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与世界文学中的符码叙事※

2019-05-22 19:39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麦家解密小说

秦 烨

内容提要:作为最具世界影响力的当代中国作家之一,麦家已经以其独特的技巧和风格,走到文学舞台的中心。正因如此,其所代表的整个叙事传统,及其世界性与中国性交叠的文化背景,亟待深入的理论反思与总结。本文从符号、密码、语言之间的关系入手,分析它们在世界文学中的历史生成,以及它们在中国本土传统中的嬗变。在此基础上,本文分析麦家写作在叙事、结构、隐喻等层面的特色,展示他与广泛的世界文学传统的联系,并以此为例,指出中国文学国际化发展的一种可能模式。

麦家是继鲁迅、张爱玲之后第三位,被“企鹅经典文库”收录作品的又一位中国作家。2014年,《解密》英译本由英国汉学家米欧敏(Olivia Milburn)与克里斯托弗·佩恩(Christopher Payne)完成,企鹅兰登图书公司旗下Allen Lane出版社和美国FSG出版公司联合出版,在全球二十多个英语国家和地区同步发行①,成功进入海外大众视野,该书的国际畅销性“打破了中国小说在海外难以商业化出版的困境”②。

《解密》的成功当然离不开文学场域中译者、媒体、出版商、评论家、文学研究者在内的一系列非文本因素的运作,尤其是斯诺登事件的蝴蝶效应②、米欧敏“简练又优雅”④的翻译、企鹅经典丛书的品牌边际效应等可遇而不可求的偶然因素,但能够让不同地理空间、异质文化背景的读者都喜爱《解密》,关键归因于麦家将充满魅力的中国文化元素与世界文学中的重要脉络——符码叙事传统——成功衔接,融合碰撞出崭新奇幻的文本火花。

本文以麦家长篇小说《解密》与世界文学的关系,以及其海外译介与传播为个案,探讨其文本所彰显的叙事技巧以及隐含的符码元素。符码本身是一种对语言的替代和超越,是一种变相的对普世语言抑或“元语言”的追寻。麦家将符码融合到叙事中,努力统摄、通约文化差异性,有力推进了“中国当代文学走向世界的文本诉求”⑤这一学术界热点话题的讨论。

一 密码“解密”:世界文学谱系中的麦家

《解密》是一则寓言式的虚构故事,从晚清民国的历史变迁,延宕至关于冷战时期谍报领域的真实描述,错综复杂的悬念设置,将沉重的历史以轻缓的方式呈现出来。“揭示密码破译者的孤独,是这部小说的主题。尽管内容抓人眼球,但《解密》并不是一部惊悚悬疑类的小说。”⑥麦家的写作在超越地缘界限的基础上,展露出跨文化的自觉性与历史的共时性。《解密》与西方类型小说的种种关联,让人不禁联想到约翰·勒卡雷的谍战小说;⑦文本中人物心理的处理,则对应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容金珍巨大的脑袋和奇异的家庭背景,呼应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701所”的情节设置、林·希伊斯的人物设定,则带有苏联“反间谍”小说的烙印。读者在这部小说里宛若置身于彼得·凯里小说中全新世界的神秘主义,“在他描写的令人同情而又高深莫测的主人公身上,我们还能看到美国作家梅尔维尔笔下人物巴特尔比(Bartleby)的影子”⑧,容金珍这个冷漠与温柔可以如此和谐并存的神秘人物,令读者联想到汤姆·麦卡锡的经典作品《C》。书中设定的旁述者在结尾向读者揭开真相,将容金珍陨落的过程和盘托出:一个简单的错误造成了一个天才的夭折,⑨曾经的英雄最终只能在特工同仁的照顾下,于疗养院中度过痴呆的余生。

以上种种,都是《解密》符合西方读者的阅读期待并产生共鸣的直观因素。当我们深入剖析文本,则会发现麦家写作技巧的精妙之处、叙事艺术的独具匠心,实在令人击节。

1.精心设计的叙事迷宫

众所周知,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是麦家所崇敬的文学大师⑩,后者体悟到前者“用来制造小说的材料是有限的,不复杂的:简单的故事,古老的身影,甚至常常出现雷同的东西”,却给予读者“无限的复杂,无限的多”之阅读感受,关键点乃是“诡秘的叙述”。博尔赫斯凭借“精致的、陌生的措辞和比喻”构筑“由一切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事物交织而成”的镜花水月般的文本迷宫/游戏,让读者接近而又远离故事本身,不止一次被“扯进了一个无限神秘怪诞的,充满虚幻又不乏真实的,既像地狱又像天堂的迷宫中”。麦家从博尔赫斯“制造怀疑”的高超技艺里汲取灵感,缔造他自己文本里“神秘又精致、遥远又真切的新世界”。⑪《解密》最为鲜明的叙事策略是博尔赫斯式的迷宫叙事与文字游戏。小说“讲述了一个‘一位天才试图努力破解另一位天才竭力构造的迷宫——结果却造成史上最令人心碎的’悲剧故事”⑫。正如李欧梵所言,“‘解码’是在现实世界之外的黑暗中完全闭塞的超现实,人的灵魂被逼到死角,甚至产生心理变形”。因此,谍战/特情小说写作首先要求作者能把这个神秘世界里的人物、场景和故事写得真实可信;其次作者应掌握基本的数学、心理学及科学史知识储备,否则免谈密码;此外,作者需要有高超的叙事技巧,将情节置于多义套层框架内,此类故弄玄虚的形式既“是传统叙事手法的复杂变形,也是一种略带后现代意味的‘后设’”⑬。在麦家的小说中,叙事者总是不厌其烦地交代资料出处,时而补充插叙、时而倒叙回忆,逻辑严密、情节翔实,在层层叠叠、加码减码的过程中,制造出奇幻的迷宫效果。

《解密》由《起》《承》《转》《再转》《合》五个篇章与外一篇《容金珍笔记本》六部分构成。《起》是典型的全知全能叙事视角,仿佛散点透视的中国画一般将江南铜镇容氏家族几世春秋的古老故事缓缓展现在读者面前,盐商起家、子孙留洋求学、兴办学堂、“崇尚科学、追求真理”“救国报国”,却在晚清民国动荡的战乱和政治变迁中因与政府产生矛盾而逐步败落。《承》突然笔锋一转,变为倒叙的手法,通过叙事者“我”采访当年事件知情者的方式,以人物对话、访谈实录、来往信件、私人日记等多重形式不断转换叙事视角,全方位还原出容金珍从数学天才到解密英雄的传奇人生及悲剧命运。《合》则将前四篇里包裹的所有神秘和秘密,以精彩手法有效地整合,“无论是内容或是叙述的语言、情绪,都没有故意追求统一,甚至有意做了某些倾斜和变化”,“似乎在向传统和正常的小说挑战”,其实“只是在向容金珍和他的故事投降”。⑭从“我”采写容金珍故事的缘起,到关键见证者范丽丽女士(希伊斯太太)、严实(接替容金珍破译黑密之人)、翟莉(容金珍妻子)的补充叙述,揭示出“容金珍通过自己的灾难——这种神奇又神奇的方式,向他的同仁显示黑密怪诞的奥秘,这是人类破译史上绝无仅有的一笔!”⑮至此,整部小说完整回顾了容金珍的过去与现在,他的神秘与天才、伟大与凄凉,无不令人动容。

若《解密》就此结束,未免有落入类型小说窠臼之嫌。文本的结构亮点落于《容金珍笔记本》(外一篇),该结尾是全书最为梦幻并令人称奇的组成部分。作者运用容金珍的日记建构出一种全新的叙事维度,作为小说的后记/补记。在先前的章节里,“金珍精神崩溃后,便从叙事中消失了……小说剩余部分的内容变得支离破碎……读者必须对这些信息进行过滤,才能找到关于主人公最终命运的线索”⑯。容金珍留下的笔记本就是谜团,是破译他本人的密码,看似人称含糊、只言片语、断续混乱的病人札记,实则从字里行间折射出容金珍的真情实感与思想火花,使读者被植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内心隐秘的逻辑世界。至此,《解密》这座精心设计、体裁丰富、层次错落的叙事迷宫大功告成。

2.表象之下的双重译码

在扑朔迷离的文本结构之中,《解密》还完美演绎出与艾柯《玫瑰之名》相类似的“双重译码”效果。“双重译码”这一概念最早由建筑家查尔斯·詹克斯提出,他认为“后现代主义建筑或艺术作品同时面向少数精英和普通大众,对前者,它运用‘高层次’的译码,对后者,它运用大众译码”。安贝托·艾柯则将“双重译码”延展到文学领域,专指作者同时运用互文性反讽和暗含的元叙事诉求。以其小说《玫瑰之名》开篇作者碰巧获得一份古老的中世纪文本这一情节设置为例,被重新发现的中世纪手稿作为常见的文学主题既是一个双重反讽又是一个元叙事的暗指——由于艾柯巧妙的构思,文本源自“19世纪对原始手稿的翻译”意味着新哥特小说的元素,而涉及手稿出处的标题“自然,这是一部手稿”,则暗示了文本与世人皆知的意大利伟大小说家曼佐尼之关联,以及对“自然”的反讽。艾柯认为“通过运用这种双重译码技巧,作者无形中和阅读素养深厚的读者建立了某种默契”⑰。换言之,“双重译码”有微言大义的意味:只有具备知识与文化储备的读者,才能接收到某些独特频段的信息。

“双重译码”同样频现于麦家的文本之中。例如,开篇有关容氏家族故事的叙述,极易让读者联想到《京华烟云》《子夜》之类的中国现代文学经典,甚至上溯到明清传奇的笔法。而波兰犹太裔教授林·希伊斯“以乔治·维纳切的笔名偷偷撰写反共产主义的长篇檄文,秘密担任以色列和 国的军事情报分析员”⑱——这类人物令人回想到冷战时期的相关史实。《解密》近百年的叙事时间跨度(1873—1970)隐藏着从辛亥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反右运动直至“文革”的漫长历史线索。容金珍日记以碎片化的语言段落作为形式载体,戏仿《圣经·旧约》诗篇与雅歌、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文体,既宛若箴言又饱含诗意,颇具后现代主义小说风格。整部小说在看似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链式结构背后,环环相扣的悬念设置、复杂交叠的多声部人物叙事、情节推进的触发动机、内外视角的急速切换,无一不彰显麦家所具备的世界文学意识和写作技巧。

《解密》别出心裁的文本建构引发了学术界的关注,林培瑞断言麦家的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真的是让人爱不释手——来自对容金珍的心理分析以及扣人心弦的情节、诡异的气氛和夸张的细节”⑲。王德威认为麦家的风格融汇了“革命历史演义,心理惊悚小说,以及受西方启发的间谍小说”(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romance,spy fiction perhaps inspired by Western sources,and the psychological thriller)。⑳

二 历史回溯:文化记忆与英雄重塑

1.再现历史的记忆之场

在伟大的小说家笔下,“完美的虚构可能创造出真正的历史”㉑。文学在某种意义上承载着重塑人类精神史与心灵史的功能,因此面向历史并追问存在是不少作家求索的目标。在这个意义上,《解密》的时间与空间处理,往往与真实的历史事件相契合,虚构的个人记忆召唤着模糊的集体记忆,神秘遥远的特情系统成为读者关于战争时代的想象媒介,进而演化为文化记忆的有效载体,过去被历史有意或无意消声的群体及其边缘性记忆开始复活。“701所”与“信箱”这一对象征物以及容金珍的两本笔记本,就是小说中的记忆之场。

根据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的定义,记忆之场(les lieux de mémoire)是民族历史的关节点,既是自然的又是人为的,既是最易感知的直接经验中的对象,又是最为抽象的创作。与历史对象不同,记忆之场“是自身的所指对象,是些仅仅指向自身的符号,纯粹的符号。但它并非没有内容,并非没有物的存在和历史,恰恰相反。但是,使记忆之场成为场所的,正是它借以逃脱出历史的东西”。它是个双重的场域:一方面极端地自我封闭;另一方面又总是准备扩展自身的意义,一切都在象征,都在意指。㉒

“701所”正是这样的存在。“作为一个特别单位,一个秘密机构,特别就是它的长相,秘密就是它的心脏,有如一缕遥远的天外之音。”抵达“701所”的路途“深奥复杂,迷宫一样”,穿越蜿蜒的山路和隐蔽的山洞,与世隔绝的“院子里寂静无声、死屋一般阴森森的感觉”,仿佛中世纪古老的城堡,黑暗中冒出“跟幽灵一样”的工作人员。1956年6月11日凌晨那不同寻常的离别场景,预示着容金珍“即将踏上神秘的不归路……他以一个新的名字甚至是新的身份与亲人们作别……随着吉普车消失在黎明的黑暗中,有如是被一只大鸟带走,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消失了”。新的名字(或身份),仿佛一道沟壑,一个断层,不仅割裂了他的过去和未来,也使他与现实世界隔绝开来。与亲友唯一的联络方式是“本市三十六号信箱”,仿佛近在咫尺,实则无人知晓。信箱是掩人耳目的象征符号,意味着“事关国家安危的神秘又秘密的机构”,意味着最伟大和光荣的生命。该信箱发挥效用的契机,则是“文化大革命”爆发时,容金珍收到家书及时赶回N大学拯救自己的姐姐(容先生)。他来去如梦、位高权重,但基本没有人身自由,贴身随从“既像保镖又像个看守”。诸多片段凸显出主人公的身份之谜与历史的复杂性。㉓

《解密》中作为重要符码出现的笔记本有二,皆属于主人公容金珍,一本是工作笔记,另一本是私人日记。虽然容金珍随时记笔记的习惯早已成为“他生活的一种方式”,但叙事者“我”亲见的唯一一本笔记本复印件,是1966年中旬突然昏倒送医的容金珍在入院之后所写的“病中札记”。叙事者将这些只言片语加上编号,凸显出这九十个段落就是读者了解容金珍内心世界的符码,该日记实质上就是等待破译的“个人”密码本,折射出人性的另一侧面,充盈着形而上学的冥想、奇妙梦幻的想象力,以及喜怒哀乐的烟火气。蓝皮的工作笔记本则“犹如他的影子,总是默默地跟随着他”,“扉页印有‘绝密’字样和他的秘密代号,里面记录着这些年来他关于黑密的种种奇思妙想”,包含了数学的推理、思考的片段、诡谲的梦境、瞬间的灵感,深藏于字里行间的“是他命运中的天外之音,是天籁,是光芒,是火焰,是精灵”,“是他灵魂的容器”。因此,笔记本遗失事件简直是一场绝望的灾难,彻底击垮了他。那个惊世骇俗的天才,最终无法摆脱不幸的命运。㉔

恰如哲学家雅克·朗西埃所言,表征过去可能会禁锢历史,却也可能释放历史的真正含义。“701所”与信箱、工作笔记与私人日记——这两组互为镜像的记忆之场——乃是记忆赖以凝结和沉淀的场域,更是历史主题的文学再现,在差异性的场景中弥合了集体性历史与自发性记忆之间的鸿沟。

2.反英雄的天才形象

在人物设定上,麦家笔下的主人公与西方文学传统中的“反英雄”形象一脉相承,他们“既拥有超越常人的智慧,又具有和普通人一样的弱点”,“也会恐惧、偏执、孤僻”,充满真实性和感染力。㉕《解密》的主人公容金珍本应是显赫家族第十代后人,却因其私生子的身份从小备受歧视,幸得小黎黎和洋先生施以援手,才在容家深宅简陋僻静的梨园长大;他继承了奶奶容幼英博士的数学天赋,天资极高却一度“失常的哑口”,没有“真正的名字”,瘦弱孤僻,性格中“有痴迷又不乏脆弱”“偏执和激烈”的侧面。㉖寄宿在小黎黎家和大学求学阶段是其一生中唯一美好平静的时光。在政治局势与历史浪潮的裹挟中,原本有着知遇之恩的师生,沦为穷凶极恶的超级代码世界里两国对垒的头脑工具。被绝密单位招致麾下的容金珍,为破解国家头号劲敌,研发超级密码“紫密”和“黑密”,历经种种生死攸关的孤寂和失落,终以疯癫收场。㉗

“麦家小说里面的英雄人物或科学家,一个个都是现实时代的牺牲品,心理有极大的扭曲,都变成很不正常的人物,完全封闭的人物。这些人物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写得很少,因为他们过的不是常人生活,心理也是非常态,所以特别难写。”㉘无论《解密》里的大头容金珍,还是《暗算》里的瞎子阿炳,都是脆弱的天才,带着身体的缺陷及情商的反常,在文本特殊的时空背景中显得突兀而不合时宜。此外,因执行任务而终身瘸腿的郑处长(后任局长)、因无法破解“紫密”而精神分裂的棋疯子、因政治幼稚而被软禁监视的希伊斯、因组织安排而步入婚姻的翟莉,所有人的命运围绕“魔鬼制造的密码”不可逆地运行,在“危险得足以毁灭一切”又“神奇地足以创造一切”的“巨大的偶然性”之下宛如蜉蝣、轻若鸿毛。㉙

“间谍、密码、阴谋和机密,自远古时代以来就一直是人类政治与军事交锋的一部分”,麦家的文本则提示读者“间谍及密码的‘艺术’和政治性”早已植根于生活的方方面面。㉚《解密》的男女主角皆为带有浓厚存在主义色彩的偶然个体,他们追寻意义,却距离完全理解这种意义总有一步之遥,他们身上夹杂着归属感和疏离感的情绪,指引读者冷静地清点记忆与历史的遗产,缅怀被湮没在浩瀚过往中的无名者,理解历史—记忆—想象共同筑起的传奇时代。

三 象征场域:文本中的元符号性

在哲学符号学的视阈中,事物的感观形象倘若尚未能被感受者理解为携带意义的感知,那么它们仅仅是“呈现”(presentation)而已。然而它们一旦被意识化合,则成为媒介化的“再现”(representation),也同时成了符号。当符号再现文本这一事件本身,被另一个文本再次表现出来后,就可称为“再再现”(re-representation)。作为再再现使用的符号,“元符号”(meta-sign)这一“关于符号的符号”非常重要。㉛符号是携带意义的感知:意义必须用符号才能表达,符号的用途是表达意义。而意义就是一个符号可以被另外的符号解释的潜力,解释即意义的实现。㉜符号与意义环环相扣,形成了艾柯所谓的符号文本与解释之间的逻辑循环——“文本不只是一个用以判断解释合法性的工具,而是解释在论证自己合法性的过程中逐渐建立起来的一个对象”,“被证明的东西成为证明的前提”。有意义,才出现对意义的追寻;有解释,才构成符号文本。㉝

麦家的小说成功运用一系列引人入胜的意象,既作为叙事结构的推动因子,又可被理解为主题性的隐喻,生成文本的“元符号链”。这种元符号链把静态的意义呈现模式历史化、时空化,从而把符号与叙事、历史记忆和经验融为一体。在此意义上,麦家同时在两条线索上推进:一方面,如上文所言,符码本身是一种对语言的替代和超越,是一种对普遍意义、又或者是“元语言”的追寻,也是一种通约差异性,提炼并简化大千世界的努力;另一方面,他对元符号链的运用,把静止的符号幻化为跃动、发展的具体心理历程。而且,这两者构成一个符码化的系统,又反过来邀请读者进行探案式的解构,从而创造出一种奇妙的阐释学事件。

1.梦

希伊斯意识到“梦是人精神中最神秘难测的一部分”,容金珍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认为“世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梦中,包括密码”。梦是他与密码之间灵性的联系,梦所映射出的想象世界潜伏着种种契机和暗示。容金珍打破常规思维,从“世袭的方法中滑出去,胆大包天地闯入禁区”,把《数学游戏大全》《世界密码史》与释梦、下棋等看似毫无关联的领域融会贯通,他“相信世上密码与一具生命是一样的,活着的,一代密码与另一代密码丝丝相连,同一时代的各部密码又幽幽呼应”,万物彼此依存。㉞“容金珍白天常常沉溺于思想或者说幻想,每一个夜晚都是在梦中度过的”,甚至有段时间鼓励自己做梦,因为“他怀疑制造黑密的家伙是个魔鬼,具有和常人不一样的理性、思维,那么自己作为一个常人,看来只有在梦中才能接近他了”。根据心理学家哈特曼的理论,梦以情感为导向,将新的材料编织入原本就储存在记忆系统的材料中,不仅生成梦的图像,与此同时还综合并更新了记忆系统,所以做梦是记忆系统整合过程的一部分。㉟虚构的梦境所传达出的情感记忆与知觉记忆却无比真实,梦的世界与经验世界相互渗透。容金珍将现实中的一切复沓入梦,梦境中的灵光又纷至沓来,他在现实与梦幻两个世界之间游走,尝试解开密码之谜。他破译密码时多次闯入禁区,等同于赋予天马行空的梦境合理的解释。

“一个秘密对自己亲人隐瞒长达几十年乃至一辈子,这是不公平的”,容金珍对于他的家人来说“是一个梦,白日梦、睁眼梦、梦里的梦,恐怕连擅长解梦的他自己都难以理解这个奇特又漫长的梦”,但若不如此,“国家就有可能不存在”,“任何国家和军队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冰山隐匿在水下的部分,在大是大非的国家利益面前,“个人的意志”微不足道。在胆小、敏感、冷漠等代名词背后,“容金珍以别人不能忍受的沉默和孤独尽可能地省略了种种世俗的生活”,目的就是尽快破解“紫密”与“黑密”这般“事关国家安危”的噩梦。因此,容金珍的日记呈现出以梦来揭示世界和自我的危险与悲凉:“他梦见自己在齐腰深的河水里向前走着,一边在看一本书,书里没有字”;“神在天上,你在地下,所以你的言语要寡少。事物多,就令人做梦;言语多,就显出愚昧……多梦和多言,其中多有虚幻”;“睡眠是死亡的预习,梦境是人的魔境”。㊱

2.数学

数学在文本中是联结密码破译与人脑奥秘的重要元素。钻研纯数学领域的艰深难题,意味着对未知世界的探索精神,也预示着进入应用数学领域的可能性。“希伊斯的秘密就是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又肯定地洞见了”容金珍的数学天分,在诀别前夕给小黎黎校长的信中,他诚邀容金珍参加自己主持的“探寻人脑内部结构奥秘(人世间最大奥秘)”的人工智能课题。然而,接踵而至的战争和时势把容金珍“可能有的另一种前程丢进了历史的深渊里”。即便如此,这个数学天才在“森严的政治阴影”下“逆潮流而行”,将毕业论文《常数π之清晰与模糊的界限》选题“建立在世界著名数学家格·伟纳科的数字双向理论基础上”进行模拟证明。这篇闪烁着独立精神和高超思维的论文“在如此蛮夷之地拔起一座大厦,感觉是用铁捏了朵花”,体现出科学超越一切政治话语和历史界限的必然性。小心翼翼的求证、日复一日的耐心不可或缺,但准确专业的判断、独立自由的思考、不惧权威的勇气更为难能可贵。㊲

3.棋局

棋类作为游戏,是“手谈”,是双方的智力博弈,“棋艺是越熟越复杂”,掌握的套路与棋路的变化相得益彰,“出招拆招、拆招应招”、真假难辨、险象环生。棋盘与迷宫实质上是同构的,破解棋局意味着找到走出迷宫的路径。容金珍和导师希伊斯教授的友谊因为下棋而与日俱增,这两个天才发明了复杂怪诞的“数学棋”,需要精心策划布局,共分四路、双方各执两路,而且“棋子在开局之前是为对方效力的,只有开局之后才属你管辖、调动”。所以“这棋最大的特点就是你在与对方对弈的同时,还要对付自己一方的两路棋子,努力把它们阵容调整好,争取尽早达到化敌为友和互为出入的目的”。数学棋“完全是关于纯数学研究的结果,它明里暗中具备的静谧的数学结构和深奥的复杂性,以及微妙、精到的纯主观的变换机制”,只有非凡的大脑才能应对,是绝对意义上智力的较量。㊳在游戏的名义之下,容金珍的逻辑思维与数学能力显山露水。

而小说中的诸多人物又何尝不是两国对垒的棋盘上身不由己的一颗颗棋子呢?除了容金珍,小说还通过另两个人设——棋疯子和严实——来补充呈现该主题。曾破译多部密码的功勋人物棋疯子不幸患上精神分裂症,“一夜间由一个众人仰慕的英雄变成一个人人都怕的疯子”。破译大师和疯子的身份转换暗示着职业的秘密——过度执迷于破译事业、陷入智力活动的死角会徒增导致疯癫等极端状态的危险系数,也阐释了天才与疯子的对位关系——“在破译界,只有两种人敢如此冒险,一种是真正的天才、大天才,一种是疯子”。此外,棋疯子这个“可怜怪异的幽灵”纠缠住容金珍这个天才,也预示着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为后文的情节发展埋下伏笔。㊴

接班破解出“黑密”的严实则坦言下棋是“职业病”,“所有从事破译工作的人,命运中和棋类游戏都有着一种天然的联系,尤其是那些平庸之辈,最后无一例外地都会迷恋于棋术”,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几十年都在寻求和压抑中度过”,棋术不过是“一种类似垂死挣扎的努力”。他还提及“天才的失常与疯子如出一辙,都是由于过分迷醉而导致的”,他们“是我们人类这个躯体向外伸出的两头”,倘若天才对等于数学上的正无穷大,疯子则是负无穷大,而这两者在数学领域“往往被看做是同一个,同一个无穷点”。“研制密码的事业就是一项接近疯子的事业,你愈接近疯子,你就愈接近天才”,反之同理。㊵在这个意义上,容金珍和棋疯子才是黑暗恐怖的密码世界中真正的英雄,极致而纯粹的个体。

如果说梦境具备周公解梦的东方传统与心理分析的西方语境之间的文化差异、抑或存在被唯心主义收编的嫌疑,那么棋局、数学题、密码则毫无疑问可被称为人类理性思维所创造的三位一体的迷宫。“紫密”与“黑密”就是“陷阱、黑洞”,是无法破解的数学难题、僵持不下的棋局。解梦之术、数学难题、复杂棋局三者又与破译密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交织成错综复杂的思维网络、跳跃性的智力游戏,意识、潜意识、无意识游弋其间。对弈的棋盘、阅读的闲书、奇幻的梦境,均为容金珍获取灵感、识破天机的高超手段,在多维的空间内发挥人脑的最大功效,只有天才能够做到。“容金珍,一个深陷于精密的、虚无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心理迷宫的痴迷者,他在冥冥之中有感知来自宇宙阴阳秩序的能力,却无法给自己的心灵带来安慰。”㊶作为一个天赋异禀的数学天才,他在被迫选择的职业领域获得卓越成就,将本国破译领域推向崭新纬度。而在自我的心灵战争中,他却命中注定是流离失所的精神漂泊者。吞噬他内心的并非特务间谍,反而是密码学本身。

结 语

当我们谈论文学时,总是处于古代和现代、内在和外在、高雅文学和通俗文学、西方文学和中国文学不断流动的过程中。“面对文学,中国作家与读者不仅依循西方模拟与‘再现’(representation)观念而已,也仍然倾向于将文心、文字、文化与家国、世界作出有机连锁,而且认为这一个持续铭刻、解读生命自然的过程,一个发源于内心并在世界上寻求多样‘彰显’(manifestation)形式的过程。”㊷在不少作家竞相效仿西方小说潮流、注重语言试验的语境下,麦家重拾小说中的基本元素,并出奇制胜,其间谍小说在形式和技巧上都和别人不一样,“是一种类似西方侦探小说的文类,并不属于‘五四’以降的写实小说的主流……这种小说必定是虚构的,然而也必须是以假乱真,让读者得到一种虚实难分的‘假现实’”㊸。这也印证了麦家自己的观点——“真正的创新其实是‘创旧’,在传统中转化、开拓”的观点,即所谓“创新往往发生在与传统的吊诡之中”㊹。

麦家的写作擅长灵活运用极具文化象征性的隐喻意象与中国元素,制造出陌生化与普遍化、地方性与世界性并存的阅读体验。容氏家族的古宅深院、梨花水、解梦术、大头鬼,完全对应西方读者对东方神秘传统的想象;革命英雄主义、个人服从于集体与国家民族的事业,则吻合20世纪后半叶中国形象的塑造。因此,初览《解密》的读者容易迷失在错综复杂的人物谱系、悠久厚重的历史铺陈之中,从而忽略中国文化元素和传统小说风格的表象之下文本充斥着奇幻诡谲的西方现代小说叙事技巧。

最重要的是,虽然符号具有天然的抽象特质,导致它超越文化的特殊性与在地性,但是在麦家的叙事空间里,符号与中国的集体记忆、英雄传统密不可分。中国独有的历史经验,通过符码化方式得以保存;而他对时间线性的精妙操控,又呈现出前所未见、易被遗忘的历史暗角和私人记忆场域。世界文学与本土文学的有机结合,莫过于此。

综上所述,麦家成功运用世界文学中的重要母题——密码,将本土性与国际性、传统性与现代性互融。在其文本世界里,中国传统的叙事文学显现出超越本土的复杂潜能,以及不为旧理论所束缚的前卫意味与世界性的向度。这既是叙事学上的重要成就,也令文本极具可读性,从而为其走向世界创造了条件。

注释:

⑤⑦缪佳、汪宝荣:《麦家〈解密〉在英美的评价与接受——基于英文书评的考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2期,第229~230、229~230页。

②季进、臧晴:《论海外“〈解密〉热”现象》,《南方文坛》2016年第4期,第19页。

③⑳㉗Didi Kirsten Tatlow(狄雨霏),“A Chinese Spy Novelist’s World of Dark Secrets”,International New York Times Asia,2014-2-21:12.

④Russell Williams,“China in Their Hand: Review of‘Decoded’”,The Independent,Jan. 26,2014.

⑤王迅:《文学输出的潜在因素及对策与前景——以麦家小说海外译介与传播为个案》,《当代文坛》2015年第6期,第103页。

⑥⑫参见Anonymous,“The Chinese Novel Everyone Should Read”,The Economist,Mar. 22,2014.

⑧⑯David Evans,“Review of Decoded”,The Financial Times,Mar. 28,2014.

⑨此处对应的文本情节为小偷在火车上偷走容金珍放置绝密笔记本的皮包,致使其发病疯癫成为废人。

⑩麦家多次在访谈和散文中强调博尔赫斯对其创作的影响力:“这是我阅读人生中的一次洗礼,全然改变了我对文学的认知,甚至改变了我人生的道路。”

⑪麦家:《博尔赫斯与我》,《接待奈保尔的两天》,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6~21页。

⑬㉘㊸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的传统和创新——以麦家的间谍小说为例》,《中国现代文学丛刊》2017年第2期,第191~192、192~193、190~196页。

⑭⑮㉓㉔㉖㉙㉞㊱㊲㊳㊴㊵麦家:《解密》,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23,267,126~134、138~141,273~275、302、197~199、205、228~229,26、29、31、34、57,266~267,93、159~160、161~164,120、150、185、286、295~298,88~93、101、103~105,78~81,144~146、167,253~255页。

⑰[意]安贝托·艾柯:《一位年轻小说家的自白:艾柯现代文学演讲集》,李灵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年版,第37~40页。

⑱⑲Perry Link(林培瑞),“Spy Anxiety:‘Decoded’ by Mai Jia”,The New York Times,May 4,2014.

㉑[美]彼得·盖伊:《历史学家的三堂小说课》,刘森尧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3页。

㉑[法]皮埃尔·诺拉:《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黄艳红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7~31页。

㉕时贵仁:《古筝与小提琴的协奏曲——麦家文学作品走向海外的启示》,《当代作家论坛》2017年第2期,第188页。

㉚这是王德威教授在接受采访时对《解密》的分析评价,参见Didi Kirsten Tatlow(狄雨霏),“A Chinese Spy Novelist’s World of Dark Secrets”,International New York Times Asia,2014-2-21:12.

㉛参见赵毅衡《哲学符号学:意义世界的形成》,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70~279页。

㉜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页。

㉝艾柯:《诠释与过度诠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78页。

㉟Ernest Hartmann,The Nature and Functions of Dreaming,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 p.108.

㊶Anonymous,“Mysteries: Brainy Games”,The Wall Street Journal,Feb. 14,2014.

㊷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第8页。

㊹参见麦家在第三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上的发言《文学的创新》,后收入其文集《接待奈保尔的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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