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方喆 曾 君
1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2湖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8
提要 反预期标记是从功能角度分出的语用类标记,其形式多样,可以是词、短语或者句式,语音上具有非重读性,语义上具有程序性。其功能在于:1)触发隐义,包括隐义前提和隐义结论;2)语用制约,提供话语理解的线索,引导受话人成功复原说话人的交际意图;3)促进语篇连贯。
反预期标记主要指以下例句[注]本文所使用语料和例句若非特别注明,皆来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或自省语料。中加粗的语言形式:
(1)周末居然要上课。
(2)他是个好人,但是大家都不喜欢他。
(3)That’tooearly.
(4)Actually, she is not here.
这些加粗部分均标示一段反预期信息。吴福祥(2004)把反预期信息分为与说话人的预期相反、与受话人的预期相反和与社会共享的预期相反三种类型。例(1)和例(2)传达的话语信息与社会共享预期相反,即“周末要上课”和“好人却不遭人喜欢”这两种情况不符合常规或常理。例(3)与说话人预期相反,即说话人认为“早于自己的预期”。例(4)“she is not here”则陈述了一种与受话人预期相反的信息。
对反预期标记的研究始于德国语言学家Heine,他认为人类语言都有区别符合常规与偏离常规情状的表达手段,偏离常规的就是反预期,一般用某些标记(marker)加以编码(encode),而符合常规通常是无标记的(Heine et al.1991:192)。Traugott & Dasher(2002:157)把反预期标记称作反意(adversativity)标记,认为是说话人或作者用以标示他们表达的信念或观点与自己或他人预期相反的特殊标记。这种标记的作用在于唤起一种对立,反对他人或自己之前说过的内容。
近年来,随着对语言主观性及主观化问题的日益重视,特别是吴福祥(2004)将反预期标记理论引入汉语语法研究,用来分析“X不比Y·Z”结构的反预期语用表达功能后,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开始从反预期的角度研究相关现象,揭示了一批汉语反预期标记,如“并”(尹洪波2011)、“还”(武果2009)、“也”(张云峰2008)、“倒”(周红2006)、“反而、甚至”(袁毓林2008)、连字句(刘丹青2005)等。随着研究的深入,我们认为有必要从整体上对反预期标记的形式和功能作进一步的思考和探讨。
反预期标记的形式比较多样。Heine et al.(1991:192)指出,反预期标记的来源十分广泛,既可以是形态句法的,也可以是语音的;前者包括副词以及语序,后者是如重音这样的超音段成分。也就是说,Heine et al.的反预期标记包括句法标记和语音标记。他们进而指出副词是最常见的反预期标记,并列举了英语的几个反预期标记及其意义,如下表1。
表1 英语常见反预期标记(Heine et al. 1991:193)
标记释义典型使用域too(太)超过合适的度任何域nevertheless(然而,尽管)与预期相反任何域only(只有)少于合适的度数量already(已经)早于预期开始时间not yet(还没)晚于预期开始 时间still(仍然,还是)晚于预期结束时间no longer(不再)早于预期结束 时间
Traugott & Dasher(2002:157-158)把反预期标记视作话语标记的一类,其成员包括in fact,indeed, certainly, really, in truth, truly, actually等词和短语。他们举了一个这样的例子:
(5)Humanity isin factabsent.(人性其实是缺失的。)
他们指出,“in fact”对所在句子的真值条件没有贡献,但具有程序意义(procedural meaning),表达了说话者/作者对命题“人性是缺失的”的强烈信念,同时引进另一层意思,即对诸如“人性不是缺失的”或“人性是存在的”这样的观点的反对(Traugott & Dasher 2002:157-158)。 吴福祥(2004)认为很多语言常常用一些专门的语法手段来标示反预期信息,这类语法手段就叫做反预期标记。他表示,除反预期标记,有些语言还利用语序或结构式等句法手段来表达反预期信息,如英语的“X instead (of) Y”这类替代性结构式跟反预期标记一样,也具有表达反预期信息的功能,汉语的“X不比Y·Z”也是一种表达反预期信息的结构式。
根据汉语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我们认为反预期标记的来源和形式非常广泛,包括词、短语甚至句式。我们按语法单位总结如下页表2。由表1、2可知,反预期标记句法形式多样,可以是词、短语或句式,以副词和连词为主,约占70%,印证了吴福祥(2004)提出的“人类语言中最常见的反预期标记是像副词、连词这样的语法词”的观点。
与形式多样性相关的是反预期标记句法位置的多样性,反预期标记在句中的位置因句法形式而异,可以出现在句首、句中和句尾三个位置。连词如“其实、不料、别说、事实上、实际上、但是、可是”等多位于句首; 副词如“并、还、也、甚至、居然、偏、偏偏”等多位于句中。出现在句尾的主要是语气助词,如“啊”。总体而言,以位于句首和句中为多。总体而言,以位于句首和句中为多。
表2 汉语常见反预期标记的形式
语法单位数量成员副词13并、还、也、反而、甚至、倒、反倒、竟然、居然、偏、偏偏、其实、却……词连词13但是、可是、然而、而、不过、不料、不想、谁知、哪料、哪想、岂料、岂知、别说……叹词3哇、咦、哎呦助词1啊短语4没想到、没料到、事实上、实际上句式3宁可……也、再X也Y、连……也/都
2.2.1 语音的非重读性
反预期标记标示的是反预期信息,从信息的新旧角度而言是新信息,就信息的重要性程度而言是说话人最想引起听话者注意的部分,往往是句中焦点所在,可能是自然焦点也可能是对比焦点。例如:
(6)没吃药,这病倒好了。
(7)连桌子底下我都找了。
例(6)的反预期信息“好了”位于句末,是句子的自然焦点。例(7)的反预期信息“桌子底下”是对比焦点,是对比项里最极端的一个(方梅1995)。也就是说,反预期标记标示部分往往是焦点所在,需要重读,那么反预期标记本身就不能重读。如例(6)的“倒”不能重读;例(7)的“连”自身也不带对比重音(方梅1995)。反预期标记不重读在下面的例子中表现得更为清楚:
例(8)假设已经下了一段时间的大雪(并且你知道这一情况),这时你推开窗户发现雪仍然下得很大,于是你告诉同伴“雪下得还挺大”,重音落在“还”上,表示“雪下得挺大”的情况依然持续,这里的“还”没有反预期表达功能。例(9)的情况略有不同,假设有人告诉你外面下雪了,但没告诉你有多大,这时你推开窗户发现雪下得比你预期的大,于是你感叹“雪下得还挺大”,重音落在“大”上,“大”是新信息,与预期不符,“还”不能重读,是反预期标记。武果(2009)曾指出客观持续义的“还”是修饰谓语的,而持续的前提是某事态已经存在,所以一般谓语不重读,而“还”要重读,表示持续。主观性反预期义的“还”表示的是说话人自己对话语的态度,即对事态在所说条件下持续感到意外,因此话语的内容信息度高,需要重读,“还”不能重读。
2.2.2 语义的程序性
所谓程序性,是指反预期标记表达的是程序意义。程序意义是与概念意义(conceptual meaning)相对的。概念意义是语言符号编码的概念表征,关注的是话语传递了什么样的信息,即回答的是“什么”;程序意义是有关如何处理这些概念表征的信息,即回答的是“如何”。Rouchota(1998)认为概念意义和程序意义的区分反映了表征与运算的认知差别。编码概念意义的语言形式影响断言(assertion)的内容,它构成概念表征成分。编码程序意义的语言形式则是表示如何在推理中运用和处理这些概念表征。通俗地讲,概念意义是一、二、三、四等运算项,程序意义则是加减乘除等运算法则,程序意义引导听话人对话语理解的方向,在处理话语的命题意义、语义信息时起语用制约作用,使话语理解更确切。
参考这个标准,本文认为反预期标记基本没有概念意义,但具有程序意义。例如:
(10)经过这场大病,他的身体比以前反而好了。
(11)这道题别说学生不会,就是老师也不会。
(12)有些人真是胆大妄为, 连熊猫都敢吃。
例(10)-(12)的反预期标记分别是词“反而”、“别说”和结构式“连……都”,它们均不影响所在句子的真值条件意义,即句子的真假与反预期标记无关。例(10)只要“经过这场大病”和“他身体比以前好了”为真,句子就为真,“反而”对句子的真值条件没有贡献。剩下两例也可如此分析。反预期标记不影响句子的真值条件意义,因此没有概念意义。另外,反预期标记标示了说话人对其所言的态度,听话人根据这个态度可以更好地理解说话人的意图,体现了引导听话人对话语理解方向的作用,因而又具有程序意义。如例(12),如果没有反预期标记“连……都”,那么“有些人胆大妄为”和“敢吃熊猫”之间的关系就不明确了,在理解时存在多种可能:1)“敢吃熊猫”是说话人推出某人“胆大妄为的理由或根据(可以推测有些人真是胆大妄为,因为居然敢吃熊猫,即由果溯因);2)“敢吃熊猫”是“胆大妄为”的结论(有些人真是胆大妄为,所以敢吃熊猫,即由因推果);3)“敢吃熊猫”是对“胆大妄为”的补充说明(有些人胆大妄为到熊猫都敢吃的程度)。反预期标记“连……都”说明有些人胆大妄为的程度已经超出了预期,是对前句的说明,这就制约了听话人理解的方向,具有程序意义。
以往研究对反预期标记的功能往往一笔带过,认为就是标示反预期信息(吴福祥2004)。但是我们认为这只是手段或者表象,还需进一步探讨,标示反预期信息的目的是什么,在话语中体现哪些功能?以下从触发隐义、语用制约、促进语篇连贯这三个方面具体阐述反预期标记的功能。
反预期标记的存在促使受话人进行语用推理,获得话语命题内容之外的隐义。隐义(implicature)是与显义(explicature)相对的概念,是关联理论里的一组概念。所谓显义是指一个被话语(utterance)编码的逻辑式的扩展式(Sperber & Wilson 2008: 242),即对一个话语所编码的不完整的语义表征或逻辑式的推理扩展(Huang 2009:189)。关联理论认为语义表征或逻辑式在许多方面是不完整的:不仅因为它们含有像代词那样的不确定指称表达式,还因为它们含有意义不完整的成分,如“太”、“一点时间”,或是领属结构。复原语句显义的第一步是将残缺的逻辑式扩展成命题式,然后才能确定显义。命题式的确定需要经过三个步骤:解歧、指称指派和语义充实,这三个步骤都有语用推理的参与。
与显义相对的是隐义(以区别Grice的“含义”,英文均为implicature)。任何在交际中传递的定识(assumption)[注]所谓定识就是被人当做现实世界表征的思想,包括百科知识、特定文化社区或几个人之间的共享知识以及纯个人的经验和体会(参见蒋严2008),如果不是直显交际所传递的,那就是隐寓交际所传递的:与之相关的定识就属于隐义(Sperber & Wilson 2008: 243)。隐义复原与显义复原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既有语言解码又有语用推理,而前者只有语用推理。Sperber & Wilson(2008: 259)指出要区分两种隐义:隐义前提和隐义结论。前者须由听者自供,听者必须从记忆中调取前提,或是从记忆中调取定识图式,对其加以扩展,从而构建前提;后者根据语句的显义和语境而推演得出。
大体而言,关联理论下的理解过程由三个步骤组成:1)通过语言解码、消歧、指称指派、语义充实等复原话语恰当的直显内容;2)构建有关隐义前提的恰当假设;3)构建有关隐义结论的恰当假设。
下面以几个反预期标记为例说明其所在话语的理解过程及暗含的隐义。
(13)从杯名到队名,甚至运动员个人,都可冠以“某某啤酒”或“某某家具”。(袁毓林2008)
要理解例(13)首先对其解码,解码过程中看是否有歧义内容,比如“杯名”中的“杯”是指“水杯”还是“奖杯”?通过后续的“队名”、“运动员”确定应该是“奖杯”,然后对“都”进行指称指派,“都”分别指向“杯名”、“队名”和“运动员个人”,接着充实“冠以某某啤酒或某某家具”的语义为“冠以某个啤酒或家具品牌的名字”,从而复原例(13)话语的直显内容为“奖杯名称可以冠以某某啤酒或者家具品牌的名字,队伍名称可以冠以某某啤酒或者家具品牌的名字,突出的是,运动员个人也可以冠以某某啤酒或者家具品牌的名字”。至此,步骤1)完成,进入步骤2),从大脑的百科知识中调取恰当的隐义前提:一般而言,体育比赛中的奖杯和队伍名称冠以某个品牌的名字较为常见,这属于社会共享的百科知识,由听者自供。然后结合语句的显义“不但奖杯、队伍名称用某个品牌冠名,甚至运动员个人也用某品牌冠名”推演出隐义结论:不合常理,体现出言者惊讶或不满的态度。
表示与社会共享预期相反时隐义前提一般就是该社会共享预期,其隐义结论往往表现言者惊讶、不满的态度或突出其极端性。例如:
(14)好心帮助他,反倒落下许多埋怨。
(15)为了地球上的所有人类,美国人开始和外星人战斗,战争打得惨烈而悲壮,连美国总统也架着战斗机前来助阵。
(16)他说,现代人比较忙,往往宁可在家吃便饭也不太愿意跑出去吃大餐。
例(14)的反预期标记是“反倒”,该句的隐义前提是作为社会共享预期(百科知识)储存在言者和听者大脑里的“帮助他人会得到感谢”,而该句的显义是“帮助他人得到了埋怨”,两者形成反差,得到隐义结论:言者对此感到惊讶或不满。例(15)反预期标记是“连”,该句隐含的前提是“总统一般不会开飞机去打仗”,这个前提也是为听说双方所共享互知的,而该句显义是“美国总统开着战斗机来助阵”,从而推导出“战争惨烈的极端性”这一隐含结论。例(16)的反预期标记是结构式“宁可……也”,该句的隐义前提是“与吃便饭相比,一般人更愿意吃大餐”,而显义是“现代人更愿意吃便饭而不是大餐”,结合“吃大餐耗费的时间多于吃便饭”的常识,推导出“现代人忙的极端性”的隐含结论。
表示与说话人或听话人预期相反时一般没有隐义前提,只有隐义结论,即言者或听者的预期。例如:
(17)他竟然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18)上海并不比北京宜居。
(19)你还真有办法!
例(17)的显义是“我对他(某个特指的人物)不记得我的名字感到惊讶”,其隐义就是言者的预期“我认为他应该记得我的名字”。例(18)和例(19)的隐义分别是“有人说/听者认为上海比北京宜居”和“我(言者)以为你(听者)没有办法”,这两个隐义分别是听者和言者的预期。
反预期标记触发的隐义也有强弱之分,Sperber & Wilson(2008:265)认为语句的隐义和一般的定识一样,在力度上可以有强有弱,力度最强的隐义是那些完全确定的前提或结论,这种隐义在实际交际中必须推出,才能保证有关的解释符合关联原则,对此言者承担全部责任。而最弱的隐义是指听者没有收到任何怂恿,所得到的前提和结论纯属自供,且听者对此自负全部责任。例如:
(20)使他们大感意外的是,在县里,他们遇到的竟然全是冷冰冰的面孔。
(21) a. 他们不认为在县里会全遇到冷冰冰的面孔。
b. 他们不喜欢遇到冷冰冰的面孔。
c. 他们要离开县里
……
例(20)可以产生如例(21)所示的一系列隐义,其中例(21)a是最强的隐义,其真实性得到言者最强有力的保证,是听者在复原言者的交际意图时必然能够确定的结论。例(21)b的隐义没有例(21)a那么强,因为言者并没有提供同样强烈的证据表明他们对遇到冷冰冰的面孔感到不高兴。但是另一方面,如果认为言者在说例(20)时并没有怂恿听者认为“他们不喜欢遇到冷冰冰的面孔”这个隐义的话也是不合情理的,毕竟与自己的预料相反通常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特别当预料的是积极方面的时候)。然而例(21)c则可视为较弱的隐义,因为其结论是不确定的,也不是复原言者交际意图时必要的内容,其真实性完全由听者自负。根据关联的交际原则,在遇到第一个满足关联期待的解读时,理解即告停止,因此听者往往在推出例(21)a后就不会再继续推导例(21)b和例(21)c了,因为这意味着付出更多的认知努力而真实性又得不到保证。
综上,反预期标记触发的隐义包括隐义前提和隐义结论。表示与社会共享预期相反时隐义前提一般就是该社会共享预期,隐义结论往往表现为言者惊讶、不满的态度或突出其极端性;表示与说话人或听话人预期相反时一般没有隐义前提,只有隐义结论——言者或听者的预期。话语通过反预期标记的运用获得了更多的言外之意。
人的认知倾向于以最小的认知努力获得最大的认知效果,因此说话人在生成话语时需要考虑两个因素:1)最大程度地增加话语的认知效果,即话语所含信息量要尽可能得大;2)最大限度地减少听话人话语理解时所付出的认知努力。其实这两个因素都是从听话人的角度提出来的,这就要求说话人把话说得具体、详细、明白。然而就说话人而言,可能不愿意把话说得太详细,因为会耗费更多的认知努力,所以在能达到同样语境效果的前提下会尽量说得简短,即Zipf(1949:5)所说的省力原则。反预期标记的使用能同时使说话人和听话人都尽可能省力地得到最大语境效果。例如:
(22)这道题连老师都不会做。
例(22)有两个隐义:1)这道题很难;2)言者对老师不会做这道题感到惊讶。如果删去反预期标记“连……都”,句子变成“这道题老师不会做”,就仅成为一个简单的事实陈述。老师不会做这道题可能是因为题太难,也可能因为老师水平太差,隐含义1)变得模棱两可,十分模糊,隐含义2)则彻底消失,无法获知言者对这一事实的态度。从信息量而言,有反预期标记“连……都”比没有该标记的命题多。另外,如果不使用该反预期标记但要达到相同的信息量,例(22)可能得表述成例(22’):
(22’)这道题很难,老师不会做,我感到十分惊讶。
例(22’)与例(22)的信息量相同,但多了7个字,相比于原句增加了70%,也就意味着言者要多付出70%的认知努力加工这些语义表征形成音响形象。这严重有违经济原则和省力原则,也增加了听话人的解码负担。说话人使用反预期标记“连……都”既用最省力的方式增强了话语的语境效果,又为听话人理解自己的交际意图指明方向,减少了听话人为此付出的认知努力。以下例句也可以做如上分析:
(23)这个工作很简单,不需要动脑子,却是个苦差事。我一站就是一天,站得腰酸腿疼。
(24)他当时怕极了,挨打得再厉害,也不敢吭一声。
(25)这个家伙竟然恼羞成怒,将我的不贞告诉了阿南。
例(23)如果没有“却”会造成听话者理解的极大障碍,“工作简单,不用动脑子为什么是个苦差事?”从而导致交际失败,这是说话人所不愿意看到的,因此他在一开始就要避免造成可能的前后矛盾,通过使用“却”标明下文与前文存在转折关系,不用“却”想达到同样的语境效果可能就要将句子扩展成“这个工作很简单,不需要动脑子,令人意外的是,这是个苦差事。”较之原句要付出更多的认知努力。例(24)没有“再……也”依然成立,句子的真值条件不变,但少了一个隐含义——“他十分胆小”。例(25)的隐含义是“我没想到他会恼羞成怒”,这个隐含义是“竟然”带来的,话语信息量比不用“竟然”多,同时付出的认知努力也比较少。如果不用“竟然”但想达到同样的语境效果就要将句子改成“这个家伙恼羞成怒,将我的不贞告诉了阿南。这是我没想到的。”
言语交际是一个明示——推理过程,前者与说话人有关,后者则与听话人有关。说话人必须生成一定的话语,通过该话语向听话人展示自己的交际意图,这就是一个明示过程。该过程中存在说话人的两种意图:1)信息意图(informative intention),也就是话语的显义;2)交际意图(communicative intention),一般是指话语的隐义。对听话人而言,交际又是一个推理的过程,即透过说话人提供的信息意图(显义)去推导其交际意图(隐义)。成功的交际就是对对方交际意图的准确复原。为了使听话人成功地复原说话人的交际意图,说话人必然要对听话人的话语理解作适当的引导和制约,因此在生成话语时会提供一些必要的线索为信息处理指示认知方向,以减少听话人的认知努力,提高关联性。反预期标记正是可以为说话人使用的对听话人理解产生引导和制约作用的线索之一。
Halliday & Hasan(1985:94)把连贯看作是与衔接(cohesion)相关的范畴,指出衔接是语篇连贯的必要条件,衔接是建筑连贯大厦的基石,也就是说,连贯的产生有赖于衔接机制的使用。Halliday & Hasan(1976:29)列出了衔接手段的四种类型:指称、替代和省略、连接以及词汇衔接,对每类手段都进行了细致的讨论。然而,他们的这一观点也受到一些学者的质疑,Widdowson(1979: 94)曾举下面这个例子说明衔接并不是连贯的必要条件:
(26)A: Can you go to Edinburgh tomorrow?
B: B.E.A. pilots are on strike.
例(26)中B的回答里没有Halliday和Hasan列举的任何一种衔接手段,但依然是连贯的。Cook(1994:33)也指出,衔接对于创造连贯既不是必要条件,也不是充分条件。
连贯的产生并不依赖衔接机制,那么其背后的机制是什么呢?当今认知语言学家强调,认真分析和深入研究语篇连贯性的认知基础才能更清楚地认识连贯的实质。Beaugrande & Dressler(1981:84)指出,必须从“认知加工、激活相关知识”的角度来论述语篇连贯及其生成和理解过程。激活相关知识也就是Sperber & Wilson(2008:49)所谓的认知语境。当某个词语激活了某个认知语境后,其中的有关信息就可以被调用出来,建立信息间的各种联系。有些信息虽然在实际语篇中没有被提及,但人们也会凭借百科知识等认知语境建立语义连贯,从而对语篇作出正确解读。如例(26)的两句话虽然在形式上找不到什么衔接手段,但运用认知语境就能对其连贯性做出合理解释:A提到了go,就会激活一个关于go的认知语境,或者步行,或者依靠交通工具;B答话中的pilots(飞行员)确认了该交通工具是飞机。然后A通过语用推理就能复原B的交际意图:
飞行员罢工,飞机就停飞。
飞机停飞,B明天就去不了爱丁堡。
因此,话语的连贯性取决于认知语境的相关性,只要一个分句中的任何词语所激活的概念能与其后分句中任何词语(或它们所激活的概念)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发现命题上的索引性,这两个语句就是连贯的。
认知语境的连贯是生成连贯语篇的前提条件,也是确定选用衔接手段的心理基础(Givón 1995),因此认知上的不连贯必然造成语篇的不连贯。反预期标记的作用就相当于路边指示牌,提前告知司机(听话人)做好转向准备(处理反预期语境),那么整个转向过程就会比较平稳流畅(连贯),如果没有指示牌的预警,突然转向则会造成车身晃动和乘驾人员的不适。从这个意义上说,反预期标记的使用有助于认知语境的连贯,从而促进话语连贯。例如:
(27) 她与焦仲卿结婚后,夫妻俩互敬互爱,感情深挚,不料偏执顽固的焦母却看不顺眼,百般挑剔,并威逼焦仲卿将她驱逐。
(28) 我们以前并未见过面,我是冒然闯进去的。不想,周恩来同志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29) 不久,亚铭回到北京,可是他没有找丽娜,而是住进了一家酒店。其实,丽娜早就从朋友那里知道亚铭回到了北京。
例(27)反预期标记“不料”前面的小句激活了一个有关“夫妻恩爱”的认知语境——幸福、被人祝福、羡慕,得到家人的支持等,听话人就会顺着这个激活的认知语境期待下文,只要后续小句跟“幸福”、“被人羡慕”或是“家人的支持”等任何一个被激活的语境相关,那么听话人的期待就会得到满足,前后语句语义上就是连贯的。但是后续小句带来的新信息是“焦母百般挑剔,威逼焦仲卿将妻子驱逐”,该语境与前文语境对立,与听话人预期相反,如果没有反预期标记“不料”和“却”,那么前后文的语义是对立、矛盾的,也就意味着听话人要付出更多的认知努力处理该矛盾信息,虽然最终也能理解前后语句的关系,但是其认知经历了反方向的扩充过程就不连贯了。例(28)、(29)也可以作类似分析,都是前句激活的认知语境与后句带来的认知语境对立:例(28)“没见过面,冒然闯进去”应该受到冷遇,结果被“热情接待”;例(29)“到了新地方没找当地的朋友”那么朋友应该不知道,结果“当地朋友知道他来了”。这些对立的语境通过反预期标记“不想”、“其实”平稳流畅地连接起来,降低了认知处理的难度,形成语篇连贯。
Sanders et al.(1992)曾指出人们根据关系类别、关系源、话语序和关系极这四个原始认知因素辨认连贯关系。其中关系极分为正极关系和负极关系。如果一个话语的命题内容符合另一个话语给听话人带来的心理期待,那么话语之间的关系是正极关系;如果违背这种期待,那么话语之间呈负极关系。以上四个原始认知因素在认知处理过程中呈现出一定的优先序:关系类别>关系源>话语序>关系极(“>”表示优先)。每个因素的变项也有优先序,就关系极而言,正极优先于负极。优先序体现原始认知因素的可及性,可及性越高就越容易被意识加工处理。反预期表达属于关系极的负极,认知加工的可及性不及正极,因此需要使用反预期标记提供理解线索、增强可及性,这也是反预期标记能促进语篇连贯的认知基础。
反预期标记是从功能角度分出的语用类标记,其形式多样,可以是词、短语或者句式,语音上具有非重读性,语义上具有程序性。其功能在于:1)触发隐义,包括隐义前提和隐义结论,隐义前提一般就是社会共享预期,隐义结论往往是言者或听者个人的预期,所谓的表达反预期信息实际上就是在反预期标记触发的隐义与所在话语的显义之间比较得出的;2)语用制约,提供话语理解的线索,引导受话人成功复原说话人的交际意图;3)促进语篇连贯,反预期标记将前后对立的认知语境平稳流畅地连接起来,降低认知处理的难度,形成连贯的语篇。
反预期标记的后两项功能与话语标记类似,事实上,有一部分反预期标记也是传统意义上的话语标记,比如“但是”、“谁知”、“不料”等,关于这两者的区别和联系我们将另文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