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兵连的日子

2019-05-18 07:41贺建军
红豆 2019年5期
关键词:窝窝头新兵班长

贺建军,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清明》杂志社编辑、办公室主任。作品散见于《清明》《安徽文学》《传奇传记》《作家天地》等刊物。部分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中国作家网》转载。

我生来和部队有缘,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看我的名字,你该能猜得到,我的生日就是八一建军节那天,“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男儿豪情让我神往。我姐夫曾经在北京卫戍区服役,二哥在济南空军部队服役,他俩穿军装的样子,甭提有多帅啦,真是让我羡慕不已。我向往着,长大后能当上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背起钢枪,保家卫国。

姐夫和二哥都比我大十几岁,他俩退伍多年后,我于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如愿以偿成了一名海军。这下我们家“陆海空”三军种可就齐活喽。新兵刚入伍,就总要到新兵连里集训,打磨掉身上的棱棱角角,少点个性,多些共性,从一个社会青年转变为合格的军人,才会被分配到基层连队。新兵连的远方是灰蒙蒙的起伏山峦,据说离长城很近,我多次睁大我的小眯眼,都没能瞅见一回。两百号来自合肥和霍邱的新兵被分成了二十个班,每班十个新兵和一个当班长的老兵,组成了这个新兵连。着装正规一脸严肃的连长、指导员在我们眼里都是挺大的官,见到他们时心里面难免有些惶惶然。

合肥的十一月中旬仅是深秋,而这里,全然是冬季的感觉,寒风凛冽,沙尘飞扬,山也不似南方,枯枯的,硬硬的。听老兵说,南口的风沙一年只刮两次,一次刮半年。

新兵连的日子,是从整理内务叠被子开始的,要像老兵那样把松散绵软四斤重的军被,叠压得像豆腐块一样有棱有角,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睡上铺的新兵跪在床铺上,睡下铺的身体前倾,用力地把军被抚平按压,一遍一遍地重复。手劲使完了,就用胳膊肘碾压,直累得我们腰酸背痛腿抽筋。海军的被面是蓝色的,每个新兵的手掌都泛着蓝莹莹的光,映照着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我多希望有一台超重量级的轧路机,把棉被往地下一铺,来回碾几下……脑子里可以胡思乱想,双手却是一刻都不能停,机械地动作着。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天之后,我叠的被子终于有棱有角像模像样,得到了班长的表扬。

随后的训练越来越难,站军姿,踢正步,匍匐前进,实弹射击,负重越野,无一不是高标准严要求,累得我们回回都是精疲力竭气喘吁吁。胃口倒是大开,吃饭的时候,甭管是早中晚饭,二两五一个的大馒头最多时我能吃下四个。别以为就我是饭桶,吃得下八个馒头的能站出长长的一溜排,和他们比,我还差得太远。饭桶不是那么好当的,咱要有自知之明,您说对不?

突如其来的紧急集合总是在深夜,老兵们踹开门,把铁簸箕往地上猛地一掼,“咣当当!”寂静寒夜里这刺耳的噪音就是集合的信号。你想想,二十个班就意味着二十个铁簸箕同时在这栋两层老楼里掼响,紧张的气氛和着沉闷的回音四处飘荡,让人心惊肉跳六神无主。灯是不允许开的,睡梦中被惊醒的我们在黑暗中慌作一团。穿错鞋的,裤子穿反的,甚至于只穿着衬裤抱着军裤跑出来的,手足无措狼狈不堪,就像集体排练小品似的,背着背包铆足了劲往楼下冲。等到了操场,新兵们的“才艺”集体大放送时,硬生生板着脸的班长们也会忍不住偷偷地笑。几次操练下来,就有学艺不精的新兵夜里不敢睡觉,睁大眼睛静静地躺着,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要是实在困极了,便偷偷地把衣服穿戴整齐后才敢睡。还有神色紧张的新兵睡觉时连鞋子都不脱,风记扣也扣得紧紧的。次数多了,紧急集合这一项我们渐渐习惯了,但连接着紧急集合之后的五公里越野跑着实让人吃不消,大半夜的,我们全副武装背着背包“哼哼嗤嗤”往前跑,排长、班长们在不断督促。荒郊野外真正的雪地并不可怕,最多是速度慢一点就通过了。有一回跑一半路的时候,严肃的副连长命令我们就地卧倒匍匐前进。趴下来往前爬的时候,我们才觉得刚刚踩上去松软异常的道路有些不对劲,原来是把我们带到了坦克训练场,让我们在浮土足有十余厘米厚的坦克道上匍匐前进。没有人抱怨,没有人退缩,因为我们是战士,哪怕是灰头土脸,我们依然在前进。

不用紧急集合时,照样有故事。入伍时,父亲把他心爱的牛皮公文包给了我,带锁的,一看就是高级货。这只讲究的公文包和现如今老式笔记本电脑包一般大小,一长溜铜拉链,末端可上锁,两端还有婴儿拳头大的空隙。就是这拳头大的空隙引出了故事。公文包里,我总装着两袋我爱吃的鱼皮花生米,偶尔掏几粒放在嘴里,算是改善伙食了。隔了些天再看,连一粒花生米都没剩下。我都仔细锁好了,咋回事啊?原来,我们班里的赵鹏和王峰他们看我老是有好吃的,耐心等待默默观察,终于发现了公文包的秘密,然后趁着半夜我熟睡之际,他俩大快朵颐。白天训练那么累,晚上熄灯之后咋能不呼呼大睡?可怜我睡得太香,他们吃鱼皮花生米如此响亮的“嘎嘣”声,我都没能听着。事后,王峰咧着嘴冲我傻笑,赵鹏一脸坦然自若地对我说,贺副班长,你的鱼皮花生米真好吃,啥时候再买点?我晕,这俩厚脸皮的吃货后来没当侦察员真是可惜了。

在新兵连能当上副班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意味着各种训练、学习、内务均要排名靠前。傻傻的认真的我做到了,与咱们第二十班里的战友们相处得挺融洽。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可不是挂在嘴上说说的,真的是要说到做到。有回队列训练中,老班长有事请假,临时换了十八班的班长带队训练。十八班班长是干了四年要退伍的老兵了,那天不知道咋整的受了啥窝囊气,逮着我们撒气。队列训练也不让大家好好走,一个劲地让我们向后转向右转向左转,口令喊得连续且急切。我们班里一位战友被他喊晕了,手忙脚乱地连续出错。这下可被十八班班长逮着理由了,劈头盖脸大声训斥不说,连脏话都出来了。这还不过瘾,又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小罐油漆桶和刷子,在那新兵鼻尖上抹了一块油漆。那新兵眼睛紅红的,鼻头上油漆绿绿的,样子十分滑稽,站在队列里的我们敢怒而不敢言。十八班班长扬扬得意,还拿着油漆刷子要继续往新兵脸上抹。血气方刚的我头脑一热冲上前去,一把夺过刷子……

队列训练是有规矩的,没宣布解散前,任何人都不允许乱说乱动或走出队列。虽情有可原,但我的举动仍属严重违规。事后连长、排长找我谈心,有批评有鼓励,说十八班班长有不对的地方,我也有错,让我继续当好副班长,当一个好兵。多年后我才知道,当时我们这批有文化表现好的副班长,已被内定分配到北京海军大院,只是再也没我的戏啦。咱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无论到哪儿都会闪亮。后来我被分配到了秦皇岛,咱哪年不是被评为先进军人就是获得嘉奖,年年优秀,照样是个好兵。

有义愤有冲动同样会有感动,那是让我终生难忘的一次手榴弹实弹投掷。咱们这些新兵蛋子都是第一次接触这真家伙,一个个小心翼翼,严格按照规程操作。饶是如此谨慎,依然出事了,而且就在我们二十班。有个新兵没能把拉了导火索的手榴弹扔出掩体,丢在了身侧一米左右的位置,手榴弹冒着白烟。一瞬间,我们所有的人感觉不对劲,迷迷瞪瞪不知所措,自觉地本能地就地卧倒,以手臂护住脑袋。挺身而出的是那位平时不苟言笑的副连长,只见他迅疾地冲上前去,一把推倒那个吓傻了的新兵,用力地把手榴弹扔出去的同时,宽大的身躯把那个新兵压在身下。轰的一声,手榴弹在不远处爆炸了。等我们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瞪着一双双迷惘的眼睛看着这仿佛电影画面中的场景,才知道平安无事了。尽管现在我已记不清副连长的姓名,但那真实的震撼与感动永远铭记在我心里,让我真正地懂得了什么是身边的英雄,什么叫奋不顾身与大无畏精神。

新兵连的伙食真不怎么样,或许北方缺少新鲜蔬菜吧,除了炒大白菜与烧土豆块外,别的很少能吃到,油荤更少,偶尔在菜里能找到點炝锅的小块肥肉,迅速被眼力好的新兵先见先得。每个新兵都会被安排去炊事班帮厨,一大筐一大筐的土豆,就用自来水龙头简单冲洗,然后用菜刀把土豆切成块,不去皮,偶尔还会带着泥,倒入大锅烧熟为算。某一日,部队首长开恩,晚餐让我们吃大白菜肉馅的包子,管够!大家伙儿可高兴坏啦,可了劲地吃,渐渐的,就有不自觉的人只吃肉馅不吃包子皮。此举迅速传播,至少有五分之一的人参与其中,泔水桶里包子皮堆得惨不忍睹。等到连长指导员发现时,晚餐已进入尾声。连队首长大为光火,以后每顿只给吃窝窝头!好嘛,好事变坏事,大家伙儿个个苦着脸全跟着倒霉。您吃过窝窝头吧,肯定说味道不错,还会说杂粮有营养对身体好。在五谷杂粮价格远超白面的今天,您那吃的只是掺和了些许杂粮的精致窝窝头哦。我们当时吃的窝窝头可是纯粹的杂粮面做的,二三两一个,黑不溜秋硬实得很,放凉了和石头一样硬,砸不死人也能砸晕人。吃的时候,就觉得粗糙的窝窝头直喇嗓子,难以下咽,要在嘴里使劲嚼碎才能咽下去。连续吃了四顿窝窝头,许多人出现了胃酸胃疼的症状,加上日常的训练持续加量,连队首长总算松口放过我们。等我们再吃到热乎的标准粉大馒头时,倍感香软可口,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吃饭前列队唱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在大礼堂里政治学习或是看电影前,必然要有拉歌比赛。东风吹,战鼓擂,拉歌比赛谁怕谁!歌声一浪高过一浪,响亮豪迈,气势磅礴。与其说是唱歌,不如说是吼歌。大家伙儿抻长脖子可了劲地叫板,像极了战斗中的大白鹅,昂扬着呢。拉歌过程五彩纷呈:让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像个大姑娘,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若想赢得胜利,指挥员要运筹帷幄善抓时机,万一指挥失利,对手会迅速起哄:看!看!看!对面的指挥在冒汗!!要不就是,三排唱得好不好?好。就是声音有点小,声音小,听不到。再来一遍要不要?要!我们帅气的四排长从不会放过这样打压对手的机会,我们也吼得浑身冒汗。

有一回,到了每周一次洗澡的日子,锅炉出了点问题,只够供暖用。这可咋办呢?新兵蛋子就是年轻气盛斗志昂扬,洗!没有热水就洗凉水澡!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在洗漱间边洗边嚎,叫着笑着闹着。好在屋子里的暖气开得足,洗完澡回房间蹦跶一会,就缓过劲了。可别说,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个个是热血好儿郎,还真没人冻生病。

有激情也有温情,每当战友们给家里写信的时候就很温馨。一封薄薄的家书,分量重千斤,千言万语都在信里。白天闲暇时间没写完的话,等晚上熄了灯,打着小手电筒趴在被窝里接着写。老班长即便看到,只简单讲两句就不管了,谁不是从新兵过来的啊?

在给父母的信里,我一个劲地抒情,只说我的进步和新兵连里各种的好,战友好领导好伙食好,一直等要离开新兵连时,才告诉他们新兵连的伙食真的很差,不是一般的糟糕。父亲收到信后,慌忙打电话给他北京的诗友,让诗友带些好吃的去看我,顺便改善一下伙食。等那位未曾谋面的诗人叔叔从北京市区带着许多许多好吃的赶到新兵连时,我已经踏上开往秦皇岛的绿皮火车。

在新兵连,我学到了很多。一个男人的成长过程中,有了新兵连的历练,就好比一座大楼有了坚实的基座,是件幸运的事。磨炼意志的新兵连,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起点,可谓终生难忘,回味无穷,是一生不可复制的财富。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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