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尤
内容提要:以空间视野思考身份问题,是台湾女性小说性别叙事的一大特色。从日据时期至今,随着台湾社会文化经济的不断发展,台湾女性小说的空间、身份书写也随之改变,性别、省籍、国族等导致的空间身份问题更趋复杂,暗含了台湾女性小说性别意识的流转。综观台湾女性小说的发展历程,性别叙事中的空间书写、身份书写呈现从单一到多元的演变特征,并且三者之间联系得愈发紧密,以空间思考性别,以身份反映空间特征,三者间的互动也逐步呈现多元趋势。
以空间视野思考身份问题,是台湾女性小说性别叙事的一大特色。学者詹姆逊说:“主宰我们日常生活,我们的心理经验和文化语言的是空间的范畴,而非先前高度现代主义的时间范畴。”①空间是群体形成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任何身份的建构以及关乎此身份的行动、规范、言语、论述、相像和表达,从小范围的家族和省籍到大范围的族群和国家,阶级、性别、性向、宗教或年龄都有一套相应于空间的实践空间”②。空间书写作为一种书写策略,与当时作者所处的社会背景和主体意识有着密切的联系。台湾女作家的空间书写蕴含着强烈的性别意识,展现女性主体意识的变化。同时,随着女性主体意识的不断加强,所处的空间范畴也发生相应的变化。从日据、1949年国民党迁台,20世纪六七十年代经济转型,1980年代都市化基本完成,1990年代女权运动的高潮以及21世纪初全球化的推进,每次空间的拓展都有社会环境的烙印。随着社会经济的不断发展,文化形态的多样共生,台湾社会也由闭塞逐渐转向开放,台湾女作家笔下的空间、身份书写也随之改变。空间、身份与性别三种相互缠绕,暗含了台湾女性小说性别意识的流转。
西方女权主义试图将女性的空间形象分为三类:“窒息女性的空间形象、男女空间隔离的形象和争取从压抑空间中解放出来的女性形象”③,她们认为,像家庭这样的私人领域对妇女具有压迫性,而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分离,是男性迫使女性从属男性的一种手段。因此,女性要想获得自主权,就必须逃离家庭空间的束缚。为了寻求新的地位而离家出走的行为是一种激烈抗争,是对当时规定的妇女地位的一种强力反叛。日据时期,受现代教育程度较低的台湾女作家多将视野放在家庭、闺阁内,小说也多是自传式的书写,如辜颜碧霞的《流》、叶陶的《爱的结晶》、杨千鹤的《花开时节》。此传统一直延续到1950年代,台湾女作家依然多以家庭为书写场域,表现夫妻相处中产生的矛盾,诉说女性的困顿和苦闷,而被讥讽为“主妇文学”。但相较于日据时期的保守与无意识,这一时期的女作家开始思考女性是否要走出家庭。处于1950年代台湾动荡社会的女性,想要从家庭突围去追求自身价值,在面临从家庭主妇向职业身份的转变时,不可避免地会遭遇诸多现实难题,众多女作家的作品都反映了女性出走的困难,以及面对家庭与事业的矛盾,两性之间的较量。郭良蕙的短篇小说集《禁果》,就有多个篇目反映知识女性来台后被迫成为经济无法独立的家庭主妇。繁露的《夫妇之间》中的妻子在文坛的尝试和成功,竟然引发丈夫对妻子的嘲讽、挖苦,两人互换性别地投稿充斥着性别歧视,揭露了男性压制女性的陈腐家庭伦理意识,反映了女性在男性制约下走出家庭的艰难。这些作品中的女性试图走出家庭空间,但遭受到了重重的羁绊,最终为了保全婚姻而放弃出走。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社会处于激烈的动荡中,随着经济体制从农业经济向工业经济的转型,人们的生活和价值观念随之受到冲击,人们的生活发展中心开始由乡村空间向都市空间转移。都市空间既让女性获得了新的发展,也让她们产生迷茫,甚至走向另一个深渊。台湾女作家们带着现代教育所赋予的批判精神和悲悯情怀,书写游走在现代都市空间与传统乡村空间中的女性心理变化及自我身份问题。童真《车辚辚》中的白丹,初到都市时自白道:“作为一个‘观光客’的我,我对耀眼的东西的恐惧,也可能就是我对我本身的恐惧。”④幸运的是,在他人帮助下,她获得在照相馆打工的机会,透过相机,将一张张照片拼凑成与她以往经历交融的独特城市经验。其实,这个探索都市的过程也是女性自我挖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她从都市的外来者、观光者,逐渐变成以台北为生活空间的新住民。她不再畏惧那些耀眼的令人恐惧的光影,不再照着地图上的指示行走台北,不再受制于他人而随波逐流,她赋予自己新的主体意识。由于都市化进程中,人们从乡村向都市迁移中,乡村作为传统文化的典型空间,往往处于“被看”“他者”的地位,未受过现代教育的女性,往往很难在都市中找到身心的依靠,甚至在都市权力的挤压下不断地被边缘化,面临经济拮据的困境,需要独自背负生存重担的她们,更容易被迫沉沦。曾心仪的《彩凤的心愿》《一个十九岁少女的故事》中的乡下女孩彩凤和翠花,因生活所迫进城谋生,前者被老板引诱当小姐服务日本客户,后者为还债堕落风月场出卖身体与尊严。她们从乡村到都市的空间迁移及命运变化,呈现出了现代商业对边缘女性的冲击,原本出走时寻求的广阔空间逐步变成身心俱伤的漂泊异乡,成为一个无法实现自我身份定位的“异托邦空间”,进城与都市的繁华格格不入,返乡对乡下的闭塞难以接受,由此,让人深思女性如何在日益现代化和开放的社会定位自身的问题。
随着台湾都市化进程的不断加速,都市生活各种弊病逐渐显露,一些台湾女作家开始回首乡土,采用更加多元的创作手法,现代派技巧与写实主义相融合,以此展开都市外的乡土想象。这些接受了现代化洗礼的女作家,往往会对家乡产生既热爱又批判的矛盾认同。陈若曦的《灰眼黑猫》,便是以一种激进的方式,体现女性从家庭中的走出。其中的阿青已经不同于听命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文姐,而是勇敢地走出家庭,对抗封建婚姻制度的荒谬,在外界社会中勇敢寻求生存之路。由于乡土社会中,女性在家族中的经济地位往往处于边缘、旁观位置且无力改变,因此她们对自己故土的认同远不及都市身份的认同。此外,在另外一些女作家的作品中,都市与乡村的互动则不以政治、经济为基础,而是源于情感和伦理,乡村空间作为都市生活的一种补充,不是落后、蛮荒的象征,而是充满田园风光和淳朴人情的美好之地。这类作品常出现在第二代外省女作家的笔下,这些女作家大多出生于1950年代的农业化社会,因为父辈的关系拥有乡村生活经历,但又生活在都市,因而对乡村有特殊的情怀记忆。这种外化于都市之外的乡土记忆,也就成为她们日后反思都市生活的一种精神资源。苏伟贞《世间女子》中的唐宁,就是一个徘徊于都市空间与乡村空间的典型人物,面对职场和情感的竞争与压力,她总喜欢逃到好友隐居的山林中,暂时远离都市的喧嚣,享受片刻的悠闲。面对好友的挽留,她又眷恋都市的繁华多彩。像许多具有乡土情怀的都市人一样,厌倦都市却离不开都市,喜欢乡村却不安于乡村。因为乡村与都市分别是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象征,在这两种文明中女性命运有天渊之别。农业文明是一种彻底的男权文化,男耕女织的性别社会分工,意味着男性在社会生产中具有主导地位,而女性则是附属或辅助角色。由于工业文明的本质就是让人类逐渐摆脱对体力的依赖,在高技术含量的社会生产中,女性的体力弱势和生理特点不再是就业的不利条件,女性有机会与男性同工同酬,从而使男女平等成为一种经济现实、政治现实和文化现实。虽然乡村人与人间情感联系更紧密,但都市却给了女性更广阔的自主空间。所以在具有乡土情怀的女作家笔下,尽管对乡村生活存在留恋,但依然把都市当作“家”,乡村只是一个片刻的休息之地。
除了都市——乡土层面上的空间流动,1970年代台湾女性小说中还有跨越国家区域的空间迁移。赵淑侠、陈若曦、聂华苓、於梨华、吉铮等许多台湾女性旅外生活,开启了这方面的书写。吉铮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拾乡》(原名《失乡》),着力刻画了从热切向往留学异国到满心渴望回乡的女留学生。女主人公荣之怡在国外经历了从爱情的憧憬到婚姻的失落之后,决定返乡,不料丈夫出车祸,致使她不得已再次离乡。这一归一离,想走却未能成行的状态,与张秀亚《不相遇的星球》中突破家庭束缚的愿望有着相似性,但不同的是,荣之怡对家庭婚姻的反思和为之付出的行动,体现出女性对爱情、婚姻本质的追索,使得小说具有了女性主体意识的光彩。而聂华苓等老一辈迁台女作家,由于经历过山河飘零、家国浮沉的沧桑岁月,她们对于女性自我身份的体认则有着更为复杂和深刻的反思,她将个人流亡的漂泊遭际与家国命运的历史变迁相结合,在一个更为深广的层面来探讨空间、身份与性别的问题。其小说《桑青与桃红》以近现代中国从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到国民政府迁台的家国分裂史为时代背景,通过截取女主人公桑青四个具有连续性的人生阶段,从瞿塘峡——北平——台湾——美国来展示其生命历程,在这四段人生中“逃”与“困”是作品极力表现的主题,桑青终日惶惶逃亡,从娘家到夫家,从北平到台湾,并在逃亡中不断地背弃自己为女为妻为母的身份,最后流亡到美国的“独树镇”,她也由桑青蜕变为桃红。从桑青到桃红的身份转变,也是女性人格的巨大蜕变,二者的最大区别在于,桃红相信自我身体体验,不被传统父权价值牵绊,敢于表达女性自我欲望,肯定内在自我。其实桑青的整个空间迁移过程,也是一个女性摆脱父权桎梏、追求自由解放的过程。正如白先勇所说:“桑青改易身份,摇身一变成了桃红,这是精神上的自杀;她的传统价值、伦理观念全粉碎了,道德操守转瞬抛诸九霄云外。”⑤从桑青到桃红的身份转变,正体现了女性对自我意识的张扬和自我身份的重构。这部小说以女性视角呈现华人流放经验,以前卫的女性主义思想和空间批判意识,呼应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台湾女性小说的性别与空间论述。
值得肯定的是,检视1980年代的台湾文坛,这份历史遗留的家国情怀并没有因为时间的蔓延被遗忘,反而在外省第二代女作家的笔下更为强烈,主要体现为朱天文、朱天心、苏伟贞等的眷村书写,她们笔下的人物多重的身份夹杂认同的迷茫,一步步追寻和审视着个人和台湾的“前世今生”,性别、国族、省籍等导致的空间身份问题更趋复杂。在被定义的他者身份中游走,原乡认同的失落、眷村身份带来的迷惘和质疑与不断回首写作姿态,构成了这些女作家眷村小说中的“乡愁”意象,以及有家难归或惧归的尴尬。眷村作为外省第二代女作家具象的故乡,她们对于眷村的感受比遥远的原乡更为直观强烈,但特殊的政治性和封闭性又导致她们想要逃离。离开后,面对眷村拆迁和后现代都市生活的异化,作者感到极度的焦虑和恐慌,这种情绪也反映在其创作中。朱天文小说《伊甸不再》中因家庭的破裂、手足的疏离,甄素兰离开眷村后在都市不断堕落。父亲给她建构的男性负面形象,以及父母不和谐的两性关系,使甄素兰在与情人交往的过程中产生偏差,最终走向死亡。甄素兰的形象不仅彰显了外省第二代女作家对于眷村的复杂情感,也使得台湾女性小说关于空间、身份与性别的探讨有了更为复杂、多元的面向。
可以说,1980年代是台湾女性小说创作的重要分水岭,随着台湾的女权运动高涨和现代意识的进一步觉醒,再加上经济发展,妇女参加工作的机会增多,更多妇女从家庭走向职业岗位,台湾女性的社会地位日益提升、社会身份也日趋多元化,女性的独立自主意识有了空前的高涨。一批女性作家以鲜明的女性旗帜,挑战男权文化、男权思维等性别不平等现象,在创作中开始由“外”转向“内”开始进行女性自我书写,同样是“逃”与“困”的空间迁移与身份转变问题,台湾女作家们不再以外围因素为重点,而是开始将关注点投向女性的内层思想,探讨女性自身的思想观念之于其性别身份定位的重要影响,由此呈现了与此前书写截然不同的女性艺术景观。女性从1950年代想要走出家庭而不得,经由几十年的争取,最终在1980年代得以实现。
出版于1981年的袁琼琼的《自己的天空》与1984年的陈若曦的《远见》,依然在空间范畴内探讨女性是如何从家庭走入社会,从狭窄的私人空间走向更广阔的公共空间,以此摆脱父权宰制,获得自身自由的问题,有意思的是她们都不约而同地从离婚这一主题介入,都塑造了在与丈夫不对等的关系中压抑、觉醒进而突围的女性形象。《自己的天空》中的静敏和《远见》中的赖淑贞,都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因为丈夫婚外恋出轨,前者被动、后者主动地选择了离婚。正是离婚使得她们开始思考自己的境遇,并进行反思自我,最后她们改变观点,通过自己的努力奋斗,由自卑无助的弱者成长为自主有把握的女人的故事,并从家庭空间移位至社会空间,在事业和人生上走出了自己的天空,找到了光明出路。同样是台湾女性小说书写离婚主题的作品,这两部小说独特之处在于,以往女性小说中塑造的离婚女人大都是悲剧形象,而她们的人生却以喜剧告终。小说写到离婚前的静敏,面对丈夫有了外遇的现实,所做的只是沉默、哭泣,甚至怪自己“无能”;离婚后的静敏,当她再遇到前夫时,她内心觉得离婚是她最正确的一种选择。离婚前的淑贞,一切都听从丈夫的安排,唯夫命是从;离婚后的淑贞,开始独立生活,并活出了自我。这两部小说都带有浓厚的女性自强意识,通过女性的空间移位和身份转变,在深层次上揭示了女性通过婚变开始摒弃原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婚姻理念,并改变原有的观念和身份定位,从而以独立的姿态获得精神层面的真正自由。正因如此,所以《自己的天空》一出现便引起了台湾文坛的高度关注,被认为是“女性文学”的开始,是一篇“闪耀着深刻的女性世故与动人的描写文体的佳作”⑥。较之静敏与淑贞,朱秀娟笔下的《女强人》林欣华的主体意识更加鲜明,是一个经由奋斗走向成熟的女性,她进取心强,把自我意识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不易受到外界影响,不会因为男性的观念而改变,当发现自己无法适应没有自我的家庭主妇角色后,果断地选择了放弃。正是这种特质,使她叱咤商场,经受住来自爱情和事业的严峻考验。朱秀娟是着力于构建女性现代人格的典型作家,《女强人》出版时曾在台湾社会一度掀起“女强人”热潮,她的《万里心航》《丹霞飘》等作品,皆从“社会人”的角度来探讨现代女性人格的建构,展示了具有独立自主现代意识的新女性,从家庭空间向社会空间迁移时,面临爱情/婚姻与事业的矛盾,如何从困境中走出,并建构起女性的主体意识。从上述文本的突破性可以发现,进入1980年代,台湾社会经历了政治上、经济上的诸多震荡和改革,呈现出多元化的社会趋向,西方各种思潮也引领了台湾新女性主义文学创作,在这种多元化的文学境遇中,它“以鲜明的女性主体意识和丰富的社会生活内涵,激扬起女性前卫的时代旗帜”,“以现代社会知识女性群体觉醒的姿态,再创了台湾女性文学历史的辉煌”。⑦
而在1990年代以后的台湾女性小说文本中,人物不再是简单地从此地到彼地的移动,而是不断地游走于各个空间中,这一时期的空间书写已经进入更为抽象的政治、历史层面。台湾女作家往往舍弃传统的线性时间脉络,将历史空间化,并赋予其多重象征意味。朱天心的《古都》讲述了一个从日本回台北的台湾外省籍女性,她以日本观光客身份游历台北殖民地景点,按殖民地图标注的景点与自己原本熟悉的居住地方一一重合对比,不同时间的相同空间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功能和含义,展现了台湾政治权力的变迁。“观察者的欲望焦点就摆在‘过去’与‘现实’之间的辩证,并转化成为历史上所产生的‘自我’与‘他者’的辩证。”⑧由此呈现了外省第二代女性不被接纳的创伤和内心的失落,藉此提供关于历史、政治、身份与性别的思考。在李昂的《迷园》中,女性不再完全是被压抑被安排的对象,也不再在政治或历史中保持沉默,而是开始与之勾连,甚至在家族或族群的政治历史中取得重要地位。小说中的“菡园”作为台湾“乡土想象”的象征,它承载着复杂的文化历史和政治内涵,小说情节的发展推动紧紧围绕着“菡园”这一空间展开,女主人公朱影红的命运也与“菡园”紧密相连,并成为她生命的意义所在。作为现实的空间也是隐喻的空间象征,“是女性受挫的欲望和台湾被殖民边缘化的历史意识的汇合点”⑨。小说将朱影红的女性命运与台湾被殖民的历史命运杂糅无间,成为可以相互置换的二元概念,性别之间的对抗与殖民/被殖民相互指涉,朱影红起初自觉服膺于被征服的快感,继而控制欲望、反守为攻,最终无欲无求彻底取得胜利,实现对男性的颠覆/阉割,背负起沉重的历史包袱,成为创造历史的主体。“菡园”不仅携带着和“眷村”一样的国家记忆和故园乡愁,还成为中华传统文化价值的表征,“菡园”的重建也是女性主体意识和女性生命价值的彰显。这之后李昂更进一步深化思考女性在现实政治中的命运,小说集《北港香炉人人插》的空间书写体现在更抽象的范畴,性别权力问题已由男女两性个体之间,延展至男女两性群体之间。《戴贞操带的魔鬼》《空白的灵堂》《北港香炉人人插》《彩妆血祭》这四部小说围绕性、女性与政治等话题,思考女性在社会权力结构中的边缘位置和主体性的缺失,以及女性反抗现有秩序、向男性要回平等权力的努力。这些女性因为不同的原因投身政治,虽然大多为政界名人,但吊诡的是,她们却都成了政治权力的祭品,扮演着男权社会所赋予的政治角色,成为男性的附庸和政治符码,根本不具备主体性。这部作品以女性与政治的关系为叙述场域,思考女性参与政治、争取政治权益等问题,表达了女性参与社会事务时,希望具有和男性一样平等权力的强烈渴求,即女性的主体意识和身份问题已由家庭空间的“私领域”延伸至政治空间的“公领域”。
21世纪开始,台湾女性小说一改前貌,呈现出更加多元的发展趋势,但是在多元之中又包含着作家独到而特别的取舍,最显著的特点在于:历史宏大叙事的普遍退场,琐碎真实的日常生活空间开始备受关注,展现出迥异于男性的书写特质。台湾女性小说家把以前普遍被男性作家视为不重要的“细节”,恢复到它应有的地位。日常生活空间不再是历史大叙述的附庸或添加,它是女性小说家最珍视的书写技艺展现处。譬如施叔青的《台湾三部曲》、陈玉慧的《海神家族》、蔡素芬的《烛光盛宴》、钟文音的《艳歌行》《短歌行》和《伤歌行》等关涉历史的作品,不仅将历史日常生活化、琐碎化,还由小人物来贯穿历史线索,由此质疑了大历史中的政治风云,权力更迭的意义显示出了历史宏大叙事的普遍退场,以及小人物穿透历史迷雾、贯穿历史线索的独特魅力。还有平路的《蒙妮卡日记》、李季纹的《睡意》、苏伟贞的《日历日历挂在墙壁》、朱天文的《巫言》、梁慕灵的《故事的碎片》等关涉现实的作品,充斥着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藉此来探讨女性与自我、女性与世界的关系。这种从大历史到小叙述的转变,意味着台湾女作家们已经深刻意识到,对于性别意识问题的探讨最终要回归生命个体本身,因为性别问题既有普遍性,但更具个体性。因此她们希冀以穿透现实、人性的深度,来引起人们对性别问题的反省与思索。
尼采认为空间是权力的雄辩术,追问女性的空间位置,其实就是对性别身份加以澄明。由于历史上女性长期处于“他者”地位,与男性相比,女性的性别身份问题有着深刻而独特的意义和价值追求。综观台湾女性小说的发展历程,从日据时期至今,性别叙事中的空间书写、身份书写呈现从单一到多元的演变特征,并且三者之间联系得愈发紧密。以空间思考性别,以身份反映空间特征,三者间的互动也逐步呈现多元趋势。日据及1950年代女性小说在空间上大多局限于闺阁之内,表现了女性意识的萌芽。六七十年代随着主流创作队伍的改变、现代主义的影响,从闺阁软语转向对女性身体与精神的关注。虽并非出于某种自觉的使命意识,但是却为女性建立精神谱系、认识自我打开了一扇窗口,在无形中触及了女性意识的核心层面。而后来的留美文学及乡土文学,无疑拓宽了女性意识的深度和外延,使其具有多维观照的可能。经过前期的酝酿和打磨,女作家的观点、视域、写作水平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终于在1980年代,与浩浩荡荡的女权运动形成合流,女性的解放和女性小说形成深刻的互文关系,互相影响、互为指导,更多的女性挣脱家庭走向社会,由此导致了空间、身份与性别书写更加的多元化。女性在拓宽生存空间的过程中,也对自身所遭受的压迫、歧视,有了更加深刻全面的认识,并且在世界观和方法论上都得到更新。但是,这种趋势并没有就此终止,随着戒严令的解除,由性别、省籍、国族等导致的空间身份问题更趋复杂,女性有了更多的场域得以发声,但由于女性的身体欲望(生理欲望)遭受男权社会的规范与压制最为普遍最为漫长,女性作家们往往将此作为表达焦点,继而将之推衍、扩展,来表达她们在政治、历史等方面的欲求。这一过程中,由于过于偏激的姿态,也导致了过于强调性别身份对抗的弊端。前车之鉴,新世纪女性小说不再具有一个普遍的、通用的范式,摆在女性面前的是形形色色的遭遇和困境,统一的焦点已不可能,女性作家一方面继续在社会和国家领域跋涉寻求自我认同,另一方面则不断探索潜在的日常生存空间,来探求人性的归宿,使其广度和深度都有了一个质的提高。福柯在《空间·知识·权力》一书的访谈中强调:“空间是一切公共空间生活形式的基础,是一切权力运作的基础。换言之,空间、知识和权力的三位一体最终与后现代文化的理性主义批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⑩这就可以解释女性在受权力制约下的原有空间的挣扎,以及在走出原有空间后的不适,产生的种种矛盾。在空间移动的释放和焦虑中,移动主体开始思考自己的身份问题,因为身份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构建的过程,处于流动状态,性别身份也同样如此。
注释:
① 陈国伟:《想象台湾:当代小说中的族群书写》,五南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298页。
② 范铭如:《空间、文本、政治》,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15页。
③ 杜艳春:《西方女性主义文学中的空间观》,《国外理论动态》2008年第7期。
④ 童真:《童真自选集之四:车辚辚》,文史哲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页。
⑤ 白先勇:《流浪的中国人——台湾小说的放逐主题》,周兆祥译,《明报月刊》1970年1月号。
⑥ 袁琼琼:《自己的天空》,洪范书店1981年版,第118页。
⑦ 樊洛平:《当代台湾女性小说史论》,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17页。
⑧ 张帆:《空间视野下的身份认同——90年代以后台湾小说中的空间书写研究》,《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
⑨ 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64页。
⑩ 陆扬、王毅:《文化研究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