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中国风景园林学发展的时代命题

2019-05-23 02:40吴晓淇王胜男蹇凯
新美术 2019年9期
关键词:风景园林山水画园林

吴晓淇 王胜男 蹇凯

中国园林不好写,因为从古至今写中国园林的书太多了。从明代计成《园冶》、文震亨《长物志》,到清代李渔《闲情偶寄》、沈复《浮生六记》,都从生活的侧面反映了中国园林的空间营造。现代写中国园林的著作更是数以千计,周维权的《中国古典园林史》以编年史的方式论述了中国园林的演变,并将园林归类为皇家园林、私家园林和寺观园林。童寯在20世纪三十年代精研中国园林,尤其江南私家园林近100个案例,提出了中国造园的五要素:叠山、理水、筑屋、修路、花鸟虫鱼。陈从周的园林论著颇丰,尤以《说园》闻世。彭一刚《中国古典园林分析》则借助精彩、优美的园林手绘,平立面和透视的表现方法解析中国园林。吴家骅《景观形态学》结合东西方文化与西方园林对比的分析,运用哲学的逻辑方法解读中国造园,将中国园林上升到形态学层面。西方学者研究中国园林的,大都以园林的空间解析和花卉植物或结合心理学的观点解读。如18世纪英国学者威廉·钱伯斯[William Chambers,1723—1796]在广州考察数月,惊叹于中国园林的奇、美,撰《东方造园论》。近年中国园林研究已成学界热点,许多海外学者融合西方的科学精神,编著了多种研读中国园林的论著。也有新兴学者从哲学思辨的角度切入中国园林的解读。一些当代西方学者借助电影蒙太奇的方法对中国园林的“步移景异”“借景”“透景”“框景”等营造手法进行了饶有趣味的解析。笔者曾短期访学德国斯图加特造型设计学院建筑学院,同行们谈及中国建筑景观,对中国园林的“小中见大”“方寸山林”尤为关注,兴趣浓厚。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虽然解读中国园林的方法很多,但大都以标本解读的方式,在营造方法上进行研讨。中国园林何以成为一种迥然西方的园林形式而存在?何以借用中国山水绘画的方式而呈现出如此多变、丰富的样貌,分析的则不多。近来偶读陈薇《中国私家园林的流变》深有感触,融中国思想文化的影响及私家园林在不同时期的生境变化,以分析流变的视角,研读了中国园林的衍变历程,基本概括、梳理了中国园林从生发、转折、兴盛到式微的发展轨迹。笔者以为,如何能从本源探析中国园林的特征、营造方法,对如何在科技发展的今天,重新审视中国园林的文化精神,具有重要价值,是为本文之导论。

今天我们所见的明清时期存留于世的中国传统园林向我们展现了曲折萦回、趣味多变的景园空间,“城市山林”和“方寸山林”成为中国园林尤指私家园林的代名词。中国的园林何以成为这样的样貌和完全迥异于现代科学观察方法的造园原理,引得古往今来、海内外学人竭力寻求。笔者以为中国园林的样貌形成的基点来自于两个最重要的因素。一为中国文化特定的审美评价标准;二为营造这些园子的主人和其园生成的社会境况和经济际遇。其中一个重要的元素或者说是这些园子所反映的思想价值的主人“士”是一个关键要素。“士”为中国知识阶层的一种统称。余英时的《士与中国文化》认为:“如果从孔子算起,中国的‘士’的传统至少已延续了两千五百年,而且流风至今未绝,这是世界文化史上独一无二的现象。根据西方学术界的一般理解,所谓‘知识分子’,除了献身于专业工作以外,同时还必须深切关怀着国家、社会以至世界上一切有关公共利害之事,而且这种关怀又必须是超越于个人(包括个人所属的小团体)的私利之上的。所以有人指出‘知识分子’事实上具有一种宗教承当的精神。”1余英时著,《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页。回溯中国园林发展历程,除了皇家园林外,可以在每个园子看到无所不在的“士”的身影。陶渊明是“士”,王维、苏子美、王献臣……皆为“士”,中国的“士”的产生到成熟直至变异,都影响着中国园林的发展轨迹。春秋时由最早缘起的方士(占卜方术)到孔孟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儒士,最终在南宋农商经济发展而形成的“永嘉”“事功”学派,明清以后士人从商弃政的人数暴增而形成的“事功”思想更对士人的异变形成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无不反映在中国园林的历史流变中。我们可清楚地看到这条明晰的路径:园林自最初的“园”“囿”“台”,历经分享自然到铺陈自然的“世外桃源(陶渊明的归田园)”至唐代王维所创的“文人园”显现了中国园林从顺应自然到表现自然演变的样貌,而宋代至明清的园林(尤以现存于世的苏州园林为代表)显现出从抽象自然到象征自然的“裂变”过程。

从留存今世的园林样貌中,我们还看到了另一条影响中国样貌的线索那就是中国特殊的审美评价。“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白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白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白两成之。(《诗经·鹊巢》)”这是《诗经·鹊巢》,记叙当时贵族婚礼的盛大场面。如此宏大的盛礼却用寥寥数语进行记述。从“鹊巢”中我们看到了中国文化的二个特征,一是叙事性,二是清美性。叙事性反映的是中国人对事物观察的方法,喜好尽量详尽记述,一个事件从伊始到结束的全过程,如诗中的“居之”“御之”“将之”“盈之”“成之”都代表了每一过程的行为。清美则是中国原始审美的一种生命倾向:隽永秀美。相传孔子与其弟子以西周的民间歌谣为范本,整理而成《诗经》,深刻映射出儒家对于中国文化的审美好恶。并且把这种对美的真善观推演至对人性的评价乃至对国家的治理。“美”与“善”相统一的社会道德评价标准,是儒学“士”审美评价的基本标准,自然亦直接影响了园林的主人“士”的造园审美评价。中国传统社会的“士”与西方知识分子不同的是,在历史发展的境遇中反映出的双面性:国运昌盛,他们以儒学为宗,以仁爱辅国,启迪民众;国家倡乱衰败之时,则追老、庄、黄老之玄学,避祸厌世、归隐山居(在宋明之后,则大多数选择归隐市井)。中国园林的发展路径呈现出明之前,甚至清代中期前的私家园林均为这些“士”的隐而成就。从张衡、陶渊明、王维、柳宗元、欧阳修、苏子美、王献臣、八大山人、任兰生……历代历朝,层出不穷,不胜枚举。中国的山水画产生于这种历史境遇下,私家园林亦在这种政治生境和山水画境的意蕴下勃兴发展,逐渐固化为中国特有的园林样貌,亦成为了一种中国传统重要的文化表现。中国园林尤其私家园林,表面上是秀雅的风景,一种在山水画法则导引下而形成的“城市山林”,实为中国“士”的情怀抒写,寄寓理想的“冥想国”。这种现象在清代中期后逐渐异化为商人或亦仕亦商享乐同时表现自我儒学修为的“私家花园”,如扬州的“何园”(寄啸山庄),杭州的刘庄、汪庄、郭庄等。园林渐成为商人或官商炫耀财富而狂欢的“逍遥园”。

谈到山水画与山水园,可以说是一种如影随形的关系。童寯说:“绘画与园林,一如画师与造园家,二者密切维系,难分彼此。”2童寯著,《东南园墅》,湖南美术出版社,2018年,第26页。与17世纪才产生的西方风景画不同的是中国山水画成为一个独立画种约在隋唐,比西方风景画早约近千年。更由于中国山水画对自然山水的唯心观察方法,使其赋有中国文化的特殊魅力。受山水画影响而定形的中国园林因此也带有浓郁的中国山水画特征,甚至是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显性空间反映。陈师曾在《中国绘画史》中评曰:“山水画之肇端,盖由西方胡族侵入中原,汉族渐次南下,四周之境遇,遂使汉人开山水之端,其原因实为老庄哲学之影响,老庄之学崇尚清静、爱好自然,时与南方山水自然美相接触,自然启发其山水画之思想。”可见中国山水画的产生是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与南方秀丽的自然山川胜景相融合的产物。中国的园林亦在中国山水画的影响下,渐次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从原始的植物园、狩猎园及秦汉的“仙道园”,演进为自然的山水园到文人园及至仕人园,在山水画得象且象至得象忘象,乃至以意穷之、意境融彻的发展路径反射下,从铺陈自然到分享自然,从抽象自然到象征自然,最终形成了中国特有的园林景象——“城市山林”或“方寸山林”,成为中国文化重要表征而著称于世。

中国山水画的形成和中国园林的勃兴发展,魏晋时期的玄学是其重要的思想渊源。魏晋南北朝历经三百六十余年,被史学家称为中国思想政治的大动荡时期。国家政体从秦汉的大一统国家裂分为大小王朝更迭达三十余个的乱世,而外族的入侵更使国家陷于内困外扰之中。这一时期,秦汉以后逐渐成为国家思想主流的儒学,经秦王朝的“焚书坑儒”和东汉末年的二次“党锢之争”惨遭重创。以儒学为宗的“士”,一部分被追杀,一部分隐姓埋名,遁入深山,更有一部分崇尚“清淡”“隐士”之风。思想界的“自然”和“名教”的大辩争,使得以王弼、郭象、何晏为首的新儒学对传统儒学的“经学”“名教”,以老庄、黄老之学提出思辨,形成了玄学一宗。许多儒士又重寻老庄思想,追黄老之学,“内圣外王”成为这一时期儒士的道德风尚。“竹林七贤”越名教而任自然,“王羲之”的“兰亭雅集”和“曲水流觞”风行于世。东晋名门之后,南朝的谢灵运为官永嘉,沉迷于江南旖旎风光而创立了山水诗,而谢赫则在其画论《画品》中提出六法,成为了中国绘画的品鉴标准。宗炳的《画山水序》更将绘画与贤者相提并论。而宗炳的观察自然世界的视点则成为了中国绘画特有的透视方法,正是这种透视方法在园林中的运用,则形成了“步移景异”和“别有洞天”的空间意趣。这种透视方法即为中国传统绘画的重要观察方法——散点透视。北宋王希孟的《江山万里图》和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都使我们今人看到了这种特殊透视方法的魔力。今人有许多学子欲用今日科学的影像技术去再现古人的万里江山,都以不得其门而告终。

中国山水画萌芽于魏晋而成形于隋唐。盛唐时名士王维的辋川别业则以史实佐证了山水画和山水园的相得益彰。王维不仅是诗人更是画家当然亦是大儒。其在中年以后在陕西终南山下而重构的“辋川别业”,我们从明代的石刻摹本仍可窥其风姿。王维更作为“诗佛”与唐代著名诗人孟浩然合称为“王孟”,以山水田园诗人名扬天下,宋代苏轼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今从明代刻本《辋川别业图》可见王维利用自然地形和湖光山色,点缀亭、桥、馆、坞等,并以地貌和植物命名各景点,形成自然之美,开创了以景为单位经营园林的手法,园林从顺应自然到表现自然,《辋川别业》更开创了中国园林的文人园。作为画家,王维创造了水墨晕染的山水华府,后人推王维为南宗山水画之祖。从《辋川别业图》中,我们看到了山水画与山水园互为作用的唇齿相依。

世界新能源的发现,尤其是电的发现,加速了人类文明进步的足迹。圈地运动剥夺了大量的农民用地,尤其18世纪英国的产业革命催生了一大批现代城市群的出现。20世纪初的美国亦正是处于这种极度扩张的城市化建设风潮中,城市人口扩张、大量的土地空间日益被越来越多的高楼所占领。这一时期,美国奥姆斯特德[Frederick Law Olmsted]作为总规划师进行的纽约中央公园和波士顿“翡翠公园”的实践,开创了园林设计发展的新纪元,1900年美国的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首创了风景园林学科[Landscape Architecture]。自此以后风景园林作为一门重要的人类自然科学与艺术人文融合的学科对人类的环境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园林设计从私有走向了公共,从墙内走向了墙外,其实践尺度从中微观的尺度突变为大地空间的浩瀚尺度。

风景园林学科在我国起步较晚,直至21世纪初才成为国家的一级学科,融合了建筑与农林学的自然科学和美术学的景观设计的人文艺术学两大领域。风景园林学的发展现状更关注于人类生存空间的危害防治与人类健康的综合环境品质,尤其在上世纪90年代北美的大量工业废地产生所带来的土壤和生态危机之后,风景园林学更将建筑学、城市设计及农林生态学与艺术学相融合,在尊重生态的条件下,融人文与艺术,为人类生产空间服务,设计出一个个舒适的具有浓郁人文特征的公共大地休闲空间。这种大地的空间实践尺度,使得传统的中国园林的存续面临着变革的时代需求,中国园林的营造法则,是否已被时代所淘汰,成为了历史严峻的问题。

千百年在中国文化思想影响下而渐成为的中国园林,今天只是作为文化遗产的范本而留存于世吗?中国园林设计向何处去?这些都成为中国风景园林学发展的时代命题,笔者认为有三点决定了研究传统中国园林对今天和中国风景园林的未来具有重要的价值。一是中国园林是中国传统文化价值体系的显性反映,是中国文化的根性文化。抛弃了传统中国园林的研究,而一味西化、现代化,就失去了中国特征。二是中国文化审美的清雅、秀美,仍对建立在自然科学体系上的风景园林设计产生重要的作用。其“方寸山林”的丰富空间变化和变幻,互映的意境表达,“步移景异”的动态观察方法,赋予了中国园独有的空间体验。三是全局、联系性的空间思维。园林综合了各种元素,并且这些元素之间具有密切的关联。这种由景象到联系的宇宙观的时空设计思维方法,充分表露了中国园林所折射出的深刻思想内涵,而这唯有中国独有。中国园林不仅在空间中因循山水画,可游、可居、可望、可观,更追求可思、可求的人文思想意境。因此,在今日乃至未来的中国风景园林发展之路上,如何把握中国园林的本质特征,彰显中国文化的根性认识并且在现代科学研究基础上尊重自然、顺应自然,结合现代人类发展的生活与审美需求,这可能是我们今天研究中国传统园林的真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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