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精华*
【内容提要】大众文学是城市化的产物。城市化进程在世界各国各不相同,大众文学也就不是只有欧洲及其延伸——美国的模式。彼得大帝开启的城市化进程,伴随着引进欧洲流行的世俗文学,也就在翻译和模仿其基础上,开始了大众文学在俄国的生产、流通和消费过程。三百多年来,无论经历帝俄还是苏联抑或俄联邦的历史变迁,由于实行书刊审查制度,使得大众文学在俄国始终以不同于欧洲-美国的模式展开:它是作为现代俄罗斯文学整体所发展起来的,而不是其中的特殊文类,并且相伴而生的文学批评,有不少是正视大众文学之存在和价值的;大众文学和俄罗斯经典文学构成互动关系,即文学批评观念变化和文学教育,是从各时代的畅销作品中筛选出经典的,造成许多得到官方倡导的文学,其影响力时常不及所谓低级的大众文学。
论及俄罗斯文学,我们经常困扰:古罗斯文学的消失、现代俄罗斯文学的起源,皆肇始于对欧洲世俗文学的引进——当时属于流行文学,后来才被确认为经典,因为欧洲文学在18世纪已主要是通过图书市场而生产、流通和消费的;相应地,俄国也引入了这种文学机制,哪怕把过去正教会的精神检查(духовная цензура)转化为世俗的书报审查(светская цензура)机制,即意识形态经常干预文学的生产和流通,但文学消费仍然是通过图书市场才实现的。这就意味着,大众文学在现代俄国发展历程中理应是存在的。这样,我们就需要知晓大众文学在俄罗斯帝国时代—苏联岁月—当代俄联邦之真相,以及三百年来俄国是如何认识大众文学的。
一
彼得一世开启的俄罗斯帝国建构之路,是国家主导的城市化和工业化并进过程。一开始引进德国的模式,同时多聘用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国的建筑师来设计彼得堡的建造方案,1740年代开始改为法国模式,但因为法国大革命之发生,到叶卡捷琳娜大帝时代后期,改为加强与正加速向全世界殖民的工业化英国的联系:这样的欧洲化历程,目的乃希冀快速提升帝俄的现代化水平。也正是在这一历程中,出现了在思想观念和审美上模仿欧洲的情景,包括大量引进欧洲所确定的文学艺术经典,尤其是当时正在流行的歌剧、话剧、芭蕾舞剧、文学、绘画、音乐等;并且,伴随着城市化水平之提升,引进欧洲文学艺术的规模持续扩大,俄国大众文化市场也加速形成。不否认,当局为促进居民认同快速强大起来的帝俄,实施报刊审查制度,却仍阻挡不了城市化过程催生了官方始料不及的效果:1759年古典主义作家苏马罗科夫居然创办面向市民的杂志《勤劳的蜜蜂》,而后更多的人加入私人编辑出版杂志行列,如1769年出版商诺维科夫(Николай Новиков,1744-1818)创办《雄蜂》,寓言作家克雷洛夫(Иван Крылов,1769-1844)先后主办《精灵邮报》和《观察家》及《圣彼得堡水手》。尤其是,随着城市化进程,后来被尊为官方史学家的卡拉姆津(Николай Карамзин,1766-1826),本是以创办和编辑《莫斯科月刊》而声名赫赫的;相应地,科学院印刷所和莫斯科大学印刷所等大量刊发畅销作品,包括《彼得·兹拉德科留奇》、《波瓦·柯罗列维奇》、《英国百万富翁乔治历险记》等流行小说,以及经法文翻译的《一千零一夜》,尤其是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费奈隆的《忒勒马科斯历险记》、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等欧洲流行的历险记文类。这种情形延续到18世纪中后期,畅销欧洲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新爱罗伊斯》、《汤姆·琼斯》等作品也被及时俄译,成为新时期俄国的畅销书。19世纪以来就被视为法国和世界经典作家的伏尔泰,却是1740-1780年代俄国流行作家,其作品在当时被大量的俄译,甚至因此被叶卡捷琳娜大帝聘任为帝俄科学院史学家。对这样的历史,《祖国笔记》的“当代图书编年史”栏目(1839),曾刊发别林斯基对18世纪畅销书作家马特维·科马洛夫(Матвей Комаров,1730-1812)之力作《英国绅士乔治历险记和布兰登伯爵弗里德里克·刘易斯故事》(1782)的书评,并现身说法,自称其文学教育是从阅读世俗印刷所刊行的那些流行小说开始的,包括《伏尔泰中长篇小说集》、《美德之镜》等。①Отечественные записки,1839 Т.v.No.8.C.37.相应地,在俄国也出现了大量模仿这些流行文学的历险记、旅行记、情感小说,如声名赫赫的В.К·特列佳科夫斯基(Василий Тредиаковский,1703-1769),就成名于创造性地翻译法国言情小说《爱情岛之旅》(1730)。在这个过程中,培育了不少杰出的畅销书作家,如楚尔科夫(Михаил Чулков,1743-1792)在1760年代就出版四卷本畅销书集(译文集),尤其是刊行畅销书《嘲弄人的人,或斯拉夫民间故事》(1766),虽然碍于当时出版市场(书籍印刷出版昂贵),发行量不大(多是富家购买再转手其他读者,或图书馆收藏而使有限读者接触之),但赢得市民赞赏。第二年,他作为皇家军需官受聘于科学院,编辑出版了《简明神话词典》(1767年刊行),发行量为650 册,每本书定价高达93.95 卢布(相当于工薪阶层一个月的薪水)。使他在俄国大众文学史上获得重要地位的,是他不久后出版的《靓丽女厨》(1770):该作堪称俄国第一部长篇小说,生动描述漂亮军嫂马尔托娜如何从军人遗孀发展成近乎妓女的过程,深得当时和19世纪读者的青睐。直到苏联时代初期,大众文学已被“群众文学”所取代,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В.Шкловский)还刊行《楚尔科夫和列夫申》(1933)说,《嘲弄人的人》和《靓丽厨娘》虽然是和当时低级文学相关联的畅销书,如主人公的出生和受洗就令人想起俄罗斯民间传说中的人物,叙述过程时常流露出色情成分,但人物形象塑造有多种原创性(оригинальные),并认为这是一部多么出色的女子 人生历险记小说(плутовской роман),充满着对世俗社会的想象力,常用民间习惯的借代法,造成在东正教美学仍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情势中,读者却对其爱不释手。①Шкловский В.Чулков и Левшин.Ленинград:писатель,1933.C.107-116.
18世纪流行文学远不止是这些:仅次于楚尔科夫的是费多尔·艾明(Федор Эмин,1735-1770)的《厄内斯特与多拉福尔信札》(1766-1768),以及其儿子尼古拉·艾明(Николай Эмин,1767-1814)的《命运游戏》(1789)等。这对父子作为18世纪中期著名畅销书作家,创作各深受卢梭《新爱洛依丝》和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等欧洲启蒙主义文学之影响,成为促成俄国文学走向叙述俄罗斯问题的感伤主义之先驱。当然,18世纪最为流行的作家及其作品,除了科马洛夫《英国绅士乔治和勃兰登堡侯爵弗里德里克·路易斯历险记》(1782)之外,还有《万卡·卡因》(1779)、被普希金所提及的列夫申(Василий Левшин,1746-1826)的《俄罗斯故事》(1780-1781)等。这类流行文学在18世纪后期更具生命力,如卡拉姆津(Николай Карамзин,1766-1826)在成为著名学者之前,不仅仿照欧洲旅行记而写了文坛津津乐道的《一位俄罗斯旅行者信札》(1791-1792),而且创作了《可怜的丽莎》(1792)和《当代骑士》(1802)等感伤主义小说——当时流行的言情小说。
18世纪诸如此类的流行文学现象,当时争议很多,如同样也热衷于翻译欧洲文学的罗蒙诺索夫和苏马罗科夫等古典主义诗人,就视之为低级作品,但著名出版商诺维科夫所编辑的俄国首部文学词典——《俄国作家历史词典》(1772)则相反,却收录了特列加科夫斯基、楚尔科夫、艾明父子等翻译或创作的流行文学作品。就是在争议中,卡拉姆津作品广为畅销起来,并因满足着18-19世纪之交大城市读者的审美诉求,这些旅行记和感伤主义作品,促成了俄罗斯文学的自觉意识。诡异的是,18世纪面向市民写作的文学所引发的矛盾,尤其是否定性意见,在城市化普及程度大幅提高的19-20世纪初,居然作为遗产延续着:对这类文学事实,体制外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和皮萨列夫等激进的批评家,以及波列沃依(Николай Полевой,1796-1846)、德鲁日宁(Александр Дружнин,1824-1864)等保守主义批评家,和体制内学者之作一样,多是否定的,如曾任莫斯科大学校长的基霍恩拉沃夫(Николай Тихонравов,1832-1893)及其五卷本《俄罗斯文学和古迹编年史》(1859-1863)、国家档案馆古籍部主任和俄罗斯文学史家别卡尔斯基(Пётр Пекарский,1827-1872)院士及其两卷本《彼得大帝时期俄国的科学与文学》(1862),以及从中学俄语教师晋升到莫斯科大学语言学教授和帝俄科学院通讯院士的布斯拉耶夫(Фёдор Буслаев,1818-1897)及其《俄语历史语法概论》(1858)、彼得堡大学文学教授米列尔(О.Ф.Миллер,1833-1889)在1770年代所发表关于俄罗斯文学史演讲、科学院通讯院士奥夫相尼科-库里科夫斯基(Д.Н.Овсянико-Куликовский,1853-1920)及其《俄罗斯知识分子史》(1906),尤其是出版多种研究莎士比亚等欧洲经典及其在俄国传播之作的莫斯科大学教授斯托罗任科(Николай Стороженко,1836-1906)、历史文献图书馆教授温格洛夫(Семён Венгеров,1855-1920)及其《当代俄罗斯文学史》(1886)、莫斯科大学教授和国家艺术学院院长柯岗(Пётр С.Коган,1872-1932)及其三卷本《当代俄罗斯文学史概论》(1908-1911)和《从古至今的俄罗斯文学史》(1927)等,无不把书刊审查制度转化为文学批评标准,或以俄罗斯民族认同程度而否定性地对待俄译欧洲流行文学以及在此基础上出现的模仿性畅销文学,或以贵族精英意识轻视满足市民审美需求的大众文学。
不过,历史发展到19-20世纪之交这个能平视欧洲文化的时代,以及藐视西方的苏维埃政权初期,日益自信的俄国知识分子在某种程度上正视了18世纪大众文学存在。弗拉基米洛夫(Пётр Владимиров,1854-1902)这位1880年始任基辅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教授的著名学者,其《俄罗斯语言艺术史导论》(1896)赞赏翻译欧洲流行文学及其对标准俄语之确立和发展的意义。①Владимїров П.Введение в истории русской словености.Киев,1896.帝俄科学院院士佩平(А.Н.Пыпин,1833-1904)在其四卷本《俄罗斯文学史》(1898-1899)第三卷中,着重论述18世纪文学,谈及此期间俄罗斯文学发展和俄译欧洲文学之关系时,没有回避特列加科夫斯基的《爱情岛之旅》,视之为讽喻-讽刺爱情小说。著名文学史家奥希波夫推出的几部重要文学史著作,如《俄罗斯长篇小说断代史:18世纪<万卡卡恩>》(1902)、两卷本《俄罗斯文学史概论》(1910)等,皆涉及18世纪流行文学,承认当时翻译的流行文学之重要性。尤其是,痴迷于象征主义的著名批评家楚科夫斯基(Корней Чуковский,1882-1969),在白银时代结束之后仍严肃考察18世纪大众文学的历史,他的《马特维·科马洛夫》(1929)和《楚尔科夫和列夫申》(1933),就专论18世纪流行文学的经典作家。尤其是,苏联科学院第一部《俄罗斯文学史》第三、四卷(1941、1947),专论“18世纪俄罗斯文学史”,大量涉及这些作家及其作品,其丰富的史料价值远超出了思想之不足,并且声称,“1760年代开始出现了新的美学观,在俄罗斯文学中立即呈现出两种趋向,首先是出现了费多尔·艾明、楚尔科夫、卢金等平民知识分子作家。一开始他们就确定了与古典主义传统之格格不入的立场,因为在他们眼中,古典主义是与贵族传统、上流社会文化紧密相连的,而他们则不是来自贵族知识分子的文化圈、沙龙、书房,是来自生活没有保障的底层市民,相应的,他们并不去搜寻纯粹理性的古典主义,而是感兴趣于人性、小人物、民间文化、那些没有高深学识的民歌、保存在市民阶层和农民中的日常生活,这些是被贵族上层所抛弃的。在这个基础上,平民知识分子群体锻造出了早期俄罗斯感伤主义和前期浪漫主义”;更重要的是,在第二、三章中集中论述18世纪后半叶许多流行小说因为报刊审查制度而未能及时刊行的问题,以及与此同时,学习欧洲城市化所带来的出版印刷便利、刺激图书市场繁荣,导致所谓“通俗文学”盛行,如在欧洲广泛流行的法国天主教神学家费奈隆(La Mothe-Fénelon Fénelon,1651-1715)《忒勒马科斯历险记》(1699)之影响了,赫拉斯科夫(Михайл Херасков,1733-?)创作了政治小说三部曲《努美阿,又名繁荣的罗马》(1768)、《卡德姆和加尔莫尼亚》(1786)、《波利多尔,又名卡德姆和加尔莫尼亚》(1794)等流行小说,还设专章论述艾明、楚尔科夫、科马洛夫等,称精力旺盛的艾明“有广泛的读者市场,一部接一部地发表系列小说”,而且对特列加科夫斯基所译的《爱情岛之旅》及其引发的纷争、诺维科夫对世俗文学流行的诸多贡献等,都有详尽的描述。①Гуковский Г и Десницкий В.А.(ред.).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 10 томах.Т.IV.Литература XVIII века.Ч.2.М./Л.: АН СССР, 1947.С.35, 78-80, 257;T.III, Ч.1.1941.C.215-263.更有甚者,在解冻思潮之后,为了彰显苏共领导下的社会主义是人类最文明和最民主的制度,有意识强调帝俄文学发展中的“民主”因素,重视发掘18 世纪以来那些流行文学遗产:苏维埃作家出版社刊行讽刺性喜剧作家迈科夫(Василий Майков,1728-1778)《选集》(1967);大学文学教育课程重视这种文学,如科科列夫选编的《18世纪俄罗斯文学选读》(1952)不仅收录古典主义诗歌和悲剧,还包括楚尔科夫《靓丽厨娘》、《痛苦命运》、《珍贵的狗鱼》等①Кокорев А.В (сост.).Хрестоматия по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 18 века.М.: Гос.Учебннопеда,1952.C.560-610.1961年修订版和该版本相差无几。;1979年苏联国家文学出版社再版19世纪初畅销小说家布尔加林全集和文集,列宁格勒大学教授扎帕多夫(Александр Западов,1907-1998)的《十八世纪俄罗斯文学,1770-1775年文选》(1979)则收录费多尔·艾明《1765年一月显现的梦》和《厄内斯特与多拉福尔信札》;1987年苏维埃俄国出版社再版《嘲笑人的人》。有意思的是,期间美国石溪大学历史系教授马克(Gary Marker,1948-)的两卷本《出版、刊行和俄国知识分子生活之缘起,1700-1800》(1985),也专门讨论18世纪图书出版问题,涉及流行文学及对当时帝俄社会的影响等,如考据特列加科夫斯基翻译和出版《爱情岛之旅》的历史——他先向帝俄科学院印刷所提出申请,很快得到应允,印刷所甚至要求同时要刊行他在巴黎创作的若干世俗化诗歌,这是俄国首部私人资助的图书——得到了首任帝俄驻法国大使鲍里斯·库拉金(Борис Куракин,1676-1727)公爵的大力支持。②Gary Marker, Publishing, Printing and the Origins of Intellectual Life in Russia,1700-1800,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5,p.51.鉴于18世纪流行文学如此重要,苏联末期,重视对这些流行文学之生产、流通和消费的历史真相更成大势,如开放大学出版社重版著名出版商古列维奇(Исаак А.Гурвич,1860-1924)的《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畅销作品》(1991):第二章特别梳理18世纪畅销书创作和出版的情况,包括翻译文学,并特别指出卡拉姆津作品在出版方面极为成功,声称《可怜的丽莎》在发行量上是一部神奇的小说。③Гурвич И.А.Беллетристика в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 XIX века.М.: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Российского открыт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1991.C.20.在后苏联俄国,重新肯定大众文学,在相当程度上正是从发掘18世纪流行文学遗产开始的,如“苏维埃俄国”出版社率先重版“色情小说”《靓丽厨娘》,许多出版商大量刊行18世纪通俗小说。
可见,在18世纪俄罗斯文学遗产中,不是得到官方扶持的古典主义戏剧和诗歌,而是面向读者大众市场的历险记和旅行记、感伤主义小说,更受读者青睐,并在不同程度上得到帝俄和苏联时代文学史家的关注。
二
在18 译介欧洲的经典和流行文学过程中,出现了模仿这些文学的潮流,逐渐孕育出历险记、书信体和日记体等流行文学。这些被后来批评家屡屡诟病的文学,其魅力却是官方推崇的古典主义文学所不及的,并未因下列历史事件意外改变文学进程而有所减弱:1812-1814年卫国战争及其胜利,激发了俄国民族的自信心,促成了俄国人从心理上摆脱对欧洲的依赖,因而不再模仿欧洲文学;1825年十二月党人起事失败,从精神上启示俄国精英,在俄国复制欧洲尤其是法国启蒙思想是不会成功的,这又反过来在相当程度上加剧了俄国人对欧洲流行思想和审美的警惕,并催生了对俄国走欧洲化之路的反思。就是在这样的转型过程中,卡拉姆津从流行的书信体和旅行记作家、感伤主义作家,转化为杰出的史学家,推出了堪与《史记》相媲美的《俄罗斯国家史》(1803-1826)。殊不知,该作意外为19世纪初凸显民族认同的欧洲浪漫主义文学运动,在俄国演化为强调俄罗斯帝国之伟大的历史小说,提供了历史资源。由此,俄国社会步入了俄罗斯民族认同之确立时代,俄罗斯文学围绕如何建构国家认同而展开,使包括大众文学在内的各种文学,不再非遵循欧洲文学经验不可,改变了18世纪一定要通过译介或模仿欧洲流行文学才会声名鹊起的状况。新时代需要自觉的力量去推动俄罗斯文学成熟起来。正是在这种情形下,普希金适时地创作了一系列投当时读者所好的抒情诗、故事诗、叙事长诗、中篇小说、戏剧等,并通俗易懂地表达对俄罗斯帝国的深切认同,从而成就其被尊为现代俄罗斯文学奠基人的基础。
这样就意味着,普希金不是孤雁,而是在期间大批畅销作家中鹤立鸡群,并因其创作更契合俄罗斯认同所需,得到读者和批评家的普遍认可,成为期间畅销文学——所谓浪漫主义之代表。
的确,在19世纪初广为流行的浪漫主义文学潮流中,当时甚至有比普希金更为畅销的诸多作家,如扎果斯金(Михаил Загоскин,1789-1852)。他发表了包括《尤里·米洛斯夫斯基》(又名《1612年的俄罗斯人》)(1829,1838)、《1812年的罗斯拉夫列夫或俄罗斯人》(1831)、《车站演习》(又名《为好人服务》)(1845)等著名历史小说。别林斯基多次发表书评予以赞赏,如在长文《<冯维津全集>和扎果斯金<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1838)中,肯定这类通俗化叙述俄国现实生活或历史之作,赞誉扎果斯金的这部作品“不乏巨大的诗情意义,更重要的是该作品在史学上有着重大的价值”①[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文集》第二卷,满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21 页。。并且,扎果斯金借助其声名显赫的大众文学创作,得以成为莫斯科剧院经理、莫斯科军械局局长、皇室封赏的正式五品文官。其畅销小说的创作甚至传播到欧洲,如英国小说家夏米尔(Frederic Chamier,1796-1870)将《尤里·米洛斯夫斯基》英译成《一位莫斯科青年,又名俄国的波兰人》(The young Muscovite,or The Poles in Russia),于1833、1834年在伦敦、纽约出版。神奇是,除1919-1954年间由于苏联意识形态原因未刊行扎果斯金作品之外,其作品是各时代,并且在19世纪初、19-20世纪之交、21世纪他的作品属于最为畅销行列,如《尤里·米洛斯夫斯基,又名1612年俄罗斯人》和《罗斯拉夫列夫,又名1812年俄罗斯人》的单行本,就分别再版了55 次和28 次,前者甚至在苏联时期再版了13 次,以至于苏联解冻思潮与开禁再版这些作品不无关系:1955-1959年苏联国家文学出版社、政治出版社和真理出版社,就五次再版这两部作品。苏联解体后,俄联邦读者对扎戈斯金更是青睐有加——出现多部讨论19世纪初流行文学的(副)博士学位论文,大量涉及扎果斯金的创作,如邵欣娜(Анастасия Шохина)在国立下诺夫哥罗德大学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司各特和扎果斯金小说中历史进程之艺术体现》(2010)。
更有甚者,1830年代升任俄罗斯帝国新闻出版文委员会官员的布尔加林(Фаддей Булгарин,1789-1859),本是1820-30年代最著名畅销书作家之一,以《关于西班牙的回忆录》(1823)、《伊凡·维日金》(1829)、《阿尔希普法捷伊奇的气球,又名对内心痛苦之安慰》(1830)等历险小说,和《真实的谎言,又名在二十四世纪世界漫游》(1824)、《极为离谱的无稽之谈,又名去地球中心之旅》(1825)、《2028年私人生活片段》(1828)等科幻小说,以及《尼古拉一世统治时期俄国和土耳其之战的情景》(1830)等历史小说而享誉文坛。1824年2月,普希金从敖德萨致信在彼得堡的布尔加林说,“您属于这样的少数文学家之列,无论是批评(порицания)或夸奖(похвалы),都可能且应该是受人尊敬的(уважаемы)”。①Пушкин А.С.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10 томах.Т.10(Письма).Л.: Наука.Ленингр.отд-ние,1979.С.66.作者正因有居高不下的声望,才被政府邀请合作担任文学审查官,并由于其文学趣味和声望,在事实上反而促成大批优秀作品问世。意味深长的是,布尔加林这些显示出俄国市民美学趣味之作,在当时就被翻译成法、英、德、西、意等欧洲语言。可惜的是,因为担任过书刊审查官并由此和国家安全部门有业务上的合作关系,布尔加林就一直不被苏联时代的文学史家所正视,从不把他纳入文学史正面讨论,由此苏俄著名图书目录专家(俄国艺术图书馆副馆长和《新文学评论》书目栏主编)列伊特波拉特(Абрам И.Рейтблат,1949-),在苏联解体之际著述《卖艺者的外在样子:一种文学声望的历史》(1990),呼吁重视对布尔加林的研究,认为其文学遗产不能再由外在原因继续被埋没,需要重新发掘。②Рейтблат А.И.Видок фиглярин//Вопросы литературы.1990.№.3.С.73.
令人惊奇的是,参加过十二月党人起义、后流放到雅库茨克的有为青年军官别斯图耶夫(Александр Бестужев,1797-1837),本乃著名的俄罗斯拜伦派(байронист)的浪漫主义诗人,当时更是以笔名“马尔林斯基”(Марлинский)而畅销文坛的小说家:在该笔名下发表了《罗斯古城扎莫克温登》(1821)、《弗雷加特·娜捷日达》(1830)、《阿马拉特-别克》(1830)、《命途多舛》(1831)、《1824年高加索之水夜话》(1830)、《野营之夜》(1823)、《野营第二夜》(1823)、《达吉斯坦来信》(1834)等25 部中短篇小说集,巧妙地把德国“狂飙与突进”运动的激情,变成主人公的心理暴风雨,其作品风格被誉为“别斯图耶夫之血”(бестужевских капель)。1832-1837年刊行8 卷本《俄罗斯中短篇小说集》(彼得堡格列奇印刷所)、1838-1839年彼得堡出版了其十二卷本全集,并且别林斯基针对《马尔林斯基全集》(《祖国纪事》1840)发表书评指出,阅读马尔林斯基作品成为当时市民的生活方式之一,因为马尔林斯基是促使俄罗斯文学摆脱模仿欧洲文学而成熟起来的卓越作家,他有巨大的禀赋,无须如其他作家那样用学生腔式的姿态去写作(即他成熟到用不着模仿欧洲文学),极力汲取活生生的生活语汇,扩大了文学语言的资源,尤其是不再遵循法国古典主义诗学,从而成为“被称为浪漫主义者而登上俄罗斯文坛的天才”,他的昙花一现不是因江郎才尽,而由于生命的仓促结束,并且还预言“马尔林斯基将长久地拥有读者和崇拜者”①[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文集》第二卷,第183 页。。无独有偶,屠格涅夫《文学与生活回忆录》(1868)也回忆说,在他青少年时代,马尔林斯基作品所塑造的主人公形象很时尚,许多年轻人热衷于讨论、效仿之,又因其小说使用隐喻和华丽语言的叙述风格大大革新了俄罗斯小说,甚至在1830年代马尔林斯基比普希金更为流行。神奇是,1850-60年代,许多政治活动家还争相效仿其作品中的某些细节,读者仍视他为超级浪漫的小说家,虽然他同时代的许多作家的作品已不再流行,他的作品依然风行。在苏联时代,除1918-1931年没有再版外,到1990年,其各种作品再版超过50 次。相应地,也被西方斯拉夫学界重视,怀俄明大学现代和古典语言系教授巴戈比(Lewis Bagby,1944-)在著作《亚历山大·别斯图耶夫—马尔林斯基与俄罗斯浪漫主义》(1995)中,详细论述了其作品在当时俄国畅销的情形和诗学特点。②Lewis Bagby, Alexander Bstuzhev-Marlinsky and Russian Byronism, Pennsylvania: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5.岁月沧桑,未妨碍索契保留着“马尔林斯基大街”、“马尔林斯基公园”。
19世纪初浪漫主义运动在俄国影响之大,是难以估量的。和《北方邮报》创办者之一布尔加林的声望相当,1834-1847年任《读者文库》月刊(Библіотека для чтенія)主编森科夫斯基(Осип-Юлиан Сенковский,1800-1858),本是有自由主义倾向的彼得堡报刊审查委员会官员(1828-1833),却因大量放行未必政治正确的文学作品,被迫离开这个职位,但他更以笔名七等文官“巴拉姆别乌斯男爵”(Барон Брамбеус)发表《巴龙勃拉姆别乌斯幻想之旅》(Фантастические путешествия Барона Брамбеуса,1833)而享誉文坛,成为那个时期最著名的畅销书作家之一。正因为如此,推崇写实主义文学的别林斯基,其《文学的幻想》(1834)却正视作为事实存在的森科夫斯基和马尔林斯基等人作品,甚至在1841-1847年间发表年度俄罗斯文学述评中,别林斯基也常肯定流行文学及其价值。有意义的是,他和上述其他流行的畅销小说家一道,使19世纪初欧洲浪漫主义,及时被俄罗斯化为广为流行的小说,表达了对帝俄的强烈认同。
意味深长的是,就在森科夫斯基小说及其主编的杂志广为流行不久,以市场化运作的《现代人》杂志,也成为这一时期引人注目的文学刊物。该杂志最初是由普希金创办的季刊(1836),在文化市场上争得了一席之地。普希金去世后,维亚泽姆斯基公爵(Пётр Вяземский,1792-1878)和彼得堡大学著名教授普列特涅夫(Пётр Плетнёв,1791-1956)接手经营了七年,但发行情况始终不佳。1846年,诗人涅克拉索夫(Николай Некрасов,1821-1878)和批评家巴纳耶夫(Иван Панаев,1821-1862)收购该刊,别林斯基受邀负责该杂志的批评栏目,自此办刊风格改变:按市场化运作,既热衷发表讨论时尚论题的稿件,包括城市贫富分化、社会矛盾、就业、人口等问题的政论、文学批评,又热心刊发通俗文学作品,如后来集结成文集的《彼得堡生理学》不少就先行刊于《现代人》,从而使该刊成为当时的流行读物。正是得益于其变成畅销刊物,1855年发表纳尔斯卡雅(Нарская)或格尔斯卡娅(Е.Горская)的《初识人间》(第6 期)、《叶琳娜》(第10 期)和《一切都会变得更好的》(第12 期)等中篇小说,作者立即赢得名声,三年后又发表了长篇小说《两姐妹》(1858):《现代人》由此把莎莉科娃(Наталья Шаликова,1815-1875)公爵小姐,培养成了俄国第一位女性作家-新闻工作者纳尔斯卡娅。相应的,《现代人》刊物也因能满足大众要求,发行量不断飙升,声誉高涨。
正是有繁荣的大众文学和日益成熟的文化市场机制作为基础,后来被文学史家所津津乐道的写实主义小说,才得以繁荣起来。仅仅是中学毕业生的果戈理(Николай Гоголь,1809-1852),只身离开乌克兰,去彼得堡讨生计,在那里谋得低级公务员职位不久,就尝试用流行的讲故事文体去叙述乌克兰民间故事和彼得堡城市生活,在流行杂志发表系列短篇小说,深受读者青睐,集结成《狄康卡近乡夜话》(1829)和《彼得堡故事》(1840年代),再度成为畅销作家,其生存境遇得到很大改善,由此影响到其最具声望的被称为“史诗”(поэма)的作品《死魂灵》(1842)——实际上也是采用1740年代以来所流行的历险记(похождение)文体——完整的书名《乞乞科夫历险记,又名死魂灵》。这种遵从大众审美趣味的文学活动,深得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肯定,他在《果戈理时期俄国文学概观》(《现代人》杂志1855年第12 期,1856年第1、2、4、7、9-12 期)中表达了自己的这一看法。同样,后来成为俄国经典作家的屠格涅夫(1818-1883),其父亲崇拜法国,法文讲得甚至比俄语还流利,但他们家和官方诗人茹科夫斯基保持密切联系,也和流行小说家扎果斯金过从甚密,这就导致屠格涅夫本人最初的文学活动起步于模仿流行的浪漫主义文学,只是因别林斯基在对其处女作《巴拉莎》(1843)的批评中,提到了其中的写实性细节,他才转而从事写实性小说的创作。此后,写实主义小说在俄国持续兴盛,是因为俄国城市化的迅速推进,以及相应的思想解放,推动着大众文学的不断繁荣,尤其是在1861年改革之后,城市化和工业化程度加深,市民的文化消费更趋于成熟,出现了把写实主义文学当作流行小说的潮流,这使受益于这一时期大众文化出版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其诸多创作明显带有大众文学痕迹,如《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等叙述的正是杀人与行侠正义之通俗故事题材。并且,通过市场而实现文学价值,日趋成为俄罗斯文学生产的机制,不仅仅成就了果戈理、车尔尼雪夫斯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类出身低微的文学家,也使家产丰厚的大贵族托尔斯泰获得了成为伟大作家的制度性保障——成为版税最多、声誉最大的文学家;毕业于莫斯科大学的奥斯特洛夫斯基(Александр Островский,1823-1886),针对市民受众群所关心的转型时代问题——采用欧洲释放生产力的模式(人口自由流动和贸易自由)、推动城市化,进行1861年改革,这种强盛俄罗斯帝国的发展战略,却孕育出传统庄园制度和斯拉夫价值观遭遇欧洲自由资本主义经济之冲击,他由此创作了《穷新娘》(1852)、《大雷雨》(1859)、《一个老朋友胜过两个新朋友》(1860)、《智者千虑必有一失》(1868)、《艰难糊口》(1874)、《富家新娘》(1875)等畅销戏剧,剧作家本人由此名利双收。
可以说,从19世纪初浪漫主义到19世纪中后期现实主义,是通过面向市民的图书或艺术市场而推动的,期间重要作家之力作无不广为畅销,作者也由此成为文坛甚至社会名流,并获巨大的经济利益;俄国成为文学大国,则因得到认同俄罗斯帝国的文学艺术消费群之趣味变化,使作家们把欧洲各国建构自己民族认同的浪漫主义,转化为积极叙述帝俄问题的历史小说,欧洲呈现市场资本主义带来社会问题的写实主义,转化为俄国现实主义小说。
三
如此情形发展到19-20世纪之交,更成大势所趋。资本主义改革三十年之后,经济持续高速增长(1913年俄国成为仅次于英国的工业经济大国、1891-1916年修筑西伯利亚大铁路,农业发展达到了苏联阶段始终未能超越的水平),俄国城市化水平大幅提升,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人口规模、市政建设、社会治理等,已跻身于欧洲著名都市之列;华沙、诺夫哥诺德、基辅、明斯克等也受益于资本主义改革,成为这一时期欧洲重要城市。尤其是,斯托雷平强力改革传统庄园制度,进一步刺激市场经济,给积极上进的农民进一步摆脱斯拉夫村社、走向城镇、成为新市民,提供了政策和法律支持。期间,官方教会的影响力持续降低,图书市场活跃,新闻报刊审查制度在事实上失灵良多,这些方便了俄国知识界与欧洲的互动:一方面大批作家和艺术家去欧洲变得更加自由,另一方面叔本华、尼采、易卜生等的作品被及时译介。这种情况,进一步促使思想开放、图书和艺术市场更加活跃,以至于任何作者无论是否以知识分子身份写作,皆自觉投身于城市化大潮:面向持续扩大的市民消费群体而写作、出版。如此一来,所谓俄罗斯文艺复兴的白银时代,实际上形成于面向大众市场的文化之生产、流通和消费机制之中,期间现代主义文学方兴未艾、东正教神学转型为基督教哲学,仅仅是其中的文化景观之一,女性文学、科幻小说和侦探小说等更是引人注目,具体包括:
当时出现了大批低价报纸,如《光》、《彼得堡清单》、《莫斯科清单》、《一戈比报》(Газета копейка)、《莫斯科公报》、《俄罗斯文字》等。并且,这些热衷于刊发通俗文学作品的报纸,如同《福尔摩斯探案集》俄译本和《平克顿侦探故事》等著名畅销书一样,在1907年售价在15-20 戈比之间,发行量达5000-10000 份,1908年开始降价至2-3 戈比后,发行量上升到5-6万份,《俄罗斯言论》报在1916年发行量近76 万份。①Jeffrey Brooks, When Russia learned to Read: Literacy and Popurlar 1861~1917,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5,pp.138,142.这些报纸主编和编辑有服务大众读者的意识,如《光》的主编尼古拉·帕斯图霍夫(Николай Пастухов,1822-1911)确定面向市民读者连载流行小说的办刊模式,由此使该报为通俗小说之普及提供了重要平台。康斯坦丁·别洛夫的历史长篇小说《刽子手》(1893-1894)及其续集《弟子》(1896)、《教训》(1896),情节是读者所期待的,结构上与读者的期望不冲突,读者爱不释手,发行量分别超过10 万册;另外,其系列小说《普基林,一位俄国侦探英雄》(1908)和《特列夫,俄国第一侦探》(1910)、《俄国著名冒险家科尔涅特·萨维诺夫的异乎寻常之历险》(1909)等,每种作品发行量各达及38 万册。
尤其是,这个时代进一步释放了作家的文学生产力。身为军医的鲁宁(Виктор Лунин,1838-1914),1887年退役后开始创作通俗小说,终其一生,发表了150 多部小说,仅1893-1910年就在莫斯科多家出版社出版了56 种作品,包括《因为不幸而不幸》、《儿子在发达时不浪子回头》、《好同志》、《两个女对手》、《工厂美女》、《痛苦的命运》、《往日时光》、《在千年之前的罗斯》等。1910-1914年间,莫斯科巴拉绍夫(Балашов)出版社先后刊行亚洛夫斯基(Александ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ский,1860-?)的作品28 部之多;巴拉古尔(Фома Балагур)作为这一时期知名的小说家,出版《魔鬼与硬坚果》(1902)、《小提蓝里的小鬼》(1910)等十三种畅销小说集(лубочных рассказов);1879-1915年间伊文(Иван Ивин,1868-1918)以笔名“卡希洛夫”(Кассиров)出版了31 种作品,包括反复印刷达40 次的军人历险小说《关于勇敢、强健、大无畏的武装打扮的陆军少尉》(1889)、刊行超过20 次的《关于健硕、可爱和勇敢的勇士鲍韦—科洛列维奇及其漂亮妻子德鲁热夫涅公主》(1891)。1910-1915年流行的畅销小说家舒赫敏(Христофор Шухмин,1870-1917),在巴拉绍夫等出版社出版《致命的订婚戒指》(1911)、《游泳者之梦》(1910)、《1914年战争和马克西姆·卡舍瓦洛夫的英雄功勋》(1915)、《没有透气之地的生活》(1915)、《早逝,或者观众宠爱的红人》(1915)等20 种作品;1901-1916年间沃尔金(Вячеслав Волгин,1879-1962)出版《哥萨克首领库兹马·拉辛》(1901)、《哥萨克首领利维诺耶谢尔德采》(1908)、《巫师与武士》(1911)等12 种作品;1905-1911年,佐托夫(Михаил Зотов)在莫斯科巴拉绍夫出版所和菲拉托夫出版所刊行《二十世纪流浪汉/流氓谢米亚宁》(1905)、《同志,不要变化》(1906)、《充满恶意的分手》(1909)等15 种作品。尤其是,出现了韦尔彼茨卡娅(Анастасия Вербицкая,1861-1928)和纳戈洛茨卡娅(Евдокия Нагродская,1866-1930)等女性作家的畅销小说:前者以《时代精神》(1907)、《幸福钥匙》(1908-1913)、《爱的束缚》(1914)等享誉文坛,后者则以女艺术家日记体方式叙述的《酒神之怒》(1910)而著名,并且她们就像创作《三个星期》(1907)的英国著名女性畅销书作家格林(Elinor Glyn,1864-1934)那样,面向大众写作而不考虑美文。对此,批评家楚科夫斯基(Корней Чуковский,1882-1968)认为,那些受美国平克顿侦探小说和韦尔彼茨卡娅女性小说影响的工人,是相信无产阶级艺术的。①Речь.1911.此外,还有畅销小说家恰尔斯卡娅(Лидия Алексеевна Чарская,1875-1937)、马尔(Анна Мар,1887-1917)等流行的女性文学。
正因为如此,构成俄国文化白银时代的,远不只是象征主义、阿克梅主义和未来主义等现代主义文学繁荣,更有大众文学的流行。别尔嘉耶夫在自传《自我认识》(1949)中作为当事者就已指出,所谓俄罗斯文艺复兴时代,主要是知识精英推动的现代主义文艺和基督教哲学,但影响力有限,因为其脱离当时业已形成的图书出版机制、艺术市场和公共文化交流平台。的确,当时的文化繁荣远不限于现代主义文艺和宗教哲学圈子,并且相对于有更广泛读者群的科幻小说、侦探小说、言情小说等,象征主义和阿克梅主义等更多局限于受过高等教育的圈子。相应的,这类大众文化发达的事实,导致期间文学观念也发生了改变,许多著名知识分子纷纷对大众文学发表意见,如彼得堡大学教授和科学院院士(始于1877年)维谢洛夫斯基在其杰作《历史诗学》中就声称,“当代学术让我关注大众,虽然迄今为止大众一直是位居身后、失声的,而当代学术注意到其生命力、运动,所有这些不易察觉的现象,是在更大的时空中发生的;在此,我们要寻找由于随着历史进程所产生的秘密”。①Веселовский А.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поэтика.Л.:,1940.С.44.进而,他在《西方对新俄罗斯文学之影响:历史比较概论》(1896)中系统梳理西方流行文学在俄国的译介和流行情况,以及18-19世纪现代文学在俄国的成长历程,断言普希金和果戈理等经典,无不深受西方流行文学之影响。②Алексей Веселовский.Западное влияние в новой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 историкосравнительные очерки.М.: Высочайше утвержденное «Русское Т-во печатного и издательского дела»,1896.尤其是,温格罗夫(Семен Венгеров,1855-1920)这位毕业于塔尔图大学(原名尤里耶夫大学)历史语言文学系的文学史家,其《20世纪俄罗斯文学:1890-1910》(1914)确定了后来学界特别推崇的这一时期现代主义文学、东正教哲学影响下的文学批评和理论之重要性的格局,但同样关注到维尼茨卡娅(Александра Виницкая,1847-1914)及其《黎明》、《老熟人》、《未获承认的艺术家》等回忆录作品,以笔名“米库利奇”(Микулич)而著称的维谢丽茨卡娅(Лидия Веселитская,1857-1936)等女性畅销书作家,以及阿尔志跋绥夫及其流行小说《萨宁》等畅销情况,还论及《上帝的世界》(Мир Божьи)、《俄罗斯财富》和《新时代》、《俄罗斯思想》等畅销杂志对这期间文学发展的影响。③Семен Венгеров (ред.).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хх века: 1890-1910.Т.2.М.: Изд.Дом хх век-согласие,2000.奇怪的是,在十月革命和苏维埃政权建立以后,这些客观上直接彰显大众民主意识成长的通俗文学,居然迅速被查禁,所幸学界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公开讨论文学史上的大众文学问题,如著名文学理论家日尔蒙斯基(Виктор Жирмунский,1891-1971)的《文学理论》(1924)就声称,“文学传统的诸多问题,要求我们广泛研究大众文学”,并且经常提及俄译法国文学作品、谢维里亚宁(Игорь Северянин,1887-1941)等未来主义诗人之作的畅销情形,并谈及勃洛克论述和回忆阅读流行作品的情形。④Жирмунский.Теория литературы.Поэтика,стилистика.Л.:,1977.同样,1924年秋季,艾亨鲍姆和蒂尼亚诺夫等形式主义批评家在国立艺术史研究所组织研讨班,着意去发掘叙事类文本对于俄国大众文学诗学的价值,如艾亨鲍姆认为,“在19世纪末的作家和批评家看来,卡拉姆津、维亚泽姆斯基、马尔林斯基、森科夫斯基、达理和韦尔特曼不是需要特别关注的人物,他们已成为天真幼稚的符号,过时的英雄”,哪怕维亚泽姆斯基曾声言“在智慧活动的周期性循环中,旧的会成为新的,新的则是旧的”,实际上文学史家无视了这些作家作品在历史上极为畅销的事实。①B.Eikhenbaum,“Preface”,in Russian Prose ed.by B.Eikhenbaum &Yury Tynyanov,trans.&ed.by Ray Parrott.Ann Arbor:Ardis,1984,p.13.更有甚者,毕业于红色教授学院并很快出任该校杂志《国际文学》主编的基纳莫夫(Сергей Динамов,1901-1939),其《当下的历险记文学》(1925)肯定历险记这种文学类型在20世纪初俄苏之存在及其意义。②Сергей Динамов.Авантюр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наших дней//Красная молодежь.1925.№.6-7.尤其是,来自白银时代的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其《楚尔科夫与列夫申》(1933)主张,需重新发掘18世纪大众文学,并把楚尔科夫与另一位流行小说家列夫申(Василий Лёвшин,1746-1826)进行比较,高度赞许他们的创作,认为楚尔科夫这位属于第三阶层的平民知识分子、演员、新闻工作者,是与商人阶层相关联的小官员、商业技术顾问、后来拥有产业的新贵族,作为“第三等级”作家,他的创作显然不同于古典主义。③Шкловский В.Чулков и левшин.令人惊讶的是,因积极投身内战而失败、不得不流亡并寓居在英国的米尔斯基公爵(Дмитрий Святополк-Мирский,1890-1939),所幸在伦敦大学国王学院担任斯拉夫学教职,其《现代俄罗斯文学》(1927)也不回避18世纪以来现代俄罗斯文学的生产和流通机制问题,特别论述在他所经历的白银时代中,契诃夫、高尔基、安德烈耶夫等作家怎样受到读者青睐的情形。
可见,在白银时代文学中,面向大众文化市场的文学更有影响力,连象征主义也试图突破同仁圈,转化为在诗句表达上趋于通俗或直白的阿克梅主义,未来主义更追赶时尚,许多流行的报刊和出版机构青睐畅销作家之作。这种流行文学潮流甚至在20世纪20年代的激进革命年代仍有余波。
四
随着内战结束,尤其是斯大林体制的形成,大幅改造了文学的生产、流通和消费制度,即按意识形态写作,就会得到体制支持。与此同时,因为布尔什维克领导人深知文学和文学批评的重要力量,不断尝试建立体制化的文学认知范式,强化审查制度,终止帝俄时代那种许可存在学院外的文学批评,与学院内对文学史的建构和文学教育并存的格局,使帝俄并不以体制方式直接践行皇室意识形态的做法,转化为通过运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来指导文学艺术实践。就是在这种停止引进当代欧洲文学艺术的背景下,虽然苏俄试图避免资本主义文化工业现象出现,推行打压体现西方价值观的审美活动,在文学理论的建构上,把不能入围高雅文学框架的大众文学,归之于西方资产阶级文化范畴,但布尔什维克不少领导人是有欧洲生活经验的,切身体会到欧洲科技发达于苏俄,如列宁提出“共产主义就是苏维埃加电气化”,把发展科学技术作为布尔什维克稳定政权、建设新国家的重要政策。在政府大力投入下,科学技术在苏俄高歌猛进,并辐射到城市化进程上来,如大力发展电影和电视事业、创办科普刊物《知识就是力量》。如此情形,意外地使大众科幻类的大众文学艺术繁荣起来:体现科学技术进步力量的科幻类电影,迅速成为大众艺术。1924年由著名导演雅科夫·普罗塔扎诺夫执导、梅日拉布彭-罗斯电影制片厂出品的《艾莉塔》(Аэлита/Aelita,1924),改编自阿列克谢·托尔斯泰的同名小说(1923),作为无声片时代最优秀的科幻电影之一,首次把先锋派风格融入银幕艺术,叙述苏联宇航员奔赴火星发动革命、建立火星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科幻故事,幻想性结构中穿插了至上主义、构成主义等先锋艺术具体情景。该片在当时许多城市引发万人空巷的景观。相应地,科幻小说在苏俄也迅猛发展,苏联科幻小说奠基人别利亚耶夫(Александр Беляев,1884-1942)也在此时崭露头角:叙述头颅移植的《陶威尔教授的头颅》(1925年先刊于《工人报》),一经问世便赢得了广泛的读者群(《全球侦查员》杂志接着连载,1937年《接班人》和《环球》杂志连载,1938年苏联作家出版社出书);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先后发表《死船岛》(1926-1927)、《亚特兰提斯的最后一批人》(1926)、《水陆两栖人》(1927)、《永恒的面包》(1929)、《空气销售商》(1929)、《水下农夫》(1930)、《找到自己面孔的人》(1940)等50 多部科幻小说,成就了其“苏联科幻之父”的地位。
与此同时,在不能正常进行形式主义理论探索之后,仍留在苏俄的蒂尼亚诺夫(Юрий Тыняянов,1894-1943)和什克洛夫斯基等,与流亡到欧洲的同仁特鲁别茨柯依(Николай Трубецкой,1890-1938)和雅克布逊(Роман Якобсон,1896-1982)等继续探索语言诗学批评方法不同,转向创作通俗历史小说:蒂尼亚诺夫创作了关于普希金皇村中学同学和十二月党人寇赫里别克(Вильгельм Кюхельбекер,1797-1846)的传记性畅销小说《寇赫里别克》、关于剧作家格里鲍耶多夫(Александр Грибоедов,1795-1826)最后时光的爱情和生活之作《瓦兹尔—穆赫塔尔之死》(1928),以及关于《普希金》(1928)的传记;什克洛夫斯基创作了《马可·波罗》(1936)、《米宁和波扎尔斯基》(1940)、《画家费多托夫的故事》(1956)等人生历险记之作,以及大量儿童文学作品,它们成为未被官方意识形态挤压的另一种畅销文学。
遗憾的是,科幻类文学艺术和历史文学的繁荣,并未改变苏共对文学的认知方式,它依然坚持以体制方式在文学艺术中践行国家意识形态,即建立统一的文学理论。苏共的意识形态断言,苏联乃人类文明的崭新阶段,不仅异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而且与俄罗斯帝国有本质上的不同,因而对欧化的帝俄及当时出现的大众文学现象,自然也要重新审视。在这样的格局中,帝俄时代批评家和文学史家在不同程度上正视的俄罗斯大众文学,承认大众文学是市民社会形成和发展之产物的现象,到了苏联时代,整体上走向反面,以至于即便重视18-19世纪文学研究,却对其进行符合布尔什维克意识形态的阐释。出生于敖德萨工程师之家的著名文学史家古科夫斯基(Григорий Гуковский,1902-1950),在为《十八世纪文学选》(1937年初版、1938年第三版)所写的长篇导言中称,出生于下层的文学商人费多尔·艾明所创作的历险记,代表了18世纪中叶资产阶级的美学观,这和他本人所主张的“商业即国家的灵魂”相一致,其《埃内斯特与多拉福尔信札》剔除了卢梭《新爱洛依丝》中的民主思想,以捍卫俄国的君主专制、庄园制度和教会,并不在意资本主义改革,只是关心商业。①Гуковский Г.А(ред.).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Л.:Худо.Лите,1937.С.xvii,xxv.由此,在这本洋洋洒洒七百余页的著作中,仅收录了楚尔科夫《靓丽厨娘》的片段(第一部分);第二年修订版,却删除楚尔科夫作品选段。与该文选相配套的《十八世纪俄罗斯文学史》(1933),把1760-1770年间的文学说成是反对贵族文化的潮流,谈及艾明、楚尔科夫和波波夫等,则说这是“第三等级”即平民知识分子反对贵族古典主义,而不是把他们视为流行文学的经典。①Гуковский Г.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8 века.С.:Аспект Пресс,2003.С.182.
然而,产生诸多科幻小说和历史小说的苏联,在如何对待大众文学的认知上,官方话语却未能充分掌控整个学界。一些来自帝俄时代的学者,有时巧妙利用意识形态,积极论述与古典主义颂诗和戏剧不同的18世纪俄罗斯流行文学,认为从翻译欧洲流行文学到模仿流浪汉小说,发展出了俄罗斯历险记、旅行记、感伤主义等,这是在审美倾向上符合民主诉求的文学趋势。古科夫斯基与毕业于下诺夫格诺德神学院的布尔什维克革命家和文学教育家杰斯尼茨基(Василий Десницкий,1878-1858)合作主编的科学院首版《俄罗斯文学史》第三、四卷(1941、1947),就大量论述楚尔科夫、艾明父子、马特维科马洛夫等人创作,认为他们率先叙述世俗生活中普通人所发生的普通事件,指出“彼得改革时期叙事文学所反映的,首先是贵族阶层的、其次是商人圈子的文化和日常生活发展之变革”,当时的公务员、官兵、市民、商人、识字的农夫等都热衷于阅读这类不同于基督教故事、古典主义诗歌的通俗文学:这样的文学在18世纪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②Гуковский Г.А и Десницкий В.А(ред.).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Т.3.М./Л.:Изда.Академиинауки СССР,1941.С.117.这样的论述,在此前古科夫斯基的两卷本《十八世纪俄罗斯文学史概观》(1937-1938)、《十八世纪俄罗斯文学》(1939)和《十八世纪俄罗斯文学选读》(1937年初版、1938年第三版)中,以及在布拉格伊(Д.Д.Благой,1893-1984)院士(1968)的《十八世纪俄罗斯文学史》(1945)中,均可见到,并普遍认为,随着出版业扩大而兴盛起来的通俗文学,异于直接彰显帝俄之伟大的俄罗斯贵族文学——古典主义、感伤主义或前期浪漫主义等,它确切表达了民主因素在俄国的生长。
这种矛盾情形,在二战期间变得隐秘起来:斯大林为了鼓励国民抵抗德国法西斯侵略,许可俄罗斯东正教信仰的合法化,鼓励苏联爱国主义等,通俗易懂的群众性文学艺术由此勃兴起来。但随着苏美对峙时代的快速到来,面对西方普遍流行的爵士乐、好莱坞电影、通俗小说等大众文学艺术,苏共再度强调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导向,强化审查制度,以限制甚至否定大众文学,进而导致苏联无法正视大众文学艺术的存在。到斯大林后期,苏联没有电影俱乐部,没有电影节,也没有电影艺术研讨的平台,只有一份电影专业人士的杂志《电影艺术》。更有甚者,为对抗西方遏制苏联的战略,苏共极力批判大众文学艺术,以说明西方文化的堕落。这种情形因解冻思潮而有所减弱,却仍存在,如莫斯科艺术史研究所教授德梅什茨(Александр Дымшиц,1910-1975)所主编的《大众文学和西方资产阶级文化危机》(1974)就声称,“资产阶级大众文学概念,从根本上就不同于群众文学概念,它主要是17-19世纪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所创作的,和群众创作的要求是两码事,但在民主运动时期得到广泛传播。在我们今天,实事求是地说,大众文化尽管其流传甚广,但不可能熄灭民主艺术之传统,因为今天民主艺术传统的存在和发展,与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的成就紧密相连”。①Массов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и кризис буржуазной культуры Запады.М.:Наука,1974.C.7.根据这样的逻辑,该书分别论述美、英、西德、意、法、墨西哥等西方国家,有着怎样的表明资本主义堕落的大众文学。这种既认为大众文学是西方内部民主诉求的显示、又断言大众文化表现出西方审美观的堕落的论断,显然自相矛盾,然而当时苏联并不以为然,如苏联科学院社会科学信息研究所英美文学教授和比较文学专家尼科留金(Александр Николюкин,1928-)《反文化:美国大众文学》(1973)、库兹涅佐夫(Михаил Кузнецов)《文学和反文学:为大众的文学和“大众”文学》(1975)等等,就坦然地持大致相同的看法。
可是,不严肃研究大众文化的实际问题,却否定西方大众文学,这仅是苏联对待大众文学的态度之一,实际情形比这复杂得多。战后尤其是在解冻思潮之后,苏共在恢复苏联经济的过程中,为彰显社会主义优越性,加速发展高科技,大力开展太空探索,如实现人类首次成功登月,并且把现代科技运用于城市化进程,同时在居民日常生活问题远未得到充分解决的情形下,却大力发展电影电视事业,促使电影电视迅速在城镇普及开来。这原本是苏共为加强对苏联人进行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宣传而采取的措施——电视蓬勃发展过程中审查力度也相当大,结果却意外地改变了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电影电视激活了城市经济和都市文化,城市生活由此变得日趋活跃起来,孕育出了新型的大众文学,使科幻文学艺术再度复兴起来,辅以科技手段的侦探小说也很盛行。苏联著名导演科鲁山切夫(Павел Клушанцев,1910-1999)就在解冻思潮中拍摄了广受欢迎的影片《通往星星之路》(1957)。这部当时激起苏联人科学热诚的影片,是在著名科幻小说家廖普诺夫(Борис Ляпунов,1921-1972)主导下编剧的:他毕业于莫斯科航空学院,1943-1948年是苏联组建火箭和宇宙飞船研发机构的工作人员,发表了《火箭》(1948年初版、1950年修订补充版)、《关于大气的小说集》(1951)、《迎接幻想》(1957)、《揭开世界》(1956)、《从宇宙归来的宇宙飞船》(1960)、《去宇宙的人》(1960)、《在大地、在天空、在海洋》(1960)等作品。当然,科幻小说成为20世纪50 至60年代苏联的流行文学,是由许多著名作家所推动的:1952年获斯大林文学奖的著名作家叶夫列莫夫(Иван Ефремов,1908-1972),此前发表有《山灵之湖》(1943)和《按老工程师之路》(1943)等科幻小说,在解冻思潮时期发表了《仙女座星云》(1957),此后又发表《五幅图》(1965)、《公牛时刻》(1963-1968)等,成为20世纪50 至60年代著名的科幻小说家。本是东方学家(以研究东南亚历史和地理著称)的莫热伊科(Игорь Можейко,1934-2003),以笔名布雷切夫(Кир Булычёв)发表了七篇《出不了事的小女孩》(《冒险世界》杂志1965年连载):此乃他为时年5岁的女儿所写的儿童科幻小说,主人公就和自己女儿“阿丽萨”同名。一经发表,杂志畅销一时,并立即出版了单行本。后来他追随女儿成长历程,相应地刊行以“阿丽萨”为主人公的十多部系列科幻小说,重印多次,发行量达300 万册之巨。在这样的情势下,青年近卫军出版社在1965-1973年间出版25 卷并另加补充5 卷的《当代科幻小说文库》(Библиотека современной фантастики),包括1952年获斯大林文学奖的科幻小说家叶夫列莫夫(Иван Ефремов,1908- 1972)的《星船》、被翻译成41 种语言的列姆(Станислав Лем,1921-2006)的《从星星归来》(1965)和《约翰·季霍的星星日记》(1953)、斯特鲁加茨基兄弟,即阿尔卡狄(Аркадий Стругацкий,1925-1991)和鲍里斯(Борис Стругацкий,1933-2012)的《星期一始于星期六》(1965)等作品;还出版8 卷本《科幻小说选》和保加利亚、美国、法国等科幻小说,比较系统地展示苏联和当代世界科幻小说的主要力作。
其实,科幻小说创作兴盛、阅读科幻小说成为苏联人重要审美内容的情势,与斯大林去与斯大林去世以及随之而来的解冻思潮是一致的,是苏联社会变革的趋势之一。这期间,《哲学问题》杂志1954年第2 期刊登了讨论“大众”问题的专辑,参与讨论的包括杰尼索娃(Л.Денисова)《反对存在主义中伤大众》、布德托夫(Н.Будтов)《论大众问题》、叶戈罗夫(А.Егоров)《苏联艺术中的国民性》等:把“大众”和“群众”概念相混同,以抵抗战后西欧兴盛起来的存在主义思潮——“存在先于本质”即重视个体人的主体性价值,而非为宏大理念牺牲个体生命及其价值、尊严,但提出了此前被禁言的“大众”概念。随即,苏联学界开始关注西方对大众文化的讨论,如哈佛大学教授丹尼尔·贝尔的《意识形态的终结》一书出版不久,苏联意识形态部门和美国驻莫斯科大使馆合作的插图本俄文版《美国》杂志(1965年总第103期),就发表了其中的章节《大众文化和当代社会》之俄译;进而,《简明文学百科》第9 卷(1978)就收录“大众文学”条目,《文学百科词典》(1986)中“科幻文学”条目承认说,“它是文学的一种变体”,作者虚构奇特的似乎不可信的现象到了奇异程度,但显示出世界科技发展的趋势和人们对它的期望。①Кожевников В, Николаев П.(ред.).Литературный энциклопед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М.:Сов.энцикл.,1986.С.461.相应地,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资深研究员尼基伏洛娃(Ирина Никифорова),与著名印度学家和作家辛克维奇(Александр Сенквич,1941-)合作的《亚非国家的大众文学》(1985)声言,“当代大众文学不是单一现象,在不同历史-文化区域,尤其是资本主义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是显而易见的不一致;换句话说,大众文学在亚非国家远不同于西方,尽管某些范式随着时间的延伸趋向于西方模式”;②Никифорова И.Д, Сенкевич А.Н.(ред.).Массов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в странах Азии и Африки.М.:Наука,1985.С.3.由此对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学进行了知识性描述,首次让苏联读者正面地看到了亚洲和非洲国家的大众文学真相。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苏联人文学界对大众文学,尤其是科幻小说,展开了严肃研究:以《通往星星之路》(1961)等而著名科幻小说的巴兰吉斯(Евгений Брандис,1916-1985),乃苏联科幻文学研究(фантастиковедение)的奠基人,发表有《凡尔纳与科幻小说发展问题》(1955)和《与凡尔纳在一起》(1981-1985)等分析法国科幻小说经典的文章,尤其是刊行力作《苏联科幻小说》(1959)。该书开宗明义道:“近十年来,科幻类的中长篇小说成为最为流行的文学样式之一。各年龄段读者,尤其是青年人,很自然地痴迷于科幻小说。论及其情节的趣味性,科幻小说以其长篇的创造性叙述,征服了青年读者,激发他们对知识的追求、尝试和渴望……苏联科幻小说,就如同我们的文学一样,植根于现实。在其优秀作品中,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对所向往的生活展开鼓舞人心的思考。科幻小说不仅仅是科学预测,更是诗学幻想的具体化”,“为人类揭开科学技术和社会无限进步的巨大前景,扩展了科幻小说的可能性。思想发生了相应的巨变”。①Евгений Брандис.Советский научно-фантастический роман.Ленинград,1959.C.2.按如是观点,该书描述了1920-1930、1940-1950年代苏联科幻小说发展的基本情况和特点。更有意思的是,他与苏联另一位科幻作家德米特里耶夫斯基(Владимир Дмитревский,1908-1978)——发表过《倾销》(1931)、《死亡威胁》(1931)、《费什先生对布尔什维克生气》(1931)等,合作著述《科幻小说的未来世界》(1965),先大量论述西方科幻小说,再讨论俄苏科幻小说,如通过分析著名小说家奥库涅夫(Яков Окунев,1903-1932)用未来主义诗学创作的乌托邦三部曲《即将来临的 世 界:1923-2123》(1923)、喀 山 大 学 教 授 尼 科 里 斯 基(Николай Никольский,1878-1961)的《度过千年》(1927)、受英国科幻小说家威尔斯(Herbert Wells,1866-1946)《人如神》(1923)影响的苏联科幻作家泽利科维奇(Эммануил Зеликович,1896-1965)的《下一个世界》(1930)、别利亚耶夫的《两栖人》和《在北极的天空下》(1938)、苏联科幻小说家马丁诺夫(Георгий Мартынов,1906-1983)的《来自深渊的客人》等等,尤其是斯特鲁加茨基兄弟(Братья Стругацкие)的创作,来讨论俄苏科幻小说对未来世界的描写。②Евгений Брандис, Дмитревский В.Мир будущего в научной фантастике.Москва:Знание,1965.同样,著名科幻小说家古列维奇(Георгий Гуревич,1917-1998)之作《幻想国度的图景》(1967),盛赞“科幻小说首先应该是全人类的”,“科幻小说是人文主义的,应该展示未来的人和社会”③Георгий Гуревич.Карта Страны Фантазии.M.:Искусство,1967.C.2.,进而肯定了苏联科幻小说的普遍意义。这种探讨科幻小说的潮流,在1970-1980年代得到了强劲的延续:普希金之家高级研究员波利季科夫(Анатолий Бритиков,1926-1996)之《俄罗斯—苏联科幻小说》(1970),大篇幅谈论别廖耶夫、波格丹诺夫和叶夫列莫夫等著名科幻小说家。同一时期,切尔娜雅(Н.Черная)的副博士学位论文《当代俄苏文学中的科幻小说发展问题》(1969)在乌克兰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获得通过,并在此基础上修订成《在幻想和预知世界里:科幻小说及其问题和艺术可能性》(1972);著名科幻小说家廖普诺夫,根据自己在火箭和宇宙飞船部门工作的经历,以及在此基础上创作的诸多科幻小说,先后写作并出版了《迎接幻想:科幻小说概论》(1957年初版、第二年修订版)、《沿着凡尔纳足迹:科幻小说概论》(1960)、《在幻想世界里:科幻文学概述》(1970)、《在科幻小说世界里》(1975)等研究科幻小说的力作。苏俄科学院士奥西波夫(Афанасий Осипов,1928-2017)和同道恰利索娃(А.Е.Чалисова)选编《科幻小说阅读文献和方法论材料》(1971),把科幻小说作为严肃的学术话题加以研究,提供了大量的文献;阿尔彼塔曼(Роман Арбитман,1927-)以笔名“卡茨”(Pустам Кац)出版《苏联科幻小说简史》(1986),提供了大量苏联时代科幻小说资料,深受学界重视,在后苏联修订成《苏联科幻小说史》(1993)并再版(2004)。这种情形,在苏联外省也出现了,例如国立伊尔库茨克大学语言文学系教授车尔内谢娃(Татьяна Чернышева,1935-)先后写作了《科幻小说与世界神话》(1972)、《科幻小说的神奇性和本质之需求》(1979)和《科幻小说之本质》(1985)等,分析科幻小说作为一种文类,是怎样把现代科学想象力与传统神话相融合的情形。
在这样的格局中,俄罗斯文学史观也得到了些许修正,在一定程度上开始正视文学史上各种大众文学作家的作品。布拉格伊的《十八世纪俄罗斯文学史》第三版(1955),重点当然是讨论赫拉斯科夫等古典主义作家所创作的作品,但使用了“大众文学”的概念去描述这一时期的通俗文学,指出影响巨大的《特勒马科斯历险记》之所以不被古典主义重视、被剔除在俄罗斯文学经典之外,是因为古典主义诗学观念培养读者崇拜的,是和日常生活语言对立的“圣言”(язык богов),而生活语言则有抑制颂诗、悲剧、史诗的“高贵”“知性”之效力,用这类语言书写的作品却得到市民读者肯定,这样的趋势导致该时期俄罗斯文学的发展,召唤的不仅是一些作家的个人创作兴致,更体现了文学发展的方向。①Благой Д.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18 века.М.: Учбно-педагогичесое из., 1955.С.365-366.疑惑的是,列宁格勒大学教授梅拉赫(Борис Мейлах,1909-1987),运用列宁的两种文化学说,即任何民族皆没有统一的文化而是撕裂为民主主义文化和资产阶级文化,编纂六卷本《十九世纪俄罗斯中篇小说》文选(1950-1957),却辑录了纳列仁内、波戈金、马尔林斯基、巴甫洛夫、索莫夫、维利特曼、奥托耶夫斯基、扎戈斯金、达理等18-19世纪畅销文学家之作,指出并论述他们文学创作中的民主倾向,在客观上提供了期间大众文学信息。几乎与此同时,著名文学史家科科列夫(Александр Кокорев,1883-1965)选编《十八世纪俄罗斯文学选读》(初版于1953年,1961年再版),也按“民主”观念拣选作家作品,分别触及世俗文学、文人创作、民歌和戏剧等方面,包括楚尔科夫的《靓丽女厨》、《爱嘲笑人的人》等,并明确肯定这类通俗文学作品反古典主义、用写实性细节描写世俗生活的贡献力,“因为它们击中了庸俗气息,贵族社会傲慢地对待它们,而那些识文断字的商人和农民则对其满怀兴致,反复阅读”。②Кокорев А.В.(сост.).Хрестоматия по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 18 века.М.:Гос.Учебннопеда,1961.С.581.稍后,苏联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古罗斯文学研究部主任库兹明娜(Вера Кузьмина,1908-1968)主编出版了著名的论文集《古俄罗斯文学研究和资料》(1961),收录有杰出的古罗斯文学研究者杰尔查文娜(Ольга Державина,1901-1985)对17-18世纪翻译文学的考据和阐释之作,认为翻译文学正是当时的流行文学③Державина О.А.Переводная нвелла на русской пчве в 17-18 веках//В.Кузьминa(отве.ред.).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и материалы по древне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М.:Академия наук СССР,1961.С.133-147.;与此同时,科学院通讯院士(1960)别尔科夫(Павел Берков,1896-1968)之作《十八世纪俄罗斯文学:古典主义时代》(1964),对所论述期间的流行文学也有所涉及。尤其是,1958年任职于国立喀山艺术史研究所的佐尔卡雅(Нея Зоркая,1924-2006),以其戏剧评论和电影学成就,于1963年成为苏联作协会员,正值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体系争论正酣的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苏联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通过答辩副博士学位论文,并在此基础上修订成《百年之交:1900-1910年代俄国大众艺术之起源》(1976),率先明确描述期间俄罗斯大众文学艺术情形,并探究这种流行文学所发生的历史根据——1860年代以来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及其孕育出的新作者群和读者群:它以丰富的史料和直面畅销文学史实,成为俄国大众文学研究史上的杰作。1994年始任莫斯科大学语文系俄罗斯文学史教研室主任、1966年始任俄国科学院世界文化史契诃夫学术委员会主席的卡塔耶夫(Владимир Катаев,1938-)教授,系著名的契诃夫研究专家——《契诃夫百科全书》(2011)主编:在苏联时代适时推出的《契诃夫相随者》(Спутники Чехова,1982)和《契诃夫时代的作家们》(1983),就还原契诃夫受各阶层读者欢迎的大众文学写作情境,提供了大量有关契诃夫创作畅销文学的史料。可惜的是,这些触及19-20世纪之交大众文学之作,却未改变列宁格勒大学教授穆拉托夫(Аскольд Муратов,1937-2005)的文学观念:他为四卷本《俄罗斯文学史》(1984)所写章节“1880年代俄罗斯文学”,仍视期间为现实主义不断深化的时代,回避此乃畅销文学繁荣之事实。所幸,得益于列宁格勒大学的学术氛围,他指导的研究生巴什科耶娃(Верa Башкеева),通过了副博士学位论文《1880年代亚辛斯基创作》(1984)答辩——论述白银时代著名的畅销小说家亚辛斯基(Иероним Ясинский,1850-1931)在现实主义繁荣时代受读者青睐的诸多大众文学情形(得益于这样的研究基础,2000年她通过博士学位论文《18世纪末-19世纪初俄罗斯小说和诗歌的语言形象》答辩,并因长期专注于大众文学,现已成为国立布里亚特大学著名教授)。当然,苏联时代最为重要的大众文学研究者当属洛特曼院士:其著作《十八世纪俄罗斯启蒙散文发展之路》(1973),大量引述楚尔科夫《嘲笑人的人,又名斯拉夫故事》中的内容,以切实说明18世纪俄国文学中的民主趋向首先体现在流行文学中①Лотман Ю.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и культура Просвещения.М.:ОГИ,2000.С.210-211.;进而,又发表苏联杰出的大众文学研究力作《作为历史文化问题的大众文学》(1990),从历史-文学和理论上定义“大众文学”,并呼吁正视这一文学现象。②Лотман Ю.Избранные статьи.T.3.1993.С.231.
这样的情势,发展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更趋于强劲。1984年,卡梅金娜(Людмила Камедина,1953-)在列宁格勒大学语言文学系通过副博士学位论文《马特维·科马洛夫与18世纪大众文学》答辩:从文学史变迁角度严肃讨论这位18世纪著名流行小说家创作的基本情况,包括他所处的俄国启蒙主义时代背景、市民阅读情况、与欧洲浪漫主义或俄罗斯民间文学传统相关联的矛盾性特点,着重论述其在传说基础上完成《万卡·卡因》(1779)这部历险记的复杂性——作为所谓“低水平”(первый ряд)的作家,为满足“低层次读者”(низовый читатель),创作通俗作品(беллетристика),却经由文学市场,极大地推动了民主化进程,起到了俄罗斯帝国大力扶植的古典主义文学所不可及的作用。①Людмила Камедина.Матвей Комаров и массов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8 века.Ленинград,1984.与此同时,苏联科学院历史所高级研究员科洛尼茨基(Борис Колоницкий,1955-)发表《资产阶级大众报纸与1917年劳动人民:苏沃林<小报>与彼得格勒工人》(论文集《彼得堡文化和社会生活中的图书事业》),深入论述了20世纪初流行报纸在底层读者中的影响力;卡拉什尼科娃(Ольга Калашникова)连续发表《楚尔科夫的<靓丽厨娘>:论俄罗斯的巴洛克问题》(《俄罗斯文学问题》1985年第1 期)、《楚尔科夫<嘲笑人的人>的独特文类》(1985)等,深入讨论18世纪著名畅销书小说为何流行的诗学特点。稍后,艺术史家和画家科洛温(Виктор Коровин,1936-1991)选编《浪漫主义时代的俄罗斯科幻小说》(1987),虽继续称19世纪初俄罗斯文学为“浪漫主义”,但认为其中诸多作品是幻想类小说,如乌克兰人索莫夫(Орест Сомов,1793-1833)的《美人鱼》、马尔林斯基的《凶多吉少》、扎果斯金的《不速之客》、奥陀耶夫斯基的《活死人》等,——原本不为正统文学史家所关注的畅销书,在这里重新成为俄国文学史上的重要文学事实;国立莫斯科师范大学俄语系教授车尔尼雪娃(Елена Чернышева),长期致力于研究俄国幻想小说,其副博士学位论文《波列沃依的中篇小说:诗学问题》(1989),就已注意到波列沃依(Николай Полевой,1796-1846)把新闻和文学创作融为一体的书写,论述他在《幸福得要命》(1833)、《写生画家》(1833)、《艾玛》(1834)等中篇小说中,如何积极叙述来自市民阶层的平民知识分子与贵族社会的矛盾,从而成为畅销书的情形。这类研究,相较于备受苏联官方敬重的莫斯科大学教授库列绍夫(Василий Кулешов,1920-1986)之作《1870-1890年代俄罗斯文学史》(1983)、科学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所长帕鲁茨科夫(Н.И.Пруцков,1910-1979)主编的四卷本《俄罗斯文学史》(1980-1983)之第四卷等——无视大众文学而持续强调现实主义文学的观点,更显珍贵。
在这个过程中,西方大众文学作品和理论被大量引进:莫斯科“进步”出版社刊行俄译英国畅销小说家和批评家切斯特顿(Gilbert Chesterton,1874-1936)之作《报纸上的作家》(1984)。紧接着开始迎来译介西方侦探小说的第一次高峰:莫斯科大学历史系教师和著名侦探小说家谢缅诺夫(Юлиан Семёнов,1931-)开始主编季刊《侦探小说与政治》,持续到1992年(共出版20 辑),大量俄译西方侦探小说力作,如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的《阿姆斯特丹的水手》、美国推理小说家哈米特(Samuel Hammett,1894-1961)的《马耳他之鹰》等。与此同时,国家文学出版社出版了24 卷本的《科幻小说文库》(持续到1997年),主体是俄苏科幻小说,如《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罗斯科幻小说》、《1920-1940年代苏联科幻小说》、《1950-1970年代苏联科幻小说》,以及叶费列莫夫(Иван Ефремов,1908-1972)关于未来共产主义人类的《星船》(1944)和《仙女座迷雾》(1957),卡赞采夫(Александр Казанцев,1906-2002)的《热岛》等;也有国外科幻小说,如《过去几个世纪的外国科幻小说》、凡尔纳《海底两万里》、威尔斯《时间机器》、《美国科幻小说》、《日本科幻小说》、《法国科幻小说》等。这部小说集辑录的多是经典科幻文学作品,除上述之外,还有《过去几个世纪的外国科幻小说》(1989)包括托马斯摩尔的《乌托邦》、康帕内拉(Tommaso Campanella,1568-1639)的《太阳城》、法国科幻小说先驱和哲学家贝尔热拉克(Hercule Cyrano de Bergerac,1619-1655)的《另一个世界,又名月亮国和月亮帝国》(1650)、法国共产主义哲学家卡贝(Étienne Cabet,1788-1856)的《威廉•卡里斯达尔爵士伊卡里亚岛之历险旅行》(1840)、英国基督教思想家和作家切斯特顿的《诺丁山的拿破仑》(1904)等。1990年,莫斯科“彩虹”(Радуга)出版社出版文集《怎么写侦探小说》——从英、法、德、西等语言翻译西方最重要的论述侦探小说的文章,包括柯南道尔(Artur Conan Doyle,1859-1930)之《论福尔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1890-1976)之《自传》、博尔赫斯(Jorge Borges,1899-1986)之《侦探小说》、切斯特顿之《捍卫侦探文学》、英国侦探小说家弗里曼(Richard Freeman,1862-1943)之《侦探小说艺术》、美国推理小说家哈米特(1894-1961)之《私家侦探回忆录》等。①Португимова Н.(ред.).Как сделать детектив.М.:Радуга,1990.这部系统介绍西方经典侦探小说家经验之谈文集的出版,正值苏联末期,全民处于政治狂热中,却也未妨碍该书的广泛流行。很快,苏联人越来越正视西方大众文学,以至于侦探小说研究者巴宾(Сергей Бабин,1961-)声称,“目前我们正处于研究国外侦探小说的传统形成阶段。众所周知,这种广为流行的文类是不承认有国家界限的,但对我们的读者来说,只是从1960年代才开始接触的。文学研究能提供的学术清单乏善可陈”,对国外侦探文学知之甚少。②Сергей Бавин.Зарубежный детектив хх века (в русских переводах).М.: Книжная палата,1991.С.3.同样是1990年,莫斯科书局出版社(Интербук)出版了巴宾翻译的《美国侦探小说》(1990)——属于《科幻小说文库》,以及谢巴林(С.Щебалин)、托米洛夫(В.Томилов)和伊凡诺夫(Т.Иванов)合译的“欧美侦探小说”、《阿加莎·克里斯蒂选集》,《欧美侦探小说集》包括以笔名“艾文·亨特”(Evan Hunter)而著称的美国犯罪小说家麦克·贝恩(Ed McBain,1926–2005)的《就让他充满邪恶吧》、布里克(Oliver Blik)的《诚实的小偷》、以笔名“休·五旬节”(Hugh Pentecost)和“菲利普·欧文”(Philip Owen)而著称的神秘侦探小说家菲利普斯(Judson Pentecost Philips,1903–1989)的《听觉的城市》等,以及《寓所谜案》、《汤姆和少女》和《藏匿宝藏》等流行作品。这些俄译侦探小说对苏联末期以来苏俄审美观之改变,以及科幻小说在后苏联时代持续繁荣,功莫大焉。
可见,苏维埃时代文学繁荣虽得到体制和书报审查制度保障,却因期间国家倡导发展科学技术并在这方面卓有成效,从而推动了科幻小说在苏联的持续繁荣;又因要彰显苏联人的智慧和公平正义,使侦探小说在苏俄也有惊人的成就,这与苏联作为社会主义大国的地位,是相得益彰的。相应地,虽然苏联反映论文艺学强调现实主义,并且文学认知和意识形态关系密切,也未能阻止苏联不同时期总有批评家会正视大众文学存在及其意义。
五
苏联末期以来的审美观之巨变,首先发生于,也主要是发生在莫斯科、列宁格勒(后易名为圣彼得堡)、伏尔加格勒和其他各加盟共和国首府,导致这些大城市的思想活跃,使得新闻报刊审查制度在这些地方失灵,最后苏共不得不取消新闻报刊审查制度,进而带动出版和媒体的私有化、审美消费方式多元化(如地铁里阅读小开本图书和流行报刊成为重要景观)。这种情势成为苏联解体快速到来的因素之一。相应地,在后苏联俄国,文学的生产、流通和消费,加速地进行着结构性变革,促成文化产业迅速发达起来,把作家改造成文学生产者,由此造成侦探小说、科幻小说、恐怖小说、感伤小说、历险小说、历史小说、言情小说等及其衍生品(如电影和电视剧、舞蹈、话剧等),成为大众文化市场上持续兴盛的重要产品。这种生产出新文化消费者的大众文学产品,持续繁荣,并与不断引进西方畅销文学艺术的潮流同步,构成后苏联时代区别于苏联时代的重要标志之一,以至于在难以保持俄联邦每个州有一种地方文学杂志,即精英文学日趋萎靡的情形下,大众文学却不断兴盛,具体形成了近三十年来如下大众文学景观:
(1)出现了一大批著名的侦探小说家(детективщик)。最著名的,当属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法律系(1979)并在内务部工作多年的马林娜(Александра Мариниа,1957-):其处女作《六翼天使》刊于《民警》杂志(1991年秋季号),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每年皆有新作问世,1995年甚至发表10 篇作品,2018年还刊行《痛苦的冒险游戏》;并且,这些作品广受欢迎,如1995年获内务部“俄国民警活动优秀文学作品奖”,1998年获莫斯科国际书市年度奖,1999年作品开始被改编成十二集电视剧《卡缅斯卡雅》。与她相当的是,出生于文学世家的东佐娃(Дарья Донцова,1952-)——其父乃著名作家阿尔卡狄·瓦西里耶夫(Арлкадий Васильев,1907-1972)——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新闻系,长期任职于《莫斯科晚报》,1998年开始在图书市场走红,先后获2001、2002、2003年度优秀作家,2002、2003年度畅销书作家。而以笔名“普 拉 托娃(Виктория Платова)”而著称的索罗马季娜 雅(Виктория Соломатиная,1965-),在埃克斯莫出版社出版《俘获灰姑娘》等畅销作品,成为享誉文坛的又一位女性侦探小说家。而乌斯基诺娃(Татьяна Устинова,1968-)作为成长于俄联邦的侦探小说家,则受益于其专业训练和职业——1991年毕业于莫斯科物理技术学院航空飞行系,此后任职于电视台和电台(业务涉及科学和救险),翻译美国“60 分钟”、“911 救援”等节目,1997年转任OPT 和“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电视台主持“人与法律”和“健康”节目,2004年之后又任职于РЕН电视台“审判时刻”栏目、主持“俄国广播”的“鲜活的侦探小说”等。就是在媒体工作期间,她创作了大量侦探小说,如《亲近的人》(2003)、《陪嫁的家—幻影》(2005)和《据传说,生活就是她》(2005)、《空旷之地的天才》(2006)、《天使飞翔》(2006-2008)、《始终说“永远”》(2010-2012)等50 部之多。而毕业于高尔基文学院的安娜·马雷舍娃,从1995年开始发表作品,成为著名的情爱-侦探小说家,因与讽刺性长篇小说《戴帽子的身体》的作者同名,而在作品封面上注明全称安娜·雅诺夫娜·马雷舍娃(Анна Жановна Малышева,1973-),她出版了《没有行李的旅客》、《你为何要证明自己不在现场》等20 部作品,发行量超过三百万册,并且不少作品被拍摄成电视连续剧。据著名批评家楚普林宁(Сергей Чупринин,1947-)的《今日俄罗斯文学》系列——“指南”(2003)、“详细指南”(2007)、“新指南”(2009)、“简明文学百科全书”(2012)等统计,在后苏联著名侦探小说家,有百余名之多。
(2)整理出版历史上重要的大众文学遗产。从马特维科马洛夫等18世纪流行作家的作品,到扎果斯金、布尔加林、韦尔彼茨卡娅等19世纪大众文学家的名作,无所不及。尤其是,延续并扩大苏联时代重视科幻小说的传统,如继续出版“科幻小说文库”(Библиотека фантастики)并不断增加其容量,包括两卷本《20世纪80年代苏联科幻小说》(1994)、叶费列莫夫的《关键时刻》和《锐利剃刀》、别利亚耶夫的《空气销售商》(1929)、卡赞采夫的《比时间更有力量》(1973),以及斯特鲁加茨基兄弟的《远方的虹》(1963)、《自杀事务,又名有受伤运动员入住的旅馆》(1970)、《好运》(1971-1982)、《第二次进攻火星人》(1967)、《遭遇冰雹》(1988)等,让读者领略了不同时代和国度的科幻小说。在这种情形下,毕业于国立莫斯科外语学院的东方学家和史学家布雷切夫(Кир Булычёв,1934-2003),在后苏联时代继续创作科幻小说,如《村镇》、《多余的素数》(1997)、《未来始于今天》(1998)、《市场上的灰姑娘》(1999)、《你家田地上的鼠疫》(1999)、《天才与残暴》(2000)等。
(3)帝俄和苏联时代的“高雅”和“低级”概念,在相当程度上被打破。由于苏联末期就废除了财政预算的作协制度,即不再有体制供养的作家,使得在后苏联,不管作家身份有怎样的差别,皆须通过图书市场实现自己的价值。这样一来,一些后来被文学史家纳入后苏联文学史的作家,其实并非职业作家,甚至不少是业余从事写作的畅销书作家:作为俄联邦最著名作家之一的别列文(Виктор Пелевин,1962-),其《百氏一代》(1999)从第一版3.5 万册,到2012年第四版、十二次印刷,发行量已近15 万册,2001年被译成汉语和法语、2003年被翻译成英语和西班牙语。对此,文学史家梅日耶娃和康拉多娃合作的《世界之窗:当代俄罗斯文学》(2006),就把他列入神秘幻想类的畅销书作家行列。同样,在1980-90年代之交,获多项文学奖的哈萨克裔俄国作家卢基扬年科(Сергей Лукьяненко,1968-),崇敬斯特鲁加茨基兄弟,其名作《夜巡》(Ночной Дозор,1998)的每个章节都以夜巡者安东·戈罗捷茨基的第一人称视角进行叙述,深受读者青睐;后来他又推出《日巡查》(1999)、《最后巡查》(2005)、《学校巡逻》(2014)等,这些作品使作者成了后苏联著名的畅销书作家。当然,最著名的打破文学高级和低级之分的作家是阿库宁(Борис Акунин):出生于格鲁吉亚的齐哈尔基什维利(Григорий Чхартишвили,1956-),本是毕业于莫斯科大学亚非学院的日本文学翻译家和研究者(甚至获得过日本的文化奖),曾任《外国文学》杂志副主编多年(1994-2000),还写过严肃的文学理论著作,却拒绝在大型文学杂志发表作品,以“阿库宁”为笔名先后发表《排队》(1985)、《泉水》(1989)、《四颗心脏》(1994)、《蔚蓝色的油脂》(1999)、《宴会》(2000)等畅销作品,创作量巨大,包括“新侦探小说”(“艾拉斯特彼得洛维奇方多林历险记”)、“外省侦探小说”(“别拉吉雅姐妹历险记”)、“少女”、“儿童文学”等系列,以及以布鲁斯尼金(Анатолий Брусникин)为笔名的《第九次拯救》(2007)、《另一时代的主人公》(2010)等历史小说,它们大多直接由著名的埃克斯莫或行动出版社出版。作为声望赫赫的畅销书作家,他大胆创作历史演义《俄罗斯国家史》(2013):以不断制造悬念的方式,重新叙述“俄罗斯国家历史”,使原本严肃的著名史学家卡拉姆津的同名作,成为被戏拟对象。这类创作,使阿库宁成为近30 多年来作品发行量最大的作家之一,并且《阿扎泽利》(2001)、《土耳其棋法》(2004)、《五品文官》(2005)和《间谍》(2012)等被拍摄成电视剧。不过,2014年以来,他和妻子旅居法国。
(4)文学出版布局发生根本性变化:苏联时代的“国家文学”、“作家”、“青年近卫军”、“十月”等出版社统领文学生产的格局被完全打破,“埃克斯莫”(ЭКСМО)、“行动”等新私有出版社异军突起,这为大众文学的繁荣提供重要基础。埃克斯莫出版社,2005-2008年间刊行苏联科幻小说家布雷乔夫的18 卷本文集,推出俄罗斯轻松文学(Русский бестселлер)系列(最初五年超过850 种)和“黑猫”(Черная кошка)、“法外”(Вне закона)、“女性视野中的侦探”(Детектив глазами женщины)等系列;阿库宁的许多作品,大多经由该社问世。有些作家匿名出版大众文学作品,有的出版社则雇佣不同的作者用同一个笔名出版不同的作品,如当代著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者和诗人伊戈尔·沃尔金(Игорь Волгин,1942-),是著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基金会创始人和国际陀思妥耶夫斯基学会副主席,而埃克斯莫出版社自1998年以来居然盗用他的名字,出版《超级杀手》(1998)、《杀三个人不算多》(2000)、《卑鄙的法律》(2002)、《女人、金钱和权力》(2003)、《孤狼》(2003)等侦探小说。他愤而起诉,该出版社却辩解说,不知道存在这样一位实有的文学专家。由于这些作品深受读者青睐,官司不了了之,该社继续使用这个名字出版畅销书,如《为一欧元出卖自己的少女》(2004)等,共计18 种之多。
大众文学在后苏联到来过程中以及在俄联邦时期的持续繁荣,促成文学批评界和学界积极正视这种文学现象,并对其进行理论讨论,包括对大众文学在俄国的发展历程及相关诸多问题进行检讨,以澄清不同时代大众文学在俄国存在的真相,尤其是直视当代大众文学景观。具体说来包括:
新思维启动了对苏共查禁的十月革命前、即19-20世纪之交文学之再度发掘,期间大众文学也得到重视。苏联解体伊始,阿巴什娜(Марина Абашина)在圣彼得堡大学语言文学系通过副博士学位论文《1880-1890年代初的大众文学:亚辛斯基和彼彼科夫》(1992)的答辩:以文学生产量巨大的亚辛斯基和彼彼科夫(Виктор Бибиков,1863-1892)为案例,论述这一时期大众文学的发展情况:其导师正是著名的俄罗斯文学史家穆拉托夫教授。这也就意味着,对白银时代文学的再建构,延续了苏联末期佐尔卡雅在《世纪之交:1900-1910年代大众艺术在俄国的起源》(1976)中提供的思路,不限于现代主义和宗教哲学,而是看到了文化市场的机制和大众文学在其中的作用。紧接着,科学院普希金之家教授格拉切娃(Алла Грачева)选编文集《韦尔彼茨卡雅的“时代精神”》(圣彼得堡西北出版社,1993年),凸显这位白银时代著名女性作家的创作所传达的正面价值。格拉切娃后来又推出《20世纪初俄罗斯大众文学》(1995)和《二十世纪初的畅销书:论成功现象问题》(2000),论述阿尔志跋绥夫的《萨宁》(1907)、韦尔彼茨卡雅的《时代精神》(1907)和《幸福钥匙》(1909-1913)、卡缅斯基的《人们》(1910)、纳戈洛斯卡娅的《根涅夫·吉奥尼斯》(1911)等著名作家的畅销书。1995年,国立赫尔岑师范大学语文系教师车尔内雅克(Мария А.Черняк)发表《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罗斯大众文学》,对该时期大众文学进行文学史描述。2008年,西蒙诺娃(Ольга Симонова)在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1910年代女性杂志上的通俗文学》,讨论那个年代的《女性生活》、《女性导报》、《家庭女主人杂志》、《女性世界》、《妇女联盟》、《女性生活》、《妇女》、《妇女和家庭女主人》、《女性杂志》、《家庭女主人杂志》、《妇女世界》等杂志,以及它们所体现的女性意识和性解放思想。
自此,发掘白银时代大众文学遗产,成为后苏联时代的重要文学景观。时任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白银时代文学部研究员的嘉科娃(Елена Дьякова,1962-),发挥其专业所长(曾在《共青团真理报》《文学报》《新报》等工作超过十年,具有新闻敏感性),发表《1900-1910年间流行小说家阿尔志跋绥夫、卡缅斯基和韦尔彼茨卡娅》(2000),论述阿尔志跋绥夫这位深刻反思俄罗斯革命问题的小说家,其作品《萨宁》使用当时流行的文学元素(性与革命),从而产生和韦尔彼茨卡雅那些触及性心理之作一样的流行小说效应。时任莫斯科大学新闻系教授的列科曼诺夫(Олег Лекманов,1967-),长期致力于白银时代诗歌的研究,但其《俄罗斯现代主义与大众诗歌:<田地>杂志上的诗歌,1890-1917年》(《文学问题》2003年第4 期)注意到,所谓现代主义诗篇,不少刊于当时流行杂志:现代主义诗人也深受大众文学生产氛围感染,在事实上突破同仁圈。国立彼得堡林业技术学院教师列别捷娃(Валентина Лебедева)的《大众文化在俄国的命运: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前七十五年》(2007),大量涉及白银时代的大众文学。加拉耶夫(Алексей Гараев)在喀山大学语文系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阿尔志跋绥夫:文学声望形成史》(2008),以及此前他发表多篇关于这位著名作家的文章,都视之为畅销书作者,积极讨论其文学声望与畅销书之关系:论文《19-20世纪之交俄国大众文学特性》(2008)认为,“期间俄国社会变化是全方位的——遍及从哲学和艺术到社会道德。毫无疑问,类似变化常是很激进的,各种范式的变化不能不在文学中得到反应,包括大众文学”,虽然“大众文学”这一概念在当时文学研究中尚未有清晰的定义。尤其是,在著名国际会议文集《商品崇拜:当代俄国的大众文学现象》(2009)中收录有,国立伏尔加师范大学副教授罗赞诺夫(Юрий Розанов)之《阿里克谢列米佐夫和20世纪初大众文学》、国立乌拉尔师范大学副教授巴尔科夫斯卡娅(Нина Барковская)之《韦尔彼茨卡娅和维索茨基小说中的女性幸福之钥匙》:论述那些所谓经典作品的通俗文学特性。①Савкина И.И ЧернякМ.(сост.) Культ-товары: феномен массов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 современной России.СПб.:СПГУТД,2009.С.186-191,241-245.这些学术活动让人们了解到,白银时代远不只是象征主义文学家和宗教哲学所能涵盖的,还有着大量的大众文学。
与对白银时代文学再发掘过程相伴随的是,持续热衷于探究大众文学在俄国的起源和发展问题。“普希金之家”的著名俄英文学关系专家列文(Юрий Левин,1920-2006)教授之《普希金与18世纪俄罗斯文学》(1995),就注意到作为“经典”的普希金,与18世纪流行文学之密切关系。后来任国立莫斯科师范大学俄语系教授的车尔尼雪娃(Елена Чернышева),长期致力于研究俄国幻想小说,其力作《“变形的世界……”:1820-1840年代俄罗斯幻想小说中的社会和游戏主题》(1996),不仅把幻想视为浪漫主义文学的基本特征,更认为这种当时流行小说,独特地表达着对俄罗斯认同问题的关切;接着,其博士学位论文《1820-1840年代俄罗斯幻想小说诗学问题》(2000)指出,当时那些浪漫主义小说畅销的原因在于,对历史进行极具丰富想象力的再叙述。2005年洛巴切娃(Дина Лобачёва)在国立托木斯克大学语文系罗曼—德文教研室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长篇小说与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俄国的理解与借用(18-19世纪)》,论述这部流行小说被俄译及被俄国人阅读和接受的情况;1992年就成为科学院院士的俄国图书学家巴伦鲍姆(И.Е.Баренбаум,1921-2006)的《18世纪俄国译自法文的图书》(2006),考察卢梭及其《新爱洛依丝》和费奈隆及其《忒勒马科斯历险记》(1699)的俄译情况,探讨大众文学在18世纪俄国的起源问题。列别捷娃在彼得堡师范大学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大众文化在俄国的起源和形成(1860-1940)》(2008),关注的到资本主义改革和红色共产主义,对大众文化在俄国发展问题上的不同作用。弗拉基米罗夫娜(Олеся Владимировна)在叶卡捷琳堡大学语言文学系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18世纪末-1830年代俄罗斯文学中的“书信体小说”现象》(2012),专门研究期间书信体小说这一流行文类之发达起来的原因和诗学特点,还原了被视为俄罗斯文学经典的卡拉姆津的《一位俄罗斯旅行者信札》,在当初作为流行文学的具体情形。至于下诺夫哥罗德大学教师拉伊科娃(Ирина Райкова)在莫斯科大学语言文学系民间文学教研室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关于“公正”沙皇的俄罗斯民间传说、传奇、故事、通俗读物、大众文学(传统情节、主题、诗学)》(1995)认为,18世纪作为俄国世俗化的最初百年,试图按贵族审美趣味推动城市化,但建城的农民工和新移民多不是贵族,这就导致翻译西欧流行文学的兴起,也催生了融入斯拉夫传统的通俗文学,并且在这种具有民间文学特点之作中,多活跃着“公平正义”的沙皇形象,而这正吻合民众的俄罗斯帝国意识!这就说明,大众文学在俄国虽是城市化产物,但俄罗斯大众文学充满着俄罗斯认同和斯拉夫-俄罗斯民间诗学,从而和欧洲大众文学区分开来。
在这个过程中,18-19世纪许多重要的畅销书作家,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重视,尤其是布尔加林的文学遗产。曾是苏联著名的俄罗斯文学史家、后任塔尔图大学教授的萨卢别列(Малле Салупере),其《作为史学家的布尔加林》(《新文学评论》1996年第6 期)论述了布尔加林创作中的史学价值和著作权问题。国立喀山大学教师费多洛娃(Жанна Федорова)的《作为历史文化传统共生现象的历史叙事语言(以布尔加林<德米特里·萨摩兹瓦涅茨>为例)》(2002),探讨了布尔加林这部力作的历史叙事价值;阿吉莫娃(Наталья Акимова)在国立赫尔岑师范大学通过答辩的博士学位论文《在19世纪初文学语境中的布尔加林》(2003),对布尔加林作为那个时期最著名的畅销书作家,无论是声望还是作品所涉及的内容,进行历史文献考据,其中的重要章节《布尔加林:文学声望与文化神话》正面论述作家在当时的影响力得益于大量运用俄罗斯民间诗学。布尔加林形象在后苏联变得亲切可爱,还与下列论著分不开:加钦克(О.Н.Дяченко)和普罗霍洛娃(И.Е.Прохорова)的《伊兹科夫和布尔加林(论“文学特权”与“文学商业潮流”之相互关系问题)》(2003)、帕克洛娃(А.А.Павлова)的《文学声望之于创建中的<北方蜜蜂>作用》(2005)、斯米尔洛娃(Ю.А.Смирнова)的《布尔加林的长篇小说与俄罗斯:论思维的修辞类型和现实主义类型》(2005)和《布尔加林作品的教诲诗学(以<伊凡维日金>为例)》(2005)、库佐夫斯基(Т.Кузовкина)的《布尔加林现象:文学策略问题》(2007)、杰尼森科(С.В.Денисенко)的《布尔加林的文学声望》(2007)等等,触及布尔加林创作的不同层面,还原了他的丰富面相。除布尔加林之外,其他19世纪初著名畅销小说家也得到积极正视:库奇金娜(Светлана Кучигина)在国立萨马拉大学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作为喜剧家的扎戈斯金:美学问题》(2007)、格尔巴托夫(Михаил Горбатов)在国立萨拉托夫大学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1820-1830年代俄罗斯历史长篇小说中的民俗学:扎戈斯金和波列沃依》(2009)、科佩洛夫(Александр Копылов)的《扎戈斯金的生平与创作:21世纪观点》(2011)等,对扎戈斯金畅销小说所及的复杂历史和诗学情况进行叙事学分析和文献考据的还原。
相应地,也就“重新发现”了苏联时代的大众文学。国立科斯特罗马技术大学教师叶弗斯特拉托夫(Алексей Евстратов)的《苏联社会的大众文化(1920-30年代)》(2001),着重讨论作为白银时代之部分延伸的苏俄最初岁月里大众文学的发展。著名科幻小说家帕拉什科维奇(Геннадий Прашкевич,1941-)的力作《红色的斯芬克斯:俄罗斯科幻小说,从奥陀耶夫斯基到鲍里斯·什特尔恩》(2007),借用大仲马的畅销书《斯芬克斯胭脂》(Le sphinx rouge,1866)之名,论述从奥陀耶夫斯基公爵到20世纪末科幻小说在俄国的发展历程,大量涉及苏联时期的科幻小说。①Геннадий Прашкевич.Красный сфинкс: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фантастики от В.Ф.Одоевского до Бориса Штерна.Новосибирск:Свиньин и сыновья,2007.同样,乌里扬诺夫技术大学文化与历史教研室副教授西多洛娃(Галина Сидорова)的《1960-1980年代大众文学中的俄国日常经济文化》(2010),论述期间苏联大众文学所传达出的苏联日常生活信息——意识形态无法压抑城市化所带来的大众文学繁荣历史。这类重新发现苏联时代大众文学的论述,不仅对认识大众文学在俄国发展历史有巨大意义,而且对反思苏联历史也大有裨益。
当然,随着时间的延伸,当代大众文学的生产和消费,日渐成为俄联邦重要景观,促使俄国批评界必须正视这一文学现象的存在及其价值,这就是著名批评家杜宾(Сергей Дубин,1972-)的《不害怕成为低级读物的侦探小说》(2001)所论述的,俄罗斯侦探小说有其不可替代的美学价值,为以侦探小说为代表的大众文学之意义,进行了深刻辩护。②Дубин С.Детектив,который не боится быть чтивом//Новое лит.обозрение.2000.№.41.这种美学判断,在苏联时代以研究俄罗斯大众文学著称的佐尔卡雅之《进入后改革时代的图书阅读》(1997)已显端倪:大众文学把读者从文学中心论和所谓“高雅”标准的压力下解放出来,文学的娱乐性功能和产业化价值得到扩展和确认;并且,当时马祖琳娜(Мария Мазурина)在国立莫斯科师范大学语文系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1990年代俄国大众文学:对通常叙述形式的哲学社会学分析》(1997),从对当代大众文学之叙述方式的哲学和社会学分析中,多番揭示出俄国大众文学价值。在这个过程中,从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获得学士、副博士和博士学位的切尔德尼琴科(Татьяна Чередниченко,1955-2003),作为著名的艺术学家,把1990年代的日常生活纳入大众文化范畴探讨,其力作《1990年代俄国的诸多口号、排行榜、形象:文化史上的重要语汇》(1999),讨论“自由主义”、“传统”、“金钱”、“理念”、“数字”、“物品”、“神奇”、“秘密”、“权威”、“权力”、“交换”、“战争”、“混沌”等关键词,是如何频繁地出现在当代日常生活实践中,并经由大众媒体和大众文学艺术而通俗化地阐释之,从而变成当代大众审美判断的基础观念①Татьяна Чередниченко.Россия 90-х.в слоганах, рейтингах, имиджах:Акутуальный лексикон истории культуры.М.:Новае литературное обозрение,1999.:用生活化的大众文化事实说明大众文学艺术价值。这样大众文化进程,使得致力于研究“低级读物”(китч)的国立布里亚特大学教师波廖科夫(Александр Поляков),连续发表《作为艺术文化现象的低级读物》(2006)、《作为符号学体系的低级读物》(2007)、《低级读物:实质、概念、概念》(2008)、《低级读物的文化形式》(2009)、《在当代文化语境中的低级读物现象》(2011)等,并在此基础上完成博士学位论文《作为艺术文化现象的低级读物》(2012年在国立东西伯利亚文化和艺术学院通过答辩),从具体的审美功能上,而不是根据“高级”和“低级”之概念,充分揭示出所谓“低级读物”的艺术和文化价值。正是在这样正视大众文学价值的趋势中,俄罗斯国家图书馆文献部主任列伊巴拉特(Абрам Рейтблат,1949-)的《大众文学之俄罗斯消费:无人问津之页》(《新文学评论》2006年第1 期),在介绍西方斯拉夫学家对当代俄罗斯大众文学之论述后,讨论大众文学在俄国的案例,如白银时代的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反对把人当作科学技术和理性主义之手段;苏联建立或苏联解体意味着,历史发展充满着神秘和盲点,个人是难以把握的,但大量科幻小说则显示出人类对未来发展趋势,整体上又是能预测的:通过具体分析,深入分辨出“高级”、“中级”、“低级”之18世纪古典主义诗学理论,为后来俄罗斯文学批评史轻视大众文学奠定了基础,导致近三百年来俄国人在享受着大众文学的审美,却在文学观念上不承认其价值所带来的弊端。尤其是,2008年4月23-24日在圣彼得堡大学举行国际学术会议《商品崇拜:当代俄国的大众文化现象》(第二年出版同名论文集)、2012年国立叶卡捷琳堡大学组织国际会议《21世纪商品崇拜:价值查考(大众文化及其需求者)》、2013年在芬兰举行关于当代俄国大众文化的国际研讨会《流行文化的外在结构》,当代大众文学成为重要议题:车尔内亚克的《阿库宁:重新考察2012年形象(论价值考察问题)》论阿库宁的畅销小说创作之于2012年俄联邦文学的意义,芬兰坦佩雷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系俄侨学者萨福金娜(Ирина Савкина)的《20年历程:俄国女性侦探小说中的人物、价值、情节》论述近20年来女性侦探小说的诗学表达,还有更多论文分别涉及马林娜政治侦探小说及其女性形象、当代流行诗歌、色情文学、智力小说和大众小说消费等具体的大众文学现象。自此,大众文学成为学术会议论题,已然成为常态:2015年别尔姆大学组织学术会议《爱国主义、公民、民族主义:当代大众文化中的政治概念》、2017年国立俄国师范大学和国家图书馆合作举办研讨会《商品崇拜:在字母和数字之间的当代俄国大众文学》等,分别探讨当代大众文学的政治诉求、对现实社会问题关切等话题。同样重要的是,21世纪以来,学界日益关注日趋活跃的网络文学,并把它视为大众文学的新形式:帕塞恩科夫(Никита Пасынков)在国立人文大学新闻系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1994-2006年间俄语网络上大众传媒信息中的文学批评》(2006)、勃列塔耶娃(Оксана Полетаева)在国立秋明大学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作为广告所掩饰的大众文学》(2010)、萨多弗尼科夫(Артем Садовников)在国立伊凡诺夫大学语言文学系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网络上的文学与电视批评相互影响的特点、类型、原则》(2011)等,分别论述电子时代大众文学及其表现、认知的情况。可以说,正视当代大众文学之存在和不可替代价值,在俄联邦学术界是大势所趋,这种趋势所及范围甚广,无疑扩大了认识大众文学的视域,也丰富了当代俄罗斯文学之多元性意义。
令人钦佩的是,在苏联解体过程中,莫斯科大学外语和区域研究教授瓦申科(Александр Ващенко,1947-)、国立俄罗斯人文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和著名的美国文学专家兹维列夫(Алексей Зверев,1937-),就和当代著名作家和批评家叶罗菲耶夫(Виктор Ерофеев,1947-2013)——在苏联未解体时在《文学报》上大胆撰文《追悼苏联文学》(1990年7月4日),及时合作主编《美国大众文学的面相》(1991),直接介绍“何谓大众文学”、“美国大众文学史”和“畅销书的类型学”等。这一前瞻性学术行为意义重大:在后苏联到来及其延伸的过程中,伴随着大众文学及其研究之持续繁荣的是,不仅继续大量引进欧美大众文学和俄侨大众文学,如上文论及的24 卷(30 本)“科幻小说文库”(1986-1997),就包括美、法、英和日本等发达国家的科幻小说经典,而且加强对欧美大众文学研究,如国立莫斯科师范大学世界文学教研室教授扎里诺夫(Евгений Жаринов,1954-)很快就发表《幻想与侦探小说:当代英美文学的一种文类》(1996),介绍和分析英美侦探小说的文类特点;接着,梅利尼科夫(Георгиевич Мельников)在莫斯科大学语文系文学理论教研室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纳博科夫创作中的大众文学类型和主题范式》(1998),用别林斯基和洛特曼等关于大众文学的意见,揭示纳博科夫在美国创作的《暗探》、《洛丽塔》和《地狱》等流行作品中的色情元素及其正面价值。尤其是,莫斯科大学语文系美国文学教授温涅季科多娃,作为美国大众文学理论研究专家,致力于探讨大众文学一般性特点:文学作品作为一种社会语言现象,既存在着五花八门的美学和社会学相互依赖关系,又有各不相同的情节、风格等诗学,因此,古典和先锋、精英和大众的传统立场应该得到新的阐释,大众文学的价值应在超越“低级”或“高级”范畴之限定下得到呈现。①Татьяна Венедиктова.Вступительная заметка//Новое литературное обозрение.2002.С.16.在此基础上,她主编论文集《流行文学:美俄文化神话创作经验》(2003),比较研究美俄当代大众文学在运用文化传统资源之方式、目的上所表现出不同特点:论述极富启发意义。当然,我们必须注意到《商品崇拜:当代俄国大众文学现象》(2009)文集大量涉及西方大众文学,如国立萨拉托夫大学语文系教授卡巴诺娃(Ирина Кабанова)的《温柔的俘虏:俄国的大众文学译作》,论述进入21世纪以来美国大众文学生产的数据、俄译美国言情小说和侦探小说等情况,以及俄国读者从热衷阅读言情小说向智慧和推理小说转移的趋势。②Савкина И.И Черняк М.(сост.).Культ-товары: феномен массов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 современной России.С.204-210.更有甚者,2011年10月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举行学术会议《国外大众文学在俄国:18-19世纪》,专门讨论这两个世纪对欧洲流行文学译介和讨论的历史。进而,国立伊凡诺夫大学外国文学教研室主任安采费罗娃(Ольга Анцыферова)教授,在长期研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和19世纪末英美文学的诗学基础上,推出《侦探小说奠基人安娜·卡特琳娜·格林》(2015),着力研究美国侦探小说家格林(Anna Green,1846-1935)创作历程及其对大众文学的贡献。这些有关欧美大众文学及其俄译问题的探讨,连同大量俄译西方大众文学作品,进一步促成了当代俄国读者对大众文学的正面认知。
实际上,大众文学在俄联邦兴盛的过程中,学界对作为文学事实的大众文学现象之重视,更伴随着对大众文学理论问题之探讨。苏联末期,俄罗斯国家图书馆高级研究员雅科夫列娃(Анна Яковлева)的《低级趣味之作与严肃文艺的文化》(1990),就尝试在理论上说明大众文学具有其独特的艺术价值,它长期被忽视则因为文学观念所致。紧接着,1993年国立艺术学研究所成立由赫列诺维(Н.А.Хреновый)教授负责的娱乐性文化历史与理论研究小组,对当代重要大众文学和文化现象,持续深入地进行理论探讨。尤其是,古德科夫(Лев Д.Гудков,1946-)这位后苏联公共知识分子——2006年以来任列瓦达舆情中心主任,在关于“文学中心论”之争的1990年代,发表《作为一种问题的大众文学:为谁?》(1996),根据20世纪俄罗斯文学论争所涉及的问题,认为俄国批评界客观上是不断正视文学生产和消费之事实的,即面向大众的文学日益得到重视。①Массов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как проблема.Для кого?//Новое литературное обозрение.1996.№.22.С.78-100.(要补充说明的是,11年后,依据此论,他和友人合作《今日俄国精英问题》,从社会学角度辨识知识精英和大众社会关系问题)。自此,对俄罗斯大众文学进行理论分析,已然成势:圣彼得堡大学哲学系教授索科洛夫(Евгений Соколов,1961-)在本系通过答辩的博士学位论文《大众文化分析》(2002)中,辨析大众文化的概念、范畴、研究方法等基础性问题;国立喀山能源大学费多洛娃(Жанна Фёдорова)的《19世纪俄国大众文学:艺术与社会视点》(2003),尝试在艺术社会学上澄清对19世纪大众文学的正面认知;扎里诺夫教授的《大众小说的历史文学根源》(2004),着力探讨畅销小说在俄国的独特性,即题材和源自历史。与此同时,国立莫斯科师范大学世界文学教研室主任扎利洛夫(Евгений Жаринов,1954-)教授的《大众畅销书的历史—文学根源》(2003)、莫斯科人文大学文化学教研室主任柯西金娜(Анна Костина)的《作为后工业社会现象的大众文化》(2004)和《大众文化:由来已久抑或“新宗教”》(2005)、列别杰娃(В.Г.Лебедева)的《两种反思:欧洲和俄国对待“大众社会”及其文化现象的分析传统》(2008)等,分别从理论上探讨大众文学和大众文化作为当代审美的重要话题,并对构成大众文学生产或消费主体的“大众”进行文化学分析。自此,大众文学进入学位论文论题,也就水到渠成:克里莫娃(Людмила Климова)在国立斯塔夫罗波尔大学哲学系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大众文化与个性:文化哲学视点》(2005)、萨姆卢科夫(Илья Саморуков)在国立萨马拉大学语文学文学理论教研室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大众文学:艺术反映问题》(2006)、季格兰(Амирян Тигран)在莫斯科大学语文系通过答辩的副博士学位论文《作为后现代主义文学文类的侦探小说:布劳恩、列瓦佐夫、科丽斯杰娃》(2012)等,分别对大众文化和大众文学的不同关键问题进行理论辨析,甚至把侦探小说与颠覆正统美学观的后现代主义关联起来。尤其是,在著名文集《商品崇拜:当代俄国大众文学现象》(2009)中,讨论大众文学理论问题是重点,如莫斯科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索特尼科夫(Владимир Сотников,1960-)的《面向儿童的大众文学》、著名新闻工作者和作家及翻译家奥布霍娃(Ольга Обухова,1941-)的《大众文学和/或“精英文学”》、著名文学批评家利托夫斯卡娅(Мария Литовская,1958-)的《作为生活教科书的大众文学:适合少年阅读的图书》、著名文学批评家拉宁(Борис Ланин,1961-)的《大众文学与俄国中学教学》等,均触及大众文学之教育功能、读者群等理论问题。这些活动表明,当代俄国对大众文学或文化的理论探讨,不同于西方的大众文化理论,但因为所使用的案例多限于本土,也就造成俄国大众文化理论无法在国际学术界产生影响力。
正是大众文学不断被正视、正名的过程,促使文学史家重新建构俄罗斯文学史。国立赫尔岑师范大学当代俄罗斯文学教研室主任吉米娜(Светлана Тимина)教授与同仁编撰的《当代俄罗斯文学》(2005),第十章专论20世纪末的大众文学,认为“20世纪末形成了多层次的政治文化空间,成为重要学术实践之进展的有意义征兆。文学进程所强烈显露出的‘高级’的、精英的,和‘低级’的、大众的之分化,日益变成文学研究者、社会学家、语言学家、文化学者、哲学家和心理学家的学术兴趣之焦点。读者大众之分层、文化主流符码之变化,不仅对美学而言是迫切的,对当代文学的社会特征而言,亦然。今日文学显而易见的多元并存,许多书摊上满是装帧醒目的出版物,许多人在地铁里阅读马林娜、阿库宁和东佐娃作品”,这类情形要求回答大众文化在当代的地位以及何谓“大众文学”,①Тимина С.И, Васильев В.Е, Воронина О.Ю и др.Современная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90-е гг.–начало 21 в..СПб.:Академия,2005.C.210.进而把那些著名的畅销书作者纳入文学史框架进行严肃讨论。现在已是国立赫尔岑师范大学语言文学系当代俄罗斯文学教授的切尔内克(Мария Черняк),在博士学位论文《20世纪大众文学现象:起源与诗学问题》(导师为研究当代俄罗斯文学著名学者吉米娜教授)的基础上,推出《20世纪末大众文学》(2002),系统论述期间大众文学不同景观;此后她主编《当代本土大众文学阅读预测》(2005)、著述《20世纪大众文学现象》(2005)和《当代俄罗斯文学》(2008),着力肯定大众文学在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上的地位,认为大众文学之繁荣,“当代文学常在某种程度上被称为转型文学,即从统一的被审查的苏维埃文学,转向当代创作自由条件下文学,作家和读者的角色皆发生变化,‘文学中心论’成为明日黄花”,②Черняк М.Современная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20-е изд.М.: ФОРУМ, САГА, 2008.C.198.大众文学的价值由此得到呈现,把1960年代著名作家阿克肖诺夫及其《莫斯科传奇》(2000)之类被文学史家所重视的力作,与阿库宁的《土耳其棋法》(1999)、《为白痴写的童话》(2001)、《死亡的情人》(2001)、《五品文官》(2001)等诸多畅销小说一道,视为同等重要的当代流行文学之作。先后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数学系和语文系的梅日耶娃(Марина Межиева,1962-),虽然1994年后旅居德国,却一直是活跃的俄罗斯文学批评家,她和俄国文化学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康拉多娃(Наталья Конрадова,1974-)合作的《世界之窗:当代俄罗斯文学》(2006),重视研究神秘幻想小说、侦探小说和新感伤主义小说,论述图书市场上的流行作品,认为佩列文和阿库宁等创作的神秘幻想小说,深得不同阶层读者青睐,使大众文学和精英文学之分野变得模糊起来。③Межиева М,Конрадова Н.Окно в мир:современная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М.:Русский язык,Курсы,2006.尤其是,在格尔多维奇之《当代俄罗斯文学》(2007)中,后苏联俄国文学存在着写实主义、后现代主义和大众文学三种潮流,而大众文学以布什科夫、托卡列娃、阿库宁等作家的创作最为著名,是构成当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①Гордович К.Д.Современная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СПб.: Петербургский институт печати,2007.С.212-219.这类著述,改变了以往文学史编纂的惯例,使不为传统文学史家尊重的大众文学,进入了文学史叙述。
可以说,从文学生产、流通和消费制度上保障大众文学的再度繁荣,成为苏联文学转化为后苏联文学的重要标志,包括生产了许多大众文学作品及其衍生产品、经常再版历史上重要的大众文学作品,由此使苏联特有的按意识形态要求生产的官方文学、反对官方意识形态的地下文学和境外文学之格局自动消失,也导致传统的“低级文学”和“高雅文学”或“大众文学”与“精英文学”之划分的标准变得模糊起来。如此情形促使学界放弃苏联时代只热衷于经典文学(классика)和官方认可的文学的格局,许多重要学者和著名批评家转而积极研究不同时期文学史上的通俗文学(беллетристика)、大众文学(массов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现象。正是在这样的格局中,俄联邦近三十年来出现了近百篇涉及大众文学的(副)博士学位论文,论题遍及从18世纪至今各种大众文学现象或理论,大众文学也进入了文学史叙述框架。遗憾的是,这些情形却未能从理论上改变大众文学在国际继续被轻视的境遇、锻造出俄罗斯大众文学理论,这与俄国学界和批评界尚未全方位检讨帝俄-苏俄和俄联邦大众文学历史上诸多重大问题实质有关。
总之,18世纪开启的世俗化过程,核心是城市化、现代化和欧洲化,相应地,就大量引进体现欧洲世俗化和市民化诉求的流行文学作品,并在此基础上逐渐形成了俄罗斯通俗文学。随着俄国城市化和现代化进程,俄罗斯通俗文学日渐成熟,成为三百年来俄国文学中的最重要事实之一,形成了受益于欧洲却不同于西欧的大众文学生产、流通和消费机制:不仅报刊审查制度是大众文学机制永葆生命力而不同于西方的关键性因素,而且在俄罗斯帝国不断扩张的过程中,面向图书市场而出现的畅销书、著名作家、文学批评家,给文学经典之筛选奠定了扎实基础,文学教育转而逐步加大来自俄罗斯文学经典,这就促使国民在审美上日趋转向对俄罗斯的认同。在苏联时代,文学生产和消费与意识形态融合,把强制性建构的反映论文学观念,转化为普通民众对苏联社会主义的认同,在相当程度上磨损了大众文学价值,却未能销蚀大众文学之存在。在俄联邦文学消费中,被读者津津乐道的大众文学虽更浸淫于西方大众文化,却没有导致大众文学趋于和西方一体化,并且与所谓精英文学经典序列在俄国的变化趋势相一致。这样的大众文学及其认知,与俄国城市化和现代化进程深受西欧之影响相矛盾,但在俄国文学批评界看来,却是理所应当的:社会精英(包括政界、知识界、企业界和科技界等)热心于欧洲文化,在审美观念上不排斥包括欧美大众文化在内的西方文学艺术,因而每个时代总有文学家和批评家,或创作,或出版,或评论大众文学,促使在文学经典机制之外给大众文学的生产和消费留下巨大空间,使每个时代各有诸多卓越的代表性作家作品,以及相应的出色批评家,如别林斯基、楚科夫斯基、什克洛夫斯基、佐尔卡雅、洛特曼、车尔内亚克和杜宾等,但他们承认大众文学的观念,是基于对俄罗斯审美的认同。苏联解体,排斥大众文学的苏联反映论文艺学也就随之失效——它不及积极阐释大众文学价值的西方文论更具有效性,但俄联邦繁荣的大众文学创作和批评,是立足于对俄罗斯美学认同基础上展开的,因而和俄国社会经历艰难变革,未能创造出转型理论一样,也就没有催生出普世性的俄罗斯大众文学批评范式和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