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生
记忆深处的端午,是我最喜欢节日。但是,我也很烦它,因为它来得太慢。
农历的五月初五,是鄂东地区的头端午节。小满一过,芒种紧随其后,农村夏收登场,早稻田、棉花地两头忙。农民们恨不得找根长长的绳子,系着太阳不下山。当队长的二哥好像根本就没有瞌睡,比布谷鸟叫得还密,天天带着湾子里的人起五更睡半夜。可是,忙归忙,心里乐呵——端午节就要到来。二哥他们“男将”坐在田里扯秧苗时还经常讲荤段子,相互占便宜;“女将”听了把头埋在胳膊里偷偷地笑。还有,那天三哥犁田,一手牵牛绳,一手扶犁把,一会儿唱起“三百六十调”,一会儿又说起了笑话,跟牛热闹了一个上午。最好听的是大姑娘小媳妇的歌声,有当时流行的语录歌,也有“十把扇子么恋恋……”满山满畈都像是在表演节目。
“插田的,好一苦,吃完年饭望端午。”农家早就盼着这如同过年的端午节。母亲早早地割回了艾梗,一把一把地阴凉在堂屋的墙脚下。艾叶轻柔,绿里泛着灰白,散发出浓郁的香味。艾香,特别好闻,偶闻清香,仔细品,略略有点苦味,像中药铺的药材。我们家的房子质量差,堂屋的两个木头列架糊着报纸当山墙,既不隔音,也不可能阻断空气,正好我在淡淡的艾香中入睡,又在艾香里醒来。母亲说,艾香可以驱蚊子,试了几天,果然不假,堂屋没有,房里也少多了。后来,读到文天祥的《端午即事》:“五月五日午,赠我一枝艾。”才知道艾香对于端午节的重要,淡淡的艾香,就是端午节的香味。闻着艾香,讲屈原大夫的故事,我们守候着端午节。
端午节还真有点像过年,我们湾子里的人家提前好多天就开始准备。你家吃什么呀,我家吃什么呀,他家的媳妇坐月子是什么胃口呀,这些话题不知道要讨论多少遍。还有,哪家的糯米粗双,糍性强,提前交换一点儿;哪里有粽叶买,提前预约——谁遇上就多买几匹。还有,大房嫂子手艺巧,小房的妯娌来请教,尤其是初过门的新媳妇刚持家,为了讨公婆一家人的欢心,更得提前操练。还有,接家家外公来过节,接大姑小姑走一走,接出嫁的姑娘回趟娘家等等,都得提前办。
其实,端午节,无非就是煮鸡蛋、包粽子、蒸包子,要说新鲜美味的食品,莫过于用刚磨出的小麦粉和新菜籽油,在柴火灶上炸出一筲箕油条或加点芝麻的油疙瘩,一家在吃,隔壁几家都香。有几个平日搞点副業的农户,手头有闲钱,上街买几斤五花肉或筒子骨,煲两个汤,掺上滚刀老黄瓜,油而不腻,吃上一餐要回味几天。
然而,有味的不是自己吃,而是送给别人吃。这一天,油疙瘩、油条、油饼刚起锅,油还没有滤尽,就送往隔壁左右,请“年龄长的”尝尝,让“宝贝”趁热吃。煮熟的粽子,邻里叔伯相互送,理由多多——馅不同啦,粽叶新鲜啦,糯米糍呵等等。真的是灶里不断火,路上不断人。千万别瞧不起这些细小的动作,在传递情意方面作用可大,相逢一笑泯恩仇,平日叽叽咕咕的小隔阂全消了,就连孩子都亲热起来。
端午节,还是女儿的节日。这一天,“过路了”的小伙子到对象家送礼,表达当年成亲的愿望。如果不送,下半年就没有新媳妇过年。有一年端午节,姐夫挑来了两箩筐:有猪肉绊子——白肥红瘦的猪肉分割成一刀一刀,系上细细的草绳,方便提拿;有白面包子——以新小麦粉子为材料,做工精致,上面印有方块形的红印,以示吉祥;还有柔风的鹅毛扇、硕大的“爷娘饼”……这些礼物由我们家分送给亲戚,预告姐姐下半年要出嫁了。那一天,姐姐害羞地藏了起来,姐夫坐在堂屋里眼睛到处睃,找不到姐姐,额头直冒汗。还是母亲高明,她抱出了姐姐平日做的布鞋,给姐夫装了满满的一箩筐。姐夫连忙站起来,擦了擦汗,拿起千针万线的布鞋,一双一双地仔细看,还在自己的脚上比画,慢慢地,他领悟了母亲的意思,连声谢谢“姆妈”。
果然,姐姐出嫁日子定在了当年的冬月。
责任编辑: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