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金平 李丽珠
1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2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提要 《论语·雍也》“君子可逝也”一句中的“逝”字,历来学者多从汉儒之说,训为“往”。清人俞樾持不同观点,认为“逝”当读为“折”,当代学者洪波赞成此说并为之论证。《论语》出土文献的发现与刊布,为正确揭示文本真义提供了契机。定州汉墓竹简中该句作“君子可選”,“選”对应于今本“逝”。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文章结合出土文献材料中“”声字可读入月部(如“逝”、“噬”等)亦可读为元部(如“衍”、“遣”等)的用字现象,着重探讨“逝”、“選”异文形成的原因。主要结论是,“君子可逝也”之“逝”在早期底本中可能写作“”声字,后世不同的传抄者依据自身的阅读习惯将之转写成“逝”或“選”;“選”、“遣”音义关系颇为密切,在《论语》该句中当理解为“遣送”、“打发”之义。
《论语》是辑录孔子与其弟子言行的一部语录体著作,是反映孔子及儒学思想的经典文献。后世研读《论语》者众多,积累了大量注疏类的著作,为挖掘《论语》奥义、深入了解孔子及儒学思想等提供了坚实基础。但由于版本文字、内容有差异,解说者水平不一等主客观原因,这些著作在《论语》具体语句的解释方面存有较大分歧。
《论语·雍也》:“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对于该句中“君子可逝也”之“逝”的解释,古今学者的意见颇有不同。出土文献的发现与刊布,往往会为正确揭示古书文本真义提供契机。1973年河北定州八角廊40号汉墓发现的《论语》残简,是研究《论语》早期面貌的重要材料。定州简本《论语》中,“君子可逝也”作“君子可選”,这一信息为我们深入解读《雍也》篇该句提供了重要线索。我们将在前贤时彦研究的基础上,结合出土文献材料中相关的用字现象,着重探讨“逝”、“選”异文形成的原因,为准确解读“君子可逝也”一句的含义提供帮助。
“逝”训“往”乃是常训,如《说文》:“逝,往也。”《子罕》篇“逝者如斯夫”,皇侃疏云:“逝,往去之辞也。”[注]例多不烦举,详参宗福邦等(2003:2284)。“君子可逝也”之“逝”,旧亦多训为“往”。如孔安国谓:“宰我以仁者必济人于患难,故问有仁人堕井将自投下,从而出之不乎?欲极观仁者忧乐之所至。逝,往也。言君子可使往视之耳,不肯自投从之也。”[注]据宋本《论语集解》,此乃包咸语,非孔安国之说,参洪波(2013)。本文所引古今学者解说《论语》该句之论,如不出注,俱引自高尚榘(2011:316-319)。马融曰:“可欺者,可使往也。不可罔者,不可得诬罔令自投下。”朱熹《集注》:“刘聘君曰‘有仁之仁当作人’,今从之。从,谓随之于井而救之也。宰我信道不笃,而忧为仁之陷害,故有此问。逝,谓使之往救。”可以发现,诸儒在疏解该句语义时,多缀“使”以解之,也就是将“逝”理解为使动用法,不过各家具体理解上尚有“使往视”或“使往救”等差异。
今人也多从古训,不过往往会在“逝,往也”之训的基础上结合文义做进一步推衍。如林觥顺《论语我读》谓此句“逝”有“有往及死义”,在训为“往”的基础上增加了“及死”之义。杨朝明《论语诠解》:“孔子说:‘为何要这样做呢?仁者可以为求仁而死,但不能被人陷害。他可以被欺骗,但不能被愚弄。’”与林氏观点大体相当。“逝”训“往”时多带有往而不返之义,因此所谓“往及死”、“为求仁而死”之说有其合理性。又金知明《论语精读》:“君子可以下水救人,不可以陷于被别人拯救;逝,下水,含有救人的意思;陷,被陷入其中,有陷落和不能自拔双重意思。”训“逝”为“下水”当亦是联系上下文义所得。杨伯峻(1980:63)谓:“古代‘逝’字的意义和‘往’字有所不同,‘往’而不復返才用‘逝’。”其所作译文是:“宰我问道:‘有仁德的人,就是告诉他,井里掉下一位仁人啦。他是不是会跟着下去呢?’孔子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呢?君子可以叫他远远走开不再回来,却不可以陷害他;可以欺骗他,却不可以愚弄他。’”杨逢彬(2016:124)训“逝”为“往”,义为离开、走开,所持观点基本相同。两位杨先生将“逝”理解为“离开”或“远远走开不再回来”,与上引各家观点颇不一致。按照传统解释,“可逝不可陷”乃直承宰我“井有仁”之谓而来,“逝”(往)之对象即“井”,故训中孔安国所谓“使往视之”、朱熹所谓“使之往救”等均作如是解。若让“君子”远离“井”,何“陷”之有?杨逢彬(2016:124)为了弥缝该说,将“陷”译为“沉沦”,更嫌有违于经谊。
清代学者俞樾与汉儒理解不同,别立新说,认为“逝”当读为“折”。其《群经平议·论语一》谓:“孔以可逝为可使往视,其义迂曲,逝当读为折。……君子杀身成仁则有之矣,故可得而摧折,然不可以非理陷害之,故可折不可陷。”清人刘宝楠《论语正义》在论及俞樾新说时,认为“此义亦通”,可与“往也”之训并存。杨伯峻(1980:63)也认为俞说“亦通”。今人黄怀信(2008:537)则完全赞同这一新说,其谓:“逝,当读为折,谓摧折之,俞说是。”但未就此进行论证。
洪波(2013)利用近年来上古汉语形态研究的成果来解读“君子可逝也”之“逝”,重申俞樾“摧折”说,并在文中论证“逝”的“摧折”义乃是禅母入声“折(今音shé)”的及物化用法在该语境中的意义。从上古汉语的形态入手来讨论这一问题,这无疑是一种十分有益的探索。
俞樾对旧说的批评,主要理由是“其义迂曲”,洪波(2013)也认为训“逝”为“往”于《论语》此章文意难通。诚如其说,将“往”代入原文,“往”动作意义所指不明,文意的确不够顺洽,因此旧训中往往增字以成训,如孔安国的“可使往视之”,朱熹的“谓使之往救”等。洪波(2013)还提出一条重要理由,即文中“陷”、“欺”、“罔”皆为及物动词,且助动词“可”后一般要求接及物动词,而“往”义之“逝”乃不及物动词,与原文的句法要求不相吻合。这些意见都是可以信从的。不过俞樾的新说并不是没有问题,正如洪波(2013)所指出的,其“折”之义训与两个反切音对应不明;而洪文自身的缺憾也较为明显,即没有注意到出土文献的异文材料,其对于早已公布的与今本“逝”相对应的简本“選”只字不提,似未妥。另外,洪波(2013)谓“要彻底搞清楚《论语》此章中‘逝’的音义,必须从上古汉语的形态入手”,此说亦过于绝对。上古汉语是否有形态其实学界目前并没有达成共识,而且《论语》该句“逝”字的释读问题不必乞灵于“形态”,通过古汉语内部的严密考证似乎也能解释得通。
1973年在河北定州八角廊40号汉墓发现的《论语》残简,其文字内容与今本有较大差异,对研究《论语》颇具重要价值。“君子可逝也”一句,简本作“君子可選”。整理者已经指出此处与今本《论语》的差异,但受体例限制,并未进行解读。黄怀信(2008:534)也注意到了这一异文,谓:“君子可逝也,定州简本‘逝’作‘選’……怀信按:‘選’无义,简本当非。”黄怀信认为简本作“選”不可信,但没有就此进行说明。
学者或据简本认为今本“逝”为误字。王泽强(2011)说:“再如简本《论语》:‘君子可選,不可陷也;可欺,不可罔也。’(《雍也》)‘選’今本作‘逝’,已有学者指出‘逝’为误字,可从。”王泽强文中所指学者即赵晶。覆按赵晶(2005)原文,他说:“简本此处‘逝’作‘选’,当是。按《说文·辵部》:‘选, 遣也。’‘选’有遣送、放逐的意思, 此处应作放逐讲。又《左传·昭公元年》:‘秦后子有宠于桓, 如二君于景。其母曰:弗去, 惧选。’秦国的后子在秦桓公时代就得宠, 其权势已经威胁到其兄秦景公的地位, 其母对此感到担忧, 认为如果再不走的话, 恐怕会遭到放逐。这里‘选’字正作‘放逐’之意。”赵文肯定简本,但并未如王泽强所说曾明确指出今本“逝”乃简本“選”之误。赵莹莹(2012:23)认为:“《说文》:‘選,遣也’。本义为‘遣送、放逐’。古多以往而不返为‘逝’。二字从文意上皆能说通。”根据赵晶、赵莹莹二人所述,他们均对简本作“選”进行肯定,认为“選”有遣送、放逐之义,在文义上能够讲通。二者区别在于,前者认为简本作“選”优于今本作“逝”,后者则调和两说,认为“二字从文意上皆能说通”。遗憾的是,二人均未对“選”、“逝”这一组异文的成因进行深入探研。
前引赵晶(2005)、赵莹莹(2012),均认为简本“選”有遣送、放逐之义,在文义上能够讲通。这个观点我们表示赞同,不过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简本作“選(遣)”不仅与原文句法相协,即“選(遣)”、“陷”、“欺”、“罔”均为及物动词,而且在文义理解上也较今本作“逝”为优。古人著文,常常相错成其言。夫子所谓“君子可選(遣),不可陷也”乃是上承宰我的假设“井有仁”而言,在文义理解上应与下句“可欺也,不可罔也”合在一起解释,整句意谓虽然君子勇于为仁,你可以欺骗打发他(看看井中是否有“仁”),但不能故意陷害愚弄他(即诳其入井)。旧注所谓“使往视”、“使之往救”等,在文义疏通上其实是有其合理性的。而俞樾所谓“君子杀身成仁则有之矣,故可得而摧折,然不可以非理陷害之,故可折不可陷”,自有其扞格难通之处。如果说君子“可得而摧折”乃至“杀身成仁”,何为“摧折”,其语义指向并不明确,难道“非理陷害”就不是一种“摧折”了吗?而且如此解读,与上下文在语义衔接上并不顺畅。正如有学者所说,“综合起来看,俞樾的解释其实并不见得比传统的解释更优越……在传统的解释中‘可逝不可陷’是对于宰我所提问题的直接回应,而‘可欺不可罔’则是对这一行为原因的更深层理由说明。从这个意义上说,传统解释中孔子的说法更具有逻辑上的层次性和说服力。”(张清江2015)
作为迄今所见抄写时代最早的定州简本《论语》,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论语》的早期面貌。具体到“君子可選”一句,相较于今本“君子可逝”,至少在句法、语义等层面更具有解释力。至于“逝”、“選”这组异文的产生,需要联系《论语》成书前后时代的用字现象进行考察。
古文字资料(主要是春秋晚期金文及战国文字资料)特别是战国竹书中有一个常常可读作月部“逝”、“噬”、“澨”的字,其意符或从辵、臼、水等,而其表声的部分在写法上复杂多变,异写众多。
为便于讨论,下面将所涉及的有关古文字形体分列如下(资料时限截至2017年12月):
例(3)、(9)分别用作“逝”、“噬(筮)”,因有传世本及帛书本可据对勘,此已成定论,也成为释读其他各例的可靠支点。
例(1),董珊(参谢明文2011:108c,2016:123所引)读作“遣”,认为“遂以之遣”的意思就是以这套编钟发送死者,即以之随葬。谢明文(2011:108-109,2016:124)读为“逝”,并从铭文文义、押韵以及用字习惯等方面做了深入论证。相较而言后者所陈述的理由更充分,当可信据。
例(12)、(13)、(19)及包山简诸形,几乎均以“水”为意符,简文中用作地名,研究者多读作古籍习见的地名用字“澨”。这也是可以信从的。
例(4)、(7),学者多释读为“遣(谴、愆)”(参陈剑2013:52),后陈剑(2013:50-56)有详论,将其读作“滞”,并从读音、用字习惯、文义等角度进行了深入讨论。细绎文义,诸说中似以读“滞”为长。
例(5)读作“噬”,例(6)读作“逝”,现多无异议(参看王宁2002;孟蓬生2002;陈剑2013:50-56)。
例(11),整理者释“遣”(马承源2012:160),清华大学出土文献读书会(2013)读作“逝”,训往 。[注]持此意见的尚有“暮四郎”(黄杰),见简帛网论坛主题帖《〈灵王遂申〉初读》下27楼发言,2013年5月30日。读“逝”训往,于文义较为顺洽,可从。
例(14),整理者读作“乃噬整师徒”(马承源2012:177),无说。林清源(2013)读该字为“设”,认为“设整”乃“整设”之倒置,并引《墨子·非命上》“所以整设师旅,进退师徒者,誓也”为证。陈炫玮(2015)断读此句作“既听命,乃誓,整师徒”。林说有辞例上的证据,而且“乃噬整师徒”作一句读,文气更加顺畅。据上引《墨子·非命上》内容可知“整设师旅”与“誓”相关,或可综合二说,直接读作“乃誓整师徒”。
例(15),整理者读作“逝”(李学勤2012:124)。学者多从之(参王明娟2016:43-46)。
其余诸例(2、16、20、21、22)在读法上则有可读入月部或元部两种可能,而且似以读为元部字的可能性较大(详见下节)。
先说例(16)、(20)。“土(杜)~”为人名,不见于文献,整理者读作“逝”(李学勤2012:158)。正如李家浩(2016)所指出,整理者的这种读法“大概是根据郭店楚简《老子》甲组H3(引者按,即上述例(3)之形)在传本《老子》作‘逝’而定的,不一定符合简文的实际读法”。另外,从人名用字的角度看,先秦典籍中以“逝”为名者似不多见;若专就《左传》进行统计,以“逝”为名者无一见,而与“遣”音近的“衍”、“愆”等字用作人名却很常见,如“公衍”(《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医衍”(《左传·僖公三十年》)、“单公子愆期”、“成愆”(《左传·襄公三十年》)、“丰愆”(《左传·昭公二十一年》)等。因此,整理者将例(16)、(20)径读作“逝”并不是很妥善。
3.2.2“選”、“逝”异文成因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