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波·罗**
【内容提要】2018年5月,弗拉基米尔·普京(Vladimir Putin)第四次连任俄罗斯总统,确立了其在后苏联时代的主导地位。在接下来的六年里,俄罗斯的外交政策将会得以延续。而在莫斯科已经形成了广泛共识,即,俄罗斯外交政策取得了显著成功,已经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尽管俄罗斯信心十足,但仍时常表现出谨慎甚至焦虑。在国际环境日渐动荡和不可预测的背景下,普京认识到战术灵活性的重要性。普京还深知俄罗斯外交政策收益的脆弱性以及可逆的可能性,因为在后美国的世界新秩序中,寻求成为规则制定者的俄罗斯面临诸多阻力。很显然,普京所展示的形象是复兴大国的铁腕人物、坚定的多边主义支持者,以及地区和全球问题的解决者。一些时候,莫斯科显得相对乐于助人,而其他时候,它又表现出武断,甚至带有攻击性。但普京坚定不移地追求其核心目标:巩固自己在国内的政治权威;助力俄罗斯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大国,没有俄罗斯,世界就没有真正的安全。
2018年5月①据俄罗斯中央选举委员会统计,投票率为67.54%,而普京获得其中选票的76.69%,赢得总统大选,TASS,23 March 2018,http://tass.com/politics/995729.毫无疑问,普京获得了绝大多数选票,但该政权一直担心,民众的冷漠可能导致投票率低。最终,一场声势浩大的“争取选票”运动、工作单位施压、激励措施(比如在投票站提供免费食物)等导致了高投票率。,普京再次连任总统,成为后苏联时代的领袖。在过去的18年里,他已成为当代俄罗斯权力和政策的代名词。如今,人们不仅谈论“普京体系”(the Putin System)或准意识形态特性的“普京主义”(Putinism),而且谈论“普京的俄罗斯”——一个领导人与自己国家之间的密切关系。
与此同时,许多观察人士预测,普京总统的现任期将是他的最后一届。普京要想在接下来的六年后继续执政,就只有修改宪法,或者重复“王车易位”(Рокировка)的策略。在2008年至2012年期间,这一策略让普京得以继续担任总理,而其助手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Dmitry Medvedev)担任总统。尽管以上两种状况皆有可能,但到2024年举行下届总统选举时,普京终究已满72 岁。尽管普京声称放弃做终身总统②“Vladimir Putin press conference”, 18 March 2018, 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57085,这可能是担心把自己与苏联解体前的老迈领导人进行有损形象的比较。然而,在一个几乎不知道如何进行权力自愿转移的国度里,放弃总统职位也是违反直觉的。③虽然1999年12月鲍里斯·叶利钦辞去总统职务,但当时的情况非常特殊。他病得很重,无法再行使权力。关键在于,与普京达成的继承协议还包括保证叶利钦及其家人和他们的财产不会被碰触,并得到普京的保证。
权力过度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以及外界对普京下台后谁将是继任者的大量猜测,二者之间的张力,在未来几年可能真正定义俄罗斯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普京的上一届总统任期已经引发了对外关系的重大变化。2014年3月,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Barack Obama)评价俄罗斯仅是一个地区强国,对克里米亚的吞并表现了其软弱而非实力。④“Barack Obama, press conference at the Nuclear Security Summit”, March 25, 2014,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kQUzeZbLEs不过,这种说法,特别在美国,已经被否定。而关于“新冷战”甚至俄罗斯与西方之间可能的军事对抗的讨论,却越来越多。①David Majumdar, “Stumbling into a War with Russia”, The National Interest, March 26,2018,https://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stumbling-war-russia-25089.著名记者爱德华•卢卡斯(Edward Lucas)早在2008年就提出“新冷战”一词,但被批评夸大了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紧张关系。然而,最近,这个词变得更加普遍。2017年底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2018年初的《国防战略报告》和《核态势评估报告》,确认俄罗斯连同中国一起成为美国国家利益最重要的威胁。②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断言中国和俄罗斯挑战美国的实力、影响力和利益,试图侵蚀美国的安全和繁荣,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17/12/nssfinal-12-18-20 17-0905.pdf;同样,美国国防战略声称,“美国繁荣与安全面临的核心挑战是,重新出现修正主义国家的长期战略竞争。越来越明显的是,中国和俄罗斯希望塑造一个与其威权模式一致的世界”。https://www.defense.gov/portals/1/documents/pub/2018-National-Defens e-Strategy-Summary.pdf莫斯科的决策者谴责妖魔化俄罗斯,但却沉迷于这样一种认识:俄罗斯又返回世界舞台中央,一些人不喜欢它,但没人能够忽视它。
在这种背景下,普京面临关键的战略选择,即,是否还会坚持采取挑衅、有时甚至对抗的政策,使俄罗斯的形象升至后苏联时代的新高度,并增强其民意合法性?或者,是否会采取一种更宽容的态度,相信俄罗斯不再有被轻视的危险,从而试图减轻自己高风险行为的负面后果?这种选择不是简单的东西方双头鹰策略,或者是继续以西方为中心。一种可能的路线是,将俄罗斯外交政策的重心转向非西方国家,尤其是聚焦中国,但也会把重点放在印度、土耳其和所谓的大欧亚地区。更为雄心勃勃的是,已经走向全球的俄罗斯,可能会把自己定位为21世纪后西方世界的游戏规则制定者。
本文分析认为,普京的外交政策将凸显战略上的坚定性和战术上的灵活性,并辅以一种相对自信感,尽管也有一定的谨慎甚至焦虑。这是基于对俄罗斯、西方和国际秩序的长期观察基础上的判断。诚然,俄罗斯存在一定问题,但它是一个正在崛起的大国。普京要寻求更广泛的国际尊重和合法性,但他的本质目标将保持不变,所以,任何改变都只是风格上的,而不是变革性的。与普京以往的总统任期一样,无论是对国际事件、俄罗斯国内环境,还是对其他国家的行动,克里姆林宫的政策制定都将奉行机会主义,且在战术上保持警惕性。
未来几年,塑造俄罗斯的国际关系将有如下四个因素:普京对国家利益的个人解读、意识形态和身份观念、俄罗斯战略文化和对事件的即兴回应。
自沙皇时代以来,俄罗斯领导人一直以对国家利益的清晰认识为指导,这已成为不争的事实。①普里马科夫被许多人视为后冷战时期俄罗斯外交政策元老,曾说过“俄罗斯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in Ministr,kotorogo ne rugaet oppozitsiya[The Minister whom the Opposition Does Not Abuse] ,Interview in Obshchaya Gazeta,No.37,September 19-25,1996,4.这是普里马科夫对19世纪英国首相帕默斯顿勋爵的名言(“我们没有永远的盟友。我们的利益是永恒的,我们有责任维护这些利益。”)修改后的引用。“Hansard’s Parliamentary Debates”, Third Series, Vol.97, Col.122, March 1, 1848, https://api.parliament.uk/historichansard/commons/1848/mar/01/treaty-of-adrianople-charges-against#column_122然而,国家利益的概念本身就充满争议。首先,这些利益是什么?诸如国家安全、政治稳定和经济繁荣等这些根本目标几乎是抽象的,既可以无限延伸和拓展到几乎任何东西却又虚无缥缈。我们所谈论的到底是谁的利益?普京的?那些统治精英中的特殊群体的?还是俄罗斯人民的?
客观的民族甚或国家利益是一种人为的建构,尤其在今天的俄罗斯更是如此。在普京主政的个性化威权体制中,他是国家利益构成的终极判定者。与自由民主国家不同,在俄罗斯,相互矛盾的解释要么受到压制,要么被边缘化。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普京是受到无私和完美的国家利益愿景所激励的。与许多领导人一样,他的议程既有个人因素,也有政治和国家因素。
从乌克兰事件中可以看出普京利益与俄罗斯国家利益之间的区别。莫斯科吞并克里米亚以及随后对顿巴斯地区的军事干预,在很多方面都适得其反。莫斯科上述行动既疏远了基辅,又促使乌克兰进一步融入以欧盟为中心的欧洲②了解俄罗斯对莫斯科的乌克兰政策失败的冷静评估,可参见Dmitri Trenin,“Russia and Ukraine: From Brothers to Neighbors”, Carnegie Moscow Center, March 21, 2018, https://carnegie.ru/commentary/75847,并赋予北约新使命,也增加了俄罗斯对中国的战略依赖,还招致西方制裁,从而加剧了俄罗斯的经济困境。
然而,从普京最看重的个人尊严和政治权威的标准来看,克里姆林宫在乌克兰的行动传达出“强大的俄罗斯”这一信号是正确的。至关重要的是,普京成功地将个人利益与俄罗斯国家利益融合在了一起,以至于在许多人眼里,二者难以区分。而且俄罗斯公众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俄罗斯政府的说法,即吞并克里米亚既是国家复兴的行动,也是对西方颠覆、乌克兰无法无天以及北约扩张威胁的必要回应。①2018年3月,俄罗斯列瓦达中心所做的调查显示,70%的受访者认为与克里米亚统一对于俄罗斯有很大帮助;只有15%的人认为,会对俄罗斯造成伤害,参见“Crimea”,Levada Center Press Release,April 17,2018,https://www.levada.ru/en/2018/04/17/crimea-2/同样,克里姆林宫也是通过精心策划的鲜明说辞,来看待西方制裁:认为西方,尤其是美国,一直嫉妒俄罗斯,并试图削弱它。真相和国家利益都出自普京的判断。以克里米亚为例,其他方面也一样,普京的信誉已经与俄罗斯密不可分,俄罗斯随后的“胜利”巩固了他在民众中的合法性。
显然,普京低估了西方对乌克兰事件的回应力度,以及大西洋两岸就制裁达成共识的韧性。然而,考虑到未来会有与2014年类似的情况发生,没有理由相信普京会有所改变。鉴于以往一系列事件的演变,也许其对德国和法国的蔑视姿态会有所降低,其行为也会更加谨慎。但是,俄罗斯的外交政策将继续主要基于普京的利益,并以维持该政权的稳定为前提,这是所有其他目标必须追随的最高利益。只要普京还待在克里姆林宫,这种对俄罗斯国家利益的高度个人化就会一直存在,而且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
当今流行的说法是俄罗斯外交政策去意识形态化。苏联被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两种相互冲突的世界观价值体系之间史诗般的斗争所驱动,而“实用主义”成为莫斯科处理当今国际关系的特征。按照这种观点推理,要为意识形态入侵而承担罪责的话,那么,恰恰是西方的普世使命和道德傲慢破坏了现有国际体系的稳定。②Sergei Karaganov, “The West’s Unilateral Cold War”, Project Syndicate, March 20, 2018,https://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west-and-russiano-new-cold-war-by-sergei-kar aganov-2018-03
事实上,基于克里姆林宫对国家利益的清醒认知,这种认为俄罗斯外交政策没有意识形态偏见的观点是不可取的。然而,如果我们把意识形态理解为“一组具有社会群体或个人特征的信仰”①“Definition of ‘ideology’ in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online”, https://en.oxforddictio naries.com/definition/ideology或“一组先天影响因素”②有关思想和意识形态的作用的更全面的讨论,参见Dmitri Trenin, Bobo Lo, The Landscape of Russian Foreign Policy Decision-Making, Moscow: Carnegie Moscow Center,2005,pp.14-16.,那么,普京对待国际政治的立场比大多数人更受意识形态的驱动。这也许不存在类似于苏联救世主义的宏大传教使命,而且除了作为突显西方的双重标准的工具以外,几乎没有多少俄罗斯人信仰普世准则和价值观。然而,与其说俄罗斯外交政策是去意识形态化的,不如说是重新意识形态化,其灵感来源也是相当具有选择性的。③参见 Marlene Laruelle, “The Kremlin’s Ideological Ecosystems: Equilibrium and Competition”, PONARS Eurasia Policy Memo, No.493, November 2017, http://www.ponars eurasia.org/memo/kremlins-ideological-ecosystemsequilibrium-and-competition
普京的外交政策受到沙皇时期和苏联时期信仰体系的影响,例如,沙皇尼古拉一世(1825年至1855年)的专制制度、东正教和民族性的三位一体原则。④Iver Neumann, Russia and The Idea of Europe,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1996, p.25.这些概念在今天的俄罗斯几乎和在19世纪中期一样具有影响力。一些机构甚至称普京为“领袖”(Вождь,在现代俄语中主要用来指代共产主义领导人——译者注),意指拥有非凡权力和权威的统治者。⑤俄罗斯媒体机构RT 的主管玛格丽塔·西蒙尼扬把普京形容为“我们的Вождь”,这个术语通常与斯大林相联系。参见Fred Weir,“With Russians Feeling Besieged, Some Give Putin a Loaded Title: Vozhd”, 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 April 2, 2018, https://www.csmonitor.com/World/Europe/2018/0402/With-Russians-feelingbesieged-some-give-Putin-a-lo aded-title-vozhd.我感谢约翰·贝塞梅勒斯提醒我关注西蒙尼扬(Simonyan)的评论。俄罗斯东正教比一个世纪前更为突出,它所宣扬的道德和精神价值已经变得无处不在,尤其是,这些主张也体现在俄罗斯政府的主要外交政策声明中。在复兴的历史叙事、年轻人的爱国主义教育和民众动员中所展现的民族意识,已经成为一种大众政治和文化现象。
有鉴于此,克里姆林宫对西方关于自由民主和法治的观念抱有极大的怀疑,甚至将其视为生存威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予以反击。①安德烈•科列斯尼科夫(Andrei Kolesnikov)在《冰冻的风景:2018年总统大选前的俄罗斯政治体系》一书中写道,普京政权正在进行一场永久性的反反击,Carnegie Moscow Center, March 2018, p.5, 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files/Kolesnikov_Consensus_Artic le_March2018_WEB.pdf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的冷战意识形态对抗已不复存在,而被一场新规范斗争取而代之,并发生在保守的民族主义与自由的国际主义之间。普京把自己定位为不仅是俄罗斯价值观,而且还是欧洲文明精髓的捍卫者。②参见“Putin’s remarks to the Valdai Club”, September 19, 2013, 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19243,“许多欧洲-大西洋国家实际上正在拒绝他们的根源,包括构成西方文明基础的基督教价值观。他们否认道德原则和所有传统身份:民族、文化、宗教甚至性观念。”
普京标榜的保守民族主义,是基于俄罗斯特有的两个核心假设。一是俄罗斯的“特殊性”,这个术语意味着其独特性和与众不同。③俄罗斯记者兼政治评论员康斯坦丁•埃格特(Konstantin Eggert)恰到好处地解读了俄罗斯这种独有的自我认知:所有人都认为自己独一无二,但俄罗斯人认为自己比其他人更独特。俄罗斯的这种特殊性思想浓缩在俄罗斯既不属于东方也不属于西方、而是属于第三种文明的理念之中。参见Владислав Сурков.Одиночество полукровки//Россия в глобальной политике.11 апреля 2018.http://www.globalaffairs.ru/number/-19490在外交政策的语境中,这可转化为俄罗斯坚定地相信自己不但不是一个普通的国家,而且拥有属于自己的文明,更是欧洲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它不能仅是规则的接受者,尤其是在其他大国,主要是美国对“普世”规则和标准采取一种例外主义立场的背景下,更是如此。普京坚信俄罗斯有资格与美国平起平坐。④与美国一样,俄罗斯也有自己版本的普遍主义和救世主意识,体现在“神圣的俄罗斯”提法之中,参见Дмитрий Тренин.Россия и мир в XXI веке.M.,2015.C.115.
与此相关的第二个基本假设是:从历史命运的视角看,俄罗斯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俄罗斯经济严重依赖自然资源,增长乏力,或者根据一些指标衡量,俄罗斯在世界上的排名很低,但这都不重要,它仍然是一个强国。俄罗斯人认为,衡量经济表现和技术成熟程度的标准,不及天然大国意识、历史传统、地理位置、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强大的核力量和常规军事能力,以及目标的独特性等因素重要。这些因素可能在“二十一世纪”里已经不具有代表性,但克里姆林宫——以及俄罗斯公众——对此却毫不在意。①根据俄罗斯民意调查中心(Russian Public Opinion Research Center),49%的受访者认为俄罗斯已经是一个强国,另有35%的人认为俄罗斯将在未来15 至20年内成为强国。据悉,表示支持这一观点有如下主要因素:战斗有效和装备精良的军队(26%)、人民的意志力和精神(22%)和一位优秀且强有力的总统(17%)。参见“Russia Is a Great Power”,VTsIOM press release, May 21,2018, https://wciom.com/index.php?id=61&uid=1540.列瓦达(Levada)的一项调查发现,82%的受访者同意俄罗斯应保持其超级大国地位的说法。
俄罗斯的大国身份是其帝国历史的持久性遗产之一。尽管苏联解体已近30年,但俄罗斯认为帝国魅力犹存。政治评论员安德烈·科列斯尼科夫(Andrei Kolesnikov)指出,“现代俄罗斯不是一个帝国,但该国的政治体制还有帝国欲望”。②Kolesnikov,“Frozen Landscape”,p.4.这不是依据征服或夺回领土的行为,而是如何实现一些基本权利的手段:事实上扩展了原苏联的势力范围(波罗的海国家除外);对原苏联各共和国主权的严重实际限制;基于文化、语言和历史,强化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共同认同。③参见Alexander Gabuev, “Russian–US Flashpoints in the post-Soviet Space: The View from Moscow”, Carnegie Moscow Center, February 23, 2018, p.2, https://carnegie.ru/2018/02/23/russian-u.s.-flashpoints-in-post-soviet-space-viewfrom-moscow-pub-75631
克里姆林宫的后现代版帝国主义④有关后现代帝国概念的更详细讨论,参见Bobo Lo, Russia and the World Disorder,London;Washington DC:Chatham House and Brookings,2015,pp.101-105.明显体现在其对乌克兰的立场上。普京无意吞并该国东南部的顿巴斯地区,因为此举在乌克兰既不受欢迎,又代价高昂。相反,俄方试图利用这场冲突达到该地区动荡和未来不确定性这一更广泛的目的,以此向基辅施压,并削弱西方对它的支持。普京这样做的部分动机是出于地缘政治和对安全因素的考量——身处欧洲大陆的乌克兰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但意识形态因素是其核心。普京坚称俄罗斯和乌克兰是同族和同文明⑤参见“Putin’s remarks to the Valdai Club”, September 19, 2013, 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19243.最近,普京对乌克兰立场更加明确:我相信我们是几乎没有丝毫不同的一个民族。存有一些文化差异,而且语言也有一些不同,但本质上我们是一个民族。参见“Q&A at the Lebedinsky GOK”,July 14,2017,http://en.kremlin.ru/events/pr esident/transcripts/55052,并且拒绝承认存在明确的乌克兰身份。
在普京本任期内,通过利用特定的身份和文明概念来实现自身利益的神圣化,最重要的是相信俄罗斯是特殊的,可以自由行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按照其统治者的意愿行事。因此,理念和意识形态将继续影响普京的外交政策,并发挥至关重要的合法化作用。有时,莫斯科可能会选择淡化传统信仰,转而强调更国际化的主题,例如俄罗斯融入21世纪全球化社会。①马琳拉·吕厄尔(Marlene Laruelle)把俄罗斯对全球化、多元文化和多边主义的依恋,视为克里姆林宫的意识形态生态系统之一。参见Laruelle, “The Kremlin s Ideological Ecosystems:Equilibrium and Competition”.然而,无论作为投射权力的工具,还是作为一种更高层次的信仰,或是作为代表政权动员人民的工具,意识形态的吸引力仍将令人瞩目。
地缘政治占据俄罗斯外交政策的中心地位,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培养了几代领导人的俄罗斯战略文化。这种文化建立在现实主义假设的基础上,相关假设至少在精神上借鉴了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和马基雅维利(Niccolo Machiavelli)等人的思想。这种思想相信,硬实力是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②沙皇亚历山大三世(1881-1894年在位)成为某种世俗偶像并非偶然,其名言是:俄罗斯只有两个盟友——陆军和海军。参见“Putin Agrees with Emperor that Russia’s Only Allies are Army and Navy”,TASS,April 16,2015,http://tass.com/russia/789866国际政治不是一场人气竞赛,最终的目标不是被别人喜欢,而是无论如何都要赢。这种态度有助于解释为什么西方谴责俄罗斯在乌克兰和叙利亚的行动,但对莫斯科几乎没有影响。俄罗斯的政治精英(和公众)只看到普京能够实现他的许多目标,这与他的前任,——在国际上更受欢迎但却毫无作用的鲍里斯•叶利钦(Boris Yeltsin),形成了鲜明对比。③列瓦达2017年10月的一项民意调查,询问受访者,你喜欢弗拉基米尔·普京什么?前两个(共20 个)给出的理由是:“果断、男子气概,坚定,意志坚强,坚强,冷静,勇敢的,明确的,自信的,一个真正的男人”和“外交政策,反对西方,受到世界各地尊敬,不受人摆布,军队支持,持续高地位。参见“Vladimir Putin’s Work”,Levada Center press release,December 11,2017,https://www.levada.ru/en/2017/12/11/vladimir-putin-s-work/
自苏联解体以来,随着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克里姆林宫的现实主义世界观得到了强化。在过去的25年里,有种官方说法不断发展壮大,即,强调西方的忘恩负义和背信弃义,而俄罗斯的善意有时甚至到了被无视的境地。冷战刚刚结束时,俄罗斯对于给予它平等地位的新世界秩序充满信心。但现实恰恰相反,西方列强利用了其弱点,通过休克疗法改革摧毁了其经济,将北约扩张到东欧,并普遍将俄罗斯视为一个被击败的大国。从那以后,莫斯科曾多次试图与美国和欧洲建立战略合作关系,但每次都无功而返。①前外交部长伊万诺夫(Igor Ivanov)在他的著作中经常提到,西方的想法就是利用俄罗斯或希望俄罗斯受到伤害。参见“Russia’s post-Election Foreign Policy: New Challenges,New Horizons”,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 March 28, 2018, http://eng.globalaffairs.ru/book/Russias-Post-Election-Foreign-Policy-New-Challenges-New-Horizons-19458
这种说辞的根据是否充分另当别论,但西方背叛的这一主题已成为普京外交政策的信条。该主题还被用来说明一个“真理”:在一个无情的世界里,胜利属于最坚定和最果断的人,而失败是那些被幻想所欺骗之人的命运。②正如俄罗斯著名评论员卢基扬诺夫(Fyodor Lukyanov)所指出的,自由世界秩序凸显一种正和游戏,以相互依存而不是竞争为傲,但是对于莫斯科来说,经济超越安全的事实从未被认真对待。参见“Trump’s Defense Strategy is Perfect for Russia”,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 January 24, 2018, http://eng.globalaffairs.ru/redcol/Trumps-defense-strategyis-perfect-for-Russia-19312这种心态揭示的不一定是零和博弈,因为它承认,有时不止一方可以在强有力的双边关系、大国“协调”或多边论坛中获得收益。但对克里姆林宫而言,关键在于依靠实力进行谈判,利用现有的杠杆,做好承受痛苦而不是屈服于他人的准备。这还意味着需要充分利用俄罗斯的主要资产,尤其是其军事实力和地缘政治影响力。俄罗斯于2018年举行了“东方-2018”等大型军事演习,其首要目的是传递俄罗斯拥有强大实力和自信的信息。
结果是,这种外交政策将意识形态偏见与冷酷算计混为一体。普京的行动基于如下先入为主之见:对俄罗斯永远“伟大”(greatness)和独特身份的坚定信念、根深蒂固的政治和社会保守主义,以及对民主情结的不信任。然而,他也认识到,俄罗斯必须在一个日益动荡和不可预测的国际环境中生存和发展。这并不意味着俄罗斯会远离意识形态的影响,而是说俄罗斯会更灵活地去适应环境。有时放下意识形态是有好处的,例如在管控军事冲突或缔结核裁军协定时。然而,在其他时候,意识形态和战略考量是相辅相成的。因此,俄罗斯方面所强调的“俄罗斯特殊性”,反映了俄罗斯的真实信念和自我意识,也促使俄方认为,自身的利益应该得到其他国家的特别考虑——无论是在乌克兰、中东,还是在全球层面上。
尽管俄罗斯拥有这种自我优越感,但是俄罗斯的战略文化仍然充满了怀疑和矛盾。一方面,俄罗斯要求被平等对待,即与美国和中国平等;另一方面,它几乎没有表现出想要成为像美国和苏联那样的决定性力量的愿望。莫斯科言辞和行动上的“自信”,掩盖了对俄罗斯实力有限的担忧。克里姆林宫之所以谈及俄罗斯所面临的威胁,部分原因是为了调动公众对该政权的支持。①安德烈•科列斯尼科夫(Andrei Kolesnikov)特别提到了后克里米亚时代的负面共识,“Frozen landscape”,p.6.然而,这也是对其真正弱点的过敏反应,而不仅仅是对北约进一步扩大或导弹防御部署威胁的回应。
指望普京这一代政治人物的战略文化发生重大变化,是不现实的。俄罗斯的战略文化,已然固化——诉诸传统权力和影响力的使用;建立在对西方深深的不满之上的民族羞辱情结;俄罗斯是天然的全球大国信念②将鲍里斯•叶利钦(Boris Yeltsin)视为民主象征的许多西方人士往往忽略了一点,即,他和他的那些更为反动和民族主义的对手一样,都对俄罗斯伟大这一理念念念不忘。;持久的不安全感——这些将要持续几十年。
虽然俄罗斯政府的主要外交政策文件——《外交政策构想》和《国家安全构想》——揭示了俄罗斯长期的战略思想,但是不可预见的各类事件往往是决策的真正驱动力,这就导致相当大的即兴发挥。例如,在9/11 之后,普京就看到了同一直充满敌意的华盛顿实现和解的机会。他是第一个打电话给乔治·W·布什(George W Bush)的外国领导人,希望把俄罗斯定位为美国的全球合作伙伴。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他震惊于俄罗斯经济对西方的依赖程度,并加强了与中国的伙伴关系。2014年,乌克兰总统维克多·亚努科维奇(Viktor Yanukovych)被推翻,促使俄罗斯在克里米亚采取行动。尽管应急计划已经实施了一段时间,但只要基辅有一个亲莫斯科的政府,应急计划就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在普京看来,影响乌克兰的行为比占领其领土更重要。但是时过境迁,俄罗斯的政策也随之改变。③正如詹姆斯·谢尔指出的,要是亚努科维奇成功坚持住,俄罗斯将没有明显理由兼并克里米亚或煽动顿巴斯叛乱。参见“Geopolitics and Security”,in The Struggle for Ukraine,Chatham House Report, October 2017, p.18, https://www.chathamhouse.org/sites/files/chathamhouse/publications/research/2017-10-18-struggle-for-ukraine-ash-gunnlough-lutsevyc h-nixey-sherr-wolczukV5.pdf
克里姆林宫的决策也容易受到国内政治和经济压力的影响。2012年以后,普京强调民族爱国主义主题,并不像一些评论人士声称的那样,是对北约和欧盟扩张、导弹防御以及西方在后苏联地区干预的必然回应。最重要的原因是,在2011年底和2012年初,俄罗斯几个城市爆发大规模民众抗议之后,普京需要巩固其国内地位。①美国政府公开支持抗议者,加剧了普京的不安全感。参见Will Englund,“The Roots of the Hostility between Putin and Clinton”,The Washington Post,July 28,2016.
更广泛地说,经济停滞和随之而来的经济衰退,破坏了普京十多年来建立的合法性的主要基础。所谓的“社会契约”,即该政权确保人民生活水平提高,进而换取公众的政治默许。②“Putin for the Fourth Time:The State of and Prospects for Russia (2018–2024)”,Center for Eastern Studies,Warsaw, March 20,2018, p.19, https://www.osw.waw.pl/sites/default/files/rep ort_putin-for-the-fourth_net.pdf当这一契约开始出现裂痕时,普京只能寻求其他正当化的来源:激发民族主义情绪,在外交政策上给予人民胜利,以及利用反西方情绪,尤其是反美情绪。③在这方面,普京并非独一无二。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国家效仿民族主义样板——菲律宾、土耳其,甚至波兰和匈牙利等欧盟成员国。
所有的这些案例——对9/11 的机会主义回应;克里米亚和西方制裁后优先考虑中俄伙伴关系;在反普京抗议活动之后的民族主义转向——克里姆林宫将自己的决策包装成代表长期的国家利益。在这个过程中,它说服了西方和俄罗斯的许多观察人士,让他们相信,看上去(现在也是)像是战术上的即兴回应,却是战略洞察力和坚定原则的产物。
我们不应该被欺骗。普京似乎是制定该计划的创始人,但俄罗斯外交政策的实施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加临时和被动。尽管决策受到核心理念和战略文化的影响,但即时发生的事件,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扭曲了更为理性的外交政策选择和事先意图,而且还不断提醒克里姆林宫,在追求战略目标时,需要战术上的灵活性。
矛盾的是,事件不可预测性的本质,可能会加强俄罗斯外交政策的现有趋势。该国在经济增长方面持续的挣扎与困顿④俄罗斯经济已恢复增长,但预计仍将保持温和增长,中期增幅在1.5%左右。参见Andrey Biryukov, Anna Andrianova, “Russia to Lower Forecast of Economic Growth”,Bloomberg, June 27, 2018,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8-06-27/russia-saidt o-lower-view-of-economic-growth-on-planned-tax-hike,预示着普京将继续站在民族主义平台上。这样做的主要优势包括军事力量、俄罗斯特殊身份和历史、在世界舞台上的伟大,以及利用美国这个“有用的敌人”角色。①“Russia’s Biggest Enemy is US— Poll”,The Moscow Times,January 18,2018,https://the moscowtimes.com/news/russias-biggest-enemy-is-us-poll-60146当代国际环境的易变性,同样增强了对战略稳定性的吸引力,即继续押注于相对确定的因素(例如俄罗斯的军事实力和自然资源)和主要伙伴关系(尤其是与中国的关系)。
普京的个人利益、意识形态先入为主、战略文化和对事件的即时回应,导致了我们看到今天的俄罗斯外交政策在追求其目标的过程中所彰显的特征——自信和毫不妥协。莫斯科的行为一直受到西方的嘲笑,甚至非西方对其看法也常常是负面的。②Margaret Vice, “Publics Worldwide Unfavorable toward Putin, Russia”, Pew Global Attitudes Survey, August 16, 2017, http://www.pewglobal.org/2017/08/16/publics-worldwideunfavorable-toward-putin-russia/然而,没有迹象表明普京有要改变当前俄罗斯外交政策轨迹的打算。
坚持目前路线最令人信服的理由是,他坚信这一路线取得了压倒性的成功。这不仅是克里姆林宫和俄罗斯政治精英的看法。一些对该政权持批评态度的自由派人士、公众和许多西方评论人士也持同样看法。俄罗斯的成功不仅表现在其自身,而尤其体现在中东和与中国的伙伴关系方面,这与西方政策的失败形成鲜明对比,更突显了俄罗斯的成功。在美国领导力退出留下的真空中,俄罗斯表现出了作为一个强大国家的存在,而且普京本人已经获得了全球玩家的称谓。③Iv an Krastev,Gleb Pavlovsky(普京多年首席政治技术专家)声称“正是普京,而不是俄罗斯国家恢复了一个大国的地位”。参见“The Arrival of post-Putin Russia”,Russia in Global Affairs, March 2, 2018, http://eng.globalaffairs.ru/book/The-arrival-of-post-Putin-Russia-193 99
然而,尽管取得了这些真实而显著的成功,但仍未完成任务。俄罗斯外交政策的战略路线可能已经确定,但最近取得的进展充满脆弱性且具有可逆性。因此,未来几年,有必要关注俄罗斯在如下几个方面的举动:在全球治理中的定位、与美国和欧洲的互动、扩大其在亚洲的足迹,以及巩固其在中东的地位。
俄罗斯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在新的世界秩序中如何将自己重塑为规则制定者。显然,这是一项长期进程,远远超出了当前总统任期的时间框架。然而,在克里姆林宫看来,这一进程已经开始:美国领导的国际秩序正在崩溃;西方正在失去对普世准则和价值观的垄断;世界事务的重心正在转向非西方国家。所有这一切正在创造一种环境,使俄罗斯真正有机会重新包装自己,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国际公民和全球性问题的解决者,换句话说,成为当今正统(标杆)国家。
然而,在实践中,实现这种转变的障碍是巨大的。尽管普京成功提升了俄罗斯的国际形象,但对其声誉造成的损失也不容小觑。这里的问题不是西方谴责俄罗斯在乌克兰和叙利亚的行为,尽管莫斯科将这些谴责理论化为“恐俄症”①参见“Foreign Minister Sergei Lavrov’s interview with Stephen Sackur on the BBC HARDtalk program”,April 17,2018,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J41whNgR0,更重要的是,俄罗斯几乎没有表现出比破坏者更多的实力。俄罗斯可以损害其他国家的利益,最明显的就是美国的,但它很少能够实施自己的积极计划,更不用说在全球治理的重大问题上发挥领导作用。与中国对比,也是不尽人意。在习近平的领导下,北京在应对经济全球化、自由贸易和气候变化等21世纪挑战方面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中国还进入了曾经属于其他国家的势力范围:后苏联时代的欧亚大陆、中东和北极。
因此,普京在第四个任期内的首要任务,是解决这一政策赤字问题。关键是,这也是一个巨大的权力赤字问题。过去两年,莫斯科一直在推动建立一个从太平洋延伸至欧洲的大欧亚构想。部分原因是,面对中国迅速扩大的影响力(特别是通过“一带一路”倡议),俄罗斯要保持其对后苏联地区的部分控制。①有关“一带一路”建设的详细分析,参见Peter Cai,“Understanding China’s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Lowy Institute Analysis, March 22, 2017, https://www.lowyinstitute.org/publica tions/understanding-belt-and-road-initiative大欧亚构想的重点与其说是欧亚大陆的发展,不如说是关于建设(俄罗斯)主导的规则、规范和制度的非西方国际秩序。②谢尔盖·卡拉加诺夫(Sergei Karaganov)呼吁欧亚大陆成为更公平、更稳定的世界新秩序的摇篮,取代摇摇欲坠的旧秩序。“From East to West,or Greater Eurasia”,Russia in Global Affairs, October 25, 2016, https://eng.globalaffairs.ru/pubcol/From-East-to-Westor-Greater-Eurasia-18440金砖国家(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南非)框架已经尝试过。然而,事实证明,这个框架因缺乏灵活性而难以令人信服,而且受到中印战略紧张关系日益加剧的掣肘,所以,多少有些令人失望。鉴于金砖国家组织对俄罗斯具有象征意义,莫斯科不会放弃它——俄罗斯是推动其从高盛(Goldman Sachs)的理念转变为结构化模式的背后驱动力,但我们已经看到,俄罗斯的重点正转向大欧亚地区。
总体而言,莫斯科将在全球治理方面采取双轨思路。一方面,俄罗斯将加强与多边机制的接触,这些机制既有成熟的联合国安理会(UN Security Council P5),也有正在崛起的大欧亚(Greater Eurasia)。另一方面,它将通过欧亚经济联盟(EEU)、集体安全条约组织(CSTO)和上海合作组织(SCO)宣扬区域多边主义的优点。它还将宣布严格遵守各项国际协议,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伊朗核项目的全面联合行动计划(JCPOA)。③2018年5月8日,特朗普决定美国全面退出伊核协议,送给克里姆林宫一份大礼,凸显了奉行单边主义的美国和致力于多边合作的俄罗斯之间的差异。随后,2018年8月美国开始对伊朗实施制裁,这只会强化这一差异。
与此同时,莫斯科也将继续优先发展双边关系。这与它长期以来信奉国家行为体处在国际政治中的首要地位不谋而合,因此,大欧亚计划聚焦与中国的伙伴关系。叙利亚冲突的政治解决,取决于俄罗斯与地区主要国家伊朗、土耳其、沙特阿拉伯和以色列的单独关系,而不是2016年12月启动的作为日内瓦谈判替代方案的阿斯塔纳多边和平进程。在西方问题上,俄罗斯认为,北约和欧盟只是西方大国的工具,莫斯科对这两个组织内的单个国家的关注远远超过它们本身。
尽管人们都在谈论一个“多中心的新世界”①参见“Russian National Security Concept”,full text translation,December 31,2015,http://www.ieee.es/Galerias/fichero/OtrasPublicaciones/Internacional/2016/Russian-National-Securit y-Strategy-31Dec2015.pdf,但莫斯科方面仍在寻求回归传统架构,诸如事实上的大国协调(Concert of Great Powers)等。与19世纪的协调政策相比,如今的大国协调有着显著不同,尤其在构成方面。②最初的“协调”政策——欧洲协调,起源于1815年的维也纳会议,其主要目标是在拿破仑战败后重建整个欧洲秩序,镇压革命民族主义,保持欧洲大国之间的权力平衡。然而,其基本原则仍在延续:大国制定国际制度的规则;“尊重”彼此的切身利益;虽然大国相互竞争,但也共同努力维护全球秩序。③普京称赞1945年签署的雅尔塔(丘吉尔、斯大林、罗斯福)协议是大国合作、确保国际和平与稳定的典范。参见“Putin’s remarks to the Valdai Club”,September 19,2013,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19243.有关协调政策的优点,参见Sergei Karaganov,Elisabeth Hellenbroich, “Russia s Victory,New Concert of Nations”,Russia in Global Affairs,March 31, 2017, http://eng.globalaffairs.ru/pubcol/Russias-Victory-new-Concert-of-Nations-18641在莫斯科设想的二十一世纪版本中,多边机构将设定一个合法的框架,将大国的决定载入其中,而中小国家知晓自己位置,并接受对其主权的含蓄制约。
在当今日益无政府主义的国际环境中,这样的协调理念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不切实际,而且相对于美国甚至中国,俄罗斯的体系建设能力相当有限。不过,如此的现实虽难以改变克里姆林宫以强权为中心的世界观,却能预示莫斯科的手段将更加多样化。普京的目标是成就自己成为众望所归的领袖:复兴大国的铁腕人物、坚定的多边主义者,以及地区和全球问题的解决者。但最重要的是,他将坚定不移地努力把俄罗斯提升为一个不可或缺的大国,没有俄罗斯,世界就不会有地缘政治平衡或真正的安全。
展望未来,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显性特征将是分裂。对克里姆林宫来说,西方不再是一个统一的政治和规范实体。世界上只有具体的西方国家,大多数都很弱小,而且都致力于追求自私目标。这种看法使莫斯科更加聚焦双边互动,特别是把重点放在美国、法国和德国三个国家。
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领导下的美国给俄罗斯带来麻烦不断,但也带来了重大机遇。一方面,敌对的华盛顿有能力对俄罗斯在世界上几乎任何地方的利益造成严重损害。美国的军事实力强于俄罗斯,而且完全有能力摧毁俄罗斯。因此,双方之间持续不断的龃龉关系到普京的生死存亡。①See Foreign Minister Lavrov’s interview on BBC HARDtalk,April 17,2018,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J41whNgR0另一方面,特朗普当选总统对跨大西洋联盟、美国的国际声誉以及自由世界秩序理念造成巨大损害,大大增加了俄罗斯的地缘政治回旋余地。这在中东地区最为明显,同时在其他地区也是如此。例如,2018年7月,特朗普几乎使布鲁塞尔北约峰会远离既定轨道②Ewen MacAskill, “How Trump’s Nato Summit Meltdown Unfolded”, The Guardian, July 12, 2018,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18/jul/12/how-trumps-nato-summit-meltdo wn-unfolded,而他随后在访问英国期间羞辱英国首相特雷莎·梅(Theresa May),证明了他所声称的美英特殊关系处于历史最高水平的说法是虚假的。③Peter Walker, “The Highest Level of Special: Trump Praises US Relationship with UK”,The Guardian, July 13, 2018,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18/jul/13/the-highest-le vel-of-special-trump-praises-us-relationship-withuk.访问期间,特朗普公开批评了这位英国首相对英国与欧盟进行脱欧谈判的处理方式,并声称最近离职的外交大臣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将成为一名出色的首相。这种破坏性的行事方式不但强化了“后美国世界”这一状态,也受到普京和俄罗斯政治精英的欢迎。
2018年7月16日,普京与特朗普在赫尔辛基举行峰会,预示着未来几年克里姆林宫可能会与美国接触。普京提议建立各种双边机制:专家委员会、美俄商业论坛、两国国家安全负责人之间的定期对话,以及反恐和网络安全联合工作组。他还建议在顿巴斯举行公投,以打破在乌克兰问题上的僵局,并提出在叙利亚进行人道主义救援和遣返难民的想法。最重要的是,他还建议将《削减战略武器条约》(START)在2021年到期后再延长5年。
普京的提议有两个主要目的。首先,试图在两国关系中有争议的问题上取得一些进展,尽管成效不明显。特别是发展新的双边机制,可以为合作奠定更好的基础,并一定程度上缓和与华盛顿的紧张关系。
其次,这些提议,以及克里姆林宫故意透露提议内容,意在展示俄罗斯的强大和建设性,致力于为以前的棘手问题寻找解决方案。俄罗斯争取道德和政治制高点的努力尝试,更多的是针对美国的盟友和更广泛的国际受众,而不是针对美国。
从上文来看,赫尔辛基峰会对普京来说简直是不能再好了。拉夫罗夫外长也给峰会结果极高评价,并重点强调会谈和联合记者招待会所营造的气氛。①“Putin-Trump Talks Were Better than Super, Says Russian Top Diplomat”, TASS, July 16,2018,http://tass.com/politics/1013439.对于峰会,拉夫罗夫所表达的公开热情在莫斯科得到了广泛认同,参见“Russian Officials Hail Putin’s Success at Trump Helsinki Summit”,The Moscow Times, July 17, 2018, https://themoscowtimes.com/news/russian-officials-hail-putinssuccess-trumphelsinki-summit-62268在现场,与特朗普不同寻常的温顺相比,普京似乎完全掌控局面,在追求国家利益方面令人生畏。相反,在俄罗斯干涉美国民主进程的问题上,特朗普明显倾向于相信普京,而不是自己的情报机构,这表明他是普京的傀儡。②参议员麦凯恩多次说,“特朗普在赫尔辛基的表现是美国总统最可耻的表现之一”。参见 Dan Mangan, “Sen John McCain Says Trump Gave ‘One of the most disgraceful performances by an American president’ at Putin Summit”, CNBC, July 16 , 2018, https://www.cnbc.com/2018/07/16/john-mccain-says-trumpabased-himself-before-putin-at-summit.ht ml.甚至支持特朗普的知名人士也对其持批评态度。前众议院议长金里奇说,特朗普在联合记者会上的讲话是他总统任期内最严重的错误。Meg Wagner et al, “Fallout after Trump–Putin Meeting”, CNN, July 17, 2018, https://edition.cnn.com/politics/live-news/trump-putin-helsinki/h_40500a225df3ce482d7d70a5af6e061e
至少在目前,普京将保留他的选择。他将寻求与特朗普保持私人关系,希望(而不是期望)美国总统能在自己的政府和国会中遏制鹰派。但是,即使特朗普无法兑现承诺(这似乎是很有可能的),普京也可能选择表现出战略耐心,因为他知道,特朗普的行为已经在盟友和伙伴眼中大大败坏了美国的声誉。③Tatiana Stanovaya, “Two Trumps in Helsinki: Russia’s Approach to the US President”,Carnegie Moscow Center,August 2,2018,https://carnegie.ru/commentary/76962
然而,这种相对默契是脆弱的。矛盾的是,两国总统之间的不平衡如此明显,以至于导致了美国政策的强硬,似乎是在弥补特朗普未能要求普京对俄罗斯的行为负责。④Matthew Bodner, “How Russians Saw the Helsinki Summit”, The New Republic, 17 July 2018, https://newrepublic.com/article/149950/russians-sawhelsinki-summit; Fyodor Lukyanov,“Shadows over the Putin–Trump Summit”,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 July 19, 2018, https://eng.globalaffairs.ru/redcol/Shadows-Over-the-Putin-Trump-Summit-19687普京和特朗普之间的“兄弟关系”破裂,以及两国政府之间不断扩大的政策分歧,可能会变得更加严重。这在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美国的政治发展。例如,如果共和党在(2018年)11月的美国国会中期选举中保持对参众两院的控制权,克里姆林宫无疑将继续努力,与华盛顿建立一种功能性的关系。然而,如果特朗普在总统任期内崩溃,或者他输掉了2020年的总统大选,那么普京可能会得出的结论是,在乌克兰、中东和北欧加大赌注,他不会有什么损失。①Bobo Lo, “An Accident Waiting to Happen: Trump, Putin and the US–Russia Relationship”, Lowy Institute Analysis, Sydney: Lowy Institute, 2017, https://www.lowy institute.org/publications/accident-waiting-happen-trump-putinand-us-russia-relationship这将大大增加俄罗斯和美国/北约部队之间发生对抗的概率。对特朗普政府最后希望的破灭,还可能导致俄罗斯网络攻击和其他形式的信息战急剧升级,也包括对未来美国大选的直接干预。
在欧洲,普京将把俄罗斯描绘成一个务实的、迄今被误解的伙伴。他已经在这个方向上采取了一些措施,从公开支持极右翼(和极左)政党,转向重新与巴黎和柏林的政治主流接触。法国总统马克龙成为出席2018年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相当于俄罗斯的达沃斯)的贵宾。克里姆林宫还加强了对德国政府的游说,以确保通过波罗的海的北溪二号(Nordstream II)天然气管道项目早日完工。
在这两种情况下,外部环境的变化预示着新的可能性。马克龙希望把法国塑造成一个全球参与者,这可能会提高在乌克兰问题上达成最终和解的可能性,从而导致欧盟逐步放松制裁,并为在后冲突时代的叙利亚分担经济负担铺平道路。同样,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Angela Merkel)在2017年9月德国联邦议院选举后地位日趋削弱,迫使德国为了自身利益而最终放弃道德原则的可能性加大。尽管德俄关系据说不太可能恢复正常,但有迹象表明,德国精英阶层对俄罗斯的立场正日趋软化。②正如约翰•洛夫(John Lough)所指出的,德国对俄政策能否保持2014年以来所取得的进展和势头,现在还难以确定。参见“Germany’s Russia Challenge”, Center for Security Studies, Zürich, March 2, 2018, 12, http://www.css.ethz.ch/en/services/digital-library/articles/article.html/fc72f896-819d-4763-b72f-7a442c7a694c/pdf;也参见Markus Wacket, Thomas Escritt, “Merkel’s Tougher Russia Stance Meets Resistance in Germany”, Reuters, April 16,2018,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germanyrussia/merkels-tougher-russia-stance-meetsresistance-in-germanyidUSKBN1HN1XU此外,意大利和奥地利出现了一些态度良好的政府,从莫斯科的角度看,前景似乎很有希望。
克里姆林宫瓦解大西洋两岸和欧洲统一的愿望能否实现,在两可之间。无论怎样,我们都可预期,即便面临挫折,俄罗斯仍将坚持对西方采取随机应变的方针。例如,对于法国在2018年4月参与针对阿萨德政权的报复性空袭,俄罗斯的反应相对温和,——或许是因为俄罗斯奉行现实政治传统,它将法国视为西方列强中最理性的一员。与此同时,它在同德国政界人士和商界打交道时将继续寻求妥协。
莫斯科对西方国家实施逐一突破的战术表明,良好或正常的双边关系本身并不是目的,而只有在增进俄罗斯的具体利益时才有价值。获取法国和德国的支持,将确保欧盟为叙利亚在冲突后的重建提供资金,从而巩固俄罗斯的战略成果。同样,在乌克兰问题上,按照莫斯科的条件达成政治和解的任何希望,都取决于在明斯克进程中俄罗斯与法国和德国进行某种程度的建设性接触。俄罗斯这样做的目标不是和平本身,而是意在培育出一个易受俄罗斯压力影响、对西方伙伴越来越没有吸引力的软弱的乌克兰。①Sherr,“Geopolitics and Security”,p.22.相比之下,正如斯克里帕尔(Skripal)事件所突显的事实,克里姆林宫对冒犯英国并不以为然。脱欧后的英国既被视为无可救药的敌对国家,又被视为越来越无足轻重的国家。
总而言之,普京不会动摇俄罗斯外交政策的核心立场,也不会向西方政府做出任何让步。克里姆林宫在争取更广泛的和解方面,几乎不会做出任何主动尝试,更不用说双方达成一项重大的协议。莫斯科关注的是那些意图与俄罗斯进行务实接触的欧盟/北约成员国的态度和立场。
但是有两个难以估量的因素可能导致俄罗斯与西方关系进一步恶化,并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首先是美国-俄罗斯武器控制机制的崩溃,从美国宣布将退出中导条约开始,扩展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不再续约。②Steven Pifer, “Arms Control, Security Cooperation, and US–Russian Relations”, Valdai Paper No.78,November 17,2017,http://valdaiclub.com/a/valdai-papers/arms-control-securitycooperation-and-u-s-russian/如果这个机制瓦解,那么接下来的军备竞赛将会引发幂数效应的许多其他危机,使美俄关系更加恶化。从根本上说,它将摧毁世界上两个核超级大国之间最后仅存的有限共识。①尤金•鲁默(Eugene Rumer)指出,军备控制的终结,将对俄罗斯更广泛的“与西方在冷战后的安全安排和远超军备控制替代安排的修正主义计划”提出“根本性挑战”。参见“A Farewell to Arms … Control”, 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 April 2018,p.7,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files/Arms_Control-Rumer.pdf
第二个难以估量的因素是,个别武装事件——乌克兰、中东和波罗的海地区——可能会变得更加难以控制。多年来,普京外交政策的显著特点之一是,其正从前两个总统任期(2000年至2008年)所持的基本谨慎的态度转变为另外一种心态,似乎把边缘政策视为一种美德和一种武器。②在前两届总统任期内,普京曾多次表现出大胆和自信,例如,他在2007年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发表演讲,以最强烈的措辞谴责美国的外交政策,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24034.2008年正式卸任总统后,他批准了俄罗斯对格鲁吉亚的军事干预。尽管如此,2012年之前普京相对谨慎的态度,与2012年之后他更加自信、有时更具进攻性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日益流行的“升级到降级”(escalate to de-escalate)的概念③升级到降级是基于一种自相矛盾的理念,即,选择性的军事升级可能迫使另一方因担心灾难性后果而作出让步,从而实现冲突的降级。,表明俄罗斯对外政策有严重的赌博倾向。鉴于可能的对抗性,普京很可能会选择直面西方领导人,因为他相信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坚强、更聪明、更坚定。
未来几年,俄罗斯将显著扩大其在亚洲的存在。部分原因是普京认为亚太地区是21世纪国际政治和经济的熔炉。但更直接的原因是,俄美关系低迷、特朗普的不可预测性以及欧洲持续存在的困境,让莫斯科别无选择。尽管与亚洲国家和组织的全面接触,可能仍与俄罗斯精英阶层的直觉相悖,但即便是最狂热的亲欧派也承认,这对俄罗斯的未来前景至关重要。
普京将继续特别重视中俄伙伴关系。原因有很多,包括威权主义的同理心、共同的威胁认知、经济互补性,以及两位领导人的个人关系融洽。④参见Bobo Lo, “A Wary Embrace: What the China–Russia Relationship Means for the World”,A Lowy Institute Paper,Melbourne:Penguin Random House Australia,2017.然而,其主要的动机是将俄罗斯和普京个人提升为全球玩家。尽管莫斯科方面对中俄关系日益加剧的不对称持谨慎态度,但与和世界下一个超级大国建立联系所带来的好处相比,这种担忧显得微不足道。因为只有同中国合作,俄罗斯才有希望颠覆美国的地缘政治主导地位和西方的规范主导地位,并推进其建立后西方世界秩序的核心目标,即在这个秩序中,俄罗斯是作为一个独立而“平等”的大国存在。事实上,中俄伙伴关系已成为普京全球主义外交政策的主要工具。
不过,即使中国持续作为俄罗斯与亚洲接触的基石,普京仍会寻求在其他地方的发展选择。在全球范围内,这意味着俄罗斯与欧洲保持密切的经济联系,与美国保持一定程度的功能性稳定。在地区层面上,这意味着俄罗斯在亚洲的关系要多样化——主要是与日本和印度的关系,但也包括与韩国和东南亚的关系——并深化其对多边结构的参与。在与中国的双边关系中,这将转化为关注俄罗斯作为核大国和中亚地区卓越安全提供者的相对优势。支撑所有这些举措的原则是,以战略灵活性为基础的独立自主的俄罗斯外交政策——既不受制于任何一方,又不放弃多种选择。正如普京拒绝服从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一样,他也将拒绝被降格为习近平的忠实助手。
当然,说易行难。俄罗斯在亚洲的影响力很大程度上局限于后苏联地区和近东,恢复俄罗斯所期望的美国、中国和俄罗斯之间基辛格三角关系的愿景,仍是空中楼阁。①中美苏战略三角关系的全盛时期发生在1972年2月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访华之后。前提是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接触中国抗衡苏联,维护美国日渐下滑的战略财富(当时在越南战争和苏联核武器增加的压力下),削弱美国的主要竞争对手。尼克松的国家安全顾问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被广泛视为这一政策的制定者,尽管他本人也认为,尼克松具有战略智慧,将国家利益置于意识形态分歧之上。参见Chapter 28,“Foreign Policy as Geopolitics: Nixon’s Triangular Diplomacy”, in Henry Kissinger, Diplomacy, 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94,pp.703-732.中俄伙伴关系的日益不对称削弱了莫斯科追求真正独立外交政策的能力,更不用说在华盛顿和北京之间扮演一个“左右逢源”(swing)的角色了。在美俄关系无法出现重大改善的背景下,习近平仍将在中俄伙伴关系中占有主动,同时又小心翼翼地给普京留面子。克里姆林宫可能会把欧亚大陆设想成一个联合企业,但现实是,如果这个计划能存在的话,那么,它也将按照北京方面的条件成型。
普京还将努力使俄罗斯与亚洲的关系建立在更加平衡的基础上,但他把中俄伙伴关系明显地作为优先选项,限制了俄罗斯与日本和印度之间政治和经济关系的发展,也限制了俄罗斯在朝鲜①Artyom Lukin,“Why Russia Is Still Playing Second Fiddle in Korean Geopolitics”,Valdai Club,August 21,2018,http://valdaiclub.com/a/highlights/russia-second-fiddle-in-korea/、西太平洋海上问题和反恐问题上奉行独立政策的能力。从“一带一路”倡议和其他活动中可以明显看出,中国外交政策日益自信,这促使新德里向华盛顿靠拢②Evan Moore, “Strengthen the US–India Relationship,”National Review,February 1,2018,https://www.nationalreview.com/2018/02/india-united-statesrelations-trade-military-strategy-al liance/,从而阻断了莫斯科希望出现一个不结盟、但偏向己方(俄罗斯)之印度的目标。
普京将急于避免亚洲出现新的两极分化,即一边是中国和俄罗斯,而另一边是美国和亚洲主要大国。这样的局面不仅在地缘政治上不受欢迎,而且会招致危险纠葛的可能,以及俄罗斯被夹在有着潜在冲突的美国和中国之间的风险。③Timofey Bordachev, “Main Results of 2017: Energetic Russia and the Greater Eurasia Community”,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 December 29, 2017, https://eng.globalaffairs.ru/book/Main-Results-of-2017-Energetic-Russia-and-the-Greater-Eurasia-Community-19276在华盛顿和北京之间的贸易战升级、围绕南中国海的航行自由、台海局势紧张,以及朝鲜半岛未来的不确定性背景下,这些担忧已经变得更加具有相关性。④邀请中国参与俄罗斯的军事演习是一回事,比如“东方-2018”;在北京与美国的双边争端中,向北京提供积极的军事(而不仅仅是外交)支持是另一回事。
尽管困难重重,但普京仍将坚持对亚洲的“全方位”(all-fronts)政策。他将加强与日本首相安倍晋三(Shinzo Abe)、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以及其他亚洲领导人的接触。俄罗斯将更加积极地参与诸如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亚太经合组织、东亚峰会等多边架构。莫斯科方面将努力把大欧亚理念从事实上的中俄共管扩展为更大范围、更具包容性的理念,这样,中国的影响力将被其他主要参与者部分稀释。⑤Karaganov,“From East to West,Or Greater Eurasia”.俄罗斯国有企业将继续在整个欧亚大陆兜售武器、石油、天然气和核技术。随着俄罗斯寻求将自己定位为战略供应商的选择对象,食品和水安全问题将变得更加突出。所有这一切都将继续下去,并不是期望俄罗斯将很快成为亚太地区一支真正的力量,而是加强在亚太地区的存在,这对俄罗斯作为一个正在复苏的全球大国的自我认同至关重要。
普京很享受其中东外交政策的巨大成功。俄罗斯作为局外人,几十年之后又一次成为核心玩家。在叙利亚,普京实现了自己的主要目标,同时暴露出了西方决策的软弱。引人注目的是,俄罗斯是在与该地区主要参与者伊朗、土耳其、沙特阿拉伯和以色列保持良好或合理关系的同时,成功地取得这些成就的。俄罗斯已经重新确立了在利比亚和埃及的影响力。①Nikolai Kozhanov, Russian Policy across the Middle East: Motivations and Methods,Chatham House Research Paper, February 2018, pp.23-24, https://www.chathamhouse.org/sites/files/chathamhouse/publications/research/2018-02-21-russian-policy-middle-east-kozhan ov.pdf它利用中东系列事件,凸显自己是该地区的良好公民,并成功地通过阿斯塔纳进程促进叙利亚问题的和平解决。俄罗斯还与沙特和其他产油国合作,推高了全球能源价格。②Ibid,p.19.俄罗斯的军事行动偶尔也会遭遇挫折,例如,2018年2月在叙利亚东部的代尔祖尔地区,有200 名俄罗斯“雇佣兵”被打死。然而,到目前为止,俄罗斯在中东取得真正影响力尚未遭遇阻力,而且还将一路顺利。
既然普京认为叙利亚战争已经胜利,他正试图巩固俄罗斯的收益。首先,这意味着要完成军事行动,尤其是消除北部伊德利卜省反阿萨德的最后一块重要飞地。长期而言,巩固意味着全面的政治解决和大规模的经济重建,后者主要由其他国家提供资金。这里的合作也可能为与法国和德国的关系正常化提供额外通道。普京将暂时支持阿萨德,当然不会因为西方的压力而放弃他。然而,俄罗斯对阿萨德的支持并不是无条件的,在某些情况下,如果阿萨德对伊朗人过于感激,激怒以色列进行大规模军事干预,或者干脆不听俄罗斯的建议,俄罗斯的支持可能会减少,甚至撤回。
更广泛地说,普京的目标是扩大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但会谨慎行事,并尽可能降低成本。莫斯科在很大程度上将采取观望、然后做出回应的立场。其回应的程度和策略,主要是取决于伊朗和沙特阿拉伯、伊朗和以色列、土耳其和库尔德人、美国和伊朗之间的各种对抗以及这些对抗将如何演变。所以,我们有可能会看到的是,俄罗斯采取灵活的游戏管理政策,而非试图实现一个宏伟愿景。莫斯科将努力避免卷入该地区更广泛、更长期的冲突。它将寻求利用可能的商业和安全机会,特别是在武器销售和能源基础设施开发等方面。最重要的是,它将努力与所有缔约国保持良好关系,同时谨慎地不向任何一方做出过度承诺。
这种由事件驱动的、相对保守的做法表明,普京中东野心的有限性。他热衷于利用日益增多的俄罗斯参与该地区事务的机会,以获得更大的利益,从而强化其作为一个独立的全球权力中心的地位和负责任的国际公民的主张。然而,考虑到这样一份事业的成本和过度扩张的风险,几乎没有迹象表明俄罗斯有任何意愿取代美国成为中东地区的主导力量。过去15年美国决策引发的灾难是一个有益的教训。不过,中东地区事态发展瞬息万变,普京可能又无法掌控,如果以色列和伊朗之间爆发冲突,那么其推进中的最佳方案可能也会化为泡影。①“Putin for the Fourth Time”,p.39.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俄罗斯将被迫承担额外的外交和军事承诺,否则会面临失去其为之付出艰苦努力的前景。
当普京最终离开这个政治舞台时,他如何看待俄罗斯在世界上的地位呢?到目前为止,莫斯科的行动画面有些令人困惑,——既有公开招摇,也有谨小慎微;既有宏大设计②Dmitri Trenin,“Russia Has Grand Designs for the International Order”,The Moscow Times,October 24, 2017, https://themoscowtimes.com/articles/russias-formative-plan-c-foreign-poli cy-59357,也有即兴回应;既有对尊重和“面子”的渴望,也有对名誉受损近乎漫不经心的蔑视。
但在一片嘈杂声中,却有几个主题依稀可见。首先,普京政权的最高外交政策目标侧重国内,也就是自我保护。这个目标不但恒久而且包罗万象,并且被神圣化。对普京来说,国际关系,无论好坏,终将是国内政治和其个人利益的延伸和附属。
其次,比以往任何时候,普京的合法性都更加与近乎伟大神秘的俄罗斯理想密切相连。国家和人民之间用物质繁荣换取政治默许的旧社会契约已经过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契约,其基础是在面对俄罗斯的敌人时调动民族自豪感和自我信仰。普京就是这种理念的化身,既是其象征,也是其信使。
第三,备受讨论的普京遗产,概念歧义颇多。这就意味着普京准备离开,而实际上毫无迹象表明他会离开。显然,近年来围绕普京的个人崇拜变得更加明显。他被塑造成不可或缺、甚至是绝对正确①一次,普京被问及是否对自己的任何行为或错误感到后悔时,他回答说:“我想不起任何类似的事情。在神的恩典下,在我的生活中没有后悔。”“Interview with Il Corriere della Sera”, June 7, 2015, http://www.corriere.it/english/15_giugno_07/vladimir-putininterview- tothe-italian-newspaper-corriere-sera-44c5a66c-0d12-11e5-8612-1eda5b996824.shtml?refresh_c e-cp,近乎等同于俄罗斯命运的领导者。②2014年,时任总统办公厅第一副主任(现任俄罗斯国家杜马主席)维亚切斯拉夫·沃洛金(Vyacheslav Volodin)有句名言,“如果没有普京,就没有今天的俄罗斯”。“No Putin,No Russia, Says Kremlin Deputy Chief of Staff”, The Moscow Times, October 23, 2014,https://themoscowtimes.com/articles/no-putin-no-russia-says-kremlin-deputy-chief-of-staff-40 702尽管普京曾否认自己不想成为终身总统,但不管作为总统,还是作为某种形式的国父,普京认为自己代表俄罗斯的未来。③或者正如安德烈·科尔斯尼科夫所说,普京正由这个国家的国父过度到祖父,佛朗哥晚年就曾这样说自己。参见“Project Inertia:The Outlook for Putin’s Fourth Term”,Carnegie Moscow Center,January 25,2018,https://carnegie.ru/commentary/75339
诚然,仍有许多未完事业。然而,有证据表明,至少在外交政策方面,普京认为他已无须再证明自己了。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他已经取得了巨大成功。俄罗斯现已成为一个日益突出和有影响力的国际角色。在与西方的较量中,俄罗斯掌握了主动权。克里姆林宫对外交关系的管理得到了国内的大力支持。复兴的民族主义已成为政权合法性的支柱之一。④Andrei Kolesnikov,“History Is the Future: Russia in Search of the Lost Empire”,Carnegie Moscow Center,February 15,2018,https://carnegie.ru/commentary/75544俄罗斯的敌人已处于一片混乱。自由主义的世界秩序也已自我引爆,开辟了更有利于莫斯科的国际体系的一条新路。
简而言之,就普京而言,俄罗斯已经做到了。基本面是健康的,成就是显而易见的。剩下的工作就是在此基础上再生产、打磨、保护这些成就,并确保其他国家承认这些成就。俄罗斯外交政策是一个有机体,需要不断地关注和频繁地修改。但对普京和政治精英来说,这些都是细枝末节,而不是原则性或战略方向问题。
因此,在未来几年里,俄罗斯外交政策发生实质性变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有时,莫斯科会显得相对包容和务实。在其他时候,它将采取强硬和对抗的姿态,并使用一系列手段,包括传统手段(核力量和常规军事力量)和新手段(如网络能力和社交媒体)。普京将沉湎于在战术上搞突然袭击,不但为了实现具体目标,而且也便于操作实践。在既没有节制(中庸思想),又没有睿智的世界里,普京要把自己包装成一位国际政治家,发出包涵节制又睿智的声音。
然而,俄罗斯外交政策的起伏波动,在俄方自己的眼中,总是合理的。当然,假以时日,可能克里姆林宫对自身正义的信念会被冲淡,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开放的认知。但只要普京仍然是俄罗斯的核心政治人物,这就不会发生,至少在当前的总统任期内肯定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