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雨
糊(阴平声)饼,是种省时省力的饭食。
面中有菜,菜中有面,还有统摄味蕾的盐,热乎乎,一面黄脆,一面暄软,全家人就着素茶淡水,围桌而食,谈笑风生,简单,但并不单调。
在我的家乡,糊饼是“打”出来的。快晌午时,东邻隔墙问西邻:“她婶子,今儿吃什么呀?”那边显然还低头忙着什么,本很愉悦的声音被下巴颏挡了一下,头音艮艮的,“真想不出做什么好,要不,打张糊饼。有早起新掠的榆钱儿。”
打糊饼,要两种主料,一是粗细适中的棒子面(玉米面),二是应时的菜蔬或野菜。将面和洗净切细的菜搀和在一起,再兑进些井拔凉水,撒一点细盐,然后用手搅和均匀。搅匀的面、菜、盐、水,抓起一把一攥,刚好成团儿,手一松,却又散了,说明加水恰到好处;若攥不成团儿,是水加少了;攥成团儿却黏乎乎的松不开,就是水加过头了。搀兑好的糊饼料,菜面相间,好似金玉互嵌。
旧时打糊饼,都烧柴禾锅。柴,要用麦秸、树叶、黍穰这样脾气绵软的,锅呢,就是家常做饭的六印、七印甚至八印大锅。灶里点着火,咕嗒咕嗒拉几下风箱,锅热乎儿了,就开始往里边撒料儿,从锅底开始,一圈一圈向外赶着撒。天天做饭使熟了的锅,总是油润润的,撒料前刷油的工序也尽可省了。料撒好,要用手拍成厚薄匀实的圆饼状,最后再稍稍淋一点水。撒料、拍实、淋水的过程中,还得关照着灶中柴火,不能灭,也不能烧太旺,就那么不紧不慢儿地燃着,一缕小火苗儿,映着女主人汗涔涔、红扑扑的脸儿。等一切打理妥帖了,盖上大锅盖,方才可以站起身子,痛痛快快伸个懒腰。再圪蹴下身,或者坐在麦秸编的蒲墩上,有一搭无一搭给灶中添添柴,拉几下风箱,刚走神儿的工夫,一绺菜香和着面香的热汽儿就从大锅盖的缝隙中溜了出来。
待香气溢满了灶屋,便住了火,焐着锅。这点时间,正好可以拾掇点别的佐餐小料。农活儿耗力,人们难免口味重。贫寒之家,糊饼就凉水吃,打糊饼的时候格外多放点盐,其他饭桌上的小惊喜就免谈了。家境好点的,糊饼打的淡些,为的是桌上另有滴了芝麻油的老黑酱,或者拌了醋的咸萝卜条,外加几棵葱白甜脆的大葱。糊饼抹酱夹大葱,可以吃得人腊月里也鼻洼鬓角滚汗珠,唇齿生香啊。
一般,一张糊饼就够一家人一餐饭了。人口多,打个大糊饼,一升子半面(约3斤),一口锅也是打得下的;像我家五六口子人,平平的一板升足够。糊饼,本是粗糙的饭食,但也讲究小而薄。小而薄,受热快,均匀,打出的糊饼品相、口感,都好;糊饼太大、太厚,容易中间糊外边生,因为锅底比靠近锅沿的部位受热快、受热多。要打一张又大又薄,不糊不生,一面脆一面暄的好糊饼,绝对很考人手艺。
最上讲的糊饼,当属棒子面苜蓿芽搀小黄豆嘴儿的。那是深秋与初春的一场跨界恋爱,秋色的金黄、秋情的绵密,与初春的驿动、春光的清纯,在一口锅中缠绵、嬉戏,最终成就一场舌尖上的奢华。榆钱儿或嫩榆树叶配白白棒子面儿的,也是难得美味。暮春的榆香很悠长,有点微微的滑腻,细细咂摸,似又有点青涩,像极了它们所在的季节。北瓜瓤子糊饼、白菜糊饼、茴香糊饼、韭菜糊饼,甚至简单的葱花糊饼,才是日子里经常的果腹食物。从春到冬,从冬再到春,最省事的糊饼,因着菜蔬搭配的变化,竟也連缀起一幅四季幻化的图景。
我至今还以糊饼为常食。只是锅改成了饼铛,火改成了电。粗粮粗做,少少的盐,菜的比例却大了,打糊饼的面,也由棒子面一种,变成几种粗粮杂合。就着糊饼,可能饮的是很讲究的大红袍,也可能是杭州小摊上采买的龙井,或者一碗自磨的豆浆,一杯玫瑰茶也可。不再渴望咸菜、大酱来激励干瘪寡淡的味蕾,有粮食、菜蔬和饮品的本真滋味,够了。
选自《渤海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