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
我怵理发,历史悠久。记事起,就有这么一个场景:父亲烧了一盆热水,然后把一块白布系在我的脖子上,接着,一手按着我的脑袋,一手拿起一个装着弹簧的推子,在我耳边咔嚓,咔嚓……推子虽经常磨,但也没有那么锋利,每一次咔嚓,都有可能把头皮拽疼。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反抗、挣扎、哭闹,却似乎没有效果。只好泪汪汪望着那盆热水,想着杀鸡褪毛时,父亲似乎也是这般。
理发给我的童年带来了心理阴影,面积如白布那么大块,罩了多半身。理时疼,理后痒,理完去上学,还被同学们笑话。就这样,我想起理发就头大,可只有理了发,头才能小一圈。
县城倒有理发店,大人才会去。资格最老的一家国营理发店,在跃进塔路口,不管春夏秋冬,里面都热气腾腾,一排大铁椅子对着镜子,平日坐满了人,散发着一股海鸥洗发膏的味道。也有几家个体理发店,相对而言,比国营的要时尚一些。能在县城自己开理发店的,都是能人,不光有技术,更需有眼界,至少,《大众电影》封面上的发型,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
上了中学,我才开始去店里理发。那时县城的理发店已经很多了,也有了温州人开的发廊,对顾客说着奇怪的普通话。这些发廊的规模越来越大,形成了一条街,每家门口都是旋转的标志灯箱,店里透着粉黛的光。发廊可理发,也可按摩,也可只洗头,然后用吹风机吹干,定型,价格比别的理发店高许多。
去济南读大学时,因为不愿理发,一度留了长发,三五个月才去修理一次,每到理发店门口,都是硬着头皮进去。别的都还好,遇上爱聊天的理发小哥,就比较累。他们总是興致勃勃地和你谈天说地,如不回应,则显得没礼貌,只好跟着嗯、啊,是吗?好啊。
那些年,济南的发廊代表着许多流行趋势。不光是发色和发型,最流行的音乐,一定率先循环在各个发廊的音箱中。从《心太软》到《很受伤》,从《老鼠爱大米》到《2002年的第一场雪》,发廊是一座城市流行金曲排行榜,是广大市民的音乐教室。
记得有一次,我路过一家发廊,突然听到竟然播放的是古琴,高山流水,顿时觉得这里的理发师肯定品位不凡。过阵子,我专门跑过来理发,见发廊已关,改卖茶叶了。
在我读书的大学,男生留长发不足为奇,但工作后,就有些麻烦。刚毕业时,应聘进一家公司,有严格的制度,男员工必须短发,西服,我宁可辞职,也不愿改变。有天上午,公司副总把我叫到办公室门口,向我介绍一位身着朴素的大姐,说,这是董事长夫人,你今天跟她走。
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带我去了商场,要我试西服、衬衫、包括皮鞋。她说这是董事长交代的任务,还说虽然你刚来公司一个月,但董事长很欣赏你,觉得你和某某(公司的一名副总)很像,希望你能在公司好好发展。置办好这些,她又带我走进一家发廊,要我把头发剪了,我说实在是不习惯,她倒也没勉强,记得仓皇走出时,我竟忘了推门,一头撞在发廊透明的玻璃门上。
一个月后,我还是从那里辞职了。临走时,董事长让公司各种领导找我谈,最后要亲自和我聊聊,我去意已决,拒绝了和他见面,因为觉得对不住他的期望。
我想,自己只适合一个对发型宽容的单位。后来去了报社,思想相对自由的地方,发型也基本自由,只有人事处的大姐每次在电梯里遇见,就笑着说,你把头发剪了吧,精神点。
人过了三十岁,心态的确有许多变化。之前老担心和别人一样,后来就特别愿意和别人一样。在外形上,越简单、越普通,心里就越踏实。或许,人习惯了平凡,才能找到真正的快乐。
早先理发时,总会给理发师说,把头发削薄一些,因为过于浓密。不知从何时起,就少了这句嘱托。剪刀的刀尖下,每次见发屑纷飞,青如丝,白如雪,交织在一起,时光一样滚落,就觉得其实世间一切都难以挽留。如父亲那把推子,早已锈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