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是现代的

2019-05-18 07:41苏北
红豆 2019年5期
关键词:汪先生大娘汪曾祺

苏北,安徽天长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安徽大学兼职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散文家,汪曾祺研究专家。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十月》《大家》《散文》《文汇报》和香港《大公报》、台湾《联合报》等发表作品一百五十多万字,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著有《苏北作品精品集》、小说集《秘密花园》、散文集《城市的气味》《呼吸的墨迹》以及回忆性著述《汪曾祺闲话》、《忆·读汪曾祺》(五卷本),主编有《汪曾祺早期逸文》、《四时佳兴:汪曾祺书画集》、《我们的汪曾祺》、《汪曾祺草木虫鱼散文》、《汪曾祺少儿阅读丛书》(三卷)等。曾获安徽文学奖(安徽省政府奖)、第三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入围作品等多种奖项。

1

汪曾祺是现代的。我不是说他是现代派什么的。我是说他是现代的——他的思想、情感、表达方式——都是现代的。

汪曾祺不是士大夫。“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的帽子要从他头上去掉。如果汪曾祺在世(这个“帽子”是他去世后流行起来的),估计他也不会要这顶“帽子”。我过去人云亦云地引用过这句话,但心中总是存一点点疑惑。

岁末年初,在北京参加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汪曾祺全集》首发式,著名学者孙郁先生的一番话,让我深受启发。他说,鲁迅之后,一个作家的作品可以反复阅读的并不多,有的作家只有一部两部或者一篇两篇能反复读,但是汪先生几乎所有文字都可以反复阅读,所以我个人心目当中觉得《鲁迅全集》之后最有分量的是《汪曾祺全集》。孙先生还有一段精彩的描述:汪曾祺是从沈从文来的,但是汪曾祺更朗然、更大气,又很自信。他在世俗社会中发现美,而且又超越世俗。在没有意思的地方发现意味。他创造一种美,他使我们感觉到生活如此美好,面对黑暗,他用一种美的东西去克服黑暗,他是不可复制的伟大作家,真正是我们民族的财富。

这真是见道之言。是的。汪曾祺是朗然的。他的身上完全没有一点迂腐的气息。他的人和文都非常地阳光、透亮。这其实也道出了汪曾祺去世二十年,为什么读者还如此喜爱他,以至产生一大批“汪迷”和“汪粉”的重要原因。

回来翻看《汪曾祺全集》,在“杂著”卷中,有一篇访谈的开头几句话十分重要。这个访谈时间是一九九五年,由其家乡高邮电视台专门赴京做的。这个视频资料现在看来真是弥足珍贵的。在这个访谈中提到汪曾祺的小说的写法是“风俗画”的方式。汪曾祺在这个访谈中透露,最早提出他的小说的方法是风俗画的是老作家严文井。严文井说:“你这种写法是风俗画的写法,这种写法很难。因为几乎全都是白描。”

这句“全都是白描”的话非常重要。白描的写法难吗?当然难。就像画画。八大山人的画最难画。它是最简单的,又是最难的;徐渭、齐白石的画最难画,就那么几笔,枯藤下来,枯荷下来,绝不简单。

首发式结束回来,坐在车上前排的汪先生的大女儿汪明,忽然模仿汪老头的口吻,来了一句:“他们说得真好啊!”

大家都笑了。汪明的这一番幽默,真是恰到好处。因为在首发式上,不止一个嘉宾提到:如果汪先生在天有灵,对这套全集的出版,也会感到欣慰的。

这句话典出汪曾祺的散文《名优逸事》。在这一组散文中,汪先生写到京剧表演艺术家郝寿臣在担任北京戏校校长期间,一次讲话,念由秘书代拟的稿子,念到高兴处,忽然一指稿子说:“同学们啊,他说得真对呀!”

到饭店坐下吃饭,大家说汪曾祺去世這二十年,出了多少书,都无法统计。他在世时,有时酒后狂言:“你们可得对我好点,我将来可是要进文学史的。”(这当然是戏言)可是他的三个子女,要么都不搭理他,要么就齐声说:“老头,就你?别臭美了吧?”

我就着大家的话说,老头走后出了有一两百本书吧?现在发现老头的价值了吧?

汪先生小女儿汪朝笑着接话:“是的。是发现了——发现了他的经济价值。”

大家又是大笑。

2

喜欢汪曾祺的读者都知道,汪曾祺就读于西南联大。他在《汪曾祺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87年10月版)的自序中,谦逊地说:“我不排斥现代主义。”他说,“我不大同意‘乡土文学的提法。我不认为我写的是乡土文学。有些同志所主张的乡土文学,他们心目中的对立面实际上是现代主义,我不排斥现代主义。”

其实他是受到过现代主义的影响的。在何兆武的《上学记》中,这样描述:“他和我同级,年纪差不多,都十八九岁,只能算小青年,可那时候他头发留得很长,穿一件破的蓝布长衫。”这个“学生”其实就是汪曾祺。

汪曾祺早年写诗。他在自己文章中说过:“因为爱写诗,他在学校还小有名气。一次,在路上听见两个女生聊天,一个问:‘谁是汪曾祺?另一个回答:‘就是写那种别人不懂,他自己也不懂的诗的人。”

那些诗后来被研究者发现,当然都是在汪先生去世后的事了。有一本汪曾祺诗选集,书名叫《自画像》(辽宁人民出版社,2017年6月版)。这也是汪曾祺唯一的一本诗集,收录了一部分汪曾祺写于西南联大的诗。现在来看,其中的一些诗,仍然给你一种新潮的感觉,比如《有血的床单》《自画像》等。在《有血的床单》中他写道:“年青人有年老人/卡在网孔上的咳嗽,/如鱼,跃起,又落到/印花布上看淡了的/油污。磁质的月光/摇落窗外盛开的/玫瑰深黑的瓣子,你的心/是空了旅客的海船。”这完全是一种不知所以然的感觉。大约是一种青春的、落漠的情绪表达吧。

他在《自报家门》一文中说:“我读的是中国文学系,但是大部分时间是看翻译小说。当时在联大比较时髦的是A·纪德,后来是萨特。我二十岁开始发表作品。外国作家我受影响较大的是契诃夫,还有一个西班牙作家阿索林。我很喜欢阿索林,他的小说像是覆盖着阴影的小溪,安安静静的,同时又是活泼的、流动的。我读了一些弗·沃尔夫的作品,读了普鲁斯特小说的片断。我的小说有一个时期明显地受了意识流方法的影响,如《小学校的钟声》《复仇》等。”

汪曾祺在《自选集》重印后记中说:“我觉得我还是个挺可爱的人,因为我比较真诚。”上面的夫子自道,是实话。他确实是一个比较诚实的人。

3

汪曾祺为什么改写《聊斋》,过去我一直不太明白。原来他是要赋予《聊斋》以现代意义。

蒲松龄当然了不起,但他由于时代的局限,在他写下的这些志怪故事中,虽然故事奇异、描写生动,但其价值观,是肯定难以逾越他所处的时代的。也就是说,是缺少现代精神的。汪曾祺的改写或者重写,其目的就是赋予它新鲜的血液,使其更具现代意义。比如《快捕张三》,在《聊斋志异》中,仅在后附的“异史氏曰”的议论中,也只是三言两语,与上文也毫无关系。故事写一个叫张三的捕快,因常在外办差,又贪酒,新婚的妻子被一个油头光棍勾搭上了,一来二去,被张三发现,张三于是逼媳妇去死。媳妇说,那我得打扮打扮,穿上娘家的绣花裙袄。于是媳妇到里屋去收拾,张三在外间喝酒。“收拾”了好半天,媳妇出来了,张三见媳妇“眼如秋水,面若桃花,眼泪汪汪的”,媳妇向他拜了三拜……就准备去上吊自尽 。这时张三把最后一口酒饮尽,酒杯往地上叭的一掼,说:“且慢!回来!瞎!一顶绿帽子就当真能把人压死了!”至此,夫妇恩爱,琴瑟和谐,过了一辈子。

汪先生改写的目的,主要在此。他看重张三的“顿悟”,欣赏张三的态度。中国这个社会,直到今天,对女性,不同样是较为“苛刻”吗?

而《瑞云》呢?瑞云是杭州的一个妓女。十四岁了,“妈妈”叫她接客,瑞云说,钱妈妈定,人我选。结果求见的王孙公子不断,而瑞云却看上了一个穷书生贺生。这当然不行。可这日,来了一个秀才,坐了片刻,用手在瑞云额上一指,口中念道:可惜了,可惜了。结果瑞云脸上就有了一块黑癍,而且越来越大。瑞云破了相,被赶下楼做了粗使的丫头。贺生得知,卖了田产,赎了瑞云的身,娶回了家。小两口过得恩恩爱爱。忽一日贺生巧遇秀才,说起这事,秀才说,瑞云脸上的黑癍是他所为。贺生求秀才使法,恢复瑞云的原貌。秀才同意,只端来一盆清水,用中指在水中写写画画。瑞云掬水洗面,黑癍立刻没有了,瑞云又美貌如初。

本来《聊斋》原文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而汪曾祺改写的关键就在结尾:

这天晚上,瑞云高烧红烛,剔亮银灯。

贺生不像瑞云一样喜欢,明晃晃的灯烛,粉扑扑的嫩脸,他觉得不惯,他若有所失。

瑞云觉得他的爱抚不像平日那样温存,那样真挚,她坐起来,轻轻地问:“你怎么了?”

贺生怎么了?这才是本文的关键:贺生原来仅有的一点心理优势没有了。他有一种本能的对美的恐惧。现代心理学将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

汪先生非常重视他的《聊斋》改写工作,一九八七年九月,他受邀到美国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活动,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时间,在行李中,他还带了一本《聊斋志异》。他写信给夫人施松卿说:“还有一个月,我可以写一点东西。继续改写《聊斋》。我带的《聊斋》是选本,可改的没有了。聂(华苓)那里估计有全本,我想能再有几篇可改的。”

他在美国先后改写了三篇《聊斋志异》,包括《黄英》《促织》和《石清虚》。他给夫人的信中,对自己改写《聊斋志异》颇有信心:“我写完了《蛐蛐》,今天开始写《石清虚》。这是一篇很有哲理性的小说。估计后天可以写完。我觉得改写《聊斋》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这给中国当代创作开辟了一个天地。”

他以“开辟”一个“天地”来概括他改写《聊斋》的意义。可见他对这项“工作”是多么的重视。

汪先生在《七十书怀》中说:“我希望再出一本散文集、一本小说集,把《聊斋新义》写完。如有可能,把酝酿已久的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帝》写出来。这样,就差不多了。”可是这两项工作,他都也没有能够完成,就撒手离世了。

汪曾祺从一九八七年改写《聊斋志异》,陆陆续续写了四年,才写了《瑞云》《双灯》《画壁》《陆判》等十来篇,也只几万字,有的一篇才一千多字,多的一篇也不过三四千字(你知道他是一个惜墨如金的作家),不够出一本书的。可惜了。

如果汪先生能多活几年,手头再抓紧些,改出个几十篇来,出一本《聊斋新义》(改写时他的篇名副题就叫这个名字)那将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

4

现在从早期作品的角度,来说说汪曾祺的现代性。把汪先生的早期作品《艺术家》《牙疼》《花·果子·旅行》《理发师》《落魄》《小学校的钟声》《庙与僧》,放在一起去读,是件很有趣的事。这些文字完成于一九四七年和一九四八年,那个时候汪先生才二十七八岁。那是怎样的一个汪曾祺啊?

汪先生在《艺术家》的结尾写道:“露水在远处的草上蒙蒙的白,近处的晶莹透澈,空气鲜嫩,发香,好时间,无一点宿气,未遭败坏的时间,不显陈旧的时间。我一直坐在这里,坐在小楼的窗前。树林,小河,蔷薇色的云朵,路上行人轻捷的脚步……一切很美,很美。”

汪先生晚年经常说:“我在二十多岁时的确有意识地运用了意识流,我的小说《复仇》《小学校的钟声》,都可以看出明显的意识流痕迹。”

《日记抄——花·果子·旅行》:

我想有一个缾,一个土陶蛋青色厚釉小坛子。

木香附萼的瓣子有一点青色。木香野,不宜插缾,我今天更觉得,然而我怕也要插一回,知其不可而为,这里没有别的花。

(山上野生牛月菊只有铜钱大,出奇的瘦脊,不会有人插到草帽上去的。而直到今天我才看见一颗勿忘侬草是真正蓝的,可是只有那么一颗。矢车菊和一种黄色菊料花都如吃杂粮长大的脏孩子,要经过很大的努力與克制喜欢它。)

过王家桥,桥头花如雪,在一片墨绿色上。我忽然很难过,不喜欢。我要颜色,这跟我旺盛的食欲是同源的。

我要水果。水果!梨,苹果,我不怀念你们。黄熟的香蕉,紫赤的杨梅,蒲桃,呵蒲桃,最好是蒲桃,新摘的,雨后,白亮的磁盘。黄果和橘子,都干瘪了,我只记得皮里的辛味。

精美的食物本身就是欲望。浓厚的酒,深沉的颜色。我要用重重的杯子喝。沉醉是一点也不粗暴的,沉醉极其自然。

我渴望更丰腴的东西,香的,甜的,肉感的。

纪德的书总是那么多骨。我忘不了他的像。

葛莱齐拉里有些青的果子,而且是成串的。

这是发表在早期上海《文汇报》(载1946年7月12日)上的一组散文里的一篇。这一组文字后来丢失了,是不久前发现的汪的佚文(刚刚收入《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1月的新版全集》)。说是“日记抄”,明显看出是从日记中摘录出来的。这些文字更像是散文诗,意象和文字的跳跃非常强烈。“那种丰满、精力弥漫”是无与伦比的。这是年轻的生命,这是对未来还不能把握的一个年轻人的弥漫的遐想,也是那种“一人吃饱全家饱”的无所拘束和散漫落拓。

我看过汪先生二十多岁时的一张照片,脸上线条光洁,短发,嘴里叼着一只烟斗,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完全是一副“爱上层楼”的自负。可是,精神,饱满,一种旺盛的生命充溢着,眼神清澄极了。

我只坐过一次海船,那时我一切情绪尚未成熟。我不像个旅客,我没有一个烟斗。(《日记抄——花·果子·旅行》)

我需要花。

抽烟过多,关了门,关了窗。我恨透了这个牌子,一种毫无道理的苦味。《日记抄——花·果子·旅行》)

抽烟的多少,悠缓,猛烈,可以作为我灵魂的状态的纪录。在一个艺术品之前,我常是大口大口地抽,深深地吸进去,浓烟弥满全肺,然后吹灭烛火似的撮着嘴唇吹出来。夹着烟的手指这时也满带表情。抽烟的样子最足以显示体内浅微的变化,最是自己容易发觉的。(《艺术家》)

这是一个怎样的生命?!汪先生在去世前的两个多月,为《旅食与文化》写题记。在文尾汪先生写道:“活着多好呀。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觉得:活着多好呀!”这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文字对照着去读。让我们看到一个怎样的生命!生命!生命!一个年轻的鲜活的生命,“空气鲜嫩”。是啊!年轻多好呀!可以那么张扬,那么多的妄想,那么多的不切实际和自以为是!可是,“这一切很美,很美”。

汪先生晚年在文章中说,我喜欢疏朗清淡的风格,不喜欢繁复浓重的风格。其实汪先生晚年的文章,就是疏朗清淡的。这也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读者喜欢汪先生文字的原因。可是他年轻的时候又是多么的繁复!那些文字黏稠、绵厚,不乏恃才自傲,用词往险、绝、峻里去。

这样的变化是必然的。从“爱上层楼”到“无事此静坐”,一个人的一生,总是要变的。这种变化,不妨往书里去找,更重要的,是往生活里去找。“曾经沧海难为水”。一辈子下来,经的事多了。人情练达,无须卖弄。一切归于萧疏、俊逸,成就了一派大家风格。

汪先生晚年论语言:我以为语言最好是俗不伤雅,既不掉书袋,也有文化气息。青年作家还是要多读书,特别是古文。雅俗文白,宋人以俗为雅,今人大雅若俗。能把文言和口语糅合起来,浓淡适度,不留痕迹,才有嚼头。

汪先生这是夫子自道。他自己一生的经验都告诉了我们。

5

汪曾祺晚年的作品,其实是和早期作品一脉相承的,都是充满了现代精神。有些作品更前沿、更超凡。打开《汪曾祺全集》他最后几年的作品,如《小姨娘》《仁慧》《露水》《兽医》《水蛇腰》《熟藕》《窥浴》《薛大娘》,虽然短小,然生气盎然。《窥浴》写得多么大胆,可又是美;《露水》写出了下层人的艰辛和不幸。汪先生晚年对写性更大胆了,写得很放开。

比如《薛大娘》。薛大娘是一个极其通俗的故事,而汪先生把它写得活色生香。薛大娘故事很简单,薛大娘是个卖菜的,但她有一项“兼职”,是给青年男女拉关系(拉皮条)。街上的“油头”看上了哪个进城务工的乡下妹,两人眉来眼去有了意思,薛大娘就给他们“牵红”。有一回薛大娘自己看上了保全堂的管事吕三,两人一人来二去,熟悉了。下面是这么写的:

有一次,薛大娘到了家门口,对吕三说:“你下午上我这儿来一趟。”

吕先生从万全堂办完事回来,到薛大娘家,薛大娘一把把他拉进了屋里。进了屋,薛大娘就解开上衣,让吕三摸她的奶子。随即把浑身衣服都脱了,对吕三说:“来!”

她问吕三:“快活吗?”——“快活。”——“那就弄吧,痛痛快快地弄!”薛大娘的儿子20岁,但是她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

……

薛大娘不爱穿鞋袜,除了下雪天,她都是赤脚穿草鞋,十个脚趾舒舒展展,无拘无束。她的脚总是洗得很干净。这是一双健康的,因而是很美的脚。

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没有被扭曲、被压抑。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是一个彻底解放的,自由的人。

这种写法当然是很大胆的。人的价值观并不是二维的:非黑即白。它是复杂的,多元的。

汪曾祺要写的是什么?是人,是人性的美。

《窥浴》是这样写的:

“你想看女人,来看我吧。我让你看。”

她乳房隆起,还很年轻。双脚修长。脚很美。岑明一直很爱看虞老师的脚。特别是夏天,虞芳穿了平底的凉鞋,不穿袜子。

虞芳也感觉到他爱看她的脚。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

他有点晕眩。

他发抖。

她使他渐渐镇定了下来。

(肖邦的小夜曲,乐声低缓,温柔如梦……)

这仍然是写人,写人的美。他热爱美好的东西;他生活在美中。生活中不完美的东西,他用文学加以弥补。他就是这样倔犟的,不管不顾的,讴歌美,讴歌人,讴歌人性。

6

這篇文章着重讨论的是汪曾祺的现代性。谈这个问题,也是对汪曾祺是“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的定义的“反叛”。我写这篇文章还专门查了一下《辞海》关于士大夫的定义。“士大夫”的词条说:“‘士大夫:古代指官僚阶层。《考工记·序》:‘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郑玄注:‘享受其职,居其官也。旧时也指有地位有声望的读书人。”

显然汪曾祺不符合上述条款的任何一条,他既不是官僚阶层,他一辈子没有当过官,没有坐过专车,没有提拔任用过同僚。虽然离休后有个“局级”待遇,那真只是个“待遇”。读书人他倒是,他真是读了一辈子的书。可是他到六十岁之后才成名,真是大器晚成。虽说大家都喜欢他、尊敬他,也只喜欢他的文章,喜欢他的人。“有地位有声望”,还真是要看用什么样的标准呢。在生活中,他并不像传统的读书人和知识分子。他自己说过接受儒家思想多一点。但他接受的,并不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儒家思想,而是竹篱茅舍、小桥流水式的。他喜欢《论语》中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座篇》:“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种超功利的生活态度,其实更接近庄子思想的率性自然。他其实最在乎、最欣赏的,是生活中的美。他总是用一种美的眼光,审视生活,发现生活。又或从经历来看一个人的一生的话,严格地说,汪先生只是做了一辈子的编辑和编剧的读书人。

如果说汪曾祺是“名士”、是“才子”,是可以的。他身上的确有名士气,也有“捷才”。在《汪曾祺全集》中,有一卷名为《杂录》,实际上就是他生活中的应酬、贺赠以及信函(包括给读者的回信)之类。古人的交往、贺赠,有一些是成为传世之作的,如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张宗子《湖心亭看雪》,更有一些成了书法的精品、珍品。比如王献之的《中秋帖》、杨凝式的《韭花帖》和王珣的《伯远帖》,等等。但今人确实已经是很难做到了。汪曾祺是个例外,他《杂录》卷里面的“七零八碎”,你要认真去读,真是非常有趣,而且文字极好,又富有才气。这样的才子文章,谁不喜欢?

在《汪曾祺全集》刚刚出版不久,有学者又发现了一通汪曾祺的残信,缘起是一位大学教授对汪曾祺小说《异秉》中写到的卤菜的做法提出质疑,一连写了三条。汪曾祺收到来信,不但没有反感,更谈不上反驳,而是心平气和地和这位杨姓教授(杨汝 )交流起各地卤菜特色和风味特点来。一封读者来信,汪曾祺回信却成了一篇美文:

王二的熏烧制法确实如我所写的那样。

…………

这种煮法另有一种香味,肉比较干,有嚼头,与用酱汁卤煮的味道不一样。……这样做法,现在似已改变。前年我回高邮,见熏烧摊上的卤味都一律是用酱油卤过的了。

羊糕有两种。一种是红烧后冻成糕。高邮人家制的都是这一种,你记得不错。上海、苏州和北京的稻香村卖的也是这一种。另一种是白煮冻实的。这种羊糕大概是山羊肉做的。煮时带皮。冻时把皮包在外面,内层是肉。切成片,外层有皮,形如n,叫做“城门卷子”。“卷”,……读宣字去声。这种羊糕也叫“冰羊”,以别于白煮热吃的“汤羊”。我有时到冬天自己做做“白卷羊”,凡吃过的都以为甚佳。

…………

猪头肉各部分是有专名的。不过高邮人拱嘴即叫拱嘴,耳朵即叫耳朵。舌头的舌与“蚀”同音,很多地方都避讳。无锡的陆稿荐叫做“赚头”,与四川叫做“利子”一样,都是反其义而用之。广东人也叫做“利”,不过他们创造了一个字“脷”,我初到广东馆子看到“牛脷”即不知为何物,端上来一看,是牛舌头!昆明的牛肉馆给牛舌起了一个很费思索的名称,叫做“撩青”!不过高邮人对动物的舌头没有这样一些曲里拐弯的说法,一概称之为:口条。

结果使这位杨教授大喜,他仿佛又得了一次“美文”的洗禮一般。汪曾祺就是这样,他即使随手写的一个纸条,也许其中就有两句叫你难忘的话,使你愿意把这个纸条收藏起来。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说,有些青年作家,文章写得不好。主要是语言不过关。一个作家要随时随地锻炼自己的语言,即使写一个检查、写一封信,也要力求做到文字准确简洁,意思明白通晓。

汪曾祺的文字多是明快通晓的。在他的文字中,大多充满一种内在的快乐,不管是小说、散文还是诗歌。当然他也有忧伤的甚至愤怒的时候,但那是极少数的。总体上说来,汪曾祺的调子是明快的、欢乐的。他自己说他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应该说是准确的。

因为汪曾祺特别重视语言。他晚年的作品,多白描,少华丽。表面看起来很“老实”,其实藏在这“文白相夹”的语言背后,是相当富有现代精神的。

这才是汪曾祺的魅力,也是他作品经久不衰的根本所在。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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