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1930年代发生的台湾乡土文学暨台湾话文论争,彼时论争的论点业已成为当下相关语言文化论者的阐释资源,表面看是语言文字的论争,背后实则关联着政治想象的异同。本文试图在厘清当时论者论争焦点的前提下,引入大陆国语运动作为参照,指出作为核心主张的“言文一致”原则其实是一场历史的误会。语言文字的形态直接关联着政治共同体形态,20世纪前半期中国发生的语言文字变革,并未重复现代欧洲由帝国到民族国家的“普遍”经验。文本试图在这样的框架下再来回顾当时的有关台湾话文与白话的论争,进而理解其背后关联的共同体想象问题。
1930年8月,台湾作家黄石辉在左翼倾向刊物《伍人报》上发表长文《怎样不提倡乡土文学》,文章以“乡土文学”为口号,提出建设大众化文艺和“言文一致”的台湾话文。黄文的发表在台湾文坛引发了强烈回响,乡土文学暨台湾话文论争的序幕由此拉开。从1930年起至1934年,论争双方以提倡台湾话文还是推广白话文的分歧为主轴,展开了激烈交锋。这场论争持续时间之长、参与范围之广,为日据时期的台湾文坛所罕见。论争中,双方虽然在定义乡土文学和台湾话文的概念上存在龃龉,但在实际使用中,两者展现出的内涵却基本重叠。鉴于本文主要谈论语言文字问题,所以笔者使用“台湾话文”这一概念作为统称。重新回看近百年前的这场语言文化论争,一方面是要厘清彼时论争双方的观点与理据,并在认知时代背景的基础上对其达成同情性理解;另一方面也希望通过将视野扩大到语言文字之于现代民族国家塑造的问题,并引入大陆的国语运动作为参照,从两岸视野探讨汉语言文字从传统到现代的过渡,以及背后涉及的共同体想象问题。
发生于1930年代的台湾话文论争并不是平地起风波,而是有相对比较清晰的发展脉络。宏观语境方面,旧的世界秩序由于现代化的发生发展而渐趋崩溃,传统的帝国正逐渐被新兴的现代民族国家所取代。根据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研究,印刷资本主义以及“言文一致”的欧洲地方性语言,对于现代民族国家这一新型的想象共同体的生成,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在东亚,日本的言文一致运动首先展开,自幕府末期前岛蜜禁言《汉字御废止之义》始,至明治20年代言文一致写作普及,经过柄谷行人所谓原有价值秩序的颠倒,开启了日本的现代文学。①
作为微观语境的中国大陆,情况则相对复杂。大陆的国语运动与文学革命的实践,是台湾进行语言文字革命、发生台湾话文论争直接的经验参照和理论来源。甚至可以说,台湾话文论争就是大陆国语运动在地域上的扩展与延长。论争双方对于大陆国语运动非常熟悉,大陆的口号与话语反复被双方陈述引用,胡适则尤其成为论争中关键的背景人物,产生了极大影响②;1918年大陆国语运动与文学革命合流之后,在打倒文言文以及建设白话文上所取得的实绩,尤其使台湾话文倡导者受到鼓舞,成为其建设“言文一致”新语言的希望。然而这实在是一场历史的误会。中国大陆发生的文学革命与国语运动,确实达成了以白话逼退文言的结果,开启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序幕。③
但倘若更精确地审视文学史(语体史),则关于文言与白话之关系,这样的说法或许更为恰切:即在书写系统内部,用一种相对不那么“言文分离”的语体(白话)压倒了另一种相对更“言文分离”的语体(文言),而绝不是建设了一种“言文一致”的语体。这种语言文字变革的路径,与邻国日本以及一般的现代民族国家的“普遍”经验,实际上存在着某种本质性的差异。其中缘由,将在后文的论述中具体展开。
在台湾本省,关于语言文字的变革,亦有1920年代奏出的先声。陈端明、黄呈聪、黄朝琴对于普及白话文的呼吁,连温卿“未来之台湾语”的设想,连雅堂对于台语的整理,以及张我军对白话文与台湾语关系的认识,都为后来的台湾话文论争做了铺垫。1930年代台湾话文论争的关切,则集中于究竟是要倡导台湾话文,还是要推广大陆白话文这两端。需要注意的是,正像计璧瑞指出的,“虽然双方态度上的对立比较明显,但这种差异并没有今天一部分人理解的那样大,常常表现为对同一事物或事物不同侧面的强调”,“论争不是不同利益之争,也没有显示出一方对另一方的压制和掌控,而是台湾知识分子面对共同处境提出的不同解决方案之争”。④
对这场论争中的台湾话文倡导者而言,其最核心的主张和理据,就是“言文一致”的原则,这也是其所设想的台湾话文和白话文的根本分歧所在。
如前所述,言文一致主张的提出在汉语言文字的变革中自有其脉络。早在1880年代,已有黄遵宪的论说。时为清廷外交官员的黄遵宪,曾被派驻日本、美国,对于世界潮流相对熟悉,最早注意到语言与文字之关系的问题。在1887年定稿的《日本国志》中,黄遵宪指出“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希望通过语言文字的变革,使得“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⑤,能够“我手写我口”。在近现代思想史与文学史的论述中,这被认为是中国最早有关“言文一致”的主张。接续其后的,则有晚清劳乃宣等人发起的拼音化运动,明确了言文一致和语言统一的主张。1917年1月国语研究会成立,正式拉开了国语运动的序幕。⑥同年,胡适、陈独秀以《新青年》为阵地发起文学革命,1918年以《建设的革命文学论》为标志,文学革命与国语运动合流。⑦经由行政力量的推广,1920年代国语运动取得成功,初步奠定了白话文作为正式书写语言的地位。以上对于语体史的叙述,可以作为后来台湾话文论争的先声与背景。
问题由此而来,以建设普及大众的言文一致的国语为目标的国语运动,最终取得的“成功”却是在书写系统内以白话文压倒了文言文。这里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文字”与“语言”乃是两套不同的系统,前者诉诸书写媒介,后者则关联着语音、语法等更加口头化的表达。而国语运动最终开出的局面,更多是书写系统层面的呈现,“语言”层面的问题则在某种程度上被放逐了。这种初衷与结果间的龃龉,俟后在大陆国语运动胜利者对于历史的追认中被有意无意地忽略;然而在作为方言地域的台湾,其间的割裂却延伸出台湾话文论争更深入的探讨。此间诸种概念相互混杂,给我们的认识造成了困扰,因此我们必须要明确文言文、白话文、国语以及方言的关系。要厘清其中头绪,还是要从“白话文”谈起。
根据商伟最近的研究,胡适所提倡的白话文运动与言文一致运动实在是一场“历史的误会”。⑧商伟指出,胡适比照现代欧洲的历史经验,将白话文运动附会为欧洲现代民族国家的言文一致运动。以胡适的看法,在欧洲,现代民族国家的地方性口语文字(方言)之兴起替代了罗马帝国的拉丁语,在中国,则是下层的活的白话文替代了上层的死的文言文,二者虽地缘不同,逻辑上却存在同构性。胡适将白话文翻译为“vernacular”,并且赋予了白话文地方口语性书写的基本特征。当然,彼时持有类似看法的绝非胡适一人,其前辈裘廷梁同样参与了这一平行对应性的建构,五四新文化的后来人很多也接受了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然而实际上,胡适的逻辑并不能够成立。真正与“vernacular”对应的,其实是中国各地的方言,而非胡适谙熟的《水浒传》等白话小说中使用的带有官话性质的书面白话。这其中的关键,就是胡适把口语和文字混淆在了一起。大体来说,欧洲的情况是,在罗马帝国时期,只有一种官方的通用的权威语言,就是拉丁语,在书写方面,表现为具有权威性、跨地域性的书写文字拉丁文,在口头,则是与之对应的口语拉丁语。在后来的现代民族国家浪潮中,各个地方(也就是后来的法、西、意诸国)方言,通过言文一致运动,建立起了与其方言口语相对应的文字书写,也即今天所见法、西、意等诸种语言。而中国的情况则不相同,在清帝国范围内,通用的文字书写至少存在两种,即文言文和白话文⑨,两者分别存续在不同的文体中,分别更多地在于雅俗等意识形态层面的表征;而在口语领域,则同时存在着官话与方言,官话可以算作“标准方言”,相对来说在通用程度上更高,但是程度不可高估,尤其不可与今天的汉语普通话相提并论。必须注意的是,无论是文言文还是白话文,都与作为标准口语的官话存在距离,只是相比之下,白话文与官话更为接近。国语运动的最主要成果是在于书写系统,白话文压倒了文言文,这与欧洲各地建立起统一的地方口语的书写系统,显然是不同性质的两件事情,更谈不上实现“言文一致”的口号了。
当然,彼时中国并非没有明白之人。反对国语运动的严复就曾经直指问题命门,在一封致友人的书信中,他提到“彼之为此,意谓西国然也。不知西国为此,乃以语言合之文字,而彼则反是,以文字合之语言”。⑩严复的这个判断虽然也经不住推敲,但确实提出了问题的所在,口语与文字怎么相合,以孰为主?胡适的思路是从书写文字出发,他和陈独秀关注的核心是白话文怎么确立标准,从而与文言文划清界限,对于口语的情况,实际上是不关心的。其时尚在北大就学的傅斯年,对此比较认真,他撰写《文言合一草议》,从技术层面基本解决了其师胡适的关切。对于严复的问题,傅斯年也给出了自己的思路:先建立标准的国语(口语),然后再有标准的国文(文字)。但是胡适对傅斯年的这个思路并不认同,一个清楚的事实就是彼时五四新文化诸人,虽然在同一战线为白话文奋战,但确是各操方言,头口沟通并不方便,学者尚且如此,何况民间。但大陆官方推行的语言文字变革却始终实践着傅斯年的思路。经由官方行政力量的推行,终于基本确立了白话文(文字)和国语(口语)的权威地位。即便如此,国语和白话文并不真正达成“言文一致”,国语也并没真正取代方言,时至今日依然。
在此基础上,再回看台湾话文论争。台湾话文论争的思路基本还是沿袭了晚清至胡适的“言文一致”的设想初衷,只是在大陆国语运动的基础上,将论争的焦点从白话文与文言文的分歧,转移到了白话文与台湾话文的分歧,是对问题的具体化与深化。如果说胡适诸人掀起的白话文运动更多还是在中国语言文字系统内部打转的话,台湾话文论争则更直接地与现代历史潮流碰撞了。胡适宣称白话文乃是代表平民下层的文字,甚至将中国文学史讲成了白话与文言“两条路线”的斗争史,但在既是日本殖民地、又是汉语方言区的台湾,参照现实状况,这种说法并不能令人信服。台湾话文的倡导者就直接指出,白话文因为不能跟台湾话“言文一致”,故而只能是属于知识阶层的,是贵族的,“其实中国白话文未必能够比浅白的文言文容易使台湾大众理解”“况且中国话比较日本话未必会更加切应现在台湾大众的需要”[11]“中国白话文这个表现形式,在咱台湾竟也是一条惊人的铁链”[12]“文言文之缺陷的全部同时也是中国白话文缺陷的全部啦”[13]。这些论断实际而有洞见,论者在此将台湾话定位为汉语方言的一支,其实不仅台湾,其他的汉语方言区,尤其是中国南部方言区,类似的情形也同样存在。更何况台湾还身处被殖民的境遇,要面对强势日语的文化侵袭。正是针对此种情况,为了普及文化、启蒙大众,进而保存民族文化、抵抗殖民同化,台湾话文的倡导者一定要提倡建设能够与台湾话“言文一致”的台湾话文。我们的追问也由之产生:为什么一定是“言文一致”,并且是以文字迁就口语的方式实现?这种“普遍”的历史经验背后究竟有怎样的现实基础?
这样宏大的议题恐怕无法在一篇论文中得到充分的处理,不过它们至少在两个方面做出了提示:一是表意性的汉字与表音性的欧洲语言字母出于不同语系因而存在着本质性区别;二是隐含在口语性文字书写背后的语音中心主义。伴随着罗马帝国的崩溃,基于地域、语言、文化及种族的划分,以及由此而来的对于身份认同的迫切感,欧洲建构起内部同一性的现代民族国家。这些国家以口语为基础重新整理了书写文字系统,比如但丁和薄伽丘基于意大利方言的书写,对于后来意大利文的建立就起到了基础性的作用。由于表音文字的特性,只建立起相应的字母与语音的对照关系,基于口语的言文一致性书写便可以完成。但是对于表意的汉字系统,情况确是迥异的。尽管汉字包含了表音的成分,比如形声字、反切法,并有韵书的体系,但是声旁只能起到相对的规范作用,韵书系统事实上并不能在全国范围得到有效推行,这关涉着文字学及语言学的历史性知识与技术性问题,在此姑且不论。这里只是希望提出汉语系统的听说与书写的实际情况,即共时性存在的诸种方言的现象——书写符号相同,语音却各自不同。事实上,确实有语言学者持有中国某些方言属于另一种语言的极端观点。汉字的特征是文字与口语发音间并没有统一的关联,自然无法建立起类似欧洲经验式的对应,商伟将这种现象称作“结构性的言文分离”[14]。
德里达对于属于语言系统的语音与文字之关系有过非常深刻的思考。在1967年出版的《文法学》中,德里达将语音中心主义(phonocentrism)视为柏拉图以来的西方形而上学问题。所谓“语音中心主义”,其要旨简单来说就是:口语言说是真理的直接呈现,而文字书写则是在作者缺席的情况下产生作用的,只是对于口语言说的再现或者模仿,故而语音比文字更重要。与此相关的是,拼音文字的语音中心主义为欧洲现代共同体的建立提供了身份认同的理论依据。柄谷行人在讨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时也特重“言文一致”的问题,他指出:“言文一致使人们导致这样一种思考,认为‘言’是再现(表象)对象物或者内在观念的,而‘文’本身则意味着另外一种东西。”[15]借用商伟的说法,“与语音中心说相配套,是一系列相关话语:一方面,西方语言学家以此为依据,建构了世界语言文字线性展开的进化史,从图像文字、示意符号、会意文字,最后发展到拼音文字,同时又将它们在时间中出现的先后秩序,解释成为一个具有内在意义的、自上而下的等级秩序,由此而达成历史的与逻辑的统一。另一方面,在现代欧洲,与语音中心论相伴随的,是关于个人、族群和地方性的一套话语,其中有‘母语’的观念、‘语言创造人民/民族’的说法,韦伯所说的欧洲历史上的‘族群虚构’,包括种族起源和血统的纯粹性、人民/族群作为历史主体的理论——它们彼此关联,推波助澜,共同促成了个人/族群主体性和民族国家主义的全新认同”[16]。在19世纪的现代民族国家浪潮中,语音中心主义与浪漫主义运动相互交织,共同参与了新的想象共同体的建构。一个典型的例证,即彼时欧洲的民族主义者最常见的表述:只有在自己本民族的语言中,才听到了本民族的灵魂。
类似的表述又复现在台湾话文论争中。台湾话文的倡导者也有着同样的呼喊:台湾的经验和台湾的事物,只有台湾人自己通过台湾话才能表达出来。但在汉语背景中,这样看似无可厚非的表述,其实似是而非。其中至少牵涉两个问题:一是汉语语境并不存在语音中心主义的问题,也就谈不上由此发展而来的民族共同体身份认同。汉语的特征,是依靠共同的书写完成共同体的凝聚,只有“书同文”,而无“口同语”。对此即便台湾话文的倡导者也是认同的,尽管提倡要建设新的台湾话文,同时亦认定汉字是不可以放弃的,比如首倡者黄石辉就讲道,“台湾话虽然只能用于台湾,其实和中国全国都有连带的关系,我们用嘴说的固然要给他省人听不懂,但是用文字写的就不会给他们人看不懂了”。[17]二是言意之辨的问题,台湾人的事物只有台湾人经验这当然没有问题,但由“经验”而至于口头进而至于书面表达,每个环节之间都存在相当的距离,并非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这不只是台湾的个别问题,其实是中国的普遍问题。要把自身的经验、感受表达出来,尤其是系统地表达出来,不论是口说,还是书写,都是需要技术的,按照中国传统的说法,就是先要“会说话”。只有在“会说话”的基础上,才存在能不能把所说之物落实于书面的问题。旧时乡里落第秀才为乡人代笔撰文写信,绝对不是将乡民的口语进行原话复写,而是必须经过自己的润色加工。言意之辨,重点在于表意,因而才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说法,书和言之间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是否达意。
当然,以上都是我们站在后见的立场,以更大的视域观审历史,方才获得的自觉。对于彼时台湾话文论争中参与的双方,尤其是倡导者而言,既然坚定了建设“言文一致”新语言的想法,那么重要的便不再是理论层面的研究,而是在实践中如何通过具体的技术性方案,克服遇到的问题。相较建立整全完备的语法体系这样的长远计划,其当务之急首先在于语音和字形的统一:即如何改变有音无字的局面。根据计璧瑞的研究,台湾话文的倡导者参照大陆的国语运动,提出了很多具体的措施,“采用代字、创造新字、整理读音、采集歌谣、采用大陆注音字母、曲话就文或曲文就话等等”,目的就在于“在他们看来,言文一致的台湾话文的确是维系民族文化、促进台湾文学发展、拯救台湾大众的唯一途径;相反,中国白话文在台湾因不能言文一致而只能属于知识阶级”。[18]总结时人的诸多主张,归根结底不外两种方案:汉字音符化与采用注音字母。
由于台湾所处的殖民地语境,受制于宗主国日本全方面的文化压制,以及经由行政力量保驾护航的日语推行,台湾话文论争双方的设想都注定无法在当时得到实践,只能陷入理想的困境。不过,上述两种方案在大陆的文化史中都有过真正的实践,其所获得的实绩与达成的局面或者可以提供一种历史的参照。汉字音符化的尝试,其实早先就已经发生。诞生在19世纪晚期的小说《海上花列传》,可以算作一次典型的尝试。这部小说中,叙事经由白话完成,而其中人物的对话摹写,则采用将汉字当作音符使用的方法。由于小说背景发生在吴语方言区,人物对话也以音符摹写吴语而成。这样的结果就是,对于不能通晓吴语的其他方言的读者而言,他们既无法看懂对话内容,甚至可能也无法依样仿读,因为已如前述,相同汉字在不同方言中可能有不同的读法,读书音或者韵书规定的所谓标准音,并不能实际规范读音。至于采用注音字母方案,则可以参照大陆后来的大众语设想。虽然打着“为大众”的旗号,但是真正的大众其实却处于失语的状态。大众语设想,其隐含的前提,是存在有一个均质的大众,然而这种“大众”只存在于想象中。现实的大众是由众多差异的个体所组成,大众语建设最有可能的结果,是造就了一批以方言为基础的分裂的族群,这显然不是倡导者设想的以阶级划分为基础的共同体。台湾话文同理,由于岛内存在着众多的分裂的方言族群,建设统一的台湾话文,其对象即所谓的“台湾大众”只是倡导者的一种想象,实际则恐怕通过暴力压迫更小方言族群才可能完成。同时,无论哪种方案,理论上都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即由于建设新的表音文字,而割裂了与之前整个基于表意汉字的中国历史与文化的联系。近代以来越南与朝鲜的经验,已经验证了这一点。
1945年台湾光复后,尽快使日本化了的台湾人回复“中国化”,成为国民党政府的当务之急,而清除文化殖民的精神烙印,完成“文化重建”又是重中之重。接收台湾之后,在文化方面,国民党当局提出“心理建设”方针。[19]1946年,时任行政长官的陈仪关于心理建设提出五条具体方案[20],其中第一点就是专设国语推进委员会,普及国语之学习。由此可见,重整语言秩序在官方也被置于文化回归的首要位置。背后旨归自然在于“去日本化”,使台湾人在心理上转回中国人的身份认同,这是不言而喻的。同年,魏建功赴台担任“台湾省国语推进委员会”主任委员,负责相应的工作。魏建功的工作基本延续了前述大陆国语运动的思路:首先确立国语标准,既而复原台语,再由方言比较学习国语。为此,他亲自编撰《注音符号十八课》,将注音符号分别与厦门音、漳州音、泉州音以及客家音相对照。尽管后来魏建功因为行政变革返回大陆,但岛内的国语运动依然延续了他的思路。这或许算是对于早先台湾话文论争的历史性总结与实践吧。
近代以来的语言文字变革问题,本身就与政治共同体的建立与认同相互关联,其牵涉之深,往往超过运动的提倡者原本相对简单的预想。站在今天的立场上回顾,至少可见,中国的历史经验绝不同于欧洲所谓的“普世”经验。正是由于表意文字书写系统的稳定性,共同体内部诸多方言才得以并存不悖,通过共同的文字凝聚共识、传承历史。共同体内部生态呈现出多样性和包容性,各个方言之间并非压迫与剥夺的关系,而是整合与补充的关系。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语言文字建设中,杰出的文学作品必不可少。没有《水浒传》,就没有后来胡适们流畅的白话文书写,没有鲁迅(周氏兄弟),整个现代中国文学革命(白话文革命)的实绩就要大打折扣。从理论上讨论所谓“国语的文学和文学的国语”或者“台湾话的文学和文学的台湾话”等类似命题,只能陷入鸡生蛋蛋生鸡的逻辑陷阱。在对于历史的实践的考察和理论的梳理的基础上,我们再回顾台湾话文论争及其背后牵涉的共同体想象问题,或许能够对当下种种借题发挥的现象有更加清醒的认识。
注释:
①参见[日]柄谷行人《中文版再版作者序(2013)》,《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
②比如黄石辉在采用代字方案直接引用胡适做背书;郭秋生则被讥为“似是而非的胡适”,等等。
③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学界说法不一,但一个比较明显的倾向是,诸论者往往愿意从新文化运动之前的理论与作品中寻找立论的资源,似乎都有意削弱胡适等人的白话文运动与文学“现代性”之间的必然关系。比如捷克的普实克认为鲁迅完成于1911年冬的文言小说《怀旧》乃是现代文学的“先声”;严家炎则将之上溯至晚清。这些分析的共同之处在于,学者们放逐了语体剧变的重要性,而试图从情节结构、主题思想等更加“非物质”的层面建立并阐释作品的“现代性”。笔者对此持有保留态度。但这关涉语体—情节—主题三个维度在文学作品中的位置与关系,乃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本文姑且不表。
④[18]参见计璧瑞《理想的困境——析台湾话文论争兼及大陆国语运动》,《语言·文学史·文化记忆:计璧瑞选集》,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82、89,84页。
⑤参见黄遵宪《日本国志》卷三十三《学术志二》。
⑥⑦国语运动有广狭两种界定。广义的国语运动可以从晚清拼音化运动算起,一直延续到20世纪国语罗马字、30年代大众语运动和拉丁化甚至更晚,最著名的用例是黎锦熙的《国语运动史纲》,不过一个“运动”似乎不应该如此之长。这里取的是狭义,从国语研究会开始,下限到国语罗马字运动之前,由当时教育部中人士发动,并组织广泛的同盟,有一系列明确的标准,到20年代初获得全面成功。参见王风《文学运动与国语运动之关系》,《世运推移与文章兴替——中国近代文学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12、225页。
⑧[14]参见商伟《言文分离与现代民族国家:“白话文”的历史误会以及意义》,《读书》2016年第11、12期。
⑨尽管满文和蒙文同样作为清政府的官方文字,但实际并没有获得广泛使用。
⑩《与熊纯如书八十三》,《严复集》第三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
[11]负人:《台湾话文杂驳》,《南音》第1卷第7号,1932年5月25日。转引自[日]中岛利郎编《1930年代台湾乡土文学论争资料汇编》,春晖出版社2003年。文本中所引用论争双方的文章均出自该资料汇编。
[12]郭秋生:《再听阮一回呼声》,《南音》第1卷第9、10号,1932年7月25日。
[13]郭秋生:《还在绝对的主张建设“台湾话文”》,《台湾新民报》980、982、983、985、987~992、994、995,1933年11月11日起连载12回。
[15][16][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第176、176页。
[17]黄石辉:《怎样不提倡乡土文学》,《伍人报》9、11号,1930年8月16日-9月1日。
[19]接收台湾工作分别从政治、经济、文化三方面进行,时称“政治建设”“经济建设”和“心理建设”。
[20]参见台湾行政长官公署编:《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度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工作计划》,台湾行政长官公署1947年版,第4页。转引自黄英哲《论战后初期五四在台湾的实践——许寿裳与魏建功的角色》,《重回现场——五四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王风、蒋朗朗、王娟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