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们的研究,《周易》卦爻辞是商周之际的历史叙事,尤以文王事迹为多。(1)参见拙文: 《论〈周易〉本事》(未刊稿)。相比于史籍缺载的文王前期,我们对文王后期的了解要丰富许多。文王自羑里归周,几年之后,因虞芮之讼的契机,在岐山祭天称王,此后进行了一系列征伐战争。关于这段时期,《周本纪》记载:“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须。明年,败耆国。殷之祖伊闻之,惧,以告帝纣。纣曰:‘不有天命乎?是何能为!’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而作丰邑,自岐下而徙都丰。”这一时期的历史,《周易》卦爻辞记载尤多,使我们对这一时期的细节有了更为充分的了解。且《周易》特殊的叙事角度和方法,蕴含了作者特有的思考。
《周易》对文王晚年征伐的叙事,大多借助于形象的比喻。《噬嗑》就以啮合为喻,表现文王征伐的过程。
噬嗑: 亨,利用狱。
初九: 屦校灭趾,无咎。
六二: 噬肤灭鼻,无咎。
六三: 噬腊肉,遇毒,小吝,无咎。
九四: 噬乾胏,得金矢,利艰贞,吉。
六五: 噬乾肉,得黄金,贞厉,无咎。
上九: 何校灭耳,凶。
“噬嗑”二字,王弼曰:“噬,啮也;嗑,合也。”(2)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18页。传统一般从卦爻象理解卦名。如《彖传》:“颐中有物,曰噬嗑。”后人说得更为明白。如朱子曰:“上下两阳而中虚,颐口之象。九四一阳间于其中,必啮之而后合,故为噬嗑。”(3)朱熹: 《周易本义》,北京: 中华书局,2009年,第101页。上下阳爻像上下牙床,被中间的阳爻阻隔。只有咬断阻隔,上下才能相合。从卦画形状解释卦名,是传统的途径。(4)如《鼎》之名“鼎”,朱子曰:“鼎,烹饪之器。为卦下阴为足,二三四阳为腹,五阴为耳,上阴为铉,有鼎之象。”(朱熹: 《周易本义》,第180页。)不过,这一说法遭到了许多学者的批评。但甲骨、金文的卦画,使这种解释面临更多的挑战。卦辞说“利用狱”,则“噬嗑”之象应与刑狱相关。故《大象》云:“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王弼曰:“此卦之名,假借口象以为义,以喻刑法也。”(5)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18页。顺此,传统对爻辞的解释,也都从用狱的角度说。比如六三“噬腊肉,遇毒”,王弼曰:“噬以喻刑人,腊以喻不服,毒以喻怨生。”(6)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21页。把爻辞还原为用狱的某种情境。其它爻也是如此。这样一来,此卦的组织结构就是: 卦辞揭示主题,六爻展示六种不同情境。
但从历史叙事的角度看,我们认为,《噬嗑》是借助“噬嗑”之象,或以“噬嗑”为喻,叙述文王晚年征伐的历史。伊川曰:“圣人以卦之象,推之于天下之事,在口则为有物隔而不得合,在天下则为有强梗或谗邪间隔于其间,故天下之事不得合也。当用刑罚,小则惩戒,大则诛戮以除去之,然后天下之治得成矣。”(7)程颢、程颐: 《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第802页。程子将“用狱”推之天下之事,恰可以与文王征伐有罪诸侯的情形相应。李零认为,“噬嗑”是“吃”的意思:“下文以吃肉比喻用刑,很形象……中国古代,斧钺是兵刑的象征。商周铜钺,常以狰狞面孔加锯齿状大口做装饰,正合这一比喻。”(8)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北京: 三联书店,2013年,第145页。铜钺的装饰,合文王晚年专征用兵之象。李氏的说法,可以佐证我们的解读。
初九:“屦校灭趾,无咎。”屦,作动词用,指“足着”。校,木制的刑具。加在颈部叫枷,加在手上叫梏,加在脚上叫桎。“屦校”,即足上着桎。灭,没灭。趾,大脚趾。行动之时,脚趾最在前面,故《周易》常用“趾”比喻行。《夬》初九“壮于前趾”,即用前脚趾壮盛,比喻冒然行为。桎加足上,没灭了脚趾,自然无法行动。故“屦校灭趾”,比喻受到约束而无所动作。从历史叙事的角度看,是比喻文王当时的情势。文王自羑里归周之后,受到商朝各方面的制约。《困》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文王当时的情形,便像是一株乔木被藤蔓植物所缠缚一般,动弹不得。两个比喻意义相通。
六二:“噬肤灭鼻,无咎。”噬,吃。肤,肥美的肉。《释文》引马融曰:“肉脆肥美曰肤。”王弼曰:“肉脆之物也。”(9)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21页。李零说,即“五花肉”(10)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146页。。灭,没灭。王孔从用刑深浅的角度解释,认为“噬肤灭鼻”是用刑太深,伤灭其鼻。李零认为,“噬肤”是“劓刑的隐语”(11)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146页。。此爻字面是说,吃五花肉,碰到了鼻子。“灭鼻”是说五花肉很好咬,一口下去咬得很深。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这是比喻文王刚开始征伐特别顺利。相应于《周本纪》“伐犬戎”的时候。
六三:“噬腊肉,遇毒,小吝,无咎。”腊肉,指干肉,比较坚硬。朱子曰:“腊肉,谓兽腊。全体骨而为之,坚韧之物也。”(12)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21页。字面是说,吃干肉,中毒,小有吝惜,没有大害。诸家认为,吃腊肉中毒是比喻受刑之人不服。至于“小吝”、“无咎”,则以“虽则有吝,而无大咎”解之。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噬腊肉,遇毒”,比喻文王征伐遇到困难;“小吝,无咎”,是说最终还是推进了。对应于文王“伐密须”的时候。文王伐密须是一场硬仗(详见下文《咸》六二)。
九四:“噬乾胏,得金矢,利艰贞,吉。”乾胏,带骨的干肉。孔颖达曰:“乾胏是脔肉之干者。”(13)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21—122页。伊川曰:“干肉而兼骨,至坚难噬者也。”(14)程颢、程颐: 《二程集》,第805页。“金矢”,即铜矢,铜制的箭镞。传统注疏从“性”上理解“金矢”的意义。王弼曰:“金,刚也;矢,直也。”(15)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21页。这样一来,“得金矢”就是得其“刚直之性”了。现代学者则直接从物象寻求理解。高亨曰:“人以弓矢射兽,矢著兽体,镞折而钳于骨中,未剔出,故人在啃骨吃肉时发现此物。”(16)高亨: 《周易大传今注》,济南: 齐鲁书社,1998年,第169页。这一解法故事性很强,但略显迂曲。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噬乾胏”与六三“噬腊肉”一样,是说不好啃,比喻征伐遇到了困难。“得金矢”,是讲这次征伐的收获。在《周易》中,“金矢”具有固定的象征意义。《解》九二:“田获三狐,得黄矢。”“黄矢”也指铜镞。在商周时代,铜制兵器是最高端的武器装备。用“得金矢”,是指代这次战争的缴获。此爻对应于西伯戡黎(《周本纪》谓之“耆”)的时候。黎国是商朝西面的重要藩屏,与殷商仅一山之隔。其发达程度,也远超当时的周国。周人从此次战争中,缴获了不少高端的武器装备。
“利艰贞”,传统是说,利于在艰难之中守持贞正。而从本义说,“贞”即贞问。“利艰贞”意为艰难以处则利贞。所谓艰难之时,系指西伯勘黎之后的一段时间。据《尚书·西伯戡黎》: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
西伯戡黎,接近了商王朝的腹心地带,引起了商朝有识之士的极大恐慌。祖伊甚至预感到了商朝天命即将终结。这一事件,在《尚书》、《史记》中,以商纣“我生不有命在天”一语略过,但真实的情形恐怕不会如此简单。商纣王不至于如此愚蠢,竟至于没有丝毫的警惕。后续必有相应的举措,以支持他的自信。比如说,给周人施压,令周人退兵之类。而周人在其间,亦必有相当的运作,乃得度过此次信任危机。只是个中细节,难以确考。
六五:“噬乾肉,得黄金,贞厉,无咎。”与九四相似,传统上也把“噬乾肉”解释为“物不服”。至于“黄金”,也从“性”的角度来理解。如王弼曰:“黄,中也。金,刚也。”(17)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22页。以五色与五方相配,黄居中,故以黄为色之中。其实,“黄金”即黄铜,实指黄铜制的兵器,如上爻的“金矢”。在《周易》中,“金矢”、“黄金”、“黄矢”,可视为一物的别称。(18)据李学勤所说,已知中国最早的铜器,是在一个仰韶文化的房基上发现的一个半圆形的黄铜片。已证明,用自身含锌的铜矿,以古代的土方法就可以炼出黄铜。参见李学勤: 《中国古代文明研究·代前言》,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7页。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噬乾肉”是比喻战争的艰难;“得黄金”,指战争的缴获。此爻对应于文王伐邘、崇的时期。说“厉”,是因为伐崇之战异常惨烈。据《大雅·皇矣》的记载:
帝谓文王,询尔仇方,同尔兄弟,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
临冲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是类是禡,是致是附,四方以无悔。临冲茀茀,崇墉仡仡。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
周人对伐崇之战做了充分的准备。“询尔仇方,同尔兄弟”,文王询问了友邦(19)“仇方”,郑玄谓“旁国诸侯为暴乱大恶者”(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注疏》,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483页),朱熹谓“仇国也”(朱熹: 《诗集传》,南京: 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217页),不确。当指与己相匹的方国,即友邦也。,纠集了兄弟之国一起谋划;“崇墉言言”、“崇墉仡仡”,城墙高大,难以攻占;“执讯连连,攸馘安安”,俘虏很多,斩首很多;“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几乎灭绝了崇人。可见抵抗的顽强,战事的艰辛。战事如此惨烈,周人也大有损伤。《师》六三:“师或舆尸,凶。”载尸而归,就是周人的实情。《丰》九三:“折其右肱,无咎。”以手臂的损伤,比喻周人伐崇过程中所受的重创。后世传说,“文王伐崇,再驾而降为臣,蛮夷帅服,可谓畏之”(《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左传》僖公十九年),这些说法绝非事实。此外,“厉”还可能包含了来自商王的压力。崇侯虎是商王的股肱之臣,崇国亦可谓是商王朝西南方向最后一道重要防线。文王克崇,翦商之势已成。按照常理,商人必有更大的危机感,也会施予周人更大的压力。不过,经过周人的运作,再次度过了危机,故爻辞曰“无咎”。
上九:“何校灭耳,凶。”“何”通“荷”,背负之义。“何校”,颈上加枷。灭,没灭。此句字面是说,木枷盖过了耳朵。传统认为,这表明刑罚很重。如王弼曰:“罪非所惩,故刑及其首,至于灭耳。”(20)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22页。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何校灭耳”是指文王之殁。首为一身之主,也是一国之主的象征。灭没其首,即国家元首有凶。《既济》上六、《未济》上九都有“濡其首”,“首”即“狐首”,也是文王的象征。以“何校灭耳”比喻文王之殁,一来与初九“屦校灭趾”呼应,二来揭示了当时周人的危机。文王作为盛德之主、受命之王,是周人集团的精神寄托,是军事同盟的灵魂人物。文王辞世,周集团失去了依怙,面临着信仰的危机,也面临着军事的危险。“凶”,指文王的凶事,兼指周人的处境。
可见,《噬嗑》六爻以比喻的方式叙述了文王晚年征伐的各个阶段。卦辞“亨,利用狱”,字面是说利用刑罚,实际上是指文王行专征之权、征讨有罪诸侯。
《剥》卦以“剥床”为喻,叙述了文王晚年征伐的过程。
剥: 不利有攸往。
初六: 剥床以足,蔑贞凶。
六二: 剥床以辨,蔑贞凶。
六三: 剥之,无咎。
六四: 剥床以肤,凶。
六五: 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
上九: 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
卦名“剥”是剥落的意思。传统认为,本卦有阴剥阳之象。下五爻为阴,唯上九是阳,看起来有一种向上剥的趋势。故《彖传》曰:“剥,剥也,柔变刚也。”柔即阴爻,刚即阳爻。孔颖达曰:“今阴长变刚,阳刚剥落,故称剥也。”(21)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27页。朱子曰:“五阴在下而方生,一阳在上而将尽。”(22)朱熹: 《周易本义》,第106页。这一说法,动态的意味更浓。
从历史叙事的角度看,《剥》卦是以剥床为喻,叙述了文王晚年征伐之事。王弼曰:“床者,人之所以安也。”(23)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28页。伊川曰:“以床为象者,取身之所处也。”(24)程颢、程颐: 《二程集》,第814页。具体而言,黎、崇等诸侯国,作为商朝西面的盟友和藩屏,乃是商王朝的安身之处,故《周易》以床为喻。当时的情形,商王朝的主要威胁是东夷之叛(《左传》昭公十二年:“纣克东夷而陨其身。”)。相对而言,西面本该是商王朝的稳定后方。但随着文王的征伐,商王没有了这些诸侯,就像失去了坐卧之具一样,故取“剥床”为喻。
初六:“剥床以足,蔑贞凶。”床,古人坐卧之具。李零曰:“古代的坐卧之具有枰、榻、床。枰、榻比较小,床比较大。”(25)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153页。足,床脚。王弼曰:“剥床以足,犹云剥床之足也。”(26)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28页。先剥床脚,因为床脚最远于身,也符合木床剥落的过程。蔑,王弼曰:“犹削也。”(27)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28页。《释文》引马融曰:“蔑,无也。”《集解》引卢氏曰:“蔑,灭也。”(28)朱熹: 《周易本义》,第107页。都是顺着“剥床”来说的。金文常有“蔑历”一词,唐兰认为,“蔑”当读“伐”。(29)唐兰: 《蔑历新诂》,《文物》,1979年第5期。李零认为,“蔑历”即“伐矜”。(30)李零: 《西周金文中的“蔑历”即古书中的“伐矜”》,《出土文献》,2016年第1期。此处的“蔑”若读为伐,则“蔑贞凶”是说贞问征伐之事有凶。此外,“蔑”有“小”意。《尚书·君奭》:“无能往来,兹迪彝教,文王蔑德降于国人。”“无能往来”,是文王“括囊”之时。文王德教加于周国而不及远,故曰“蔑德”。“蔑德”,孔安国曰:“精微之德。”孔颖达曰:“蔑,小也。”(31)孔安国传、孔颖达疏: 《尚书正义》,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53页。用此义,则“蔑贞凶”即贞问而小有凶。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犬戎、密须与商王朝距离较远,文王征伐它们,就如剥落商王的床脚一般。但过程也有一定的凶险。此爻对应于《噬嗑》六三。
六二:“剥床以辨,蔑贞凶。”剥床以辨,既剥床之辨。辨,指上下分辨之处。郑玄曰:“足上称辨。”(32)李鼎祚: 《周易集解》,成都: 巴蜀书社,2004年,第83页。孔颖达曰:“辨,谓床身之下,床足之上,足与床分辨之处也。”(33)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29页。崔憬曰:“辨,当在第足之间,是床梐。”(34)李鼎祚: 《周易集解》,第83页。李零曰:“疑指承放床板的框架,类似后世的床屉。”(35)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153页。“剥床以辨”,比“剥床以足”进一步。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讲,比喻文王征伐黎国。黎与商关系更为亲近,故为“辨”。“蔑贞凶”与初爻同,也是征伐过程有凶险的意思。这一爻对应于《噬嗑》九四。
六三:“剥之,无咎。”继续往上剥床,没有咎害。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应该是比喻文王进一步征伐与商朝更为接近的诸侯。这个诸侯,很可能是“邘”。爻辞没有具体说这一爻剥的是床的哪个部分。可能因为床的结构有限。文王这次所征讨的诸侯,在战略上没有特殊的地位,具有某种过渡的性质。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一爻在《噬嗑》中找不到明确的对应。
六四:“剥床以肤,凶。”剥床以肤,即剥床之肤。肤,一说指人的体肤。如王弼曰:“床既剥尽,以及人身。”(36)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29页。孔颖达曰:“剥床已尽,乃至人之肤体。”(37)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30页。一说指床的部件。崔憬曰:“床之肤,谓荐席,若兽之有皮毛也。”(38)李鼎祚: 《周易集解》,第84页。尚秉和曰:“足、辨、肤皆指床言,肤犹言床面也。人卧床,身与床切,剥及于是,故言‘近灾’。”(39)尚秉和: 《周易尚氏学》,北京: 光明日报出版社,2006年,第82页。联系前后爻,把“肤”理解为床的部件更为合理。且床席与床面相比,后者更是床体的必要组成部分。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此爻指文王克崇。对于商朝来说,崇国是西南面最后一道重要防线,地位相当于商床的面板,具有直接的承载作用。文王克崇,商王终于无处安居。所谓的“凶”,一方是克崇之战的艰难,一方是来自商人的压力。此爻相当于《噬嗑》的六五。
六五:“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此爻比较费解。“贯鱼”,一说指下五阴。如王弼曰:“‘贯鱼’谓此众阴也,骈头相次,似‘贯鱼’也。”(40)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30页。一说指爻辞的“宫人”。如《集解》引何妥曰:“夫‘宫人’者,后、夫人、嫔、妾。各有次序,不相渎乱。”(41)李鼎祚: 《周易集解》,第84页。李零曰:“游鱼争进,头尾相衔,很有秩序。这里是形容‘宫人宠’。”(42)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153页。
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此爻内容有多种可能。其一,“贯鱼”和“以宫人宠”顺下来,可以解读为周人向商纣进献许多美女,如鱼贯一样进入商纣的王宫,并获得了商纣的恩宠。周人以此度过了危机,无所不利。其二,在古代,“鱼”是重要的生活物资。《姤》九二:“包有鱼,无咎,不利宾。”以鱼作为宾飨的食物。九四:“包无鱼,起凶。”以庖厨没有鱼,指代周人大荒。故“贯鱼”、“宫人宠”,可以分别指代物资、美女两方面的进献。以物资和美女贿赂商王,是周人对商王的一贯策略。文王从羑里得脱,也用这一招。其三,如果与《咸》、《艮》两卦联系起来看,此“宫人”未必是宫中女人,也可能指商王近臣。当时,商王周围聚集了许多亲周的大臣,商纣多听之。《咸》上六:“咸其辅颊舌。”《艮》六五:“艮其辅,言有序,悔亡。”就是说周人控制了商纣身边的舆论。其四,还有一种可能,“贯鱼”指文王迁丰之后,天下诸侯贤士纷纷归附,如鱼贯一般。它是描绘周国的状况。相应而言,“以宫人宠”,是说商纣宠信妲己,即《牧誓》所谓“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商王越是昏庸,对周人的情况越不会警觉。周人乃可以免于来自商王的压力,故曰“无不利”。以上各种解法,皆有一定的理据。相对而言,我们倾向于最后一种。
上九:“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字面意思是,硕大的果实系而不食(等待自行剥落),君子得到了车舆,小人剥落了茅庐。传统认为,所谓的“硕果仅存”,是说上九。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文王克崇之后,周集团的实力达到了顶峰。但文王没有急于伐商,而是暂止兵戈,作了丰邑。这种情势,恰如硕大的果实系而不食一般。孔子所谓“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论语·泰伯》),说的正是这个时候。这里“君子”指文王,“小人”指商纣,就德行而言。车舆是征战重装之具。《大有》九二就以“大车以载”指用兵。“君子得舆”,相当于说文王战备精良。“庐”,是庇护容身的地方。商王失去了这些藩屏诸侯的翼护,如同被剥落了茅屋一般无处容身。这一爻是对当时商周形势的刻画。
可见,《剥》通过剥床的比喻,隐晦地叙述了文王晚年征伐的过程,这也是商朝逐渐剥落,最终风雨飘摇的过程。卦辞“不利有攸往”,接着上九说。文王迁丰,次年辞世。文王之死,对周集团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此时已经不具备直接伐商的条件,故曰“不利有攸往”。“往”是往伐于商的意思。
《剥》把文王所征伐的诸侯,比喻为商王所居处的床榻。《咸》与《艮》则把他们比喻为商王的身体。
咸: 亨,利贞,取女吉。
初六: 咸其拇。
六二: 咸其腓,凶,居吉。
九三: 咸其股,执其随,往吝。
九四: 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九五: 咸其脢,无悔。
上六: 咸其辅颊舌。
卦名“咸”是“感”的意思。如《彖传》:“咸,感也。”《大象》:“山上有泽,咸。”《说卦》:“山泽通气。”传统注疏以《易传》为依归,认为《咸》卦是在讲明感应之理。但李零认为,传统的解法说不通。他主张把“咸”读为“缄”:“咸可读缄,《说文解字·糸部》:‘缄,束箧也。’缄有封、束之义。此卦上六《小象》(《象下》31)‘咸其辅颊、舌,滕(縢)口说也’亦可证明,这个‘缄’字应读‘金人三缄其口’(见《金人铭》)的‘缄’,引申义是束缚、控制。”(43)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186—187页。卦意是说:“妇道人家,非礼勿动。男人一定要把妇女的身体,从脚到头,完全控制住。先要管住她的腿,后要管住她的嘴,不许乱说,不许乱动。”(44)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186页。但这一理解包含两个困难: 其一,《咸》与《艮》卦爻辞非常相近。“艮”是止的意思,如果“咸”再读为“缄”,则《咸》、《艮》两卦无别。其二,《周易》“咸”字除了此卦,还有《临》卦初九、九二的“咸临”,后者解为“感应以临”已然贴切。那么,前者解为感,也更为自然。
所谓的“咸其×”,都是比喻的说法。传统是从“拇”、“腓”、“股”、“脢”、“辅颊舌”的部位及其特性,理解卦爻辞的吉凶。这是必要的。但仅仅停留在物象的解析还不够。我们要通过物象,进一步理解其背后的内容。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咸》卦是以身体比喻商王朝及其屏藩构成的集团,以“咸其×”比喻文王的征伐战争。感应的部位自下而上,正如《剥》卦剥床的顺序,象征文王征伐逐步逼近商王朝中枢或商王本人。而之所以称“咸”,是因为征伐有罪诸侯的过程,换个角度看,未尝不是感应途中诸侯、百姓、庶民的过程。正如一个人的身体,从麻痹不仁而渐有知觉反应。文王征伐诸侯,正是圣人感应天下人心的过程。《彖传》所谓“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是也。
初六:“咸其拇。”拇,虞翻曰:“足大指也。”(45)李鼎祚: 《周易集解》,第106页。《释文》:“子夏作。”字面是说,感应他的大脚趾。大脚趾位于身体的最下端,最远于中枢。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拇”比喻商王朝的前哨。“咸其拇”即文王征伐之始。相应于文王伐犬戎的时期。
六二:“咸其腓,凶,居吉。”腓,小腿肚。“咸其腓”,感应他的小腿。何以言“凶”?传统从小腿的特性来解释。王弼曰:“腓体动躁者也。感物以躁,凶之道也。”(46)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65页。朱子曰:“欲行则先自动,躁妄而不能固守者也。”(47)朱熹: 《周易本义》,第129页。从历史叙事的角度看,“咸其腓”指文王伐密须。文王伐密须,经历了一番艰苦。对此,《大雅·皇矣》有详细的记载:
帝谓文王,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笃于周祜,以对于天下。
依其在京,侵自阮疆。陟我高冈,无矢我陵,我陵我阿。无饮我泉,我泉我池。度其鲜原,居歧之阳,在渭之将。万邦之方,下民之王。
这里记载了文王伐密须的来龙去脉。上章是说密人入侵阮、共两国,并由阮而侵周。下章是说周人反击取得胜利。杨宽指出:“这是文王首次遇到的大战役。”(48)杨宽: 《西周史》,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1页。按若考虑文王初年“周人伐商”,这不是文王的第一次。但此次战役确乎是一次大战。《皇矣》将此次征伐与克崇之战相提并论,其规模之大亦可想见。同时,缴获也颇为丰厚。《左传》昭公十五年:“密须之鼓,与其大路,文(王)所以大蒐也。”文王缴获了密人的战鼓和战车,以行大蒐之礼。这样一场大规模的战役,过程自有凶险,故曰“凶”。周人虽然大胜,但也有所损伤,需要整顿休息,故曰“居吉”。我们从《噬嗑》六三、《剥》初六,同样可以读出战事的艰辛。
九三:“咸其股,执其随,往吝。”股,指大腿。随,传统多作“跟随”解。王弼曰:“股之为物,随足者也。进不能制动,退不能静处,所感在股,‘志在随人’者也。”(49)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65页。朱子曰:“股,随足而动,不能自专者也。”又曰:“执者,主当持守之意。”(50)朱熹: 《周易本义》,第129页。以上都是从股、足的关系理解“往吝”。“执其随”,李零认为:“(随)读骽,指大腿骨与骨盆衔接处,即今语所谓髋部……这里指大腿最上部,俗称大腿根。”(51)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187页。故“执其随”,是控制大腿根的意思。这一解法与它爻相似。但是否正解,还不好说。在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之前,我们能不破读尽量不破读。就此句来说,“随”如字读未必不可解。《周易》有《随》卦。其九四“随有获”,与《坤》六三、《讼》六三“或从王事”同指,“随”即随从之义。又据西周金文,生擒曰“执讯”。此处的“执”,即生擒之义。
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讲,此爻指西伯戡黎。用身体作比喻,伐黎正当股的位置,故曰“咸其股”。文王伐黎,很可能是生擒了黎侯。(52)当时征战而生擒首领,乃是常态。如《书序》:“成王既践奄,将迁其君于蒲姑,周公告召公,作《将蒲姑》。”“迁其君”,可见是执之。黎侯是商王的铁杆盟友,故曰“执其随”。黎国战略意义深远,西伯戡黎让商人感受到了切身的危险。贤臣能够看到,商王也不可能完全无知。很有可能,商王因为此事而向文王施了压。比如,让文王放了黎侯,归还黎国国土,让他重新恢复黎国等。否则,以商王的脾性,大概不会容许他人长期占领如此重要的战略要地。而文王很可能照办了,故曰“往吝”。因为: 其一,文王虽已称王,但其意义大概仅限于周国或周集团;面对商王的时候,仍采取臣服的态度。其所谓征伐,表面上也只是行商王赐予的“专征”之权。这便是史籍所谓“文王帅殷之叛国以事纣”(《左传》襄公四年)。此外,“往吝”的“往”,也说明当时商周之间仍有正面的接触,并非完全的敌对关系。其二,周人实力大增,商人实力大减,但在当时两者还不是一个量级可以比较的。当时殷人的大患在东夷,若商王主力掉头西向,周人是无法抵挡的。
这里涉及到了“西伯戡黎”的“西伯”问题。《尚书》有《西伯戡黎》一篇,其中的西伯,向来认为是文王。“格人元龟”一句,我们认为,与《损》六五、《益》六二“或益之十朋之龟”相同,指有诸侯把元龟进献给了文王;因元龟本是天子所用,故此举显有推举文王称王之意。祖伊此时重提此事,更可能是身处文王时代。历史上,有学者考虑到黎与殷商太近,认为文王时代不太可能打到那里。遂提出,“西伯”指武王。(53)参见顾颉刚、刘起釪: 《尚书校释译论》,北京: 中华书局,2005年,第1066—1067页;李学勤主编: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上海: 中西书局,2010年,第151页。而清华简《耆夜》的出土,又似乎为此提供了充足的证据。其开篇说:“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还乃饮至于文太室。”一般而言,武王八年即文王死后第二年。(54)李学勤则认为:“无论如何,《耆夜》的‘武王八年’一定是武王即位的八年,不可能是文王受命的八年。”(李学勤: 《论清华简〈耆夜〉的〈蟋蟀〉诗》,《夏商周文明研究》,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14页。)据此,武王确曾勘黎。但这是否意味着《西伯戡黎》的“西伯”定是武王呢?或者说,有没有可能,文王有一次戡黎,武王又有一次呢?至少从上面的分析看,是有可能的。或许,在文王的时代,出于商王的压力,周人放弃了对黎国的占有;而到了武王的时代,出于战略的考量,周人又重新占领了黎国。故有了两次戡黎的记录。当然,这是我们的推测。
九四:“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此爻没有身体物象,传统注疏完全依凭爻位关系及感应之理作解。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讲,“贞吉,悔亡”接着九三“往吝”。西伯戡黎之后,周人经过了一番运作,又得平安度过。“悔亡”者,先有“悔”,而后亡也。至于“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则是描绘诸侯百姓纷纷归附的场景。憧憧,《释文》引王肃曰:“往来不绝貌。”朋,朋友、诸侯。从,跟从、归附。尔,指文王。思,语辞。诸侯百姓纷纷前来归附文王,络绎不绝。其中,“往来”偏义在“来”。何以在这一时期,会有一次诸侯归附的高潮?或许是因为,西伯戡黎显示了周人的实力。诸侯看到了形势的变化,做出了叛商归周的选择。还有一种可能,文王因为献地除刑,赢得了诸侯百姓之心(详见下文《解》九四)。
九五:“咸其脢,无悔。”脢,马融曰:“背也。”虞翻曰:“夹脊肉也。”(55)李鼎祚: 《周易集解》,第107页。李零认为:“背肉,这里指身体的躯干部分。”(56)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187页。此说可取。《艮》六四“艮其身”,与此爻相对。“咸其脢”,相当于“感其身”。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讲,“咸其脢”比喻文王伐邘。与黎、崇等国相比,邘国并非战略要地,实力也不如前者。文王伐邘比较顺利,也没有来自商朝的压力,故曰“无悔”。
上六:“咸其辅颊舌。”辅,牙床骨。《说文》云:“辅,人颊车也。”《左传》僖公五年:“辅车相依。”上下牙床相依。颊,面颊。传统认为,辅、颊、舌都是话语的器官。《小象》曰:“‘咸其辅、颊、舌’,滕口说也。”王弼曰:“在口舌言语而已。”(57)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67页。朱子曰:“辅、颊、舌,皆所以言者。”(58)朱熹: 《周易本义》,第131页。这些都从言说的角度理解。其实,“辅颊舌”除了言说之用,还有啮合的能力。《噬嗑》以吃喻征伐,商周铜钺以锯齿状大口为饰,就具有象征的意味。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这一爻讲的是文王克崇。崇国的实力和地位非常特殊,是商朝西面最稳固的屏障,也是最后一道有力的防线。崇侯虎本人又是商纣的宠臣。文王见囚羑里,就是崇侯虎的谮言所致。因此,文王克崇,杀崇侯虎,一方面使商王失去了重要的军事爪牙,《大畜》六五所谓“豶豕之牙”;一方面也使周人控制了商纣身边的舆论(详见下文《艮》六五)。
可见,《咸》卦六爻以感应身体的不同部位,象征文王征伐的过程。这也意味着,随着文王征伐战争的结束,天下基本上已经被文王感通了。卦辞“亨,利贞”,是说文王征伐战争的亨通与顺利;“取女吉”,则赞美太姒的功劳。文王年迈,具体的军事行动都由武王、周公等执行。子弟有德有才,与太姒的教养之功分不开。故此处以“取女吉”美之。“取女吉”者,幸娶太姒之吉也。
《艮》卦也是以身体比喻商廷及其藩属,叙述文王晚年征伐过程。从卦爻辞上,我们很容易看到《艮》与《咸》的相似性。
[艮]: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
初六: 艮其趾,无咎,利永贞。
六二: 艮其腓,不拯其随,其心不快。
九三: 艮其限,列其夤,厉熏心。
六四: 艮其身,无咎。
六五: 艮其辅,言有序,悔亡。
上九: 敦艮,吉。
高亨曰:“艮字当重,上艮字乃卦名,下艮字乃卦辞。”(59)高亨: 《周易大传今注》,济南: 齐鲁书社,1998年,第323页。可从。经文因卦名与卦辞相重而省。“艮”是“止”的意思。李零认为,“艮”读“限”,有控制的意思。(60)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258页。止与限,意义相通。从具体的物象上讲,“艮其×”就是限止、控制他的“×”的意思。与“咸其×”一样,“艮其×”也是比喻文王晚年征伐的过程。文王通过一系列的征伐战争,由远及近,逐步控制了商朝西面的屏藩诸侯,如同自下而上逐步控制了商王的身体。
初六:“艮其趾,无咎,利永贞。”趾,脚趾。脚趾是身体最前端的部分,也是最远于身体的部分,象征行动的前哨。王弼曰:“行无所之,故止其趾。”(61)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251页。这一说法虽然不合此爻的本义,却突出了“趾”与“行”的关联,可以参考。从历史叙事上讲,这一爻是指文王征伐犬戎,同《咸》初六“咸其拇”。“无咎”,没有咎害。“利永贞”,传统理解为戒勉之辞,利于永久守持正固。其实,“利永贞”是说利于贞问长久之事,与“永贞吉”相似。此处用了“永贞”,背后史实不得其详。可能与此次征伐途中遇雨有关。古人出门遇雨,会用“永贞”。《贲》九三:“贲如,濡如,永贞吉。”文王迎亲途中遇雨,用了“永贞”。《需》初九:“需于郊,利用恒,无咎。”武王出师伐商,在郊外集合的时候下了雨。“利用恒”,相当于“利永贞”。
六二:“艮其腓,不拯其随,其心不快。”腓,小腿肚。“艮其腓”,控制他的小腿。“不拯其随”,不容易理解。王弼曰:“随,谓趾也。”(62)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251页。孔颖达补充说:“腓动则足随之,故谓足为随。拯,举也。今既施止于腓,腓不得动,则足无拯举。”(63)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252页。这是就小腿与脚趾的关系而论。程朱将“拯”解为拯救,并落实在二三爻的关系上。稍有不同的是,伊川认为,“不拯其随”是“不能拯而唯随也”(64)程颢、程颐: 《二程集》,第970页。;朱子认为,“不拯其随”是“不能往而拯之”的意思。(65)朱熹: 《周易本义》,第187页。“之”谓“所随”,朱子曰:“三为限,则腓所随也。”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此爻指文王伐密须。其实,此爻的“随”与《咸》九三“执其随”的“随”一样,都是指商王的跟班随从。此处是指密须。文王征讨密须,商王没能援救,故曰“不拯其随”。但商王内心也甚不悦,故曰“其心不快”,相应于《咸》六二“凶,居吉”的暗示。《书序》:“殷始咎周,周人乘黎。祖伊恐,奔告于受,作《西伯戡黎》。”据此,商王“咎周”在“西伯戡黎”之前,正当文王伐密须之时。与此处“其心不快”是相合的。
九三:“艮其限,列其夤,厉熏心。”限,虞翻曰:“要带处也。”(66)李鼎祚: 《周易集解》,第169页。王弼曰:“身之中也。”(67)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252页。朱子曰:“身上下之际,即腰胯也。”(68)朱熹: 《周易本义》,第187页。“艮其限”,控制他的腰部。“夤”,虞翻曰:“脊肉。”(69)李鼎祚: 《周易集解》,第169页。王弼曰:“当中脊之肉也。”(70)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252页。“列其夤”,王弼以“中体而分”解之。(71)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252页。朱子曰:“‘艮其限’,则不得屈伸,而上下判隔,如‘列其夤’矣。”(72)朱熹: 《周易本义》,第188页。这是把“列其夤”,视为“艮其限”导致的结果。“厉熏心”,危厉灼烧内心。朱子曰:“危厉薰心,不安之甚也。”(73)朱熹: 《周易本义》,第188页。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艮其限,列其夤”,指文王伐黎。“厉熏心”与六二“其心不快”一样,指商人的反应。西伯戡黎,商人震恐。祖伊“天既讫我殷命”、“殷之即丧”的感叹,正是这种严重的危机感的表现。
六四:“艮其身,无咎。”身,李零曰:“狭义的身指肚子,广义的身指体,特别是上身,特别是前身。这里应指前身。”(74)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259页。我们认为,《咸》、《艮》以身体为喻,主要取上下而不取前后。既然九三指腰背,这里宜取上身之义。王弼所谓“中上称身”是也。(75)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252页。这一爻意思很明白,控制他的身体,没有咎害。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比喻文王伐邘。同于《咸》九五:“咸其脢,无悔。”
六五:“艮其辅,言有序,悔亡。”辅,上下牙床骨。虞翻曰:“面颊骨,上颊车者也。”(76)李鼎祚: 《周易集解》,第170页。此爻是说,控制他的牙床,说话有次序、有条理,悔恨消亡了。所谓“有序”,伊川说是“中节有次序”(77)程颢、程颐: 《二程集》,第971页。。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讲,此爻指文王克崇。如我们之前所说,文王克崇,具有军事和舆论两方面的意义。“言有序”,应指文王克崇之后的举措。文王克崇,商人的危机感定更加强烈,也必然给周人施加更多的压力。此时,文王必采取了一定的外交辞令,其言之成理,从而再次获得了商王的信任,不至于有悔恨。具体内容或许包含: 一,指出伐崇是出于私仇,不是针对商王。因为文王羑里之难,正是崇侯虎谮言的结果。二,达成某种分制的约定。文王对内称王,对外还是接受商王的册封,维持“帅殷之叛国以事纣”的局面。“悔亡”,先有“悔”,而后亡也。这个“悔”,便是因文王克崇而造成的政治危机。这场危机最终通过“言有序”的外交攻势而得以消除。
上九:“敦艮,吉。”敦,敦厚、敦重。艮,止也。伊川指出,艮山之止不是一般的止,乃是“安止”(78)程颢、程颐: 《二程集》,第967页。。这一说法用来解释“敦艮”,恰如其分。刘沅曰:“土弥厚而基弥固,德愈厚而止愈安。”(79)转引自马振彪: 《周易学说》,广州: 花城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510页。山的稳固因为土基之厚,人的稳固因为道德之盛。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此爻是指文王迁丰之时。文王克崇,翦商之势既成,又有一大波诸侯前来归附,形成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格局。文王在重建秩序和营建新都的时候,又普施恩德于民众,达到了“天下归心”的境地。故《周易》以“敦”字形容此一时期的极盛状况。如《临》上六:“敦临。”《复》六五:“敦复。”皆是此时。
卦辞:“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后世学者多借此探讨工夫问题。但其本义,也是叙述文王征伐之事。“艮其背,不获其身”,控制他的身体,使他无法顾及自己的身体。这个比喻与爻辞相似,把文王所征伐的诸侯比喻为商王的身体。所谓“不获其身”,商王见了文王征伐屏藩诸侯也无可奈何,是“不有其身”也。“行其庭,不见其人”,行走在他的庭院,却见不到他的人。这又是把这些诸侯之地比喻为商王庭院。在庭院中行走都见不到主人。这是因为当时商王全力东征,无暇顾及后花园。以致文王征伐这些诸侯,也不见商王有实质性的动作(只是口头怨咎而已)。“无咎”,是说周人。
可见,《艮》以控制身体为喻,叙述了文王晚年征伐的全过程。在叙述方法和叙述内容上,与《咸》非常接近。但两者的叙述角度有所不同。前者讲感应,是从正面说;后者讲控制,是从反面说。此外,身体部位的叙述也有出入。但这不影响两卦自下而上的叙述顺序,也不影响它们与文王征伐阶段的对应关系。
以上四卦以比喻的方式叙述了文王晚年征伐的全过程。除此之外,《周易》也有一些卦,以更直接的方式叙述了这一内容。最典型的是《师》卦和《解》卦。
师: 贞丈人吉,无咎。
初六: 师出,以律否臧,凶。
九二: 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
六三: 师或舆尸,凶。
六四: 师左次,无咎。
六五: 田有禽,利执言,无咎。长子帅师,弟子舆尸,贞凶。
上六: 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
《师》卦与行师、用兵有关。爻辞所谓“师出”、“在师”、“师左次”,都与行军、驻扎有关。故传统都从行师用兵之法解之。直到现在,学者探讨这一卦,也看重其军事价值。(80)比如,余治平认为:“《师》卦是周代的一部兵法总纲。六爻卦辞分别讲述用兵打仗的规律,强调用兵须正,出师有名,点将、择帅也要正,这才是带领兵众克敌制胜之道。”(余治平: 《〈周易〉战伐之事考论——以〈师〉卦为中心的儒家军事思想探讨》,《周易研究》2015年第3期,第55页。)但事实上,《师》卦的征战话语,不是抽象的理论陈述,而是关于文王晚年征伐及武王克商的历史叙事。
初六:“师出,以律否臧,凶。”此爻费解。传统断为:“师出以律,否臧凶。”所谓“师出以律”,王弼曰:“齐众以律。”孔颖达曰:“以其法制整齐之。”(81)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61页。王孔认为,“律”是律法。(82)与之相对,有一种观点认为,“律”是六律的律,认为古者出师,吹律定声。参见惠栋: 《周易述》,北京: 中华书局,2007年,第26页;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98页。至于“否臧凶”,则是说:“若其失律行师,无问否之与臧,皆为凶也。‘否’谓破败,‘臧’谓有功。”(83)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61页。言若不能“师出以律”,无论破败抑或有功,都有凶险。朱子认同王孔对“师出以律”的解释,但对“否臧凶”有不同理解:“‘否臧’,谓不善也。晁氏曰:‘否字,先儒多作不。’是也。”又说:“以律则吉,不臧则凶。”(84)朱熹: 《周易本义》,第63页。言若能师出以律,则获吉;若不能,则有凶。以上都是将爻辞作为假设之辞或选择之辞,作单纯的道理来看。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我们要重新断句:“师出,以律否臧,凶。”“师出”,是说文王开始征伐,以与九二的“在师”相对。“律”,均布。《说文》段注:“律者,所以笵天下之不一而归于一,故曰均布也。”作动词用,有“使就于律法”的意思。“否臧”,即不善,指有罪诸侯。“以律否臧”,类似于《噬嗑》的“利用狱”。文王出师,本来就是为了征讨有罪。如《观》上九:“观其生,君子无咎。”观其生民无恙,则诸侯无咎;若否,则征之。至于“凶”,指战争的凶险。这一爻大致相应于文王伐犬戎、密须的时期。
九二:“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在师”,一般解为行师。中吉,传统解释为得中而吉。其实,“中”与“终”相对,“中”是中途、暂时的意思。如《讼》:“中吉,终凶。”但有学者指出,此处没有“终凶”与之对,不能这样解。(85)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99页。事实上,若看九三“师或舆尸,凶”,正是“终凶”。“无咎”,没有咎害。“王三锡命”,指王多次恩赐奖赏之命。孔颖达曰:“以其有功,故王三加锡命。”(86)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62页。李零曰:“‘三命’是三次册命,赐赏爵禄、车马、器服。”(87)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99页。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此爻讲征伐之事顺利开展,文王颁下厚重的恩赏之命。另外,马其昶曰:“在,读如‘在视’之在。在师者,视师也。”(88)转引自马振彪: 《周易学说》,第91页。此说亦通。这样一来,此句是说文王视察前线,嘉奖战功的事情。文王年迈,不直接指挥战争,由武王、周公及大臣代劳。这次文王亲临视察,乃是因为有重大的成功,故颁下厚重的赏赐。不管何种解释,此爻所指,必是征伐途中阶段性的里程碑,对应于西伯戡黎的时期。至于“锡命”的具体内容,很可能是指文王将战争所获的“弓矢”之类,分赐给有功诸侯。如前所说,《周易》用“金矢”、“黄矢”、“黄金”指代战争的缴获。《小雅·彤弓》铺陈王赐诸侯彤弓之事。《毛诗序》:“《彤弓》,天子赐有功诸侯也。”郑笺:“凡诸侯赐弓矢然后专征伐。”(89)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注疏》,第888页。若联系商周之际的史实,这首诗很可能就是在表现是文王之事。文王晚年征伐,得到了很多诸侯的支持和参与。一旦征伐有功,就将缴获的弓矢分赐有功的诸侯,以便进一步团结诸侯、同仇敌忾。
六三:“师或舆尸,凶。”“舆尸”,车舆载尸。朱子曰:“舆尸,谓师徒挠败,舆尸而归也。”(90)朱熹: 《周易本义》,第63页。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指文王伐崇之战。
六四:“师左次,无咎。”“左次”,一说是行师、舍营之法。王弼曰:“行师之法,欲右背高,故左次之。”(91)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62页。孔颖达引韩信云:“兵法欲右背山陵,前左水泽。”(92)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63页。李零曰:“舍营于山之东南、水之西北。”(93)李零: 《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周易〉的自然哲学》,第99页。一说是息兵。崔憬曰:“左次,常备师也。”程子曰:“左次,退舍也。”(94)程颢、程颐: 《二程集》,第735页。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我们倾向于后一种。文王克崇之后,没有立刻伐商,而是休息整顿、经营丰镐,这是“师左次”的实情。《大雅·文王有声》云:“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此之谓也。
此外,六五、上六叙述武王伐商、开朝封建之事。由于与本文主旨无关,暂不详解。卦辞:“贞丈人吉,无咎”。“丈人”,王弼说“严庄之称”(95)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60页。,朱子说“长老之称”(96)朱熹: 《周易本义》,第62页。,实指文王。贞问文王而吉,即文王征伐顺利之义。
《解》卦的叙事内容与《师》卦相近,角度则有很大不同。后者以周人行师、用兵为线索,前者以纾解天下之难为脉络。
解: 利西南,无所往,其来复,吉,有攸往,夙吉。
初六: 无咎。
九二: 田获三狐,得黄矢,贞吉。
六三: 负且乘,致寇至,贞吝。
九四: 解而拇,朋至斯孚。
六五: 君子维有解,吉,有孚于小人。
上六: 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
“解”,纾解、缓解。《序卦》曰:“解者,缓也。”孔颖达曰:“险难解释,物情舒缓。”(97)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96页。朱子曰:“解,难之散也。”(98)朱熹: 《周易本义》,第152页。难的纾解,即人的济难。故王弼曰:“解之为义,解难而济厄者也。”(99)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96页。此卦以解为名,传统自然从“解难”的方面解释。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解》卦叙述了文王晚年的征伐战争,以及武王克商的事件。由于商纣无道,天下皆已蒙受其难,故文王征伐、武王克商,实际上是在纾解天下之难。伊川所谓:“解者,天下患难解散之时也。”(100)程颢、程颐: 《二程集》,第900页。
初六:“无咎。”只有断辞,不易理解。王弼曰:“处蹇难始解之初,在刚柔始散之际,将赦罪厄,以夷其险。”(101)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98页。此说顺《大象》“君子以赦过宥罪”而来,然在爻辞中证据不足。朱子断定此爻“难既解矣”(102)朱熹: 《周易本义》,第153页。,也缺乏证据。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此爻指文王征伐之前的状态,对应于《噬嗑》初九。
九二:“田获三狐,得黄矢,贞吉。”田,田猎。三狐,三只狐狸。之所以说“三狐”,孔颖达曰:“狐是隐伏之物,三为成数,举三言之,搜获备尽。”又说:“处于险中,知险之情,以斯解险,无险不济,能获隐伏,如似田猎而获窟中之狐。”(103)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98页。伊川认为,“三狐”指除六五之外的三阴:“田者,去害之事。狐者,邪媚之兽。三狐指卦之三阴,时之小人也。”(104)程颢、程颐: 《二程集》,第903页。朱子面对传统解法,不置可否,直称:“此爻取象之义未详。”(105)朱熹: 《周易本义》,第153页。至于“黄矢”,传统都从特性上讲,如王弼曰:“黄,理中之称也;矢,直也。”(106)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98页。其实,《周易》的“狐”多是诸侯的象征。如《未济》“狐汔济,濡其尾”,“狐”便是文王的象征。此爻“三狐”,指三个诸侯。古人常以田猎来比喻战争,“田获三狐”比喻文王的三次征伐,即伐犬戎、伐密须和伐黎。“黄矢”即前文“金矢”。“得黄矢”即缴获了先进武器。这些战争虽有一定的危险,最终还是顺利推进了,也有很大的收获,故曰“贞吉”。
六三:“负且乘,致寇至,贞吝。”对于此爻,《系辞上》以“小人而乘君子之器”解“盗之招”,并冠以“子曰”之名,后世解释遂皆顺此而来。但这不是本义。负,背负。且,高亨曰:“犹而也。”(107)高亨: 《周易大传今注》,第264页。乘,乘车。“负且乘”,又是背负,又是车载。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讲,指文王征伐缴获之巨。文王伐密须,缴获了战鼓和战车;戡黎,又缴获了很多先进的兵器。这些物资的运输,便有“负且乘”之象。“致寇至”,指商王的反应。之前分析《咸》九三,我们曾说,西伯戡黎,商人震恐,商王必施压于文王。此处乃取“致寇至”之象。“贞吝”,同《咸》九三:“往吝。”
九四:“解而拇,朋至斯孚。”孔颖达曰:“而,汝也。拇,足大趾也。”(108)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99页。传统都从爻位关系解此爻。“解而拇”,解去脚上的束缚。《噬嗑》初九“屦校灭趾”,是说脚上加桎、没灭其趾。对照之下,“解而拇”相当于说: 解脱脚上的镣铐。斯,王引之曰:“犹乃也。”(109)王引之: 《经传释词》,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67页。孚,信任。“朋至斯孚”,相当于《咸》九四“憧憧往来,朋从尔思”。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说,此爻指文王解除了诸侯的束缚,诸侯纷纷来归,而且信任文王。
但“解而拇”如何可能,究竟指什么事件?线索并不明显。《周本纪》在叙述文王脱羑里的时候提及:“西伯乃献洛西之地,以请纣去炮格之刑,纣许之。”所谓“炮格之刑”,是商纣为了防止诸侯叛逃而设置的酷刑。据《殷本纪》所说:“百姓怨望而诸侯有畔者,于是纣乃重刑辟,有炮格之法。”这种刑罚,正如束缚在诸侯脚上的足桎,使得诸侯不能动弹。顺此而言,我们认为,“解而拇”很可能是指文王通过献地,请求商王废除这一刑罚。因此之故,尚在中间摇摆的诸侯得以大胆地向文王靠拢,出现了“朋至斯孚”、“憧憧往来,朋从尔思”的景象。但问题是,史迁把这一事件记录在文王脱羑里的时候。我们认为,史迁的说法可能有误。在考察商周之变的时候,有一点值得特别注意。周国的发达,虽然经过了很长时间的积累,但其兴盛,主要是在文王晚年征伐过程中实现的。文王从羑里归来之时,周国还是一个西面边陲的方伯,其实力和版图尚不足以动辄以“洛西之地”相献。及至文王行征伐之事,所过皆化,其影响直逼商王朝的腹心地带。这个时候献千里之地,大概只是将所攻占的诸侯之地,部分归还给商王而已。再从商朝的角度说,由于感觉到切身的威胁,也很可能要求周人归还部分临近的被占区域,以作为商周之间的缓冲地带。据《韩非子·难二》记载:“昔者文王侵盂、克莒、举酆,三举事而纣恶之。文王乃惧,请入洛西之地、赤壤之国,方千里,以解炮烙之刑,天下皆说。仲尼闻之曰:‘仁哉文王!轻千里之国而请解炮烙之刑。智哉文王!出千里之地而得天下之心。’”根据这一说法,文王献千里之地、解炮格之刑,也是在文王征伐的过程中。这一行动还引起了“天下大悦”的反响。这一记载与九四爻辞相应,也与我们的主张吻合。
六五:“君子维有解,吉,有孚于小人。”王弼曰:“以君子之道解难释险,小人虽间,犹知服之而无怨矣。”(110)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99页。朱子曰:“君子有解,以小人之退为验也。”(111)朱熹: 《周易本义》,第154页。这些解释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将“君子”、“小人”作道德上的区分,又从行为与效验的角度解释。其二,“维”字虚化,孔颖达所谓“维,辞也”(112)王弼注、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第199页。。从历史叙事的角度讲,“君子”是指文王,“小人”是指庶众。“君子维有解”,指文王克崇的阶段。“维”,系缚。“君子维有解”,即“君子之维有解”,文王身上的系缚得到了解脱。商朝西面的诸侯,曾经一度对周国产生钳制之势。《困》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文王被他们钳制,如同乔木被藤蔓束缚。这种艰难的情势,是文王决定征伐的重要原因。况且,文王与崇侯虎向有仇怨。故必至于克崇,然后乃感到困难纾解。“有孚于小人”,指文王迁丰之后,民众爱戴,天下归心。
上六:“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系武王克商之事。卦辞:“利西南,无所往,其来复,吉,有攸往,夙吉。”《周易》往往“西南”、“东北”对举,西南为周,东北为商。“往”、“来”皆以商、周而言。往,指往商。来,指来周。“无所往,其来复”,是说诸侯皆叛商归周。“有攸往”,指往伐于商。夙,速也,有及早的意思。
可见,《解》卦以解除束缚、纾解困难为线索,叙述了文王晚年征伐的全过程,及于武王克商而大成。从“解”的角度说,文王征伐、武王克商,不但解除了天下人的困难,同时也解除了周人自身的系缚。
以上,我们先后对《噬嗑》、《剥》、《咸》、《艮》、《师》、《解》六卦作了解读,建立起了《周易》关于文王晚年征伐的历史叙事。为了更直观地呈现这一历史事件的过程,我们列表如下(仅列爻辞):
文王征伐之前的困境《噬嗑》初九: 屦校灭趾,无咎。《解》初六: 无咎。
续 表
从上表可以看到,文王晚年征伐,大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文王伐犬戎、伐密须,至伐黎而止。西伯戡黎,引起了商人的震恐,使周人经历了一场信任危机,经过一系列的运作才得以平息。随之而来的是一次诸侯归附的大潮。第二阶段是文王伐邘、伐崇,至迁丰而止。文王克崇、迁丰,迎来了第二次诸侯归附的大潮。这些战争中,伐密须、伐黎、伐崇比较艰辛,尤以伐崇最为艰难。伴随着两次诸侯归附的大潮,文王形成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格局,代表了翦商之势的最终定格。
除了以上几卦,还有的卦从其它角度表现了这一时期的历史状况。如《蹇》卦从诸侯及商臣的去就展开叙事,其历史时期大致与上述几卦相同。更多的卦,则将文王征伐的整体过程,或其中的代表性阶段,包含在更大的叙事范围内加以表现。比如,《蒙》上九“击蒙”,指征伐诸侯;《比》六二“比之自内,贞吉”,指文王征伐,由内而外比于诸侯;《谦》六五“利用侵伐,无不利”,指文王顺利推进征伐;《大畜》六五“豶豕之牙,吉”,指文王通过征伐,拔除了商王的爪牙;《大壮》九四“藩决不羸,壮于大舆之輹”,以羝羊冲破藩篱,比喻文王冲破商廷的围困,又以大车伏兔的强壮,说明军事力量的强大;《晋》六五“悔亡,失(矢)得,勿恤,往吉,无不利”,指文王脱羑里之后获赐斧钺、得行征伐;《益》六三“益之,用凶事,无咎”,指文王在虞芮的帮助下行征伐之事,没有咎害;《夬》九五“苋陆夬夬,中行无咎”,指周人奔波于征伐途中;《姤》上九“姤其角,吝,无咎”,以牲畜的触角相遇,比喻文王征伐商朝藩属之国;《升》六五“贞吉,升阶”,以拾级而上比喻文王一步步的征伐;《丰》九三“折其右肱,无咎”,比喻文王伐崇的损伤;《旅》六五“射雉,一矢亡,终以誉命”,指文王伐崇的损伤,以及迁丰之后的盛况;《巽》六四“田获三品”,以田猎比喻文王伐犬戎、密须和黎国;《兑》九五“孚于剥”,指文王的征伐,造成了商朝的剥落。在此,我们无须对以上卦爻辞都作详细分析。一者,对于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在之前的分析中,已经有了比较充分的了解;二者,仅仅列举这些卦爻辞,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受到《周易》的精彩纷呈的叙事。
从叙事方法看,《周易》关于文王晚年征伐战争的叙事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比喻方法的运用。《噬嗑》以吃肉比喻征伐,以吃不同的肉表现战争的难度,符合我们常人对战争的想象(如弈棋的“吃子”);《剥》把商朝西面的屏藩诸侯比喻为商王的床,以床脚逐步剥落到床面,比喻文王通过征伐抽掉了商王赖以安居的场所;《咸》、《艮》把商王朝的屏藩诸侯比喻为商王的身体,以自脚趾一步一步往上感应身体、控制身体,比喻文王的征伐战争。此外,又如《大壮》九四“藩决不羸,壮于大舆之輹”,以羝羊冲破藩篱作比喻;《姤》上九“姤其角,吝,无咎”,以牲畜的触角相遇作比喻;《升》六五“贞吉,升阶”,以拾级而上作比喻,都极其生动。《周易》不但借此表现了文王征伐战争的过程,也清楚展示了这些战争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不同的叙事角度,包含了不同的立场。《咸》、《艮》两卦都运用了身体的比喻,卦爻辞的文句也基本对应。不同的是,“咸”是感应,《咸》卦从逐步感应商王身体展开叙事;“艮”是控制,《艮》卦从逐步控制商王身体展开叙述。前者是说文王收抚诸侯,后者是说商王丧失爪牙,角度相反。再如,《师》卦正面叙述文王的用兵与征伐;《解》卦从解除天下人的束缚以及周人自身枷锁的角度来呈现。不同的角度,能够凸显同一事件的不同面向,也让我们看到同一事件对于各方的不同意义。
从叙事内容看,《周易》的历史叙述的意义,可以从两个方面来了解。其一,确认、丰富、修正了《周本纪》的叙述。传世文献对文王的记载以《史记》最为详细系统。但就文王晚年征伐之事,《周本纪》不是唯一的记载。《尚书大传》之说便与《周本纪》不同。《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正义引《尚书大传》:“文王一年质虞、芮,二年伐邘,三年伐密须,四年伐犬夷,纣乃囚之。四友献宝,乃得免于虎口,出而伐耆。”(113)杜预注、孔颖达疏: 《春秋左传正义》,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136页。另《礼记·文王世子》正义引《尚书大传》曰:“文王受命,一年质虞、芮之讼,二年伐鬼方,三年伐密须,四年伐犬夷,五年伐耆,六年伐崇,七年而崩。”(郑玄注、孔颖达疏: 《礼记正义》,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28页。)《尚书大传》与《周本纪》的不同,一是征伐的顺序;二是文王见囚的时间。第一个问题,杨宽认为:“从地理形势来看,当以《史记》之说为是。”(114)杨宽: 《西周史》,第78页。此说是。我们的分析,不仅能与《史记》呼应,更能有效地整合《诗》、《书》的记载,形成一个综合而清晰的呈现。第二个问题,据我们的考察,应是先囚文王,出而称王,然后征伐。且文王见囚羑里及其解脱,与征伐中遭遇的困境以及献地、除刑,原是两事。司马迁并为一时之事,或出于误解。《尚书大传》及郑玄认为见囚发生在征伐之时(115)郑玄说,见《左传正义》引(杜预注、孔颖达疏: 《春秋左传正义》,第1136页),《礼记正义》引(郑玄注、孔颖达疏: 《礼记正义》,第828页)。,则是张冠李戴。
其二,澄清了一个巨大的误解。长久以来,人们根据《诗》、《书》的记载(116)《诗》、《书》对文王的表现多赞美之辞,无法完整呈现文王的真实形象。,以及孔子“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论语·泰伯》)之说,认为周国在文王时期向来强盛。这是一个巨大的误解。事实上,文王初年伐商,给周国带来了沉重的打击。经过文王前中期的勤勉经营,直到从羑里归来,周还只是一个偏居西陲的小国。(117)商周交恶后,文王通过“帝乙归妹”(参见拙文:《〈周易〉所见“帝乙归妹”的历史叙事》,未刊稿),助商五伐鬼方(参见拙文:《〈周易〉所见“伐鬼方”的历史叙事》,《人文杂志》,2019年第4期)等事件逐步得到了商王的信任,赢得了自身发展的空间。而在文王囚羑里的时期,太姒主持了国政,对周围的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参拙文: 《〈周易〉所见太姒的事迹——兼论〈大雅·思齐〉的史实与宗旨》,《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后来,文王断虞芮之讼,有些诸侯前来归附,并推动文王在岐山称王。此时力量仍然单薄,真心归附且有分量的,大概只是虞芮诸国而已。(118)诸侯的归顺,乃具有同盟的性质;此前贤士的归周,另当别论。且虞芮两国,皆为姬姓同宗。从《周易》的叙事看,文王之所以称王,并进行一系列的征伐,实是不得已。一来,商王好恶无常,周人不知旦夕祸福。《讼》上九:“或锡之鞶带,终朝三褫之。”或赐以重禄,一朝之内数次褫夺。这是文王自羑里归周之后的深切反思。商王的好恶,如悬在周人头顶的剑,随时都有落下的危险。一来,商朝爪牙对周的钳制。《困》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周为商的爪牙钳制,如乔木为藤蔓所缠缚。与其到时候有悔,还不如主动征伐。《离》九三:“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日已偏西,若不能得长安乐,临了的时候便会伤嗟。比喻文王垂暮,若不能趁机行征伐事,获得长久的安乐,后人就会危殆。可见,文王称王、征伐,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且征伐之始,周集团并没有多少胜算。随着征伐战争及秩序重建的稳步推进,他们的武器装备得到逐步改善,军事实力得到不断加强。特别是伴随两次诸侯归附的大潮,才最终形成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战略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