国之间及两国与第三方之间战略平衡的影响)计算的复杂性,促使中俄对双方战略合作由利益互助向军事同盟转化的疑虑增加,对中俄战略合作由利益互助向军事同盟转化形成阻碍。
按照理查德·内德·勒博(Richard Ned Lebow)的国际关系文化分析框架,①关于勒博的国际关系文化分析框架,参见Richard Ned Lebow,A Cultur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美国在乌克兰危机后联合日本、欧盟对俄罗斯实施制裁,同时,推动以遏制中国为目标的亚太再平衡战略,不断向深度拓展(如特朗普政府出台印太战略),标志着美国为了维护霸权地位、攫取霸权利益,已经失去了理智的战略克制,对中俄的合法利益乃至安全构成严重威胁与挑战。对美国失去理智控制的欲望(利益)与精神(地位和荣誉)追求,中俄必然产生警惕,从而使国际体系大国传统安全困境加深。如果美国仍然一意孤行,以霸权主义和单边主义的行为模式,处理与中、俄之间的关系,中俄对外战略选择将受制于恐惧动机而变得偏重于物理能力的整合(如组建军事同盟)。作为施密特所称具有战略性世界大国资质的中俄,不可能对美执行无条件追随政策,当其面临紧迫的外部威胁、对外战略选择变成要么制衡要么追随的二选一时,必然首先选择制衡而极可能优先采取军事结盟的应对手段。
尽管美国同时针对中俄的双向遏制政策,使中俄之间的利益互助向军事结盟转化的可能性有所上升(具体表现为利益互助的范围与层次得到进一步拓展和提升:乌克兰危机和美国重返亚太之后,中俄之间的能源、军事合作又取得新进展,就中亚利益冲突管控机制也达成新的共识),但就当前及不远的将来而言,中俄之间仍存在诸多维度和领域的战略利益平行与分歧,导致中俄战略合作在很大程度上仍将停留在利益互助层面,由利益互助向军事结盟转化的动力尚嫌不足。正如美国学者伊丽莎白•威什尼克(Elizabeth Wishnick)所提出的,不应将中俄关系视为一个反对美国的阵营,也不应将上海合作组织视为一个其内部完全不存在矛盾的组织。尽管中俄两国对美国在中亚地区的战略计划高度存疑,但上海合作组织内部、中亚国家之间——特别是俄罗斯与中国之间——的利益分歧注定会妨碍中俄及中亚国家采取任何联合起来反对美国的行动。②伊丽莎白·威什尼克:“对中、美、俄在中亚的竞争与合作的展望:处在格鲁吉亚危机阴影之下的三国关系”,载于《中国与俄罗斯:竞争与合作》,第133 页。
在体系结构压力与地缘政治博弈的复杂互动背景下,中俄战略关系在无战略合作与军事同盟型战略合作两种极端状态之间摇摆,而这一战略合作区间以利益互助为主要特征。就当前及今后可预见的一段时期而言,在美国针对中国实施亚太再平衡战略与印太战略①印太战略从某种意义上可被视为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延续与强化。,针对俄执行外部围堵、内部颠覆战略的背景下,中俄利益互助型战略合作存在由松散走向紧密的潜在可能性;但笔者认为,受制于前述中俄美三角互动关系的复杂性,中俄利益互助型战略合作仍将表现出下面一些特征,并在俄罗斯针对美国南海航行自由问题的立场上有所表现,对此中国应做好相应的战略预判与应对。
从国家安全及其他利益的角度观察,被动性是中俄战略合作关系的重要特征。中俄战略利益互助的最大成果在于两国边界领土争端的解决,以及长达4300 公里的陆地边界线的划定。具有互不侵犯条约意义的中俄边境划界协议,结束了此前双方彼此戒备的紧张状态,两国不再将战略武器指向对方,并大规模裁减了各自保卫国境安全的军队。为双方赢得后方安全的同时,在两国内陆方向,为两国经济社会发展构建了比较稳定的外部环境;安全成本的下降,也为两国经济社会的发展节约了大量资源。此外,双方在毗连边境方向的防卫压力的缓解和安全成本的下降,使两国在其他方向的进攻与防御潜力得以释放和增强,为实现其他领域和安全方向的利益诉求赢得了先机。
但与此同时,两国在面临来自第三方的安全和其他利益挑战时,特别是在大国彼此竞争和对抗的传统安全领域,并未形成积极有效的高政治层级的同盟式战略协调与互助机制。作为主张与遵循传统主权主义原则与立场(不干涉他国内部事务)的国家,至少在目前和可预见的未来,中俄暂不会考虑建立同盟型战略合作关系。两国面临的安全挑战的非紧迫性、双方战略利益的平行与分歧、与第三方安全和利益竞争与合作的复杂性,也可能对双方战略合作的积极性产生抑制效应。
由于战略利益方向的不一致,以及中俄在全球战略能力上的局限(战略能力主要局限在自身邻近地区)①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因放弃与西方的战略对抗以及经济严重下滑,而大幅削减军事开支,将战略空间收缩到国境周边地区。尽管俄罗斯继承了部分苏联遗留的海外军事基地,但由于战略思维的转变和成本担负能力的下降,放弃了其中的绝大多数。而中国虽然近年来国际影响力和战略能力大幅提高,并在海外(吉布提)建立了保障(军事)基地,但与中、俄针对美国施加的战略压力实施联合反制所需的战略对接,尚有较大差距。,因此,中俄利益互助存在覆盖范围错位和非直接性等特征,这与美国在全球主要战略区域对盟友的直接武力、情报或后勤支持形成明显差异和对照。中俄之间的非重合性利益互助,导致彼此战略关系更具牵连性特征。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在全球的军事能力和国际影响力逐渐式微,在东亚、太平洋地区也表现出严重的战略能力局限。从实际战略能力上来说,俄罗斯在美国南海航行自由问题上,能够给予中国的直接支持,只能是立场或姿态上的。除此之外,俄罗斯在被越南实际控制的中国声索主权和专属经济权利的海域,与越南合作开采油气资源,使俄罗斯在实际行动上,与在美国南海航行自由问题上支持中国立场的态度,出现矛盾与冲突。因此,俄罗斯在美国南海航行自由问题上,支持中国立场的意愿和能力,可能都是有限的。而与此同时,俄罗斯在美国南海航行自由问题上对中国立场的有限支持,也可能需要以中国在俄罗斯所面临的其他棘手问题(如乌克兰危机、叙利亚战争及其引起的西方制裁或其他类似问题)上,给予基本对等甚至代价更大的支持作为交换,使中国卷入与自身战略利益无直接关系的国际争端之中。
但牵连所涉及第三方(美国)的同一性,又使这种牵连所形成的战略成本降低,效果增溢。中、俄所面临的类似主要国际战略问题,均由美国制造或引起(或与其密切相关)。尽管中、俄面临的此类问题的性质、方向不尽相同,但中、俄任何一方与美国进行的战略博弈,均会牵制美国的部分战略能力与关注度,从而在客观上对另一方形成间接支持,使其所面临的战略压力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缓解。在美国南海航行自由问题上,俄罗斯在波罗的海针对北约飞机抵近领海或国境侦查实施的监视、驱离行动,与中国舰艇在南海对美国所谓“航行自由行动”实施的类似做法,起到了立场上彼此支持、行动上遥相呼应的增溢效果。
尽管支持俄罗斯抗衡美国及其主导的同盟体系的地缘挤压和经济制裁,也有利于牵制美国的力量,客观上缓解美国给中国造成的现实和潜在压力。但中国的战略目标是建立中美新型大国关系,而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具有不对抗、合作共赢等诉求,为了交换俄罗斯在美国南海航行自由问题上对中国立场的支持,在与中国没有直接战略利益关联的问题上抗衡美国,与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诉求存在冲突的一面。
如前所述,虽然中俄面临的国际压力和安全威胁的主要来源是一致的,即美国及其主导的同盟体系,但这种压力与威胁并未上升到战争一触即发、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情势,即尚不存在由极端强迫力形成的严厉外部环境条件。此外,中俄分别面临的国际压力和安全威胁,也并不具有较高程度的方向一致性。中俄面对美国施加的国际压力与安全威胁,均有除战争以外的多种应对选项,中俄在抗衡美国的应对方式选择上,并不仅限于极端外部强迫力形成的唯一“出口”。这种情境使双方在针对外部安全威胁采取制衡行动时,仍然会纠结于成本与代价或利益与补偿方面的考虑。而俄罗斯在美国南海航行自由问题上对中国立场的支持,由于并未面临严厉到除战争之外没有其他选择余地的国家安全威胁,显然,属于双方在非严格外部条件规定下的利益不一致情境下的互助行为,而不属于在严格外部条件规定下的利益一致情境下的攻守同盟。①但即便双方共同面临战争威胁,基于对战争威胁来源的相对实力及其威胁程度的认知差异,也可能会导致其中一方或双方实施推卸责任(绥靖)行为,但这属于认知错误导致的结果,与现实主义关于制衡与追随的逻辑分析本身无关。
中美、俄美关系虽然存在不少龃龉,美国也常常发出欲对中俄进一步实施战略遏制的威胁,但中俄两国与美国的关系仍不是全面对抗性质的,中俄分别与美国存在战略利益协调和互补的空间和场域,中俄与美国的关系仍然处于多维度、多领域的复杂竞合博弈态势,属于竞争中有合作的复合相互依赖关系。
俄美、中美关系的演化仍然存在相当程度的不确定性,而非一定是无法调和的敌对关系。而作为中美、俄美关系函数的因变量,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中俄之间尚存在战略利益平行与分歧(只能暂时将其视为常量),中俄之间的互助关系也存在一定的变数。①事实上,美国精英圈子内已有联俄制华的声音,特朗普对这一观点也持肯定态度,并打算在自身总统任内将其付诸实施。但由于美国国内政治纷争的搅局,这一计划未能真正付诸实施。然而就未来而言,并不能排除美国在俄美关系问题上的大幅度政策转向;而俄罗斯则始终期待能够与美国改善关系,缓解自身安全与经济压力。由于中俄战略关系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受到中美、俄美关系演化的制约与影响,因此,俄罗斯在美国南海航行自由问题上对中国立场的支持也并非是牢不可破或一成不变的,加上其他地缘政治与经济因素的影响,也可能产生某种对中国不利的变化趋势,如置身事外或左右摇摆(持骑墙态度)。
同时,在美国南海航行自由问题上,两国利益不一致还具体表现为:俄罗斯在南海地区的现实利益,与中国南海九段线的历史权利诉求相冲突。由于东盟各南海权利声索国海洋资源开发技术水平落后,加之资金短缺,长期以来,它们采取与外国公司合资的方式,开采中国南海权利声索地区的油气资源。其中,近30年来(2013年前),越南与俄罗斯(1991年12月以前为苏联)合作的越苏石油联营公司(Vietsovpetro),从该地区白虎、金龙等油气田累计开采石油1.93 亿吨、天然气230 亿立方米,两国共同获利数十亿美元。②“VIETSOVPETRO”, 2013-09-03, https://vietnam.vnanet.vn/chinese/vietsovpetro/49838.html而中国反对美国南海航行自由行动的权利依据,则是本国政府历史上对南海地区的有效行政管辖,依据这种历史管辖权,中国在九段线内的南海海域享有历史性权利,包括对南海诸岛礁及相关海域由历史形成的主权、主权权利和管辖权,而这与越南(其中部分开采活动与俄罗斯合作)开采南海油气资源所依据的所谓“国际规则”是存在根本冲突的。③关于在南海问题上中国坚持的“主权原则”与越南等国坚持的“国际规则”的冲突,参见左希迎:“南海秩序的新常态及其未来走向”,第33-35 页。俄罗斯由于自身与越南合作在九段线内的南海海域开采油气资源,与支持中国在这一海域主张历史性权利的立场相抵牾。而中国在这一海域主张的历史性权利,正是反对美国南海航行自由行动的权利依据。
此外,俄罗斯为摆脱西方的政治孤立及自身发展困境,正努力谋求融入东南亚地区发展进程,为自身发展和对外影响力的提升提供助力。近年来,俄罗斯与南海周边国家频繁开展战略对话,深化战略伙伴关系,积极融入多边对话机制和多边组织,对东南亚国家邀请其“共同参与经济发展和保障地区安全稳定”,做出积极响应:提出加强地区一体化的路线图,愿意积极参与东南亚统一社会经济体建设;在2014年版军事学说中提出“协助亚太地区构建基于非结盟原则的新安全模式”。同时,俄罗斯与越南达成重新使用金兰湾海军基地的合作意向,目前,俄空天军飞机、军舰和潜艇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使用该基地。①胡丽雯:“俄媒评俄军重返金兰湾利弊得失:令地缘政治复杂”,参考消息网,2016-08-26,http://www.cankaoxiaoxi.com/mil/20160826/1281227.shtml通过装备出口、技术合作、军工展览等方式试图强化与东南亚国家的军事合作。俄罗斯在东南亚的军售伙伴包括越南、印尼、马来西亚、老挝、泰国,并积极开拓菲律宾、文莱等其他国家市场。在欧亚经济联盟与越南之间签署“自贸区协议”,以推动地区经济一体化。积极发展与越南在核电领域、与越南、印尼在航天领域的合作。
而与此同时,在共同面对美国战略遏制与挤压的背景下,俄罗斯与中国之间仍然存在战略合作的必要性和迫切性。2016年6月10日,俄联邦外交部发言人扎哈罗娃(М.В.Захарова)在媒体发布会上声明,第三方介入南海领土争端将导致地区局势更加紧张,俄罗斯作为领土争端的非当事方,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也不会介入该争端,当事各方应通过政治与外交途径解决有关问题。②Брифинг официального представителя МИД России М.В.Захаровой.Москва, 10 июня 2016 года.2016-06-10.http://www.mid.ru/web/guest/foreign_policy/news/-/asset_pub lisher/cKNonkJE02Bw/content/id/23135312016年6月25日,普京在与习近平会晤时,对南海领土争端问题的说法是,希望保持该地区和平与稳定,但并未展开进一步的具体说明,也未提及如何保持该地区的和平与稳定。③Заявления для прессы по итогам российско-китайских переговоров.2016-06-25.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522732016年7月14日,“南海仲裁案”结果公布后,俄联邦外交部再次声明,与南海领土争端相关的协商和谈判应在有关各方之间直接进行,俄不是南海领土争端的当事方,不会卷入南海争端,①Брифинг официального представителя МИД России М.В.Захаровой.Москва, 14 июля 2016 года.2016-07-14.http://www.mid.ru/web/guest/foreign_policy/news/-/asset_pub lisher/cKNonkJE02Bw/content/id/2354135但俄方随后又与中国在南海这一地缘敏感地带进行了联合军演。②Учение «Морское взаимодействие – 2016» продемонстрировало качественно новый уровень оперативной совместимости ТОФ и ВМС НОАК.2016-09-19.https://function.mil.ru/news_page/country/more.htm?id=12096453@egNews俄罗斯最高领导人在访华期间,表达了对中国方面的支持。2016年9月5日,普京于G20 峰会(杭州)期间表示,对中国不承认南海仲裁案的立场表示理解和支持。并强调俄之所以如此,是基于法律程序,而非政治立场。③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ответил на вопросы российских журналистов по завершении рабочего визита в Китайскую Народную Республику для участия в саммите «Группы двадцати».2016.09.05.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press_conferences/52834
基于此,俄罗斯在美国南海航行自由问题上的立场,显然也将受到其在该地区对外关系结构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处于中、美及其他各南海权利声索国相互对立立场的困扰中。④俄罗斯也可能以在中美冲突问题上的立场,作为对美讨价还价的筹码。
从理论上来说,中俄战略合作性质的变化区间处于无合作——军事同盟之间。中俄战略合作性质的变化,受到中美、俄美冲突,中美、俄美相互依赖,中俄战略平行与分歧等变量的相对关系的影响。中美、俄美冲突促使中俄战略合作性质从无合作向军事同盟方向移动;中美、俄美相互依赖,中俄战略平行与分歧,促使中俄战略合作性质从军事同盟向无合作方向移动。就目前中美、俄美冲突加剧的国际背景而言,中俄战略合作性质具有向军事同盟方向转化的潜在动因;但受制于中美、俄美相互依赖、中俄战略平行与分歧等变量的影响,中俄战略合作性质向军事同盟方向转化的现实可能性仍然是比较有限的。笔者认为,在当前及未来可预见的一段时期内,中俄战略合作仍将在利益互助区间摇摆,而难以越过利益互助与军事同盟之间的界限。
就目前南海形势而言,俄罗斯考虑到对美、中及地区国家的关系平衡,针对美国南海航行自由行动的立场,可能仍然较为模糊和摇摆。在这一问题上,俄罗斯对中国的支持意愿与能力均较为有限。仅就目前及未来一个时期的南海地缘形势演化而言,这一结论仍然是大概率事件;尽管俄罗斯对美国在北极援引航行自由原则,持否定态度,①“俄议员:俄将对犯境者严惩不怠”,俄罗斯卫星通讯社,2018-12-23,http://sputnik news.cn/politics/201812231027186897/但在航行自由原则问题上,并未明确宣布与中国联合予以反制。在南海航行自由问题上,对俄罗斯所持任一明确立场的对冲制约因素较多,因此,持模糊和摇摆立场,最符合其所处的存在许多矛盾与纠葛的国际地位。尽管不排除大国对立关系激化,会导致中俄在这一问题上的结盟式合作,但这一情境出现的概率较低。
从俄罗斯针对美国南海航行自由行动的立场及其成因来看,为使两国的合作关系从利益互助向利益协调的方向转化,中国应审时度势,采取有效措施,在两国之间增进共识。应借助战略协作伙伴关系构筑的双边政治互信,增进双边的共同利益,促进双边的利益一致性,减少因利益不一致引发双边互助过程中潜在的脆弱性和不确定性。②有中国学者指出,能源、武器等中俄传统合作领域进一步拓展的潜力有限,中俄应突破传统合作领域的局限,探寻新的合作领域。俄罗斯对外政策构想将中俄合作领域定位到地区组织以及国际组织。中俄在全球以及地区重大问题上存在共同利益,中俄理应相互协调,共同应对。参见彭念:“中俄关系应突破制约避免空心化”。同时,按照新自由主义的复合相互依赖理论,多维度、多领域地强化双边的复合相互依赖,并使其向有利于中国的不对称结构转化与发展。
此外,在处理双边关系中的重大问题时,还应尽量减少对方的战略疑虑和误解。如在实施涉及俄罗斯重要的地缘政治、经济关系的对外举措时,应充分注意和评估俄罗斯在地缘政治、经济方面的疑虑和担忧,并采取对话、磋商、合作、补偿等有效措施,使之得以缓解或消除。以免因俄罗斯对中国的疑虑或误解,影响其在南海战略方向上对中国的声援与支持,尽管这种声援与支持可能仅仅是立场与姿态上的。如对俄罗斯来说,中亚地区有着较高的地缘关系敏感度,因此,在中亚地区实施“一带一路”倡议,应重点关注俄罗斯的安全与利益诉求,尽量在有俄罗斯参与的场景下,如在上海合作组织或欧亚经济联盟的框架内,开展各项活动。
而在目前中美关系遭遇困难、俄罗斯与西方交恶且在南海存在现实利益的情况下,除了应进一步强化中俄在各个维度、领域的相互依赖以外,同时应该对中俄战略合作,由利益互助向军事同盟方向转化保持审慎态度,以免与美国及其同盟体系形成战略僵局,陷入传统安全困境而失去战略弹性。出现这样一种局面,显然不利于中国尽量延长战略机遇期,以实现和平发展的国家战略目标。而从俄罗斯的国家发展战略来看,俄也可能会对与中国发展军事同盟关系持消极立场,尽量防止与西方世界陷入新冷战格局,避免俄罗斯依托欧洲实现安全与发展目标、回归大国地位的国家战略目标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