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薇译
偏偏在今天,公共汽车晚点了,可能无法在五点半贝利琴行关门前赶到了,还是改为步行吧。踏在雨水浸泡的水泥地面上,每一步似乎都在对他进行嘲笑,如同一个缓慢摆动的大怀表——踢踏,嘀嗒;踢踏,嘀嗒;踢踏,嘀嗒。他愿意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来换取短短的几分钟。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每一个熟悉的路标——5:05,越南老妇人和她的花店;5:07,卡斯克夫人牵着失聪的贵宾犬托尼在溜达;5:08,亚伯拉罕和穆罕默德在咖啡馆边喝咖啡边争论政治;5:10,爵士三重奏在老弗里蒙特酒店地下室排练。最后在5:15,终于赶到了,仿佛一个闪耀的灯塔,冲破了他心中焦虑的迷雾,冲破了贝利琴行的平板玻璃橱窗,上面折射着他身后层层叠叠的橙色和深蓝色暮光。
然而,它还在等着吗?万一有人捷足先登,像他一样爱上它怎么办?虽然几周前它就到了这里,但当他第一眼看见它那迷人的曲线,在灵魂深处,他知道他们注定要在一起。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它的黑白轮廓总是出现在他的梦中,就像《卡萨布兰卡》里的某些场景。
他颤抖着跨过门槛,屏住呼吸,将视线投向他的珍宝。令他惊恐的是,它不见了。之前它一直在那里,像个神龛似的待在角落里,在画着蓝色和金色天使的彩色玻璃窗户下面,那是他的吉兆。当他走向柜台,询问是哪个该死的偷了他的宝贝,他一眼瞥见了它,神情凄凉地待在一个它不熟悉的地方,紧挨着男盥洗室。
他虔诚地走近它,用墨迹斑斑的双手抚摸着光滑的琴盖,当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琴键时,几乎变得颤抖起来。他坐在琴凳上,试了试踏板。
突然间,小本顿·贝利像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他身旁,“我们今天做什么,金先生?”
“你把它挪了位置。”
“我们整理了一下库存,为一批新货腾出地方。但它还在这里,像往常一样等待着。我还担心您今天来不了了。您很喜欢这架琴,对吗?”
“雅马哈不是很好。不过,这个小斯坦威……”他的声音低下来,激动得有些哽咽。“贝利先生,我想,我决定买下它了。”
贝利的小眼睛圆睁,尖鼻子和下巴张开着,金先生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像鳕鱼。他仔细地数出一沓百元钞票,“这些够订金吗?”
贝利高兴得眉开眼笑,“这是很大一笔订金,我以为您太太——”
“她会慢慢接受。”
他知道她会是怎样的反应。中国龙般愤怒的眼睛,每个毛孔都散发着不满,双手叉腰,他发誓终有一天那双手会永久地固定在那里,就像被强力胶粘住。长期的愤怒情绪使她的脸满是皱纹,这一切皆来自她确信他正驶向永恒之火和地狱诅咒。
在他的钱包里保存着她的一张他们约会时期的照片,一个有着褐色头发、笑意盈盈的蓝眼睛美女,带着古灵精怪的幽默感。他时不时地看看它提醒自己,这个整日困扰自己的恶魔曾经拥有过人类的形态。
在回家的路上,他感觉像在跳舞。让她们嘲笑吧,说他多么愚蠢。他知道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希望他拥有这架钢琴,任何人都不应违抗神的意图。
他8岁的时候,想要一架钢琴,或者至少是一节钢琴课,但遭到了父亲的拒绝。他说“音乐属于娘娘腔男人”,并且强迫儿子踢足球,而他是那么讨厌足球。至今,他仍然可以体会到那脆弱的幼小心灵的怨恨,直到成年后,这些酸楚的回忆一直吞噬着他的自信。即便是现在,当他渴望感受指尖下象牙和乌木琴键的绝妙感觉时,仍想象父亲严厉的训斥从头顶上的云层倾泻而下。
非难,失望,幻灭,他称之为三个女儿,是他悲惨生活的果实。他的两个肉身女儿,瑞秋和蕾妮,则是她们母亲的创造物,仿佛是从充满粪肥(由母亲贴心提供)的土壤里长出的两棵柠檬树。
当他爬上公寓的三段楼梯时,三个女魔头(妻子和两个女儿)正等在那里。他曾经希望当他把女儿嫁出去时,她们会搬走,与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开始新的生活。她们的确搬走了,在半英里外的地方。他暗自揣测,她们花这么多时间与他以及她们的母亲在一起,是否是受到恼火的丈夫们的鼓励,希望给他们自己一些喘息的机会。
瑞秋和蕾妮与她们的母亲分享一切,包括嘲笑他梦想拥有一架钢琴。怀着喜悦的心情,他跨进家门告诉她们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付了买钢琴的订金。”
一阵沉默,周围的温度似乎下降了十度。瑞秋先开了腔:“你在开玩笑,对吗?”他摇摇头,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拿起《泰晤士报》。
接下来是蕾妮,“哦,爸爸,你不可能是认真的,你根本不会弹钢琴。”
“我可以学。”体育版面需要改进,他想,只要他们不把他喜爱的赛马栏目去掉就成。写作风格不似从前,至少是非足球部分。他从来不看足球赛的比分。
轮到他妻子发话了。“我们已经谈过几百次了,我们负担不起。”
“我存了一些钱。”
“你是想告诉我,你把我们的积蓄浪费在一个微不足道的钢琴上?”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建立了一个钢琴基金,每年往里面存一些钱。我把这些钱放在一个户头里,挣了一些利息,钱不是很多,但够用了。其中,包括高中时期在卡尔杂货店打工的薪水,零零散散的圣诞节红包,卖掉那辆生锈的旧雪佛兰汽车的收益,以及一些零钱。他们下周交货。”
她们突然一起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把它放在哪儿?” (妻子)
“你知道,你最近有点老糊涂了。” (瑞秋)
“你会打扰邻居。你会成为周围邻居的笑柄。”(蕾妮)
“你太老了,学不了钢琴。”
“你太老了,学不了钢琴。” 这是压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放下报纸,把身子挺得笔直,圣海伦火山似的一股力量从他的血管里喷发出来。
他没有大喊大叫,他的声音近乎耳语,但它传遍了房间里布满蛛网的每个阴暗角落,“五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听别人告诉我如何经营我的生活。你的目标太高了,他们说。你不够聪明,当不了律师,他们说。你需要安定下来,成家立室,他们说。我做了别人期望我做的一切。我是一个诚实的人,一直努力工作,供养你们三人。”
这只是他刚刚打开了话匣子,他的肺部一张一弛,犹如圣保罗教堂的轨杆管风琴,“每个人的生命中都要经历这样的时刻,他要与狼一起奔跑,与鹰一起飞翔。”他的妻子会说,这些话都是陈词滥调,也许还会说得更难听,但他不在乎。他停顿了一下,手指像指挥棒似的猛地戳向空中,“钢琴就放在电视机的那个角落,如果有人不喜欢,可以离开。我付房租,我提供食物,我不想听到争吵。”
他重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继续读报,身后一阵嘀咕声,然后门轻轻地关上了。他的妻子坐在沙發上,从篮子里拿出她正在织的毛衣。屋内唯一的声音是毛线针的咔嗒声。
他站起来,打开收音机,很高兴地听到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又是一个好兆头。胜利在他的生活中极为罕见,但他觉得琴行橱窗里的天使守护着他。钢琴放在那个角落会很合适,仿佛肯塔基赛马会上一匹夺冠的黑色纯种马。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