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华杰,1984年出生于广西贺州钟山县。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花城》《青年文学》《创作与评论》曾推出莫华杰作品专辑。
1
苏庆东穿过机耕路两边的玉米地,他看到砖厂附近那些积满水的大坑,像溃烂的伤口积蓄的脓液。一台挖土机正张牙舞爪,发出呜呜轰鸣声,被挖起来的泥土翻滚着,像伤口正在蔓延……
苏庆东心头触动,走到砖厂附近,蹲下身子,调整相机的镜头。砖厂大门被拴着的那条大狼狗,看到苏庆东走近,发出一阵咆哮,像是警告。
突然,两个人从砖厂冲出来,指着苏庆东大叫,谁叫你在这里拍照的?
苏庆东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人野蛮地按住苏庆东,将他手中的相机抢走了。
你们干什么?抢劫啊?
其中一人毫不客气地将苏庆东撂倒地上,指着砖厂的墙狠狠地说,你没看到墙上的字?敢在这里拍照,找死啊!苏庆东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上面写着“砖厂附近禁止拍照,违者没收相机”。
想要回相机,找我们村主任!其中一人丢下这句话,气势汹汹地走了。
村主任叫陆堂,绰号野牛,做事强硬,只要涉及村里人利益,他都敢强出头,不怕得罪人。但做事专横,像个独裁者,不给人商量的余地,引起了村里人的非议。就连自己女儿的情感私事,他也不通融。他的独生女陆玉嫣,已和镇长的儿子订婚,年底就要嫁过去。但是陆玉嫣并不喜欢镇长的儿子,订婚之前,陆玉嫣谈的对象是县城一家装修公司的设计师。陆堂当然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小工人,于是棒打鸳鸯。陆玉嫣一气之下,要和设计师私奔,村主任一边关押女儿,一边带人上门警告设计师。
村主任的别墅坐落在村子中间,一个老头在客厅看电视,问苏庆东他找哪个。苏庆东说找村主任。老头说他不在家,去镇上开会了,要下午才回来。找他有啥事?苏庆东说相机被砖厂抢了。老头“哦”了一声,语气冷淡起来,那你下午再来!苏庆东问,您有村主任的电话吗?老头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
苏庆东心里郁闷,正犹豫着是否要离开,楼上传来脚步声,一个女孩沿着客厅的楼梯走下来。女孩就是陆玉嫣,她显然听到了苏庆东和爷爷的对话,就问苏庆东相机怎么被抢了。苏庆东说他是一家旅游杂志的编辑,听说碧水村的碧水湖景色优美,就过来拍照。去碧水湖时路过砖厂,就在边上拍了两张照,被两个男人摁倒,还抢了相机。
陆玉嫣接过苏庆东递来的杂志,一边翻看一边说,这些相片都是你拍的?蛮有意境的嘛。
苏庆东实在无心聊天。对她说,你能不能帮我拿回相机?我要赶着去下一个地方采景。
陆玉嫣把目光从杂志里拔出来,犹豫一下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给我。我先去问一下,他们要是给我,我就拿回来给你。他们要是不给,就只能等我爸回来了。
苏庆东和老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播放动物世界,非洲狮子捕猎水牛。狮子还没有猎到水牛,陆玉嫣就回来了,她抱歉地说,厂长不买我的账,说一定要等我爸回来,才肯把相机交出来。苏庆东心里郁闷,他担心砖厂的工人会把他的相机搞坏,就说,那是一台专业相机,八万多块钱呢!最重要的是,机内存了一些还没有来得及拷贝出来的相片。
苏庆东邀请她加了微信,说等你爸回来了,请告诉一声。陆玉嫣爽快地答应了。
从村主任家里出来,到村口的小卖部取车,村民们看到苏庆东走过来,就纷纷议论。快看,记者过来了!他真是来调查陆主任的?错不了,肯定是上头派来调查砖厂的,今天问了一堆关于陆主任的事情呢!这害人的砖厂早就该关了!砖厂不能关呀,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地没人种,卖给砖厂多好!你差那几万块钱呀,把地都挖坏了,以后怎么种庄稼!哎,玉梅来了,谁喊她来的,这下可有好戏看喽……
苏庆东去村主任家时,沿途打听砖厂和村主任情况。村民问苏庆东是做什么的,苏庆东说是记者。之所以隐瞒身份,因为之前吃过不少亏。苏庆东去过一些村子,有人听说他是搞摄影的,就不怕他了。有一次竟然把他车子的四个轮胎扎破,让他补胎,坑了一大笔。后来苏庆东学聪明了,要是有人问他是干啥的,他就说是记者。记者毕竟带有权威性,就算到小店买烟,也没人敢拿假烟坑你。一些地方干部听说有记者进村,也不管是哪里的记者,就跑出来接待。苏庆东逢场作戏,有时还能落得一些土特产。
这时突然跑出一个女人,扑通跪下,抱着苏庆东的大腿哭号,记者大老爷,你要为我做主啊!苏庆东吓了一大跳,急忙扶起女人,大姐快起来,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女人哪里听得进去?只顾着哭号,我好惨啊,主任野牛把我儿子害死了,把我男人逮去坐牢,你要救救我啊!
人们围上前看热闹,指指点点地说,真是可怜人,儿子没了,男人坐牢,她也发癫了,这家子算是完了!
女人死死地抱着苏庆东的大腿,鼻涕眼泪蹭在苏庆东的裤腿上。苏庆东没办法将她扶起来,只得强行挣脱,向后退了几步。女人就跪着,头拱着地,撅着屁股大哭。太阳很毒,把大地晒得冒烟,哭声裹挟着零碎的蝉鸣声,听起来很凄凉。
苏庆东皱起眉头问围观的人,怎么回事?他并不想多管闲事,准备打个过场就脱身。出门在外,他遇到不少这种情况,有人真以为他是记者,找他陈述冤情,希望帮忙曝光。苏庆东搪塞一句我先去调查一下再说,然后留一张以前在报社工作的名片,溜之大吉(苏庆东曾在南方一家报社当记者,跑了几年新闻,熟透套路,后来辞职出来搞旅游杂志,某些场合上仍是用以前报社的名片,名片上留的电话号码是报社的新闻,要是真有人受冤,打電话去报料也有人接听的)。并不是苏庆东敷衍了事,做了多年的记者,见过太多的事情,尽管他很同情这些受害者,听他们诉说遭遇,有时也会深深痛恨命运的不公,想为他们伸张正义。但是许多事情不是凭一颗单纯公正的心就能解决的,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
女人依旧匍匐在地上大哭。苏庆东看到她哭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定然是伤心到极处,心里不免同情起来,又听到围观的人说,像她这样疯疯癫癫的,就算遇到记者也说不清情况,有什么用呢!
苏庆东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跑掉,转头问旁观者,她到底怎么了?好事者说,她儿子被砖厂挖的水坑淹死了,她的男人嫌砖厂赔的钱少,闹事打伤主任野牛,判了两年刑,她就气疯了。
苏庆东也觉得她实在可怜,但还是硬起心肠说,这样子啊!我先去调查一下,看是什么情况。一边说一边要走,刚走出两步,又对围观的人们说,你们把她扶起来,别让她跪在这里哭,晒中暑了不好。
一个妇女走过去将她扶起来,劝她回家。妇女说,记者大老爷去帮你调查了,你回家等消息吧!
疯女人用手抹着眼泪,脸上的尘土和眼泪混凝,看上去像一个大花脸。她又朝苏庆东跪拜,嘴里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什么。苏庆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头也不回地走向车子。影子像一团阴影跟在身后,在地面上强行拖行,他感觉很沉重,走起路来有些力不从心。
2
收到陆玉嫣的微信,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苏庆东赶到碧水村,在那栋欧式别墅明亮的客厅里,见到了陆堂。陆堂客气地握手递烟,又让陆玉嫣泡茶。
实在不好意思。陆堂吸一口烟,缓缓解释道,你也知道,现在网络发达,微信微博啥的,手机一点全世界都看得到。我这个砖厂虽然是正规手续,但也怕有人故意捣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禁止拍照。
苏庆东只想早点拿回相机,离开这事非之地。他说,非常理解你们的心情,麻烦您先帮我拿回相机,我要赶时间去下个景点。陆堂站起来说,我这就去拿。
目送陆堂出门,苏庆东伸了伸懒腰,背靠着沙发放松情绪。沙发软绵绵地陷下去,像陷阱。陆玉嫣坐在侧边的小沙发上玩手机。客厅就两人,苏庆东想找陆玉嫣聊天,解解悶,但陆玉嫣手机突然响了。《死了都要爱》的铃声,撕心裂肺的歌声伴随着零碎音乐,在空荡的客厅里突兀地响起,一下子把苏庆东的神经给绷紧了。苏庆东不喜欢这种音乐,太凶狠了,要是放在古代,这可是凶曲。
陆玉嫣往楼上走去,走到楼梯才接通电话。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听不清在讲什么,但能听到一些撒娇的语气,她原本冷淡的表情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苏庆东突然想起来,村民讲过陆玉嫣和设计师的爱情故事,他猜想,指不定就是设计师给她打的电话。死了都要爱,真够壮烈的!
陆堂很快回来了,两手空空,脸色像被人打了耳光一样。苏庆东感觉事情不妙。陆堂说,实在不好意思,你的相机丢了。苏庆东啊的一声,屁股像装了一根弹簧,从软绵绵的沙发上一下子弹起来,怎么会丢呢?
陆玉嫣见父亲回来了,就把电话挂断,从旋转楼梯走下来,也有些吃惊地说,怎么丢了呢?我去砖厂时,相机还在呢!
陆堂示意苏庆东坐下,递了一根烟给他。苏庆东哪里有心情抽烟?恨不得要抽人。
陆堂说,砖厂的人拿走你的相机,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了。
从相机被强抢那一刻开始,苏庆东心里就窝着气。他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事情,大白天遭抢劫,还被人按到地上,那是一种人身侵犯!作为受害者,他没必要忍气吞声,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放呢!你知道相机值多少钱吗?八万五千八百块买的,才用了半年多,里面还存了很多相片,用钱也买不到!陆堂吃了一惊,你吓唬谁啊?哪要这样贵,以为我没有见过相机?
苏庆东冷笑道,不信你去网上查一下,尼康D3X全幅机身的,看看要不要这么多钱?我车上还有相机的购置发票,要不要拿来给你看一下?
陆玉嫣看了父亲一眼,说专业的摄影相机是要这么贵的?一个镜头都要好几万块,人家是做摄影杂志的,相机会差吗?陆堂脸都黑了,瞪了陆玉嫣一眼,别多嘴!
陆玉嫣撇了一下嘴巴,转身往楼上走去。她似乎生气了,走楼梯时故意放重脚步,拖鞋蹭在楼梯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陆堂见苏庆东脸色不好看,就说,你放心,我已经让砖厂的厂长去调查了,肯定会找到的。随后狠狠地说,他娘的,还没有人敢在我的砖厂偷东西呢!要是被我抓到,看我怎么弄死他!
苏庆东最见不得这种讲狠话的人,冷冷地说,你最好快点找到,我今晚就要走,不能耽误我的行程。
陆堂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耽误你的时间?我恨不得现在就把相机给你!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不跟你讲了,我现在去砖厂找相机!
苏庆东不想呆在这里干着急,迈开脚步说,我跟你去吧!
陆堂摆摆手,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不用,你在我家里等消息!随后又大声地朝楼上说,玉嫣,还不快下来泡茶招待客人!陆堂的声音很大,像狮子吼叫般,在空荡的客厅里面嗡嗡作响,震得苏庆东的脑壳发蒙。
3
陆堂盘问了所有工人,还地毯式搜索了整个砖厂的旮旮旯旯,连相机的影子都没有看到。陆堂和厂长坐在办公室里闷闷地抽烟,思考这件怪异的事情。
厂长是陆堂的弟弟陆飞。陆飞和砖厂的工头把相机抢回来后,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就去砖窑里监工了。后来陆玉嫣到砖厂要相机,虽是亲侄女,但是陆飞并没有把相机给她。陆堂曾有交代,要是有扣下来的相机,除了他之外,谁来要都不给。陆堂认定,来砖厂拍照的人肯定是图谋不轨的,砖厂又不是什么风景区,谁没事会来拍照啊!扣相机肯定会得罪人,搞不好惹出是非,所以陆堂必须要亲自处理,以免埋下后患。
陆玉嫣走的时候相机还在,陆堂来的时候相机就不翼而飞了,这一段时间,陆飞一直在窑内监工,弄不清楚相机是怎么丢的。砖厂的工人大部分是本地村民,知根知底,没有做贼的前科。大门拴着狼狗,这狗可不一般,陆堂通过关系,送到县城的警犬基地训练了几个月,比一般的狼狗要聪明,只要有生人靠近砖厂,立马就咆哮起来。整个下午,狗都在大门打瞌睡,没有叫过。
陆飞说,真是见鬼了,要是有贼来,狼狗肯定会叫的。陆堂冷笑道,狗屁,要是临时工干的呢?陆飞一听,头就大了。如果真是临时工干的,这可从何查起?
明天贴公告,谁有线索奖励五千元。抓到人把他的皮扒下来!陆堂把烟头丢到地上,狠狠踩一脚,恨不得把地板踩出窟窿来。要是相机找不回来,他就要破一笔财了。八万五千多块钱,那要烧多少块砖啊!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哭声,被晚风拉得忽近忽远,像夜鬼哭泣。陆堂心情烦躁地说,那疯女人又来哭丧了?把砖厂的风水都哭坏了!陆飞无奈地说,是啊,这几天她都来哭闹,赶都赶不走。陆堂哼了一声,怎么赶不走?陆飞说,很泼赖,去赶她,她就抱着人的大腿哭,没人敢惹她!陆堂冷笑道,把狼狗牵出去撵她!狼狗这么凶,鬼都怕三分,难道她不怕?陆飞一拍大腿,我这就去!
疯女人跪在砖场门口,哭哭啼啼,嘴里喃喃地叨念着,她似乎在召唤孩子的魂儿回来。
疯婆子,天天哭丧,想死啊!陆飞走过去,对着狼狗指着疯女人说,咬她!狼狗箭一般扑到女人的跟前,就被铁链扯住了。狼狗虽然被扯住,并没有停止攻击,像困兽一样扑腾起来,嘴巴大张,发出愤怒的咆哮,血红色的舌头吐出来,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女人吓坏了,尖叫着连滚带爬,哭喊着往村里逃去。陆飞看到女人落荒而逃的样子,很是得意,忍不住大笑起来。狼狗见到主人高兴,兴奋地朝着女人的背影咆哮。狗的叫声和女人逃跑时的哭声混在一起,黄昏的暮色很沉重。
这一幕刚好被苏庆东看到了。他在陆家坐不住,准备去砖厂探个虚实。刚走出玉米地,就看到了这一幕,他心里顿时像放了燃烧弹,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太没人性了!一个女人的孩子被淹死,丈夫被判刑坐牢,自己也被逼疯,这已经够悲惨,竟然还被人用狗撵欺,天理何在!他气得想冲出去骂人——可是,他能骂什么呢!自己的相机还在别人手上,还下落不明……他双手紧紧地握住拳头,感觉手指关节咯咯作响。他想抓住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他狠狠地踹了一脚边上的玉米,一株玉米被踢中,折断了腰,一下子弯下身子,仿佛向他惶恐地鞠躬道歉。
4
弄丟相机,陆堂自知理亏,特意打电话给老婆,让老婆带一只土鸡和土鸭回来,准备招待苏庆东,灌他几杯黄酒,把关系搞好。
苏庆东并没有给村主任面子,他脑海中一直盘旋着疯女人的身影。虽然他不是那种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人,但是看到这种情况,情绪已被激怒,却没有勇气站出来,内心的自我谴责令他无地自容。他痛恨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懦弱,如此冷漠!当时他完全可以跑出去谴责陆飞,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愣愣地站在玉米地边上,听着晚风把玉米地吹得沙沙响。他感觉自己连一株玉米都不如,连玉米都在愤怒地颤抖身子,而他却沉默起来。直到陆飞牵着狼狗回到砖厂,他才从玉米地走出来,默然地捡起疯女人跑掉的鞋子,放在一块石头上。鞋子湿漉漉的,鞋帮已经磨坏,像一个沉默的伤口,哗哗地流着水。那些流下来的水被晚霞染红,看上去像血一样。
在村主任家里,苏庆东沉闷得像即将落下的夜幕。陆堂以为他担心相机找不回来,就说,你放心,我明天贴出悬赏公告,重赏之下,必有线索。苏庆东打了个哈哈,悬赏,你以为是通缉犯人吗?不如报警吧,让警察来查。陆堂冷笑道,报个卵的警!难道我跟警察说,我把抢你的相机给弄丢了?再说了,在我的地盘上丢东西,我找不回来,警察来了也没用。苏庆东冷笑道,随你便,我明天就要走了,今晚必须要把相机找到!
陆堂脸色不悦了,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似乎不想再为此事浪费口舌。
苏庆东咬牙切齿地说,八万多块钱不重要,但相机里面的资料对我来说很重要,它就是我的命根子,要是找不到,我只能报警!陆堂冷笑道,谁叫你多事在砖厂门口拍照?是你先侵犯了我的利益,我才是受害者呢!你报警试试看,有什么证据证明砖厂抢了你的相机?
苏庆东一下子哑了。强龙不压地头蛇,看来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但苏庆东也是有两根硬骨头的人,这个时候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天大地大,我拍个照还犯法了?有没有证据我都无所谓了,我相信老天爷会还我一个公道!我是做记者的,知道怎么去维护自己的权益!陆堂目露杀气,你的意思是要鱼死网破喽?苏庆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是鱼死网破不破的问题,我只想要回我的相机!陆堂被彻底激怒了,猛地站起来,拍着茶几说,我什么时候说不给你相机吗?现在相机不见了,是我故意丢的吗?我也在找啊,就算找不到我也会赔你的。你想刁难我,那好,我明天不去找相机,你报警也好,把记者都叫来也罢,反正我无所谓!
谈到这个份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苏庆东一甩衣袖,走人了。刚走出门口,听到背后有人叫,饭菜都做好了,你干吗急着走呀?先吃了饭再说吧。是陆玉嫣的声音,但苏庆东头也不回,气呼呼地跑回车里,一踩油门便往镇上飙去。
5
回到旅馆,苏庆东站在房间的空调口,让冷风直扑脸面。他的血液像煮沸的开水,浑身冒着腾腾热气。吹了一段时间,终于平息了体内那股狂躁的情绪。
这时,一阵敲门声。苏庆东打开门,一个不认识的女孩怯生生地打着招呼,您好,记者!
苏庆东不知道对方什么来头,沉默应对,摆出一副不愿见客的样子。女孩见苏庆东的样子,惊惶地说,我是碧水村的,您应该知道我姐,就是今天抱着您大腿喊冤的那个疯女人。
苏庆东“哦”了一声说,你找我有事吗?听说您来村里调查主任,我想找您说一下关于我姐姐的事情,希望您能帮帮我姐姐。
苏庆东不喜欢管闲事,要是以前,他肯定会找借口拒绝,或者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想起疯女人被恶狗撵的可怜样,心里泛起了怜悯,就请姑娘进房间坐。
你叫什么名字?田玉竹。我姐姐叫田玉梅。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在村主任家门口记下了您的车牌号,然后来镇上旅馆找您。镇上就这个旅馆大一点,看到您的车,就知道您在这里。那就讲讲你姐的事情吧。
事情和人们说的如出一辙,田玉梅的小孩在砖厂附近的水坑边玩耍,不慎落水淹死,一家人就去砖厂闹。案件经法院判决后,砖厂赔了钱,但田玉梅的丈夫嫌砖厂赔的钱少,就带人去政府闹,此事经过媒体曝光,砖厂被迫关闭三个月。陆堂去找田玉梅的丈夫质问,钱已赔给你,为何还要去闹事?两人吵起来,随后打起来,田玉梅丈夫仗着年轻力壮,把陆堂两根肋骨打断了。陆堂抓住了辫子,以故意伤害罪把田玉梅丈夫送进了牢里,还赔了一万多块钱的医药费。田玉梅就这样被气疯了。
田玉竹原本在广东打工,姐姐疯掉之后,她辞工回来专门照顾姐姐。姐姐的病一直治不好,人们说心病还需心药医,要是把她丈夫弄出来,也许还能治好。田玉竹找苏庆东就是希望他能将这件事情报道出去,引起社会关注,引来舆论,才会引起地方政府重视,重查案情。
你有没有想过找律师重新申诉?我也没有钱请律师,姐姐和姐夫这几年外出打工,攒下的钱都用来建房子了,还欠着一屁股外债。现在遇到这些事情,连姐姐看病的钱都没有。既然都这样了,那找我这个记者有什么用?当然有用。现在很多事情被记者曝光后,引来社会关注,就会有好心人来帮我们。
苏庆东觉得田玉竹的想法太天真了,他不想欺骗她,便说,我未必能帮得了你,我是旅游杂志的记者,不是搞新闻的。田玉竹听了这话,脸都白了,一时愣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苏庆东有些于心不忍,不过,我有朋友是做新闻记者的,我把你姐姐的事情告诉我朋友,看他愿不愿意报道这件事情。田玉竹听了这话,激动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苏庆东,说谢谢您,您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啊!
苏庆东假冒记者,逢场作戏,偶然有人塞红包给他,他是来者不拒,但这个红包无论如何也不能收的。他说,我不是那种记者,我要是能帮一定会尽力帮你,你把钱留下来给你姐看病吧!田玉竹脸红红的,有些尴尬,嗫嚅着说,这是辛苦费,应该的!苏庆东说,你要是给我,我就不理你了。你放心,你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的。之后又说,但我不一定能帮到你,只是帮你把事情告诉记者朋友,看他们愿不愿意报道。如果他们不愿意,我也没办法。田玉竹怯怯地把红包拿回去,低着头小声地说,谢谢您!无论如何,我都真心谢谢您!
6
陆堂没有贴出悬赏公告,他要看苏庆东的反应。苏庆东真敢来硬的,他就要做好反击的准备。陆堂心里很清楚,苏庆东就算报警也没有用,因为他没有证据证明砖厂抢了他的相机,陆堂甚至可以反过来咬他一口,说他想敲诈勒索砖厂。若将悬赏公告贴出去,证据坐实,就翻不了盘了。
陆堂一点也不担心苏庆东会报警,一个外地人想在他的地头起风浪,还是嫩了些。甚至他还希望苏庆东去报警,那么他就可以赖掉苏庆东的相机。陆堂没有把握把相机找回来,八万五千多块钱,得要卖多少块砖头才赚得回来!如果苏庆东真要翻脸,陆堂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吞掉相机,就算苏庆东找来记者曝光他的砖厂,又能怎么样?在乡下办一个砖厂,手续齐全,难道还犯法了不成?当然,陆堂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要是苏庆东心平气和找他说相机的事情,他当然会好生对待。抢了人家相机又弄丢了,该找的还是要找,万一找不到,该赔的还是要赔。但要是苏庆东真不懂事,非要去报警或招惹记者,那就对不起了,既然要干起来,双方都要付出点代价才行。
陆堂虽没有贴悬赏公告,但还是派人在村里暗中调查。同时他到镇上派出所找所长,请求安排便衣去县城的数码店里打听,看有没有人卖相机。偷相机的人肯定不敢自己用,应该会拿去卖钱。县城的数码相机店只有几家,只要派人盯着,说不定会有线索。
苏庆东因为纠结疯女人和担忧相机,竟然莫名地失眠了,一直到天亮时才昏昏沉沉入睡。这一觉睡得好漫长,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多钟。按照行程,他要开车去下一个地方取景,可是现在没办法走,相机还没有着落呢!
苏庆东发微信给陆玉嫣,问相机找到没有。陆玉嫣说没有。但我爸交代我,要是你来问相机的事情,就让你去村委会找他。苏庆东知道陆堂是无法绕开的,就像一座大山摆在眼前,必须爬过去,他只得驱车赶到碧水村村委会。
见到苏庆东,陆堂脸色平静,似乎并没有把昨天的事情放在心上,很客气地请苏庆东坐下来,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又给他点烟。两人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一时无话可说。一根烟抽完,苏庆东忍不住问起相机的下落。
陆堂说,暂时没有找到。那什么时候可以找得到呢?陸堂说,还真的不知道。
苏庆东想发火,但还是忍住了,有点无奈地问,那怎么办?陆堂淡淡地说,你要是跟我合作,我就告诉你我的想法。苏庆东像被牵着鼻子走的牛,只得耸耸肩说,你说吧!陆堂说,你去做你的事情,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找到相机就联系你,给你寄过去。如果找不到,一个月后我把赔款打给你。苏庆东忍不住说,你怎么能让我相信你?陆堂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哼了一声,我堂堂的碧水村村委会主任还会骗你不成?再说了我会和你签协议书的!
苏庆东考虑再三,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就说,那你拟协议书吧。唉……可惜了我相机里面那些照片,你是没办法赔偿我的!
陆堂本想让苏庆东打个折扣,毕竟不是一台新相机了,可以按二手价赔偿。但是听苏庆东这样讲,也就不好砍价。就说行,你把相机的发票给我看看,我要确认金额。
苏庆东到车上把相机的发票拿给陆堂。相机是全国保修的,发票就放在车上,万一出问题,随时到就近的维修点检查。发票上面的金额是八万五千八百块钱。陆堂看着这个数字,像被人捅了一刀,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协议书很快就拟好,一式两份。大概内容是:碧水村村委会主任陆堂借用苏庆东的相机,承诺一月内归还;若一月内尚未归还,或将相机损坏,需赔偿相机购买价人民币捌万伍千捌百元整。协议书上面附有双方的身份证号码,苏庆东的开户银行和银行卡号,以及联系方式和签订的日期。双方在协议书上签了名,按了手印,各执一份。陆堂一边用纸巾擦拭手指上的印泥一边说,人与人之间还是要信任的,没有信任就做不了生意,交不成朋友。一个月后要是相机找不到,我一定准时给你汇款,你查到款项之后,这张协议书也就作废了。苏庆东心想,陆堂果然狡猾,这样一来,他的相机就不是被砖厂抢走了,而是借给他使用的。
苏庆东把协议书折好,放到钱包里,他不想和陆堂多说,起身告辞。临行之前,苏庆东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陆堂说,以后不要放狗撵那个疯女人了,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陆堂听了这话,不由一愣,盯着苏庆东,似乎不明白苏庆东在讲什么。也许他听明白了,只是假装糊涂而已。苏庆东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陆堂那副假装无辜的样子,他厌恶极了,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