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痴迷建设『地下长城』钱七虎

文/ 宗和

20世纪70年代初，戈壁深处的一声巨响，荒漠升起一片蘑菇云……当人们欢呼庆贺之时，一群身着防护服的科研人员迅速冲进了核爆中心勘察爆炸现场，钱七虎便是其中一员。他进行的核弹爆炸防护工程研究，开创了我国核生化防护工程这一崭新学科。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矛必有盾。”那个年代，我国面临严峻核威胁环境。在钱七虎看来，如果说核弹是对付敌对军事力量的锐利的“矛”，那么防护工程则是一面坚固的“盾”。

“防护工程是我们国家的地下钢铁长城，‘矛’升级了，我们的‘盾’就要及时升级。”从那时起，为国设计打不烂、炸不毁的“钢城坚盾”成了他一生未曾动摇的目标。

六十载如一日工作，年过8旬的钱七虎依然战斗在一线，最终他站上2018年度国家科学技术最高领奖台。在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奖金由500万上调到800万后，他主动将获奖的800万全部捐赠，用于昆山助学基金，资助品学兼优的困难学子。

他说奉献是军人的本职，科技强军是军队科学家的使命。“作为工程院院士，我要把所学的知识、掌握的技术，无条件地贡献给国家的民生工程，具体来讲，就是对建设方案中的重难点问题提出建议和对策。”

1937年10月，淞沪会战正紧张进行，不久上海沦陷，紧接着江苏昆山也受到影响，人们在战乱中流离失所。在江南水乡的一条乌篷船上，钱七虎的母亲正值生产之际，就在逃难途中，钱家七子“钱七虎”出世。

童年时期的钱七虎居无定所、漂泊流浪，饱受战乱带来的苦难和伤痛。7岁那年，父亲不幸病逝，全家仅靠母亲一个人摆小摊维持生计，当时社会之动荡、生活之艰难让他至今仍历历在目、不堪回首。

解放后，在党的亲切关怀和政府助学金的支持下，钱七虎在著名的上海中学读完了高中。中学期间，他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勤奋刻苦、孜孜以求，成绩优异，6门功课4门100分。

1954年，钱七虎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重大转折。作为上海中学的高材生，可以选派赴前苏联学习深造，而且他是主要人选之一。正当他踌躇满志、充满期待之时，传来这样一则消息：国家急需军事人才，新成立不久的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计划招收一批优秀高中毕业生。钱七虎作为学校的尖子生，被视为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一边是留学深造的机遇，一边是从军报国的召唤，钱七虎不假思索，毅然选择了后者。1954年8月，钱七虎如愿迈进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校门，成为哈军工组建后招收的第三期学员。

刚入学时，哈军工设置有空军、炮兵、海军、装甲兵、工程兵等5个工程系，学员大多都选择了前4个专业，而他却服从组织安排，选择了工程兵工程系。他说：“我生在乡下，对土、木更为熟悉亲近，只要能为国防建设作出贡献，学什么不重要，学好了、有作为最重要。”从此，开始了他与防护工程的不解之缘。

在校6年，他只回过一次家，其余时间专注学业。之后留学归国，他带回的不是异国风光，而是骄傲的科学成果。

20世纪70年代，钱七虎受命担负空军飞机洞库门设计。然而那时最先进的计算设备是晶体管计算机，单位无此设备，人员从未涉猎，整个团队一筹莫展。

为了重新开启飞机防护门，钱七虎决定自学计算机。那时，他整天泡在图书馆里，笔记本上写满了笔记。几天后，他终于惊呼：“可以上机了！”

钱七虎不仅参透“天书”般的操作手册，还编写了系统计算程序，为此，团队成员无不感到震惊，几乎要惊掉下巴。

“矛”与“盾”在对抗中不断升级。随着侦察手段的不断更新，高技术武器与精确制导武器的相继涌现，防护工程常常“藏不了、抗不住”，为了应对挑战，钱七虎带领团队开展抗深钻地武器防护的系统研究，并创造性地提出了建设深地下防护工程的总体构想。

前后两年时间，历经数十次实验失败，钱七虎带领团队反复调整思路、修改设计，最终成功设计出当时国内跨度最大、抗力最高的飞机洞库防护门。钱七虎因此荣获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重大科技成果奖，这是业界给予他的认可与尊重。

经过10多年的研究，他和团队构建了破碎区受限内摩擦模型，研究了地冲击诱发工程性地震的不可逆运动等规律，为抗钻地核武器防护工程的设计与建设提供了理论依据，为我国战略工程安全装上“金钟罩”。

1992年，珠海需要扩建一座大型机场，然而，雄踞三灶岛南端的炮台山，成为横亘在机场扩建工地上的一道屏障，于是，当地政府决定，炸掉炮台山。

消息一经传出，咨询者、洽谈者纷至沓来。然而，爆破总量1085万立方米，要求一次性爆破成功，数万支雷管不能有哑炮，一半的土石方要求定向抛入大海，一半的土石方必须松动破碎，而且要确保1000米内的两处村庄安全。面对如此巨大、如此复杂的工程，许多人都犹豫了、退缩了。

“是挑战，更是机遇！”时任原工程兵学院院长的钱七虎立即请缨，并立下军令状。此后，他带领团队七下珠海，现场勘察，反复试验，连续奋战，最终提交并审定了爆破方案。

12月28日，珠海三灶岛。随着现场总指挥的一声令下，1.2万吨炸药和数万支雷管，在程控起爆器的精确控制下逐一起爆，其爆炸当量相当于二战时期美国投放广岛原子弹的60%。

炮台山在阵阵轰鸣声中，刹那间被切成三段，山体飞向天空，抛入大海，如天女散花，似蛟龙入海，蔚为壮观，远处的两处村庄却纹丝不动，安然无恙。

这一工程在我国爆破领域引起轰动，被媒体誉为“亚洲第一爆”。时至今日，这一爆仍保持着世界最大直列条形装药工程爆破当量的爆破纪录。

2002年，钱七虎提出要在长江修建越江隧道的建议，两年后国家采纳批准。

南京长江隧道是当时地质条件最复杂、技术难题最多、施工风险最大的工程，被称为“万里长江第一隧”。为此，他力排众议，建议采取盾构机开掘隧道，运用直径近15米、近5层楼高、长130米的盾构机，在长江河床底下，开凿南京长江隧道，在世界上尚属首次。

攻关这个项目，犹如在刀尖上行走，大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反复试验，慎而又慎。钱七虎甚至放出狠话，如若失败，宁可人沉江底！因为，重达4000吨的盾构机，一旦开掘，只能进不能退。

2008年8月，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当盾构机掘进到第659环时，因刀具磨损严重，导致盘辐侧边受损，突然停止了工作，这个庞然大物静静地躺在江底。

盾构机罢工，隧道施工搁浅。一夜之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甚至传出长江隧道要成“烂尾工程”。

“工程决不能报废，更不会成为‘烂尾’！”钱七虎当即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公众通报情况，并再次立下军令状。随后，他组织团队突击攻关，并请国内厂家对刀具进行改良，不仅大幅提高了刀具的性能，而且将此前平均掘进20米的极限提升为200米。不久，几近瘫痪的盾构机，再次运转，重新掘进。

2010年5月28日，南京长江隧道全线通车运营。但钱老并没有满足于此，他将科研的触角伸向了星辰大海，被誉为“工程界珠峰”的港珠澳大桥，也熔铸了他的一份智慧。

海底管道对接是工程施工中的难题，要在海底挖30米深的沟不容易，由于海水冲刷，边挖边淤，在深槽里面由于洋流作用，导致管道的对接十分困难。为解决这一难题，工程项目组找到了钱七虎。

“6000多吨的V字形接头沉放时摆动不能太大，如计算不精确，容易把已经铺好的沉管撞坏。”钱七虎综合考虑洋流、浪涌、沉降等各方面因素，提出合理化建议。

在钱七虎的建议下，V字形接头沉放工程精确采用流体力学方法计算摆幅，采用钢索控制摆动幅度的方法实施，最终接头沉放成功。

作为多个国家重大工程的专家组成员，钱老在雄安新城、南水北调、西气东输、能源地下储备、核废物深地质处置、地下施工盾构机国产化等方面提出了许多切实可行的决策建议，并多次赴现场提出关键性难题的解决方案，同时，他还组织编制了全国20多个重点设防城市的地下空间规划。

钱七虎一生献身科学，他把自己置于时代浪潮之中，科学巅峰之上，却不曾为自己谋求丝毫名利。为了科学事业，他与妻子分居两地16载；为了发展国民教育，他昼夜不息为清华大学编写教材。他将精力给了事业与国家，却没时间辅导自己儿子的功课，他为此愧疚了一辈子。

他从不争名利，在钱七虎参与的所有项目里，他一律署以技术顾问的身份，不当项目组长，所有报奖，一律不排名。他更反对学生代课，坚持亲自教诲培育年轻一代。

数十年来，他不仅创建了我国防护工程学科，更培养上百位科研人才。他先后指导50余名博士研究生，40余名博士后，帮带国家级科技人才10余名。

他说：“没有强大的国防，没有强大的人民军队，就没有人民安宁幸福的生活，就不会有和平的机遇和环境。这是我的事业所在，也是我的幸福所在。唯有献身党的事业，方能报答党的恩情。”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被中国知识分子奉为终极追求，今天，用来形容钱老，他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