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革新
大巴载着一班人,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车窗外,地如圆盘,绿分五色,被线条切割成一块块几何图案,向后旋转,旋转。
2018年8月20日的北方,遍地庄稼已接近成熟,静静等待着轰轰烈烈的开镰收割。此时的水稻还绿,绿中带黄的是玉米,更青翠的是大豆。配搭阡陌上深绿远树,和庄稼中偶尔露出的稀稀落落的村庄,稍有起伏的宽阔土地,立即变得立体,蓬勃生机,直逼眼前。
车上的文友,顾不及介绍,交谈,举起手机,拍拍拍,只有坐在最后排的两个老友在聊天。
一个说,这哪里是我们南方人见过的土地呀!难怪北方作家的作品气势磅礴,那胸襟,那眼界,都是被这大片土地潜移默化的吧。
一个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北大荒?
公路旁偶尔闪过两三间单层矮房,用木栅栏围起院子,家门口总会有闲着的拖拉机,或者斜支着的摩托车,墙脚堆放着劈好的木柴,窗台种几盆花草,这是典型的北方农村。木栅栏外,是一条通向田野的泥土路,该是下过一阵雨吧,泥路湿湿的,黏黏的,路面尽是脚印、蹄印和胶轮的深深印辙。被绿色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土地,在地头田角边缘,露出了真面目——黑黝黝的,膨松如蛋糕的土地。哦,黑土地。
坐在最后排的两个老友还在聊天。
一个说,现在除了苦行僧式的驴友,谁还不是车游一族,到此一拍是行程全部。
一个说,这可是书本中的白山黑水间的靺鞨地界,来到此地,即使用脚踩一踩,用手摸一摸,用鼻子闻一闻,都难说有切身体验喽。
聊天变得没劲,他把脸朝向车窗外,咀嚼起埋在内心深处的三个字——北大荒。
他梦呓般自言自语,北大荒。北大荒。
那时,他父亲在一个小学当辅导会会计,掌管着全区各小学教师的工资。母亲在另一个镇上小学当副校长。他们经常要被拉上批斗会场的台上,毫无尊严地当作别人发泄的靶子。1969年,二姐得去插队落户,支援邊疆。送别的日子到了。想送别亦难。不让送。母亲、二姐、小弟三人上车。这是老解放牌大客车,长鼻子车头在前,身后拉着一个大车厢,咣当咣当,在碎石公路上走走停停,一路尘土飞扬。好不容易过了一条大木桥,是一个三岔路口。母亲、小弟却得下车了,他们不能再送二姐去集中出发的县城了。他们得在这里下车,在江的这岸,向相反的方向,转乘另一班客车,去往山区深处,母亲任教的那个学校。车门将要关上时,三人来不及说些什么,也无话可说。二姐与小弟对视的瞬间,让小弟刻骨铭心。十岁的小弟知道,十九岁的二姐即将去往那遥远的北大荒。后来听偷偷溜到现场的大姐说,出发那天,在县城的广场,几辆载着知识青年的客车,被人山人海团团围住,手牵着手不放,哭声一片,演绎着一场生离死别。
从此,在十岁小弟心底,石碑一样刻下了“北大荒”。
令人高兴的事,还是有的,一年多过后的春节,二姐有机会回家探亲。
二姐这次回家,花最多的时间,就是不停地给小弟讲述她的东北故事——
刚到东北农村,环境、生活习惯都改变了,看到的是一片田野小草房。吃的是苞米、高粱,住的是茅草泥房,这时我不由得想起家乡的水泥马路,电灯楼房。特别是小咬、蚊子实在讨厌,山村的秋末,小咬叮疙疙生,蚊子咬痒难熬。一大群一大群的蚊子小咬围着我,一干活儿直往头上、脸上、脖子里乱钻。黄昏时更多,奇怪的是怎么打也打不走,包上围巾还不顶事。每到晚上,脸上、脖子上红一块紫一块,一阵阵痛加钻心的痒,镜子一照,大姑娘如哈哈镜前照相——全变了。
初冬,北国大地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霜降,冷风飕飕,寒气逼人。在地里剥苞米冻得人直打哆嗦。剥苞米这活儿,看起来挺轻松,但时间一长,又冷又累,几天过去了,我的手被苞米刮了血口子,脚也冻肿了,手指甲都裂了缝,痛得我直滴眼泪。我咬着牙,忍着痛,不休工,不缺勤,早去晚归,坚持着干下去。贫下中农夸奖我,说我心里有一团火,能抗严寒化冰雪。我想,不是火,是红太阳。
由于太冷,原来担任做饭的同学撂了挑子,我接过了重担。隆冬,天气滴水成冰,大雪封门。早晨,为了做饭我总是起得很早,做完饭后,刨去门前的冰,扫净门前的雪,然后炕粮,磨面,捡柴打水。炕粮,我要背上百斤的袋子踩冰踏雪,走东家串西家。打水,一天要挑四五担。风刺得脸如刀割,一担水好像好几百斤,一不小心就摔跤,水洒一地。
次年四月初,冰雪还没全部消融,在一次民兵实战训练中,一个劲地走了几十里地。正要经过一个积水有结冰的大草甸子,连长发布了命令——压住敌人,占领前面山头。当时我已又渴又累,但听到命令马上前进,走在前边的我,一看草甸子还结着冰,若冲过去,鞋、裤子都要湿了,不冲后边民兵跟了上来,我犹豫了一下。训练就是战斗,冲过去就是胜利。这时,我全身热血沸腾,冲啊,我呼喊着带头跳入草甸子,跳在冰里水里,我飞快地跑着,顾不了一切。战斗结束一看,我的脚和腿全结上冰,和棉裤、棉鞋冻在一起,下肢麻木了。
这是那几天断断续续听到的故事片断。
小弟更感兴趣的还有,小弟说,下次回家,给我带匹小马驹行吗?
二姐说,行啊。可是我得坐三天三夜火车、汽车才能到家,小马在车上吃啥呢?
倒是二姐给家里带来的一小布袋大豆,让小弟新奇不已。这东北大豆比家乡的大豆大得多,一粒粒猪腰子形状,皮色黄里透红,煮熟吃在嘴里,又香又糯。小弟把东北大豆倒进一个瓷缸,可以经常用来解馋。
这是小弟真正尝到的来自东北的味道。吃完后,能啪啪放出响屁的东北大豆的味道,成了他舌尖上的特殊记忆。
小弟也把一个牵挂,留给了二姐。邻居家有个竹器店,小弟学着师傅的样子,亲手做了一个晾衣架。两段竹片,中间钻孔,用铁丝穿起,弯个勾,并拢“一”字,分开“十”字。再在竹片四端挂上四个夹子。夹子也是用两小片竹片做成,下端做成齿状,套个塑料圆圈,往上捋,打开。往下捋,咬住。这个并不精致的晾衣架,小弟送给了二姐。这个晾衣架从南方到了东北,辗转两万多里,穿越四十多年,又从东北回到了南方。已在大城市工作生活的二姐几经搬家,在她将要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衣架还不可思议地挂在她新家的阳台上。二姐的儿子不解,二姐说,这是我懂事的十二岁的小弟,也就是你的舅舅亲手给我做的,还能丢呀!
大巴还在一路狂奔。放眼望去,这北大荒庄稼地里,不时有一个十九岁二姐的青春影子在晃。阳光下,这身影闪着光,在晃。
该到停车吃饭的时候了,车子停在了一条只有十几座平房靠两边排列的街道边。
屋前,有妇女在晾晒蘑菇,他走过去看看。屋内怎么摆设,他伸头去瞧瞧。路上,不时有拖拉机驶过,那大车头两边,大轮胎上方,坐满头裹花花绿绿头巾的妇女。正值采摘旺季,她们是去林子里采蘑菇的。也有满载而归的几个妇女,带着笑声,在路边卸下一袋袋收获。他也赶快凑过去,看看。看着这些东北女人,又让他看见了十九岁二姐青春的身影。
果然吃到了真正的一顿东北饭,大米饭、玉米、土豆、蘑菇。最难忘的是蘑菇,其味香鲜无比,与少年时他尝过的东北大豆,遥相呼应。
可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巧合,在南方江边的一座陵园,二姐墓地的朝向,不是向着更南方自己的家乡,而偏偏朝向了献出青春的东北。
他踩着东北的黑土地,独自一个人默默祈祷。他用无声,对二姐十九岁青春做永远的祭奠。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