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这个老头子

文/李晓

我爸今年81岁了。有天他坐在阳台老藤椅上看老年报，看到一则资料说，历朝历代300多个皇帝，能活过80岁的，只有5个皇帝。我爸兴奋地一拍大腿，喊出了声：“原来我是老六噢！”

那天我妈正在厨房砂锅里咕嘟咕嘟炖萝卜排骨汤，听见我爸在喊自己“老六”，从厨房走了出来，问我爸：“老头子，你是啥子老六？”我爸回答：“皇帝呀，他们活过80岁以上的，只有5个，我不是排名老六么。”我妈摇摇头说：“可你不是皇帝。”我爸有些不高兴了，他拿起手机在我妈面前晃了晃，嘟嚷着说道：“皇帝有啥了不起，他们有手机么？”

那天中午，我妈喊我爸出来吃饭，我爸闷在屋子里不出来。我妈去推门，我爸突然吼出了声：“我多次声明，让你不要叫我老头子了，你听了吗！”我妈赶紧说：“老头子，你不老，你不是老头子。”我爸的火更大了，他气得用手指指着我妈的嘴厉声呵斥：“你这张嘴，总是管不住！”

我爸就为这个称呼，特烦心。最初喊我爸为老头子的，是我爸他们院子里卖卤肉的刘二哥。有天刘二哥见了我爸，亲热地上前问候：“老头子，身体近来还好吧？”我爸顿时气得发抖，还嘴说：“你那个卤肉摊子还没倒闭呀。”把刘二哥也气得干瞪眼。有天，刘二哥见了我，向我倾诉心里委屈说，你爸啊，还真不服老。

4年前的春天，我爸患上了严重的痛风症，在医院病床上，痛得我爸龇牙咧嘴甚至呼吸也困难了。在那样的时刻，我才真正明白，父子之间的血，是在血管里并流着。我伏在床边，安慰他：“爸，我让最好的医生，给您治病。”我爸闭着眼，呻吟之中说出了一句让我难过不已的话：“还是死了好，这样活着，实在是没意思了。”我抱住他露出被子的身子，他本能地挪动了一下，有好多年，我没有亲密地接触过他的身体了，我说：“爸，不就是个痛风么，没那么严重的，你不要悲观。”爸的眼窝里，滚出了几滴浑浊的老泪。

爸后来对我说，他还不想告别人世，心里牵挂很多。比如，他想看到孙子结婚成家；担心他走了，我妈留在人世孤零零的，又找谁唠叨呢；老家山梁那些他当年帮忙运回来栽下的果树，还常常在睡梦里摇动，风声似在一声声喊他回去看看……我说，就是啊，爸，您还要好好活。爸点点头说，我得考虑你的想法。

我爸那次从医院出来以后，似乎对生命也看得通透泰然了。他神情大大方方地让我去一家公墓，给他和我妈预购墓地。我照办了。

有天，我爸还摩挲着找出一张照片说，这个，今后用作我的遗像。我妈正在旁边缝补一件旧衣裳，她怔了怔，缓缓站起身，扑过去一把搂住我爸：“老头子，你也太不讲良心了，你丢下我，狠心啊！”

我爸搂住我妈，带着歉意说：“我跟你不过是开个玩笑嘛。”我妈哭出了声：“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在一旁，转过身，面对着爸妈家斑驳的老墙，眼泪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