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酒是断肠草,也是忘魂汤。这话古人说得确实不错,其实,还有一句也说得实在,那就是酒壮英雄胆,而我却说,“铜锣哥,今天非比往常,我俩再走一个?”
铜锣哥果然就英雄起来,“走就走,谁怕谁呀!”他答话的语速很快很豪情。
那一年正月初六,是黄铜锣过55岁生日,我俩不知不觉便已经把酒饮成了酽浓的夜色。餐桌上第二瓶二锅头又下去一半了,铜锣哥也明显有了醉意,却仍然把酒杯高高举着,打了声嗝儿,便很不逻辑地发出了一句无厘头的感叹:“光里呀,我說时间这东西,其实不过只是个概念,你说它快就快,你说它慢也慢,这是我50岁后才悟出来的一点点人生心得。”说着又是一声酒嗝儿,一脸苦相地向我望过来。我当时就坐在黄铜锣对面,也把酒杯齐眉举着,“来,那我先走!”
两人你一来我一去,又走了数巡,眼看着酒瓶就只剩下空气了。
这些天来,我一直都沉浸在浓醇的年味中,但每晚回到宾馆后,却还是没敢忘记读几页《红楼梦》。我这是在补课,因为有一位老编辑曾经直言不讳地说过我:“亏你还混了个一级作家,连老祖宗留下的《红楼梦》都没有好生读过。”
今夜,酒到酣畅处,一句“赏心乐事谁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便溜到了嘴边,哦,对了,还有一句“一只空了的酒瓶迎风而歌”也……但没想到铜锣哥却先我发出了一番有关时间的感叹来,也就戛然止住了我自己的抒发,抬眼等铜锣哥继续往下说。我心里一直觉得,我这当作家的形象思维还不如学逻辑的铜锣哥。
只听得又是“叮咚”一声响,铜锣哥再次把酒杯碰了过来。
“就拿我黄铜锣本人来说吧,这五十多年走过来,有时觉得,也就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过去了,而有不顺心时又像是翻过了99座山,涉过了99道水,还有时甚至感觉像是穿过了一个黑咕隆咚的世纪!”他这一串“有时”说过后,忽然记起已碰过的酒杯仍然举着,便把杯子往嘴边一靠,脖子一仰,就又倒了进去。
“黄太爷,慢点,你慢点喝。”我一不小心,又改口叫铜锣哥黄太爷了。
不过,这也难怪,黄太爷这个响亮的名号是我当年还在资滨县工作时就叫得顺溜的。我虽然一个劲叫黄太爷慢点喝,却把自己杯中的酒也“嗞溜”一声倒进了肚子,再说话时舌头就有些打起转来,“舍……舍命陪君子,我……我今天就是醉……醉了,也是醉……醉倒在我铜锣哥家里。”我本来就是个不缺少豪气的人。
四方餐桌旁只有我俩,更准确地说,是铜锣哥整个家里也就只有我们俩。
桌中间的火锅炖的是腊牛肉,生铁炉里的木炭火这会儿也越燃越旺,热气弥散着,浓烈的八角茴香味道很是呛人,彼此的面目便显得有些像雾里看花似的模糊,火锅边还配有三碟凉菜,一碟是油炸花生米,一碟是酱萝卜干,还有一碟是豆腐皮,这些都是由楼下的家常菜馆做好了送上来的。黄太爷平时很少在家里做饭吃,除了那些推不掉或者根本就不能推的公务应酬外,他从不去参加任何私人宴请,就在机关食堂里用餐。因此也就少不了有方方面面的议论,有人说他黄铜锣官越当越大,性格却越来越孤傲,甚至还有人说他根本就是个假正经。黄太爷倒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即便是听到了也从不把这类话当一回事。他还说,只要你是个俗人,就免不了会有人说闲话,我黄铜锣身正不怕影子斜,由他去吧!
他总能够把人们对自己的说三道四当成是耳旁风,一吹就走。这当然不能说他就没有心结,黄铜锣虽然是资滨县堂而皇之的几任县太爷,能够在一个有着九十多万人口的山区大县呼风唤雨,甚至还可以说是干得风生水起,并且又一直严于自律,但自己的家庭生活却一塌糊涂,一团稀糟,似有满腹愁肠无处倾诉。
“我……我说光……光里……你铜锣哥……哥我这……这也算得是……是个家么?”当他听我说就是醉了,也是醉倒在铜锣哥家里时,黄太爷心便一揪,忽一脸凄凉说:“老……老婆……孩……孩子热……热炕头……才……才像个家呀!”但他又毕竟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稍停了片刻后,似乎还悟出了另外的一层意思,便缓和了口气,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嘟囔着道,“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一个连自己小家都没治理好的人,怕还真是不能再当这个县长了。”黄铜锣在读大学时,曾一度钻研过被淘汰了的逻辑学,在他看来,凡事只有先讲逻辑,才能再讲天下秩序。他觉得按照逻辑思考确实应该是这个道理。
我听了后心头一酸,本来也想提醒他说,“我的黄太爷,现实生活中哪还有什么逻辑可言呐!”但是出口却说道:“事……事情都只能顾一头的,你……你丢的是芝麻,捡……捡的是西瓜!”我一时也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眼前这个男人。
“嗯……嗯,你……你这么一说……我……我看也……也蛮合逻辑的。”黄太爷的情绪刚刚趋于平静,但一杯白酒下去,心又躁动起来,吐词也就更加结巴了,他又接着说:“跟……跟你老弟说也……不怕你笑话,你嫂子即便是……是对我个……个人千不好万不好,那……那都是无所谓的,你也应该晓得,我们黄家……几代都是一脉……一脉单传,而到了我……我这一代却……”说到这,他的声音已然有些哽咽,便忙把头别一边说:“却……却没能……没能给我娘……我娘得一个……得一个孙儿,百年之后……我……我怎么好去见她……她老人家啊!”居然又是一声酒嗝儿打得山响,房间里的空气,也便明显地有了龌龊气味。
“这……这话……不能乱……乱讲……黄……黄太……太爷……你这……这属于家……家族隐私……”望着眼前这位一直令我极为钦佩的兄长,我摇着头善意地提醒他说,“计……计划生育是……是基……基本国策,时……时……时代不同了,男女都……都一样……都一样啊!”我知道铜锣哥心里苦,但万万也没想到会有这么苦。人在仕途,表面上看似风光,但真正能倾心相诉的又有几人?
那是我与铜锣哥人生中不可多得的一个晚上,两个大男人都喝醉了,并且又绝对是酒醉心里明。我是专程从省城赶回老家来过春节的,入住在县城的茶马驿馆。老家白驹村已经没有什么至亲的人了,一栋四楹三进的木屋早就空寂在村口临近滨江的一座山坳里,漏着太阳也漏着风雨,檐条和横枕以及廊柱、板壁上还长出了各种颜色的木耳,似乎是在倾听着过往岁月中的只言片语。每年清明节前,我都要偕妻带子女回一趟老家,去给祖人扫墓,也会顺便在老屋的檐前站一站,因为这里毕竟还保留有先人的某种气息和我童年的身影,也还会去看一看八十多岁的堂叔。而春节回来,主要是陪老婆给舅子或姨妹家拜年,我自己也正好可以顺便看看早年在县城工作时的老同事和老朋友。几乎每年都是这样,只要正月初六这天没有要事急着赶回省城,我必定要去陪黄太爷一起过生日。
我高一脚低一脚晃晃荡荡着回了宾馆,黄铜锣却独自蜷缩在自家的沙发里。
二
那一晚,老天爷似乎是在有意识地酝酿着一场倒春寒,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小城的阑珊灯火在夜色里显得扑朔迷离,即便偶尔也会被几声爆竹骤然炸开出一群冲天火花,一瞬又归复了平静。黄铜锣家里也是静悄悄的,只有一台壁挂式空调发出的“嗞嗞”声,以及偶尔从空调水管的出口处渗出的几滴水漏声。
其时,和衣躺在客厅沙发里的黄铜锣似睡非睡正想着心事。这些年他在工作上确实从未有过含糊,年年是市里甚至省里的先进,资滨县经济社会发展也连续五年排名在全市第一位。他这么想,当然并不是自我膨胀,也非自吹自擂,而只想证明自己是不是真如时作家酒后所说的“丢的是芝麻,捡的是西瓜”,但动不动就喜欢用逻辑思维来界定客观事物的他,又似乎觉得这样的考量并不到位。
黄铜锣就是个出了名的工作狂,即便是喝醉酒后,他也只稍稍分心想了一下有关逻辑上的事,心思立马又回到了手头的几件大事上来:第一件是几个老山界穷乡如何能够真正脱贫致富,方案已由市发改委报到省里去了,而且省里去年就曾经给予过支持,只要纳入了国家对贫困山区的扶贫计划,他就打算亲自带领有关局去搞一次现场办公。他自己已经去调研过多次了,对老山界人民的生活条件,尤其是对孩子们的学习环境,十分揪心。他是想要带上那些成天只待在机关里的局长们,去亲身体验一把出门就是山的乡镇长们的真实生活和工作状态,让他们与工作在第一线的同志面对面把一些相关问题钉对钉、铆对铆一揽子拍板解决。人家来县城一趟不容易,拜了东家拜西家,找了张局长还要找李局长。扶贫如救火,山区的群众等不起呀!第二件就是县城要向南区发展,迫在眉睫是要修一座滨江大桥。这事虽然在常委会上提出后有人说他太冒进,有搞政绩工程之嫌,但城镇人口剧增,老城区根本就无法再拓展了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前几年还在湘中市市长任上的仲华同志来资滨县搞调研时,听了黄铜锣打算要开发南区新城的汇报后,曾激动不已并且还鼓励他说:“这是城镇化发展的一步好棋呀,铜锣!”可如今一晃几年又过去了,这事却还一直悬着,一切只能先以保民生为根本。现在眼看着政府班子就要换届了,全县经济社会发展的基础也得到了逐步夯实,若是自己还能够继续任一届县长,即便是砸锅卖铁,哪怕是厚着脸皮去招商引资,也一定要把这个关乎城镇化建设的龙头工程搞起来。俗话说得好,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办法总比困难多。关键是领导班子作风要硬,思想要进一步解放再解放,那样才有可能真正地带领全县人民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用一句时髦话说,那才能真正做到让财富的源泉充分涌流,使全县人民的热情和积极性竞相迸发。但是話又说回来,这些事真要一件一件抓落实,非得脱一身皮不可!他这么想也并不是在打官腔,而是酒后大脑神经异常活跃的真实想法和当家人的内心盘算。
其实他同时也还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是去年底在市里参加经济工作会议时,市委组织部一位当副部长的老朋友曾跟他半开玩笑地吹风说,“你黄太爷怕也该考虑挪一挪位置了吧?”他当时也就只随便地回了人家一句,说,“在同一工作岗位上不是可以干两届的吗?市里要是想提拔我,那我就先领情了,我恋的不是这个位置,而是觉得有几件大事还没有为资滨人民办好,心放不下来。”还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硬是想着等换届后再度发力,一举完成扶贫与建桥的心愿。
“嚯,你黄太爷干了两届副的、一届正的莫非还没过瘾呀?”对方本来有什么话想要跟他说道的,但见他黄铜锣大大咧咧,也就只半含半露点了这么一截。
想到这一幕时,黄铜锣的心里便不禁一怔,他似乎像感觉到了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难道今天自己与时光里喝酒时的情绪之所以如此反常,究其深层次的缘由,莫非就是因为换届的事还一直悬着未定,心里不踏实?这不合逻辑呀!人其实始终是处在未知的途中,有时多想也只不过是空想而已,那就随缘吧。
黄铜锣忽然就哼起歌曲来了:“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也就哼了几句,不知不觉间逻辑已乱的黄太爷仰躺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
三
白驹村曾经有一首关于铜锣的民谣:铜锣一声惊蟊贼,蟊贼回头做好人;铜锣二声示火警,火灾远离白驹村;铜锣三声震天地,天地人心思太平。这首民谣我也会唱,是小时候奶奶教我唱的,奶奶还对我说过:照铜锣可以正衣冠……
但我此时要说的铜锣,却是从滨水江畔的白驹村走出去的这个男人,他这名字虽然看似土得掉渣,却能听得出响当当的金属声,而且还颇有些来历。他与名叫时光里的我同是白驹村人,我们是地地道道的老乡,只是比我年长几岁,是上世纪50年代农村大搞合作化时出生的。他家祖上几代都是雇农,土改的那一年他们家虽然也分得了一亩三分地,还分得了两间木屋,却没有分到耕地的牛,幸亏不久后又走上了合作化道路,耕牛可以统一使用,他父亲也就顺利地娶上了婆娘——是白驹村被镇压的地主家的一个女佣,十个月后,又为他喜得了一个白胖小子,中年得子的父亲喜得像发疯了似的,一纵身从神龛上取下祖传铜锣,“当当当”就使劲地敲了三声,还顺手给儿子捡了“铜锣”这个名字,于是便村头村尾一路狂喊狂呼,“我黄家有儿子了,我黄家有儿子了,我儿子就叫黄铜锣!”
我在年幼时,就常听奶奶说起过铜锣家的事,奶奶说,“铜锣他娘呀,那个爱熨帖噢!以前做佣人时还看不出端倪,嫁到黄家,尤其是当了母亲后,那硬是变着戏法检饰自己的儿子,就连给铜锣穿破了的衣服补个补丁,针脚也缝得细细密密,像是贴上去的。”奶奶还说,“他娘梳妆打扮时,就是用那柄光光亮亮的铜锣当镜子,小铜锣每天早上去学较,她娘也非得要他对着铜锣正过衣冠后才准出门。”奶奶上过私塾,说话文文绉绉的,如“照铜镜(锣)以正衣冠,响锣不用重捶”总是随口而出。长大后我才终于明白,奶奶之所以喜欢拿铜锣娘俩说事,既是在鞭策和警醒她自己,也是有意想让我以村里最有出息的男儿黄铜锣当榜样。
“石头缝里长良木,穷人家中出宰相。”这也是我奶奶的口头禅。
我奶奶與铜锣他娘的关系相处得特别近,两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黄铜锣的父亲本来就是个敲锣手,他是从他父亲手中接过那一柄铜锣的。
在新中国成立前的白驹村,敲铜锣是一份吃公家饭的专门职业,跟守渡船的如出一辙,一家人的口粮,是由村里廖姓大族的族长家提供。一族之长保一方平安,这是大户人家的担当。因为白驹村是傍近滨水的一条羊肠村,两三百户人家零零散散分布在羊肠两面的山坡下,敲铜锣的人其实就相当于小镇上的更夫,是专门在夜里出门巡逻守村的,无论阴晴雨雪从不间断。这是一般人眼中的下等职业,只有口饭吃,不可能发家,所以,他家几代都是单传,然而他爷爷的爷爷却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又很符合逻辑的话来:“打铜锣是为子孙积德,我黄家五代后必有栋梁出。”老黄家是白驹村里的一户杂姓,却能始终为拥有这份职业而深感自豪。
敲锣人从上村巡查到下村,约摸有五六里路远近,每夜里一手掌灯笼,一手执铜锣,来来回回得走六七趟。我年幼时曾听奶奶说,“敲锣守夜的人其实是最有担当精神的,是黑夜里醒着的魂魄。”这话就像一颗种子,始终在黄铜锣的心里焐着。也许只是凑巧,这一柄铜锣传到黄铜锣他父亲的手上正好是第四代。
我参加工作后,也曾偶尔听铜锣哥说起过他家的家史,他总是绘声绘色地说得头头是道:“你晓得么?若是遇上有外人摸黑进村,铜锣就会‘当地重响一下,然后又拖着长音一声提示,‘当心黄鼠狼上屋梁啊!那响亮的铜锣声和示警声,在羊肠般的白驹村里回荡很久。”我便脱口而出说:“这还不晓得?那一首关于铜锣的民谣,我三岁时就能背得出来的——铜锣一声惊蟊贼,蟊贼回头做好人;铜锣二声示火警,火灾远离白驹村;铜锣三声震天地,天地人心思太平。”黄铜锣听接过我的话说:“是啊,天地人心思太平!”他还说,“只是到了我父亲接手巡夜后,也就只有四五年的光景,白驹村就搞起了土改,廖老族长家被划成了地主,成了阶级敌人,而新社会后的支书和大队长却根本不信这一套,他们说,如今解放了,天亮了,来来往往的全都是阶级兄弟,还用再敲这破铜锣么?后来,我母亲干脆就把闲置的铜锣当作她自己梳妆打扮和为我正衣冠的铜镜用了。”
这些事我当然是知道的,心里不禁想起了奶奶所说,铜锣他娘对铜锣是情有独钟的,尽管没过几年她男人“得急症”死了,她却守着壁上的铜锣和膝下的铜锣儿子如守着男人的魂魄,硬是凭着她一个寡妇的能耐把一脉单传的儿子给拉扯大。其实,我后来还隐约听到过有关铜锣哥他父亲死因的另一个版本,这并不是听我奶奶说的,而是如一场人们躲之唯恐不及的瘟疫在暗地里蔓延流行——打铜锣的其实并不是死于什么急症,而是村里的食堂饭根本就吃不饱,有人不忍饥饿于五更天潜入粮仓行窃时,被巡惯了夜的黄铜锣他爹发现了,他那天夜里照例手执铜锣,却因为见到的人果然是阶级兄弟,就没敢敲铜锣喊捉贼,只是用手中铜锣砸了那人的脑袋,还砸出了“当”的一声闷响,他再举起铜锣砸过去时,那人却顺手捡起一根木方挡过来,铜锣又哑哑地“当”了一声,中间便砸出了一道破损的裂缝,于是搏斗升级,他是在与行窃者搏斗时身亡的。这件事按理还应该上报公社给死者追认为烈士,但当时我们白驹村是被公社树立起来的一面“移风易俗”的红旗,这荣誉得来多不容易呀!闹出这种丑闻还了得?便瞒了下来。
所幸黄铜锣果然应验了他祖上的预言,成为了白驹村自新中国成立后最有出息的第一人。他从村小学一路奔跑考上了大学,在学校入党,还当过学生会主席,毕业后做了一年多教师,再又调到了县委宣传部,在机关里从一般干部到宣传部副部长,历练了几年后就被直接安排到县教育局当了局长。我也没让奶奶失望,算是紧追铜锣哥村里有出息的第二个男儿,虽然没有上过几年学校,却凭着自学在省以上报刊发表了几篇文学作品,竟也被破格招工转干了。黄铜锣当上教育局长之后的第四年,我也被任命为改革开放后县委新创办的机关报第一任总编辑了。
在此之前,我还亲眼见证过铜锣哥家里那一柄铜锣的一桩难忘旧事。
那时,黄铜锣已经参加了工作,他母亲病危,吊着一口气不肯断,是好心的大队支书一个电话催他回家的。儿子“扑通”一声跪在母亲病榻前,久久无语。
那一天,我正好在他们家隔壁的公屋里跟生产队的男劳力们学习揉毛茶,见铜锣哥匆匆赶了回来,也便一溜烟儿尾随着他跟进了房中,我亲眼见到骨瘦如柴的老人硬是要从县二中赶回来的儿子把那一柄供在神龛上的铜锣取过来给她,先是用青筋暴露的手轻轻地抚摸过那一道开了坼的裂缝,像要极力抚平似的,再自己对着铜锣照了一遍,从容地理了理鬓边的几丝乱发,而后又郑重其事地把铜锣交到已是教师的儿子手中,喃喃地嘱咐:“这是我们黄家祖上的传家宝,你要用心护着,常对着它照一照。”铜锣娘还说:“你爹他……他……他死也没有给敲锣的人丢过脸。”儿子点着头,从娘的手中接过铜锣紧紧地搂在怀里,声音哽咽地说,“娘,您放心,儿子一定会记得您说的话。”说完,便泪如雨下。
老人满脸的皱纹里却顿时流淌着笑意,这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一旁怔怔地看到这情景的我,也被铜锣哥他娘俩的话感动得落下了眼泪,那时我已经开始学写新诗,当晚回到家中,就在稿纸上一气呵成写下了如下句子:铜锣是悬在中天的月亮/锣锤却握在人的手中/即便是哪一天出现了裂缝/也同样能驱走黑暗/赶走黄鼠狼/一朵一朵的白云拂过/把铜锣擦拭得亮亮堂堂/响锣不用重捶/望一眼可正衣冠/凝神谛听/便不会迷失方向。
但是在后来,当我又听到了另一个有关那一柄铜锣的传闻时,心里却为铜锣哥感到了深深的遗憾还有愤慨。那是他从县二中教师岗位上调县委宣传部的头一年,具体地说是他与地委雪副书记的女儿举行结婚仪式的那一天。婚礼的热闹自不必说,尽管黄铜锣那时还只是一名普通干事,而且他黄家也无什么直系亲属,但是他岳父毕竟在县里曾担任过一把手,如今又是地委分管组织人事的副书记,冲他来捧场的人自然不少,就连县里的四大头也来了。黄铜锣既要敬酒,又要送客,硬是折腾到半夜。然而,当一对新人由父母送进新房后,醉眼蒙眬的黄铜锣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把从老家请来的那一柄因年久没有擦拭过而显得黯淡无光的铜锣当宝贝一样,双手捧着在灯下左看右瞧,还找来一条崭新的毛巾擦了又擦,之后又恭恭敬敬地供在自己的书桌上时,两个人的战争便从此拉开了序幕——夫妻之间的矛盾,也就从这柄铜锣“哐啷”一声开始了。他俩虽说是自由恋爱,但是新娘子却对黄铜锣的家境并无多少了解。她曾经是资滨县最高行政长官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高傲得很呢,见黄铜锣把一柄不知做什么用途的破铜锣居然摆在了书案中间,顿时就无名火起,“什么破玩意儿呀!”她顺手就是一撂,铜锣“哐啷”几下便滚进了床底。当时岳父岳母在场,新郎官大气不敢出,赶紧就把两人的结婚照摆在了书桌上,此后很长时间,他都一直不敢去碰那一柄铜锣。
我也從来就没有跟他再提及过有关铜锣的事,即便他后来当上了黄太爷。
四
那一晚,我还记起了自己90年代初去教育局办公室拜访铜锣哥时的情景。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时光里今天却是小老乡见大老乡。”当年我履新县委机关报总编辑,亲自出马为刚创办的报纸以专题采访名义去县直单位搞征订和化缘时,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首站就选择了去已经在县教育局长任上干得风生水起的黄局长那里,这是我见了铜锣哥后,说的一句自以为煽情的话。
“嚯,时老弟啊!今天这是哪一阵风把你给吹来了?”我的话音还没有落下来,黄铜锣就笑得如弥勒佛似的接招说,“有那么严重吗?只怕你是两眼放绿光吧!”在县委宣传部就应付惯了新闻媒体的黄大局长心如烛照,便朗声说道:“既然你时老弟亲自上了门,只要是我能够帮上忙的,你时胡子的事,那就是我黄铜锣的事嘛!”当着我这位意气风发的小老乡的面,黄铜锣也就半点都不含糊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末了还补充一句说,“谁让我们是喝一口井水长大的兄弟呢!”
“哈哈,我铜锣哥果然是名不虚传,响锣不用重捶,掷地有声啊!”我确实被铜锣哥亲切而又热乎的话语所打动,忙拱手说:“有我心中的偶像铜锣哥这一句敲得山响的话,老弟我也就吃了颗定心丸了。”我虽然比黄局长小了七八岁,却一脸络腮胡茂盛如野草,连县委汪书记和黎县长都直呼三十多岁的我时胡子。
“我说时胡子,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去吧!我表的态是一定算数的,至于具体如何办理,我带你去跟办公室林主任对接就是了。”
黄局长年纪四十出头,却是个老资格了,我也看出了一点道道来,他这是既要把我的事情办好,自己又不用担责任,这就是历练,这才叫领导艺术。于是,我说话时就有意留了一手,“理解万岁呀!”我说:“能船过舵我就心满意足了。”
“来来来,”他说着便起了身,一挥手就领我往林主任的办公室走去。
县教育局是一栋独院,有四层,局领导班子并不在同一层,但办公室主任却与局长只隔了一间档案室,是在顶楼,两人还未走到办公室门口,黄铜锣就朗声先发话了,“小林呐!林主任,县委机关报是在你父亲等老领导们的提议下创办起来的,时总编又对我们教育局如此重视,他今天亲自过来给我们出题目了,你只怕也得答个八九不离十才行哦!”黄局长一脸和颜悦色,说起官话来滴水不漏。
林主任叫林莉,我当然是认识的,不到30岁,是资滨县最年轻的正股级女干部,大美人,她父亲是县人大的林主任。“您不是常说响锣不用重捶吗?有您这么一交代,我林莉的心里自然就有分寸了,肯定不会丢教育局的脸,更不会丢局长您的脸。”清脆如银铃的声音从局办公室里飘出来,笑脸也就迎到了门口,林主任真不愧是个女中豪杰,薄薄的嘴唇似风翻麻叶一般,把话答得满满当当。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嘛!我们教育局的林大管家、林主任肯定会让你时总编满意而归的。我还有些杂事赶着要去处理,谈妥后,你时老弟可要记得来找铜锣哥叙叙旧噢!”这话虽然是对着我说的,而实际上却是说给林主任听的。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此行的工作任务也就理当完成得十分顺利。办完正事后我又去了一趟黄局长办公室,也只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两人便海阔天空一顿闲扯,既回忆了一阵儿时旧事,也海聊了一通资滨当下的改革形势,但谁也没有涉及那一柄铜锣的旧事和新闻,说说笑笑中,小半天时间就这么溜走了。
黄局长心里有事,有些迟疑地站起了身来,说:“时老弟呀,中午我就不请你进馆子了,也不好意思邀你去我家里吃饭。”我发现他的脸上有了阴霾,“不瞒你说,我堂客什么都好,就是少了点人情味,还成天防着我像防火防盗一样,生怕我在外面偷野食。唉,你说这是哪跟哪呀——我黄铜锣好不容易从一只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未必还不晓得珍惜自己的羽毛?”说起家常事来,原本谈笑风生的黄铜锣便一脸无奈,“时胡子,还是你命好,找个平民女子做老婆,一天到晚把你当皇上伺候。”按说家丑不可外扬,他也只有在老乡面前吐吐苦水。送我至大院门口,铜锣哥说手头还有几个文件没有圈阅,更重要的是还有县领导批过条或打过招呼要调入城关镇当教师的名单等着最后拍板。他又转身回办公室去了。
五
时间已经是十一点钟了。黄局长的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桌上摊开着几份待阅的文件,他随便翻了几下,浏览个大概,签下个名字就推到了一边去,然后又极不情愿地从屉子里取出了一份教师名册和若干份领导批示,一声叹息,“唉!这真是一道又一道世纪难题啊——简直就是一堆无解的代数!”那一个个打印的铅字和上级领导龙飞凤舞的手书批示,出现在黄铜锣的眼前时居然还真像变成了一座座山冈或一条条河流似的,令他滋生出一种难以逾越的畏难情绪和疲惫之感。
他在县教育局长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四年,还差一年就要满届了,这在外人眼中,教育是县里最牛的油水局,“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最苦不能苦孩子,最穷不能穷教育!”有谁不羡慕呢?单位每年的支出占去了小半个县财政,这该是一个风光无限的好岗位呀!殊不知,无限风光在险峰,有苦难言呐!即便是在外人眼中聪明智慧的黄铜锣,每年在教师进城的问题上也不知要死去多少脑细胞。
他摇了摇头,下意识地从抽屉里掏出了一支香烟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却没有打火点上,他这是害怕会染上烟瘾,因为在家里连放个屁他也要赶紧躲到一边去,否则被有洁癖的妻子闻到有臭气又会河东狮吼了。说实话,依他黄铜锣的性格根本就不是个惧内的人,他从小就是白驹村的孩子王,不怕天,不怕地,只怕娘“当当当”敲响铜锣,而如今的所谓惧内,其实是怕内人的父亲。明眼人都会知道,他黄铜锣就是再有文凭有能力,说穿了是因为有一个在市委当副书记的老爷子暗中发力,仕途才如此畅达。大凡是人,都会有着软肋,尤其是在仕途上想要有所作为的人,这他妈的是什么逻辑呀!黄铜锣不禁在心里愤恨地骂出了声来。也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好像又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小黄啊,你也别怪我又要给你打预防针,人要学会珍惜眼前,得好好在这个岗位上先干满一届,要保持好家庭和谐,莫到了政府换届时又后院起火。”这就是黄铜锣前不久到市教育局开会去看望老爷子时,岳父大人对他的暗示与嘱咐。老岳父也深知自己的女儿从小就被她姨娘给宠坏惯了,当初他俩在学校恋爱时,他就不支持,甚至还反对过,但最后他还是依从了又哭又闹又拼命的女儿。而黄铜锣当初就更是切身感受到了女朋友的性情乖张和专横跋扈,所以,两人后来即使是同居了,他也从未领她去过家里,她也根本就没主动有过想去乡下看望准婆婆的要求,直到结婚时,她才多少知道了一点他家里的情况。为此他俩还吵过架,她说:“难怪你黄铜锣就这么一点素质,家里穷得哐啷响,也只有将一柄破铜锣当作祖上传下来的宝贝了!”女人的这一类话无疑很刺伤男人的自尊心,但作为毫无社会关系和家庭背景的黄铜锣,为着自己的前途也只得忍气吞声了。好在功夫不负苦心人,他黄铜锣虽然在家里猥猥琐琐,在外面却风风光光,离换届也总算只有年把时间了,如果不出意外,下一届副县长的位置肯定会有一把交椅等着他。一座一座山都翻过去了,还真怕眼前这几道水就涉不过去么?想到这里,黄铜锣把手中的香烟往桌下的垃圾桶里一扔,扬了扬两撇卧蚕眉,便开始认真地按照逻辑推敲起名单来。
如今摆在办公桌上的这一份名单,出笼已经有半个多月,并且还开过好几次局党组会议了,可以说是伴着官声民声叫屈声才定下来的。上了这份名单的一共有12个人,而实际岗位又只有8个,砍谁谁都有背景,谁都会有理由闹得你一个学期无法安宁,尤其是若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但是,谁又得罪得起呢?黄铜锣还真不敢继续往深里想了。他长嘘了一口气,想努力地使自己的情绪先平静下来,再一个名字一个批示地比对过去:首先拣出来的是县委汪书记亲自批示的两个报告,头一个报告的批示是雷打不动的口气,“该教师是新任县委副书记吴耀飞同志的家属,请教育局重点做好安排,不得有误。”另一个措词虽然委婉,但也让人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该教师作为新中国成立后,我县第一任教育局长的孙女,在边远基层学校坚守了八载寒暑,请铜锣同志并局班子成员酌情处理。”黄铜锣同时还了解到,老局长曾经是汪书记的入党介绍人。领导的水平就是高,说是酌情,而我一旦不把这事处理到位,又叫我情何以堪?接下来还有黎县长也亲自批示了两个要进城关镇中心小学的请调报告,另外,还有常务副县长彭朋,他虽然并没有作出任何批示,却在昨天召开的政府组成局一把手会议间隙,专门凑到黄局长耳边语轻意重地说过,“黄局长,我儿媳妇调县二中的事你可别又黄了啊!”黄了是本地方言,即泡汤之意,这话听起来像是戏言,但是“又黄了”三个字的含金量他黄铜锣却是掂量得出来的,每年教育经费的拨付权掌握在他彭太爷手中,就是黄了我自己的小舅子也不能“又黄了”财神爷的儿媳啊!如此反复地按照他心里的逻辑掂量着轻重,黄铜锣国字脸上的卧蚕眉便拧得更紧了。
“咚,咚咚!”他的心里还正在扯着一团乱麻,门被轻轻敲响了,进门的是林莉主任。她倒是一脸春风一脸笑,说自己是来汇报与时总编商定的结果。大概的意思黄局长其实早就从时光里口中得知了。他头还没抬,快嘴林美女却又像风翻麻叶似的说开了,“《资滨报》作为我县的第一大主要党报纸媒,又是新生事物,我就先自作主张给全县基层小学、各区及乡镇联校和中学,还有局机关科室等,全都给订阅了一份,还有就是……”黄局长听到这便身子一站,说:“打住,打住,”他故作惊讶地打断了林主任的话,脱口就是一句,“你還有啊?”一脸沉思的愁容还没有化开。林主任也着实吓得后退了一步,但是她立马又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她太了解眼前这位曾一度热衷于研究逻辑学的局长了——他黄铜锣虽然还算不上是那种很有城府的人,但是说话办事却特讲究策略,而且还很擅长迂回战术。这是她当了快三年的办公室主任亲眼见识过的,凡是他黄局长带到办公室交代过的事,你尽管放胆办就是了,当然,在你办过之后,他也许还会跟你来一套太极拳,把责任先往你身上放一放,待风头过后,大家都没什么意见了,他才会再伺机对你的担当大加赞赏。“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我的黄大局长。”也说不上是撒娇,林主任讲话虽然语速较快,声音却软软款款的,有着港台播音员的风格。
“你说,你说。”黄局长复又坐下了,干脆把人事难题先撂在一边。
“局长,我是这么想的,”林主任也就毫不谦虚,在黄局长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并且双手撑在办公桌一角,又如风翻麻叶般说开了她自己的想法和建议,“我们给下面征订的报纸是可以通过财务室在下拨款中代扣的,这对局机关的经费并无影响,而我和时总编谈好的是我们所订阅的报纸须按每年每百份为单位来计算,也就是说每一百份报纸他必须赠送教育系统一个免费宣传专版,而如此算来,那就是《资滨报》每年至少得给我们24个专题策划版。什么叫借力?借县委机关报的平台和影响力为我们教育系统做宣传,这很划算呀我的局长大人!”
“嗯,嗯,这主意倒是不错!”黄局长便又是一脸笑容了,说:“喔耶!还真没有想到,你还这么会谈生意,是块抓经营管理的好材料。”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一听到抓经营管理,林主任果然就来了兴致,她干脆起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也给黄局长续上后说:“局党组不是已经研究过,要成立教育产业经营中心吗?我们何不也搞一家文印厂,干脆把《资滨报》的印刷业务也拿过来嘛!我还特意向时总编打听过,他们每年花在报纸印刷上的经费,差不多上百万呢!”话说得有理有据的,小算盘在心里拨得溜活,林主任充满期待地等着黄局长表态。
“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是敢想!”黄局长思忖着却没有马上吱声。
林莉是何等冰雪聪明的女人,她完全是冲着产业经营中心主任可以享受行政副科级待遇这个位置,才主动出谋划策的。但善于逻辑推理的黄铜锣灵感的火花一旦被点燃,却无疑比她想得更深、更远。若是通过这次契机能把教育产业经营中心的事情定下来,让林莉这鬼妹子串通好她那当人大主任的父亲出面向县里多要几个编制,不就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弄不好黎县长还会赞赏我黄某有开拓精神!他在心里思忖道。“嗯,嗯,这想法果然不错,不错!”黄局长终于开口了,“在下周局党组会上我把你这想法提出来。”他又故作难色地说:“这个中心主任可不好当啊!你得先到编办探一探底,至少得给我们增加三五个编制才行。”
“我说局大人啊,您也真是敢想!”这话倒让林莉给说出来了。
“怎么,这有问题吗?”黄铜锣想先来点激将法,便明知故问。
“这其实已经不是个技术问题,而是个政治问题,如果局里真定了要我筹备教育产业经营中心,我哭也得哭来这几个编制!”林莉的心中其实早就已经有底了,他父亲林主任在去人大之前就是分管党群口的县委副书记,再加上他既在下面区乡当过一把手,之后又在县直机关的人事局和组织部门也盘踞过多年,资滨县还有人在私下里称呼他为林副统帅呢!而林莉则是林主任的独生女,他能不为女儿的前程亲自出马?林莉当然也想到了这些,万一搞实业不是自己的特长,再回机关或调到别的单位去,自己不但理所当然,而且还是个名正言顺的副局长。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黄铜锣一看手表,说:“嚯,你看,你看,已经是中午12点半钟了,”不用接他就知道是自己老婆又在追踪他的下落,忙伸出手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拿起话筒,“刚散会,我正准备动身了。”
林莉就在他的对面掩着嘴窃笑,待黄局长把话筒刚一放下,便噗地笑出了声来,“你们这些男人哪,撒谎不用打腹稿。”这当然也是她数落自己丈夫时的话。
“不就是因为你们女人……”
“我们女人怎么啦?”
这小女子接话真快,问得黄局长噫了半天。其实,黄铜锣本来是想说一句“因为你们女人背后的人太强势”,但话到了嘴边立马又改口说:“少不得男人呐!”他这是不想让下属感觉到自己太在乎她们有后台和背景,就事事处处绕着走。
六
黄铜锣的妻子叫雪红梅,是资滨县档案局的党组成员、副局长。其实,在我出任《资滨报》总编辑的前几个月,我们俩就打过一次交道,那是她专门到文联去找我的,主要是想通过我,联系县上的几名中国作协会员和其他协会的会员。
“时主席,您好!”雪红梅果然名不虚传,齐耳的短发,一袭仿空姐的蓝色职业装尤为得体,还专门对我亮出了身份介绍信,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她说:“我们局里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你们几位国家级的作协会员单独建档,要请你们把已经出版的作品集和有关手稿及平时下乡体验生活的照片等,凡是能够提供的,都提供一份给我们,以便我们搜集到位后,进行一次系统性的整理和归类,上面来了什么重要领导或贵宾,这也是我们县里面可供展示的成果呀!”
“就这事啊?”我却对她有一种本能的戒备心理,几乎是毫无表情地说。
“是的。不过,这并不是我们无事找事,而是县领导的意思。”见我对此事好像并不热心,她又补了一句,“得劳您大驾帮我们联系和组织一下其他几位艺术家,或提供联系方式,我上门去拜访也行。”话说得在情在理,语气也比较委婉。
“哦,那这样更好,我先把他们的家庭住址和办公室电话号码写给你。”因为在此前,我曾听说过有关雪红梅的一些负面传闻,更主要的还是“善待”过我的铁杆铜锣哥,我当时也就故意公事公办地说:“我自己的资料准备好了后,会叫办公室给你送去。”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客套话,就埋头写了一张字条递给她。
雪红梅临走时还不卑不亢地说了一句,“有空儿到家里来玩嘛!”
人家照样是不卑不亢,这倒是令我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此在心里對此事还一直耿耿于怀。要不是第二年黄铜锣过生日那天,我去他们家亲耳听见了雪副局长对黄铜锣的蛮横叫喊时,我还以为是自己想得太多,冤枉了好人。
那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也是在正月初六,其实,我已经知道了自己要去筹备《资滨报》的消息,县委宣传部和组织部的朋友早就向我透露了有关报社的人事安排。下午三时许,我还去买了个蛋糕,是专门想以给铜锣哥庆生日的名义先去热热身,以便到了报社争取他的支持时也好说话一些,没想刚爬到黄铜锣家五楼正准备敲门,里面就传出了雪红梅冷冰冰的数落声,“你大小也是个县教育局局长,白驹村那些不着边际的什么兄弟姐妹,也不晓得少招惹一点,以为人家给你送一块腊肉、几把红薯粉丝就是尊敬你?土物产就是土炸弹,到时这个升学那个找工作,我看你有多大的本事去帮忙!”接着就是东西被扔地上的声音。
“你轻点,轻点呀!”黄铜锣已经把嗓音压到了低八度,似是苦口婆心地解释说:“人家根本就没有什么事要来求过我们,只是记得我今天过生日,来城里逛街时才顺便过来给拜个晚年,再说我也晓得你见人家到家里来会不高兴的,这不是特意连饭都没留人家吃一口,只喝了杯热茶,就给他们打发走了嘛!”
“哼!你别我们我们的,谁是你的我们呐?”又是雪红梅的声音,“我可警告你,在外面你可要收敛点,莫有事没事去舞厅,还真以为是潇洒走一回啊!”
于是,房间里好一阵沉寂,只有电视里在重播春晚的一个小品,好像也是《拜年》。这一回,我还真是算长了见识,正欲敲门的手缩了回来,慌忙掉头就走。
黄局长惧内是出了名的,那一天,林莉主任本来还想要多跟局长大人鼓吹几句教育产业经营中心的事,见他挂了夫人的电话就起身要走,也只好作罢。
从教育局回到家里,只有十多分钟的路程,妻子和保姆小雪已经先吃过午饭了,女儿黄雪在一中读寄宿,除了周末和寒暑假,平时是不回家里吃饭的。
见黄局长开门进屋,保姆小雪就忙去给他盛了饭,本来还想把快要凉了的菜拿到厨房去回锅再热一下,用余光瞟了一眼女主人,见她依旧是一副冷美人般的漠然样子,小雪的心里便有些发怵,也就有意脱身,到阳台上晾衣服去了。
小雪是雪红梅从老家唐市镇请过来的保姆,三十出头,却是个守了好几年寡的可怜人,她丈夫是36岁那一年,在滨水驾船跑长途货运时不幸遇难的,也就是同一年,她给他生下了一个憨头憨脑的胖儿子,那一年,小雪才28岁。
因为有算命先生说过她克夫,小雪便发誓从此不再改嫁。
其实,若按照族系说,小雪还是雪红梅她父亲雪副书记未出五代的堂侄女,与雪红梅是堂姐妹,也是雪副书记动了恻隐之心,要女儿请了她帮忙做点家务,于是,她便一边当保姆,一边当母亲,还租了一间廉价房在城关镇的边街上,5岁多的儿子阳阳就放在民办幼儿园,早送晚接,所得工钱刚好够打发房租和托育费。
“我说雪副局长,有个事,我得跟你先通报一下,”黄铜锣夹了些菜到饭碗里,来到正襟危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的雪红梅身边,便大模大样地说:“你那位表弟呀,不是一直想着要调到城关镇小学吗?依我看呐——”他还有意停顿了一下,不急不慢又咽了口饭,才接着说:“依我看干脆就一步到位算了。把他安排到教育局产业经营中心不更好啊!”黄铜锣脸上的笑容一看就是装出来的。
“什么?亲爱的!你刚才说什么?”一听男人说到她表弟的事,雪红梅就条件反射地从沙发里弹了起来,明眸一闪便问道:“你这话靠不靠谱啊?”她似乎又找回到初恋的感觉了,还“啵”的一声,就在黄铜锣脸上吻了一口。
“别,别,”黄铜锣居然用了一种拒绝的方式想要躲开,“我已经受不得你这一补了。”这种热吻以前在大学谈恋爱时是常有的,那时雪红梅的父亲刚离开县里去师专当校长。只是后来随着老丈人的地位变化,黄铜锣从教师岗位上改行调县委宣传部,特别是再后来又到县教育局当局长后,雪红梅在黄铜锣面前便不由自主地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久而久之,黄铜锣也就慢慢地习惯了。
“夫妻间也只有名利用来做交易了,且忍且过吧!”黄铜锣在心里说。
“好你个黄铜锣,不识抬举是吧?”雪红梅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她觉得自讨没趣,屁股一扭,又坐到了沙发上,连头也懒得再抬,“那你给我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口气居然像在审犯人似的,心里却仍然挂着自己表弟的事,见黄铜锣半天没有吱声,雪红梅更急了,又催了一句,“哑巴了是吧?你说呀!”
黄铜锣刚才说到的“你那位表弟”,就是雪红梅她姨娘的儿子,这小子是个典型的啃老族,高中毕业未能考上大学,在唐市小镇当了两年小学代课老师,后来又去当了两年半义务兵,从部队回来走后门给弄了个教师编,又重新回到小镇并当上了小学老师,因为只有他一个公办编制,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唐市镇村级小学的校长。雪红梅从小由她姨娘宠大,所以对这个表弟的事也就特别上心。
“你先别急呀,事情是这样的,”黄铜锣后来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黎县长多次指示教育局要勇于改革,敢于开拓,我们正准备成立一个副科级教育产业经营中心,下辖一个文印厂和一个教辅发行部,此事如果进展顺利,你表弟就来当这个文印厂的厂长,反正局里又沒有几个人晓得他与我们的这一层关系,也好先上个台阶,解决个副股级嘛!”他一口气轻松地说下来,在情在理,这回倒是让黄铜锣头一次终于在家里找回了做男人的感觉,居然连手中捧着的饭也忘记了吃。
“嗯,还算你这当姐夫的有点儿良心。”雪红梅一听可以给自己的表弟解决个副股级,矜持的架子立马又放了下来,也就忙冲着阳台上喊道,“小雪,小雪呀——你快进来,帮老黄热一下饭菜,再给打一个蛋汤呀!”望了一眼阳台上的小雪,她接着又交代说:“要不给他做几个荷包蛋吧!”连声音也变得柔软多了。
小雪其实一直在听着他俩的对话,响亮地应声“好”,小跑着去厨房冰箱里拿鸡蛋,脸上居然笑开了桃花。这是她来这个家三年多第一次见雪红梅关心男人,她有时看了在家里蔫头耷脑的黄铜锣心里都疼,想给他点体贴又怕女主人多心。
“算了,算了吧,听了你的表扬,我其实一点儿都不饿了。”黄铜锣说着便放下了碗筷。他还要急着打电话交代林莉约时光里下午商谈报社印刷业务的事。
小雪见状,也只好无声地摇了摇头,便又去阳台上忙她的事去了。
黄铜锣终于觉得一身轻松了,解放了,如果林莉提出来的这个方案能够成功实现,想要调进县城的12个对象就可以随便消化了。因为那12个对象中,还真有一个就是他的小舅子,那就是雪红梅的表弟,一个不学无术的准纨绔子弟。这也是有来头的,是分管意识形态的艾副书记作出的批示:“该教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市委领导打过招呼的,请教育局妥善安排。”其实,艾副书记和黄局长都心照不宣,但所不同的是,知识分子的良心和逻辑学告诉黄铜锣,一个连自己高中考试成绩都一塌糊涂的人,怎么能调到县里的重点学校来任教呢?这不是拿教育当儿戏,成为他走了之后的一个大笑柄吗?即便是市委领导打过招呼的,这也不符合逻辑嘛!现在好了,总算是有去处妥善安排了。黄铜锣终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雪红梅为了表弟调县城的事,心始终悬着,如今也终于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了,档案局在县委机关,离住处比教育局远一些,她便先下楼上班去了。
小雪洗过碗筷,将厨房和饭厅收拾停当后,和平时一样,又独自去了客厅外面阳台,心里空空地倚着齐胸的栏杆,慵懒地晒着仲春下午的太阳,一双忧郁的目光,却望着远处江湾里的一片青色屋脊,那里是滨水北岸的边街,她儿子黄阳阳就在那片青色屋脊的一家民办幼儿园里。黄铜锣本想跟她道几句家常,想问一问阳阳他爸是不是与白驹村的黄姓属于同一族系,但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忍住了。而小雪对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岁左右的黄局长始终是心怀感恩的,因为这三年来每逢春节她回老家唐市小镇时,他总会瞒着红梅姐偷偷地塞一个红包给她,还要她存起来,“儿子越大,将来越要花钱,日子远着哩。”这话多暖心啊!
此时的黄铜锣只在客厅的门口稍站了一下,望了一眼小雪的背影,又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那一张用镀金相框框着的彩色结婚照,已然有些泛白,如同他们的婚姻,早就没有了生气;床铺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两床被子,他与雪红梅一人一床,每个月只准睡在同一个被窝里两次,并且全由雪红梅指定时间。她说她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履行法定妻子的义务,否则早就已经分房睡了。开始一两年黄铜锣还有些忍不住想要越界,受了几次冷若冰霜的打击后,到如今他倒连一月两次也提不起兴趣,还半开玩笑地跟雪红梅说是不是干脆免征税费算了。但这由不得他,一旦胯下那家伙赌气老半天起不来,雪红梅就会破口大骂,说他姓黄的是只野公狗,肯定在外面乱搞了女人,还说若把她逼急了,她哪天就到汪书记那里去告他一状,要他又回到白驹村打铜锣去。他也懒得与她理论,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除市里和省里教育部门来了重要客人,偶尔陪一两顿饭或进一进舞厅,平日里每天早出晚归中午回,这已经再正常不过了,你爱告就去告吧!只是当他刚一想到雪红梅开口闭口就诅咒他又回白驹村里打铜锣去的这句损人话时,黄局长还真是激灵了一下,像忽然受到了某种神启似的,忙蹲身把半个脑袋钻进床沿底下,摸索着将那一柄满是尘埃的铜锣取了出来。他如获至宝一般把它捧在怀中,反反复复地端详着,却忽然发现铜镜中的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头上长角、眼放绿光的怪人,不禁心里一惊,背脊上便渗出了冷汗,就想是不是自己欲往上爬就走火入魔了?于是他再也顾不得斯文,连忙哈了口气,用袖子擦起铜锣来。然而任凭他怎么擦拭,铜锣中间那一道裂缝却总是无法抚平,并且里面还黏着污垢。
“这是祖上留下的传家宝,你要用心呵护,常对着它照一照。”黄铜锣的身子猛然颤抖了一下,他仿佛又看到了母亲临终时满怀期许的样子。
“娘,您就放心吧,儿子会记住您的话。”他忽然感觉心里堵得发慌,真想撕开嗓门大声呼喊,“娘,您放心吧!”但又深感这些年有违了对母亲的承诺,自己身在官场也沾染了不少虚伪气,所以,铜镜中才显现出了一个丑陋的灵魂。
他还忽然想起了高尔基“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名言,真正地希望能够来一场淋漓大雨,冲刷去他七尺男儿心中无处诉说的委屈和羞辱,但老岳丈严肃的面容似乎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好好在这个岗位上先干满一届,要保持好家庭和谐,莫到了政府换届时又后院起火。”黄铜锣的内心里是多么的煎熬啊!
七
那一天,雪红梅下班比往常早,还特意借故打发小雪提前回边街照顾阳阳去了,并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她自认为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有荤有素,都是黄铜锣以前最喜欢吃的,她这是在有意想让丈夫找回过去的味道,她一定要好好地犒赏一回自己的男人,是他变着戏法为表弟轻轻松松就捞了个进县城当副股长的职位。
“今天晚上,我俩也来一支红酒吧!”男人前脚刚一进门,系着天蓝色围裙的雪红梅就一脸笑意地迎着黄铜锣说:“还真是好多年没有同你浪漫过了。”
“啊?你说什么?”黄铜锣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就是一怔,在门口呆头呆脑地杵着,一时间还真有些不明就里,故只好装着什么也没有听见。他那两撇一进入宿舍楼道就开始皱着的卧蚕眉动了一动,一眼扫去见餐桌上居然摆着六菜一汤,并且連一对高脚酒杯都已经左右摆上台面了,也不见保姆小雪的身影,心里却反而有些七上八下起来。他似乎知道,妻子今天醉翁之意肯定并不在酒。
“你摆这么大场面,是敬哪一路神仙呐?”男人明知故问。
“装什么宝?敬你黄大局长啊!”雪红梅解掉了围裙,微笑依然,颇为得意地说:“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不然,这一年一度的春天又白白地溜走了。”
男人只“哦”了一声,便没有多说什么,进门换了双拖鞋,在雪红梅对面的位置坐下来,强装笑颜把女人斟上的酒往微腆着的肚子里一杯一杯地倾倒下去。
女人并没有太在意男人的细节,不,应该说自二人正式结婚后,她就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但她这一次却是很放开的,包括胸襟和情怀,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刚恋爱的时候,也确实喝了不少酒,并且明显有了几分醉意,便起身闪了一眼男人,扭着丰腴的体态说,“剩下的都归你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先去洗澡了。”男人也放下了碗筷,却木木地坐在餐桌前发呆。他的眼前居然像过电视连续剧似的,首先播放的是大学生活期间的剧情花絮:那是在大三放暑假的时候吧,他和她碰巧同乘一辆从省城直达资滨县城的大巴,而且是一前一后的座位,他坐在第5排,她坐在第6排。车过桃花江,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正在埋头看书的他那厚实的肩膀,主动搭讪说:“喂,黄同学,都说桃花江上是个美人窝,你却头也不抬,就不想看一看窗外的风景呀?”他怔了一下,便回头礼貌地问了一句:“你认识我?”她莞尔一笑,“我们大名鼎鼎的学生会主席,天下谁人不识君呐?”
也就是在那一次,她原本是打算在湘中下车,先去师专看望父母之后,第二天再乘车到唐市镇去小姨家度暑假的,却又鬼使神差临时补票与他一起到了资滨,并且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偶然同车的黄铜锣给俘虏了。那时,雪红梅的父亲从资滨县委书记的岗位调湘中师专当校长只有一年多,县委机关的住房还没有退掉,她便主动把他领到了家中,还特意买了两支干红并去公共食堂买了几样荤素搭配的菜肴,在温馨的二人世界里,酒足饭饱后,当晚就干起了云雨之事来,并且此后竟一发不可收拾,到他俩正式结婚的前三个多月,包括怀上的现在这个女儿在内,她已经先后怀过四次孕了,以致后来习惯性流产和逐渐产生了性冷淡。
他俩在感情上真正出现危机,就客观事实而言,首先应该是家庭和社会背景的差异,但是就主观心理原因来说,真正的引爆点,却还是那一柄祖传的铜锣。当然,还有就是在资滨二中当教师的那一年多,因为黄铜锣总觉得组织上对自己的毕业分配有失公平,与他曾祖父曾经预言过的“五代必有栋梁出”的期待颇有悬殊,所以,他一直心有不甘,还想靠继续复习考研来改变命运,而直接分配到了县委机关的雪红梅却又三天一吵,五天一闹,还破口大骂他太幼稚,直到后来她通过升迁为市委副书记的父亲发话,把他调入了县委宣传部后,两人才正式堂而皇之地领证结婚。也就是从那时起,她便在他的面前有了一种救世主的心态。
“喂喂,我说黄同学,你还假正经什么?快过来也冲个澡嘛!”这时,雪红梅推开了半边浴室门,冲着饭厅忸怩地喊道,声音里明显有着几分作态的娇嗔。
黄铜锣终于从纠结的往事中被雪红梅同学唤醒过来了,却始终没有应声,并且还有意冷了一会儿,才迎声侧过头去,朝她望了一眼,但见热气弥漫中一个赤条条的女人身子,一头长发水淋水滴着,曾几何时,这情景他是多么的熟悉啊!然而如今,尤其是在此刻,却不但唤不起他的雄心,反而还对雪红梅心生出了几丝厌恶之意。两人一起沐鸳鸯浴的情形其实不只是有过,而且还有过许多次,不过,那都是很久远的往事了。那一个夜晚,其实只是他俩冷战的开始,因为他的眼前不时闪过床底下那一柄铜锣的光亮,尽管也勉强上过几次,却始终没能挂进挡去就熄火了,并且连续多日两人都互不搭理,似乎已有将冷战进行到底的意思。
我后来也偶尔问起过铜锣哥的家事,他都总是摇头一声叹息。
但黄铜锣又毕竟是一位已经从书本的逻辑中,逐渐进入到现实生活中的成熟的基层领导了,他从不会把家庭矛盾的情绪带到单位上去,而且早出晚归中午回更加守时,基本上已做到让雪红梅无懈可击。当然,他在外面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乱情迷的时候,只不过能够及时控制罢了,用时髦话说是在可控范围之内。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工作也在一件一件地抓落实,几桩棘手的事也已经得到了逐步解决,到12月上旬,县人大每年一次对政府各组成局的评议就结束了,从上至下对教育局的反映都很不错,尤其是前几天,黄铜锣在去政府汇报工作进大院门口时,县委汪书记看到他还老远就迎了过来,并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铜锣啊,好好干!”书记是一个谨言慎行的人,虽然只有简单的六个字,其中的意味却并不那么简单。万事俱备,只等待着人大、政协两会的胜利召开了。
若是能够顺利当选,黄铜锣自然是有着百倍信心当好一个副县长的。
他一心想着的就是能有个更大的平台施展才华,能够当上一个真正可以为老百姓做点实事的好官。那一天,他又把冷落已久的铜锣从床底下取了出来,长长地哈了口气,还使劲甩长了袖口,再一次用衣袖擦了又擦,然后才正面端着以铜锣当镜又反复地端详自己,“望一眼可正衣冠/凝神谛听/便不会迷失方向。”此时,他已经有了高度警觉,发誓要对得起那一柄曾经“当当”响过的祖传铜锣。
“是的,关键是不要迷失方向!”黄铜锣又在心里告诫自己说。
“我的黄局长呵,小女子我在你下面工作的这几年里,有一个最最重大的发现,那就是你每年365天,几乎天天都是扑在教育事业上。”这是美少妇林莉去教育产业经营中心当主任后,第11次到黄局长的办公室里来单独汇报工作。时间过得确实很快,她去产业经营中心走马上任大半年了,没有当办公室主任了的她说起话来也就反而更加放得开了,“你只怕夜里也是扑在工作上吧?”林莉说。
“你是说没日没夜?哈哈,这倒又被你说到点子上了。”当时黄局长想也没想就随口回答说,“我黄铜锣就是这苦命,不扑在工作上又能扑到哪里去嘛!”
林莉就打着兰花指用手背挡着嘴哧哧地笑,直笑得鹅蛋脸上桃花怒放。
黄局长也敞开嗓门大笑起来,这几天考察的舆情几乎是一边倒,人一兴奋便觉得下身一热,瞟着林莉真想立马起身干点什么事,但耳边仿佛又传来了“当当”的铜锣声,他忙装着挪了挪身子,见下面已是帆篷正举济沧海的状况,便强压着情绪,顺手从桌上拿过茶杯,将大半杯温热水“咕噜”一口就倒进了肚子里。
他仿佛还真听到了自己的胸腔里有“嗞嗞”的声音在响着,那是烧红的铁块在淬火的声音,是男人的心在被撕裂的声音,便有些言不由衷地说:“林莉主任这回功不可没啊!一口气就把5个全民编给跑了下来,还把教育产业经营中心也玩得溜溜活。”黄局长假咳了一声,然后正色道,“局党组对你林莉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样吧,等你为中心培养出一个能当主任的人选后,争取春节前重新回到局机关来。”黄局长一时冲动,就把话说得铁板一块了,这并不是他的风格。
“我还真发现了一个经营管理型人才。”林莉主任仍没止住笑意。
“谁呀?能让你林主任如此赞赏。”黄局长显得有些迫切。
“你说还能有谁?就是那个王进才啊!”林莉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说:“是从唐市小镇调过来的王校长,现在的文印厂王厂长。这你该不会不认识吧?”
“你呀,你呀,我看你林大主任真是成人精了!”王进才是何许人,林莉心里当然是早就清楚得很的,其实,黄铜锣等的也就是这个名字。他已经颇用心思地想过,自己越是要与雪红梅冷战下去,就越是要努力把所有事都做得让她无话可说。
“好好好,就等你铜锣局长一锤定音了!”
“哈哈!你以为铜锣还用得着重捶呀?”
但凡事得循序渐进,讲究个天下秩序。他的思路又回到了以往学过的逻辑中。
林莉正在为自己心里的小盘算终于落到了实处而暗自庆幸,但她又毕竟年轻,脸上沉不住气,不经意间便荡开了两颊红霞,胸腔里也无疑是盛满了欢喜,人一激动,便风一般的旋到了黄铜锣的面前,而且还一俯身子,在正襟危坐的上司脸上“啵”地吻了响亮的一口,然后似乎还说了声“响锣的知遇之恩,小女子当裸身相报”的耳语,又“咯咯咯”洒一路笑声,风一般的旋走了。
黃铜锣怔怔地坐在原处老半天一动未动,心里说了句,“有容乃大啊!”这当然是一个一语双关的谐音词。因为那一天,林莉又是身着的那件湖波绿开领上衣,他并不愿意相信这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但愿只是一场春梦。
林莉挟香风而来,踏笑浪而去,黄铜锣的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寂静。他想起了自己曾祖父所说,他是祖上几代人打铜锣积了德才出的一个栋梁之材,是可担大任的,绝不能在女人的阴沟里翻了船。“那百年之后,我就真无脸见我娘了!”
那一年元旦节刚过去没有几天,我又亲自登门去县教育局拜访了我的铜锣哥。人还没有进门,我就故意油腔滑调地先喊了一声“报告”,然后就直接奔黄铜锣身边而去,还神神秘秘地把嘴贴近了他的耳边说,“铜锣哥,你晓得么?市委组织部这次还专门来了一位副部长,听说就是对不久前来考察过的下一届政府班子候选对象的民意测验呢,怕是要不多久,我就要改称你为黄太爷了。”
我当时还一副蛮得意的样子,以为自己是专门前来发布权威信息的。
“喂,喂喂喂,打住,且打住……”我还想要继续吹风时,黄铜锣就赶忙站起身来,而且举起食指到嘴边,先“嘘”了一声,便一边为我去倒杯茶水,一边有意提高了嗓门说:“哈哈,我就晓得你时总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天亲自过来了,没准又是来搞报纸订阅和拉版面吧?”他还朝门外扫了一眼,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说,“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千万乱讲不得。”其实,他早就已经知道了。
“喔耶,看来还是你黄大局长既讲政治,又讲老乡情面,我人未进门你就晓得了我的来意。”我也就有意拉大了嗓门说:“怎么样?今年怕还得加大力度吧!”
“已经有了去年打下的良好基础,我们今年的合作,肯定还会在更多的领域有所突破。”已经坐到了隔壁副局长位置上的林莉,这时也闻声赶了过来,她这么说当然是有足够理由的,“什么叫互惠互利?那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我们黄大局长更好。”她一进门又风吹麻叶般对《资滨报》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毕竟是著名作家主持办报,上下普遍都反映可读性很强,尤其是头版的《改革纵横谈》、第二版的《资滨新风尚》和第四版的文艺副刊,既有深度,又有广度,更有着穿透读者心灵的力度。”她一口气数下来,稍停了几秒居然又话锋一转,说,“依小女子的意见,我们至少可以保持去年的订数哦!”
“那确实,抓工作嘛!本来就应该有着连续性,我完全赞同林副局长刚才的意见。”黄局长也就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但因为现在正处政府班子换届的敏感时期,他又很慎重地交代林莉说:“这剩下来的工作嘛,就由你这个分管办公室的副局长去做了,我看啦,最好的办法还是由你亲自出面,先跟其他几位局领导成员都通一通气,然后再上局务会,这也是民主决策呀!你说对不对?”
看来铜锣哥的逻辑还真是没有白学,既要把帮我这位小老乡的人情做到位,又要做到船能过,舵也能过,真是难为他了。
“我办事,你放心!”林莉闪了一眼黄局长,语气有些怪怪的。
“哪里,哪里,你林莉当上了副局长后,也学会跟我客气了。”
“这也是客气吗?”她作了鬼脸说,“我只是也想学会抓重点而已。”
开着中央空调的办公室内,暖气融融,气氛尤其热烈。
窗外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轻轻盈盈,无声无息,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纷飞大雪。“瑞雪兆丰年啊!”推门告辞时,我也有意来了句一语双关的话。
八
1992年早春,县委大院里还有着积雪,松枝上挂着冰凌,元宵节刚过,县人大、政协两会便如期召开了。俗话说,“守得云开见日出”,也就是在这次人大会议上,黄铜锣终于高票当选为资滨县人民政府副县长了。说起来这当然也有林莉和我的一份功劳。人在仕途,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资滨报》毕竟是一份期发量超两万并覆盖到了全县各区、乡、镇、村、组的县委机关报,每月都有着县教育系统的改革专题和校风花絮,而且在我和林莉的亲自组织策划下,每期专版的总基调又始终牢牢地把握着“一上一下,真实感人”的八字方针,即:县里四大家和上级主管部门以及区、乡、镇各级党委、政府对教育工作的重视、支持和关心,还有全县教师队伍中不断涌现出的先进典型人物和校风不断改进的典型事例等,除了极个别有关教育改革的重大活动报道外,很少提及局机关甚至根本就没有提及过黄铜锣本人。也就是说,真正做到了张弛有度和扎实内敛。就在人大会闭幕前的那天上午,连任后的黎县长向全体代表和新闻媒体介绍了新班子成员,当介绍到黄铜锣时,黎县长说:“铜锣同志在教育局任局长期间,资滨县教育工作搞得风生水起,可谓一步一个脚印,一年一个台阶,真是其人如名,铜锣不用重捶,但他自己却为人低调,工作扎实,作风过硬。”掌声骤起,镁光灯闪烁,在读大三时就担任过学生会主席的黄铜锣,却显出一副很腼腆的样子。
雪红梅是县直部门推选出来的人大代表之一,与同是人大代表的林莉就坐在一排,中间只隔了三个座位,两个女人都着了正装,而此时的表情却迥然不同,前者乍一看似乎很是淡定,面部肌肉却绷得很紧,而且眼神里略带忧郁,她照例也拉开手掌一张一合地拍了几下,但动作却明显有些机械和僵硬;后者则眉飞色舞,彩霞满面,使劲地鼓掌,就差没有站起身来了。
“哼,小人得志!什么东西嘛?”雪红梅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代表席,目视着主席台,我感觉她心里却似乎很是反感地丢出了这么一句无厘头的话来,却不知是针对在台上心潮起伏的黄铜锣,还是在近旁显得神采奕奕的林莉代表。
作为“两会”新闻组主抓会议报道的副组长,当时我也就在现场。
我的胸前挂着一台报社新添置的长镜头照相机,当我举着手中的相机抓了几个自以为得意的镜头后,也不时用余光注意过我所“熟悉”的这两个女代表的两种表情。在我看来,这其实都很正常,雪红梅身为黄铜锣的妻子,一方面肯定是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够飞黄腾达,而另一方面,她也有可能担心他真飞黄腾达了又会失去她对他的控制,要知道她本来就是一个对男人有着强烈控制欲的女人;而林莉的行为就更好解释,她作为黄铜锣多年的同志和下级,并且可以说他还对她有过提携之恩,所以,她对他的升迁完全可以理解为发自内心的高兴。至于雪紅梅在心里所骂的那一句“什么东西嘛”的话,即便其他人当时是真的听到了,只怕照样也不知道那是针对谁发声的。我天生就是一个最不喜欢在女人身上花太多心思的人,所以,一开始干脆就找了个村姑早早地把婚给结了,还得了一女一儿,至于什么“女人的心,天上的云,飘来飘去没个准”之类的形容词,我也只是在写文章时偶尔借来一用,坦白地说,我虽然是个作家,但功利心却在黄铜锣之上。
九
两会终于胜利闭幕。“你现在台阶也已经上了,我们分居吧。”就在黄铜锣当选副县长后的第四天,刚好是周末,保姆小雪也请假回了唐市小镇,夫妻俩一起进午餐时,雪红梅突然冷不丁地说:“我爸下个月就已经到年龄了,不过,他还是赶在退休前帮我协调好了调市档案局去的事,就只等商调函过来了,再说黄雪下半年就要升高中了,市里的教育质量也会比县里要好一些,这对女儿的发展有好处。”雪红梅说话的语气异常平静,这是黄铜锣始料未及的,而使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她似乎把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现在提出这事来并不是商量,而只是情况通报。男人半晌无言。夫妻间虽然已经没有了感情,而一旦妻子真的提出来要带着女儿离开他,离开这个多年来一直少有温馨,但毕竟还是有着人间烟火的小家时,黄铜锣的心里便不免又感到了一种少有的悲凉,他说,“红梅同志,我们这把年纪了,你一定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吗?人生苦短,没必要这么折腾的。”
“正因为人生苦短,我才决定了不再钳着你。”雪红梅的语气冰冷而坚决。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黄铜锣听了后,也就只能是独自咽下苦果。其实,雪红梅也根本就没指望他还会说些什么,恰恰相反,她自己却想借此机会多说几句,像是要把满腔的怨愤全都倾泄出来似的,雪红梅说:“人是环境中的产物,因为也只有环境才能够改变人、塑造人的个性,而性格又恰恰是决定人命运的关键,说穿了,有一类人根本就是那种扶不上墙的烂稀泥。别自认为当个小芝麻官就可以光宗耀祖,内质改变不了,也就那么回事。”雪红梅接着又说:“既然不可改变,倒不如趁早分道扬镳,这对大家都好。反正我家老爷子以后也不可能再帮你抬轿子了,你黄太爷一柄祖宗传下来的破铜锣看来总算可以敲得当当响了。”
雪副局长放连珠炮似的,这已经不是阴阳怪气,而是冰冷锥心。
“雪红梅,你我毕竟夫妻一场,你……你讲话得凭点良心呀!”黄铜锣一时被呛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胸腔里一股热气往上腾,脑门子都快要冲血了似的。
“在你心目中我就是个没良心的,幸好已经有个既有良心又贤惠的女人正在等着你。”雪红梅也就不再绕弯子了,便直截了当地说:“哦,对了,你哪天想要离婚,说一声就是,我一定会配合你的。”冷言同碗筷一丢,便起身进了卧室。
黄铜锣照例无语,独自落寞地坐在饭桌前发呆。
雪红梅为何突然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并且还说出了以上这一番针尖麦芒的话来呢?黄铜锣的思绪在飞速地追踪着一些能够回想起来的记忆片断,但最后得出的结论,无非就是他黄铜锣不该始终惦记着祖上传下来的那一柄铜锣。
而在雪红梅的眼中和心里,那一柄铜锣根本就是封建社会的残余,什么“照铜锣(镜)以正衣冠”,什么“响锣不用重捶”等,全都是狗屁!说穿了他黄家几代人不就只能是糊个口么?也就是那次她满怀兴致想要与他重新修好时,他不但没领她的热情,反而在她先去上班后,又把那一柄从他母亲手中接过的破铜锣从床底下取了出来,还擦拭得光光亮亮地重又供在了书案上,并且压了一张“祖传之宝,外人勿动”的字条在旁边。如今想想,这“外人”二字也太伤人了。或许就是在那以后,她便生出了既然不能改变,不如分居两地的想法来,只是还念及旧情怕影响自己父亲对他在仕途上的设计,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才正式实施。
嗯,这应该是符合逻辑的。黄铜锣继而又想:那么,从雪红梅口中说出的那一句“反正已经有一个既有良心又贤惠的人在等着你”又指的是谁呢?他翻着白眼,望着天花板沉思良久后,终于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那是他顺利当选为副县长后的那二天晚上,教育局一帮原来的同事们说是要向新县长讨一杯喜酒喝。时间已经是深夜快十一点钟了,黄铜锣那晚列席参加了县委常委会议,其实也还刚散会回到家里,当时雪副局长正在客厅里看电视,见男人的一帮老部下来了,也就忙起身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开水,很客气地说:“你们慢慢聊吧,我就不打扰你们谈正事了。”她欠了欠身,然后又很礼貌地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就独自躲到里面的卧室去了。黄副县长当时就在心里思忖道,“好你个雪红梅,这不明显是想要给我黄铜锣难堪么?”于是便只好亲自上阵,系上围裙,翻箱倒柜地行动起来。冰箱里菜是有的,可他一时却拙了手脚,便只好打电话叫教育局原来的司机,“你晓得地方的,请立马去边街上把小雪接过来。”也就十几分钟,司机就把小雪接过来了,她的手脚真是麻利,大家正扯着闲谈,几个小菜就上桌了。
“不好意思呀!你们边吃边聊着。”小雪脸上漾着笑容,她也在为黄铜锣当上了县长高兴呢,“腊肉正煮着,很快的。”把碗筷一摆,她又闪身进了厨房。
几杯白酒下肚,同事们的话就多了起来,便你一句“黄太爷”,他一句“黄太爷”地轮番敬酒。“黄太爷”这个响亮的称呼,就是从那一个晚上被叫开的。
小雪心细如缕,眼观六路,她生怕大家把这位刚当上副县长的雪家姑爷给灌醉了,在旁边着急地说起了关切话来,“少喝点,少喝点,喝醉了会伤身的。”
“哈哈,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嘛,我們家的小雪同志就是好!既有良心,又贤惠,还晓得疼人。”被左一声黄太爷,右一声黄太爷地叫得心花怒放的黄铜锣,其实也就只是乘着酒兴这么随口一说,“今后哪个要是娶了我们家小雪呀,哪个就等着享清福哦!”不过,这也确实是他的心里话。
但谁也没在意隔墙还有着一双灵敏的耳朵,正在关注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这时,雪副局长刚好出来上卫生间,她还特意偏头望了一眼饭厅。
想到这里,黄太爷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总算明白了雪红梅那一句“反正已经有一个既有良心又贤惠的人在等着你”的话,意思的指向原来是很明确的。
不久,雪红梅果然调到了市委档案局,并且把女儿黄雪也办了转学手续,而黄太爷因为怕自己与小雪被人误解,心有余悸,也就决然把保姆给辞退了。
还有一件事,或许是连小雪本人也不一定会完全知道的(她也许早就已经猜到了),那就是她离开了黄太爷家回到唐市小镇后,每月都收到了500元未署汇款人单位和姓名的汇款单。小雪回家后,因陋就简,利用原有的两间木屋开了一家小小的米豆腐店,虽然也曾有媒人找上门来,可她照例是说自己的命硬会克夫的,把媒人给婉言拒绝了,孤儿寡母,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打发着日子。
一年以后,我也主动调往了省城,在省会的一家杂志社做执行主编,而就我所知,雪红梅和黄铜锣谁也没有先提出离婚,两人一直就这么耗着。
十
黄铜锣昨晚就在客厅沙发上睡了一宿,也“醒”了一宿。
壁挂空调的“嗞嗞”声仍在继续,水管的漏水也阴一滴,阳一滴,一直到了晨光破窗而入,他才真正地似睡非睡中醒过神来,不过也好,他居然趁着酒兴把自己这几十年的人生,梦游似的做了一次简明扼要的回顾和梳理。但他却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昨晚频频举杯饮酒时到底说过些什么,难道说过“我本不该继续当这个县长”的话么?“应该不会吧?”黄铜锣骨子里确实是很在乎这个位置的。
那一天,旭日刚刚升起来的时候,有铜锣那么大,红红火火的,但是只稍微露了大约有半个小时的脸,黄铜锣前脚出门准备去上班,他得去审阅明天开班子收心会的材料,太阳就被紧追而来的一片乌云给遮住了,并且云层久久不散,是一个似晴非晴的郁闷日子。这也是黄铜锣已经当过了两届副县长,而且在县长正职上又干了近五年,也就是即将届满后的那一年正月初七,春节长假正好结束。
但是他并不知道还有更令人郁闷的事情正在等着他。当天下午约3时许,黄铜锣在资滨县人民政府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刚修改完明天会议的讲话稿,却突然被市委组织部和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组成的联合调查组的人神秘地带走了。
之后出面同他谈话的是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和市委组织部的一位老副部长,两人的脸拉得很长,面部表情非常严肃。“铜锣同志,我们是熟人,你也算得是我党的老同志,”开场白说得还很平实,可话锋一转,却让黄铜锣有些猝不及防,“你应该懂得我们请你来到这里的原因。我劝你切不要居功自傲,要知道你的权力是人民给的;更不要心存侥幸,尽早把问题向组织交代清楚。你懂的!”
对方的话还没有讲完,黄铜锣就忍不住吼了起来,说:“什么是我懂的!我懂什么啊我?老……老……”他本来是想说“老子一心扑在工作上”,但临时一结巴,便还是改了口说:“老了还遭人迫害!”他确实没弄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什么态度?”纪委书记桌子一拍,“以为是请你来作客呀!”
坐在一把无靠背的长条木凳上的黄铜锣,情绪一下子就完全失控了,他本想站起身来,说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谁知猛一起身时,便只觉得眼前一团漆黑,似乎天在旋,地在转……张嘴就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黄铜锣一米七三的个子,只晃了几晃,便一头栽倒在地……
以后所发生的事情,他也就只依稀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断了。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做了一场梦,梦见了自己的母亲把铜锣交到了他的手中,“这是祖上留下的传家宝,你要用心呵护,常对着它照一照。”母亲的声音脆弱得细如游丝。
幸亏还是在市委监察室里,离人民医院不是太远,经过多方抢救,直到第二天傍晚,黄铜锣终于苏醒过来。好个铿锵的黄铜锣,眼睛还并未完全睁开,他就在喃喃地喊着,“小李,小李,你赶快把我放在家里的那一柄铜锣给拿过来!”小李是他的工作秘书,黄铜锣还以为自己在县长的岗位上。他记得刚才一直是在做梦,先是梦见了自己的母亲,后来又梦见自己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再一次以全票当选连任为资滨县人民政府县长。他是早就已经做了充分准备的,一旦选举成功,他就会先“当当当”地敲响三通铜锣,然后就会当着全县代表的面,立下军令状:本人愿意带头发誓,在本届政府班子的任期内,一定要以身作则,哪怕是砸锅卖铁,勒紧裤带,也得把资滨人民期盼已久的几件大事一件一件地做好!
“老黄,老黄啊!”他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呼唤。
黄铜锣终于吃力地睁开了眼睛,也闻到了一股强烈药味,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上和脚上吊着药水瓶,刚才自己向全县人民代表所做出的铿锵承诺,都不过只是一句自以为是的梦话。他已经没这个机会了,而亲切地唤醒他的人,是已经卸任了多年的老市长仲华同志。“我也是今天下午才得知这一消息的,幸亏抢救得快,你脑袋里抽出了好几针管淤血。”仲华老市长就坐在病榻前,用爱抚而又信任的目光望着黄铜锣,“你放心吧!问题总会查清楚的。”他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人心,“你呀,知天命的人了,还是没有学会放弃。”
黄铜锣顿时泪如泉涌,“我……我……我冤枉啊!”那是委屈的泪水,是只有在亲人的面前才能淌出的信任的泪水啊!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说:“我……我确实是太幼稚了,硬是放心不下已经开了个好头的那几件大事啊——老市长!”
仲华同志脸色凝重,安慰他说:“我知道。但凡事只能顺势而为。”
在之后接下来的日子里,仲华老市长先后又来过了三次,两人其实也并没有说太多的话。老市长是工农家庭出身,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却睿智大气,干起工作来是个典型的拼命三郎,在湘中行署干了两届常务副专员,地改市后又干了一届市长,按年龄他本来也还可以连任一届的,却主动要求退居二线了。
他还在常务副市长的任上时,就特别赏识黄铜锣这个科班出身,凡事讲究逻辑,而干起工作来又像牛一样发得狠的穷山沟的“光棍”县长。说起来他俩有一点还真是相似,那就是老市长也始终和他那出身名门的妻子搞不到一块,不过,他退居二线后,就快刀斩乱麻与前妻离了,而是同一个经常和他在一起打门球的居委会老太太结了婚,并且二人情深意笃,仍一起打打门球,跳跳街舞,成天乐哈哈的,过着简朴健康的老年生活。往后的两次,仲华同志把自己的新老伴也带过来看黄铜锣了。这不禁使黄铜锣想起了一个叫“惺惺相惜”的词来,而这个词正好就可以用在他俩的身上,这就已经足够了。黄铜锣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激。
只是雪红梅却一直没有现身,或许是组织上根本就没有通知到她?又或许是怕引起黄铜锣的误会说她是来看笑话?因为黄铜锣毕竟是在“双规”期间,白天黑夜都有纪委干部轮流看守着。但是有一件事却令黄铜锣深感奇怪,在他家里当过几年保姆的小雪却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还有意把在广州打工的儿子黄阳阳也电话召唤过来了,更不知他们母子俩是怎么找到市人民医院并闯进了病房的。
“阳阳,快给恩人跪下!”小雪一进门就拉着儿子跪在了病榻前。
这事来得实在太过突然,黄铜锣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一下子就慌了神。
虽然在他任副县长和县长的那些年里,因为他亲自挂帅,雷厉风行地解决了几个贫困乡久拖不决的民生问题,也有不少的老百姓下跪谢过他,但在他看来,自己始终是代表组织去做这一切的,乡亲们那都是在感谢人民政府,而现在自己几乎已经成了阶下囚,这会是谁来向他下跪呢?定睛一看,原来是小雪和她儿子。
“喂,喂喂喂,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呀?要不得的,要不得的,快站起,快站起呀!”黄铜锣赶紧自己拔掉了吊针,忙翻身下床,把黄阳阳扶了起来。
小雪被他辞退后,黄铜锣当然也见过小雪几次——只要有机会下乡调研去小镇唐市或路過唐市时,他都总会带同行者们到她家的小店里去坐一坐,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米豆腐,他还曾半开玩笑地为她的米豆腐店打广告说:“小雪年轻时是个大美女,只可惜那时她没有开店,不然,‘米豆腐西施的美名早就名扬滨水两岸了,没准还成了我们资滨县的知名企业家呢!”却很少见过她的儿子阳阳,因为他高中毕业以后,就一直外出打工了,只有过年时才会回家里来。
“阳阳,阳阳你哑巴了是吧?快叫黄叔叔呀,娘跟你说过的,黄叔叔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黄铜锣记得小雪一直是跟着圈子里的朋友们叫他黄太爷,今天却教儿子称呼起他黄叔叔来了,而且还嘱咐儿子留下来陪护黄叔叔。
“要不得的,要不得的。”黄铜锣居然也有语拙的时候。但他还是很认真地看了一眼黄阳阳,并且还用了一种极为欣赏的口气说:“应该不到20岁吧?却长得结结实实的,像一座铁塔耶,而且还在外面打过好几年工了,也算是一种对人生的历练。”他正欲跟小雪说也该给儿子找一个好姑娘时,纪委派来名义上伺候病人,实际是行使看守之职的一个年轻干部便进来了。
“同志,对不起,请你们不要打扰病人了。”说话的口气很坚决。
母子俩最终还是走了,是含着泪水走的,小雪一步三回头。
时间在煎熬中过去,一个多月后,也就是资滨县新一届政府班子选举产生并工作步入轨道后,黄铜锣的所谓问题也已经真相大白了:原来是有人写了举报材料直接寄给了省纪委,诬告黄铜锣还是在常务副县长任上分管交通和城建时,就有过挪用项目款的经济问题,这几年当了政府一把手后,更是变本加厉,还私分了国家扶贫款,以及长期与有夫之妇及丧夫寡妇关系暧昧等,共有七条罪状,而负责处理这份举报材料的那位省纪委副书记兼监察室主任,又正好是资滨县委原副书记——这次选举产生的资滨县人民政府县长的表兄,是他擅自违反组织原则,以省纪委的名义向市纪委书记打招呼先“双规”,后调查取证的。
这整个就是一场偷梁换柱的滑稽闹剧(后来该副书记受到了党的纪律处分)。组织上最后给出的结论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事后还是由市委一位分管党群的副书记和市纪委书记找黄铜锣谈了话。“铜锣同志,实在对不起,让你受屈蒙冤了!”纪委书记也安慰地说:“这也是组织上对一名老党员的政治审查嘛!鉴于这些年来腐败问题频发,我们的工作虽然草率了些,但事实证明,你是一名合格的、对党和人民忠诚的好干部。”副书记又补充说:“是这样的,市委考虑到你们夫妻长期分居两地,打算调你到市人防办来当党组书记,那里正好有一个空缺,并且工作也相对轻松。”话说得和风细雨。
“感谢组织!也感谢你们考虑得如此周到。”没想到黄铜锣不但对组织没有表示出半点怨言,而且还不假思索就接过话说:“组织的关怀我黄铜锣领情了,但我本人的意愿还是想请组织批准我提前退休,你们也知道的,我都已经脑溢血了。”他还有意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我非常理解组织的难处,利用这一段时间的反思,我也终于想明白了很多事理。”他的话说得极其诚恳。
这一个多月来,黄铜锣也确实按照自己始终信奉的逻辑学想了很多事。原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其实并不存在,自己一直只是工作与生活之间的一个裂缝或半个裂缝,这当然也包括人生中某些既成事实的所谓真相,在讳莫如深后照例会成为又一个裂缝。人或许还真应该停下来等一等自己的灵魂,但最后是老市长仲华同志说过的那一句“你呀,知天命的人了,还是没有学会放弃”的肺腑之言提醒了他。当然,他也还反省和思考过自己的过去,首先想到的就是早几年已经当上了县人事局局长的林莉,他与她的关系确实一直都很不错,她在竞争县人事局局长岗位时,他也确实帮她说过话,但是平心而论,甚至可以对天发誓,他在这些大是大非的表决上是并没有徇过私情的,完全是考虑到她有比其他人无法相提并论的政治资源,还有就是她的协调能力确实比较强,点子也多,可以把全县人事的一盘呆棋走得更活泛一些,不然自己后来也不会因为她想到政府办当主任的事得罪了她,也得罪了她那在县人大常务委员会行将退休的父亲林主任。
“唉,用人还是要德才兼备啊!”黄铜锣不禁便有了满腔的惭愧。
事情就发生在去年的12月上旬,周六晚八点多,他家的门忽然被一阵急骤的“咚咚咚”声敲响了。黄太爷在任县长一职后曾立下过规矩:不在家里接待谈工作的客人。听见敲门声,以为是有老乡来找他,可门刚一打开,林莉手里提着个小包侧身就闪了进来,她明知他独身在家,进门后却还是里里外外瞧了个遍。
“我最最尊敬的县长大人,最最敬爱的黄太爷,你的老部下来看您了,也不请我坐一会儿呀?”然后往客厅沙发上一坐,就开门见山地说:“小女子斗胆夜闯太爷府上是有要事想请老上级帮忙哦!”声音娇娇滴滴的,也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却还描了黛眉,抹了唇膏,也不知身上又洒了什么名贵香水,一进门满屋都香了。
“林局长有事到办公室吩咐就是嘛!”黄太爷当下就有了警觉。
“因为这既可以说是公事,又可以说是私事,在你老上级面前小女子我也就不妨大着胆挑明了说个痛快吧,我家老爷子前幾天跟我说过了,政府办蒋主任下一届会去人大,这不又腾出个好位子了啊?就看你黄太爷还想不想又把我放到你的下面去工作了。”言语中充满了挑逗,还把她家老爷子也抬了出来。
“这也太快了点吧?又想要动呀!我记得你去人事局还不到三年吧?”黄太爷便有了反感,当然,他想得更多的还是怕有人会传出绯闻来,于是便按下心头火气不卑不亢地说:“这事我看还是急不得。”说这话时,他连看也没看林莉一眼。
“还急不得?过了这村没那店,你不急小女子急嘛!”没想到她娇滴滴的话音一落,一起身就扑进了坐在另一沙发里的黄铜锣怀中。黄太爷还真是猝不及防,也确实迟疑了大概有三五秒钟,顿觉得全身一热,血脉膨胀,如腾云驾雾一般,扶在沙发上的双手正要顺势搂过去时,却“哐啷”一声,被衣袖扫落了身旁的一个茶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就觉得耳边“当当”几声锣响,便像被毒蜂蜇了屁股似的弹起了身来,卧蚕眉一拧,脱口就是一句,“小林,你怎么能这样!”重重一把就将林莉推了一个趔趄。“你……你……你瞧不起人!”林莉哪受得了这种屈辱?她本来想破口骂一声,“你以为你是谁呀!”转而还是只丢了句,“你以为你能在这位置上干一辈子啊?”拿起小包就冲出门去了。结果是林莉照例当上了政府办主任。这是在“双规”期间的黄铜锣不知道也根本想不到的。
而黄铜锣这次突然提出要提前退休,组织上也同样没有想到。两位市委常委面面相觑,一时间还真是不好表态。
后来,还是那位曾冲着黄铜锣拍过桌子的纪委书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侧过脸去笑了一笑,说,“先就这样?”他这是在征求市委副书记的意见。
“那好吧,暂时也只能是这样了。”副书记站起身来,“我们会把你的请求带到常委会上去的。”说完,还礼貌地同黄铜锣握了手,而且握得很紧很紧。
事情也并没有拖得太久,组织上就同意了黄铜锣的请求,但鉴于他曾经对资滨县经济社会发展作出过重要贡献,为表示对他的安抚,还给了他一个副巡视员的身份作为补偿,而后才以身体健康为由,批准了他的退休请求。
资滨人却还是一碰见他就习惯地称呼他黄太爷:“黄太爷,你好!”
“黄太爷,你如今终于有时间了,哪天到我们家去作一回客嘛!”
“你前一阵子的那些事呀!我们都听说了,自古忠臣良将,总是难敌小人的迫害,但人心是杆秤,你黄铜锣在我们的心里,仍然是一位响当当的黄太爷!”
人们对黄铜锣的尊敬是由衷的,而他却总是会很认真地说:“感谢大家,你们千万千万别这么叫我了,还是直接喊我铜锣更加响亮。”这真不是他的谦虚。
黄铜锣无官一身轻,人也长了精神,他随即就办了人生中的两件大事:一是与雪红梅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此时的雪红梅已临近退休,女儿刚生过小孩,她满可以其乐融融地当好一个外婆了。黄铜锣是亲自找上门去的,两人见面,居然形同路人。那天正好女儿在娘家,她毕竟是黄家的血脉,硬要留父亲吃过午饭再走,父亲却摸了摸女儿的头,满脸惭愧但又很真诚地说了一声,“黄雪,爸对不起你!”便无声地走了。望着父亲转过身去,女儿不禁泪眼盈盈却无言语。她又能说什么呢?如今自己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她知道父亲和母亲其实都不容易……
十一
时间真快,转眼就是清明节了,这一天,黄铜锣一早就从县城携着那一柄被他擦拭得金光闪亮的铜锣回了一趟白驹村,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白驹村了,老家那一栋被岁月抹黑了脸孔的木屋,始终空寂在村口右侧的山脚下。他并没有回家里去看一眼,自从把娘送上了金鸡坟地后,老屋对于他就只剩下温馨的记忆了。这其实也是我们这一类人共同的记忆。此时的铜锣在村口的联株桥上深情地望着老屋驻足良久,心想,我的余生是否还会来守着这一栋老屋吗?有个念头在他的心头一闪,我虽然当不了县长,当个村主任总可以吧?他后来直接就到了父母亲的坟前虔诚地跪下了,同他的父亲母亲说了很久很久的话。只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小雪也带着她的儿子阳阳到了坟地。有一件事大概黄铜锣一直还不知道,这些年他身为黄太爷,为了资滨县人民的大事小事忙得几乎忘记了节假日时,每年清明节这天,小雪都会如期来到白驹村黄家二老的坟前,替儿子黄阳阳的恩人来给亡灵烧一叠纸线,把坟前坟后疯长的杂草清理一次,并给黄铜锣的父母亲作几个揖。她每次都是在中午时分才到坟地的,她得尽量避开村人的耳目。
如今黄太爷终于退休了,他已经成为黄家二老名副其实的儿子黄铜锣了,所以,这一次黄太爷出现在他父母的坟前似乎是小雪预料中的事。但是,她却并没想到黄铜锣会有那么多的心里话要向两位老人诉说,她怕打扰了他,便示意儿子阳阳一同坐在不远处的一棵苦楝树下,等他说完话后,自己再带儿子去给老人扫墓。
天上忽然间就起了乌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两句诗小雪也是知道的,她看了一眼自己握在手中的雨伞,这是一把蔚蓝色的塑料雨伞,是她离开黄铜锣家时他追到楼下送给她的,他当时对她说:“天有不测风云,这把伞你带上!”她此时还真有千恩万谢或千言万语,想要跟眼前的这位好县太爷和这个好人说,又抬眼望了望天空,“老天爷你能给我机会吗?”她在心里问。
黄铜锣对老人的诉说仍然在继续,声音不时被山风灌入了小雪母子俩的耳中,“儿子不孝,没有能为二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儿媳妇,而是一心想着去攀龙附凤,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实现自己所谓的栋梁梦,这本身就是不符合逻辑的呀!并且儿子在为官之初,也曾一度为贪恋高位还玩弄过权术,又没有能够及时以铜锣为镜,以至于险些迷失了人生的方向。虽然儿子后来也确实有所觉悟了,想要踏踏实实地履行好一县之长的职责和使命,可刚干出些成绩来又遭小人暗算,这回儿子原本无罪却被‘双规,是时势不讲究逻辑。不过,二老放心,亡羊补牢,有些事还是来得及的,我一定会给我们黄家补上一个真正的男儿,好把这一柄铜锣一直相传下去。到了今天,儿子已经终于醒悟,您给儿子留下的并不仅仅只是一柄铜锣,而是一种精神和信念……”真是心有灵犀,黄铜锣此时似乎已经感觉到小雪母子就在不远处注视着他。这话有一半其实就是说给这一对母子听的。虽然这逻辑来逻辑去的话小雪母子俩不一定能够听懂,但后面的那一句“我一定会给我们黄家补上一个真正的男儿”的话,这对母子却肯定是懂的。有山风轻拂而过,小雪的鹅蛋脸上顿时就绽开了山杜鹃,她推了推儿子,用慈祥的目光盯着他,这分明是在對儿子说:“还犹豫什么?打你从幼儿园起,一直到高中毕业,娘送你读书的学费全都是人家黄叔叔资助的,他是对你有再造之恩的人!”
儿子阳阳也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自从上次娘把他召回来一起去医院看黄叔叔,他就懂得了母亲的心思。此时的阳阳也同样听到了黄叔叔在坟前的倾诉,儿子望着有几分羞赧的母亲连连点头。小雪母子正欲向黄铜锣父母坟地的方向走去时,却见黄太爷那一米七三的身板忽然就立了起来,这个55岁的男人,倏忽把腰杆挺得笔直,是那么的精神,那么的自信,更令人感到惊诧的是,他居然一手把铜锣高高地举过了头顶,而另一只握着锣捶的手却使劲地擂打着锣心……
就是在清明节的这个上午,白驹村金鸡岭上的半山腰祖坟地里,骤然就敲响了“当——!当——!当——!”的铜锣声——尽管铜锣因为有了裂缝而声音失真,但这如春雷般久违的锣声同样令白驹村人沸腾起来,“呵嗬嗬!铜锣又敲响啦!呵嗬嗬!铜锣又敲响啦!”有眼尖的人当然就看得尤其真切——他们看到了一个有如铁塔般的年轻小伙子,已“扑通”一声跪在了黄太爷父母的坟前。
“还真是巧耶!那个女人不就是曾经在铜锣哥家里做过保姆的小雪吗?而下跪的男子就是她儿子吧?”那一天,我也正好回到了白驹村,是来给祖人扫墓的。本来也想先去一趟县城看望铜锣哥的,但后来转念一想,有可能会在回村时碰上他,没想还真被我猜对了。此时此刻,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一首关于铜锣的民谣:铜锣一声惊蟊贼,蟊贼回头做好人;铜锣二声示火警,火灾远离白驹村;铜锣三声震天地,天地人心思太平。老天终于开眼,清明雨在锣声中潸然而下……
我终于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唱响了那一首已经久远了的“铜锣谣”,而且当我再一抬首仰望时,还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位虽然饱经风霜,却依旧窈窕的中年妇女——小雪,正毫不犹豫地为擂响铜锣的黄太爷撑开了一片蔚蓝色的天空……
作者简介:廖静仁,湖南安化人,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境界》《穿越村庄》《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曾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原载《湘江文艺》杂志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邢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