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超
鲁迅评价《史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既肯定了其极高的史学价值,又肯定了其极高的文学价值。面对整本书的鸿篇巨制,要理清《史记》的文学价值,千头万绪纷繁复杂难以入手。笔者以三首典型的人物歌为抓手,从一个横截面探讨《史记》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感受《史记》伟大的文学价值。
一、刘邦《大风歌》
1.歌曲分析
帝王作诗,工拙皆不足计,关键是看气象。历史上很多人喜欢《大风歌》,如王韬:“聆《大风》之歌,则意气飞扬,度量宏远。”如陈严肖:“汉高帝《大风歌》,不事华藻,而气概远大,真英主也。”如阮阅:“高祖《大风》之歌,(虽止于二十三字,而)志气慷慨,规模宏远,凛凛乎已有四百年基业之气。”《大风歌》让我们看到了风云激荡、群雄逐鹿的秦末战争,历史沧桑巨变大开大合,其中有刘邦衣锦还乡向家乡人炫耀的荣耀感,有经过艰苦卓绝的征战取得胜利的自豪感,也有登上帝位之后“天下舍我其谁”的满足感。最后一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唱完以后,刘邦“泣数行下”,这个表现和刘邦一贯狡诈无赖善用手段的枭雄形象有所不同,所以历史上也有很多人质疑刘邦的《大风歌》,如沈德潜:“淮阴已族黥彭醢,慷慨何须悲大风。”如张平安:“才如信越犹菹醢,安用思他猛士为!”如陈睿思:“天子依然归故乡,大风歌罢转苍茫。当时何不怜功狗,留取韩彭守四方。”上述三个诗人都觉得刘邦不必假意哭泣:歌《风》时,韩信、彭越、黥布这样猛士都已被你灭族,何必惺惺作态?然而刘邦在家乡的父老乡亲和儿童面前,根本不必演戏,他的眼泪里,应该包含以下这些真实的感情:①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吏,竟然能够在群雄争霸中最终登上了权力的巅峰,一路走来,必定是异常辛苦,江山来之不易。②孩子象征国家的未来,刘邦让百二十小兒和之,表达了百年之后子孙能否安然承袭的担忧。③求才若渴,渴望找到安邦定国的“猛士”。④时年刘邦已经六十二岁,当皇帝也有十二年了,作为一个政治家,他通过残忍的手段对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们挥起屠刀,但从人性的角度揣测,其中有人世沧桑的感慨和杀尽功臣后的寂寞孤独。⑤刘邦十五年没有回乡,这是他当皇帝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到家乡,之前平定黥布之乱时,他受了一次致命的箭伤(六个月后便去世了),他已经知道自己生命不久,所以其中既有对功臣忠心的担忧,更有对自己健康的担忧。刘邦一生演过很多戏,也流过很多政治作秀的眼泪,唯独《大风歌》里的眼泪,是他真正的眼泪。透过雄健苍凉的《大风歌》,我们看到一代枭雄垂暮之年的伤怀与感慨、困惑与悲哀。
2.人物塑造方法:一人多面
在《史记》之前,有以编年体记录历史,如《春秋》,有以国别体记录历史,如《国语》。史官们或重在记录年代历史,或重在记录国家兴衰,个人只是历史潮流中的浪花,在某个时刻发出璀璨的光芒,继而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不知所踪。比如《左传》“五论救弱国,妙语退秦师”的烛之武,故事曲折层次丰富,但我们只看到一个出色的外交官形象,虽然他也曾因多年不得志而郁怀,但这点笔墨还是在为后文他出色的才智作铺垫。这种形象类似于戏曲人物,它是高度浓缩提炼的典型形象,在整个历史的进程中,只留下他最鲜亮的一段,每个人物都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唱完自己的戏,舞台太大,没有一个是主角。这使得“编年体”或“国别体”的史书无法塑造出圆形人物,因为它的立足点不在人物上,而在历史情节上,历史才是圆形的,人物不过是圆形历史上扁平的点而已。
《史记》则不同,它开天辟地地发明了“纪传体”。《史记》不以宏观记录历史的变迁为主,而以塑造人物为主,通过人物的生平来展现时代的风云。这就类似于后世的小说,人物、情节、环境中,人物才是最重要的一环。人物里最重要的就是性格塑造,司马迁通过一首歌将刘邦鲜为人知的另一面暴露出来,使其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真实可信的人。多“面”成一“人”。现在文艺理论学称之为“圆形人物”,以区别于性格单一的“扁平人物”,往往用来塑造主角形象。而司马迁称之为“不虚美,不隐恶”,即还原人物的真实性,尊重人的复杂性,这样的人物无疑是立体丰满的。因此我们看到刘邦既有雄才大略的一面,又有孤独迷惘的一面;李广既有廉洁正直爱兵如子的一面,又有傲气凌人报复霸陵尉的一面。这种多角度曝光的写法使得人物真正立起来贴近生活,因为古今的人心都是相通的,现代的读者仍然可以从古代人物身上获得共鸣——人性的共鸣。从人物塑造这个层面上来说,《史记》直接影响了后世小说的产生。
二、项羽《垓下歌》
1.歌曲分析
项羽的《垓下歌》里,群演和舞台设计极大地增添了《垓下歌》的悲剧色彩。让美人去衬英雄,“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让乌骓去衬英雄,“时不利兮骓不逝”;让左右去衬英雄,“莫能仰视”。“莫能仰视”这几个字似曾相识,之前有个句子和它类似——“莫敢仰视”。这两句话的区别是,“莫敢仰视”是不敢看,“莫能仰视”是不忍看。不敢看,衬托项羽巨鹿之战的厉害;不忍看,衬托项目垓下之战的狼狈。这个神一样的男子,现在输得一败涂地,又让追随他的江东子弟如何忍心直视呢?所以“莫敢仰视”和“莫能仰视”两者的对比,使得项羽更具悲剧英雄色彩。
2.人物塑造方法:映衬对比
单独看《垓下歌》,并没有特别之处,但如果把它放入情境之中,通过“映衬”与“对比”,我们看到了一个深陷绝境、无力回天的英雄,而且是一个可歌、可泣、可怜、可悲的末路英雄。在《史记》之前,大部分历史主要记录事件或者人物对话,描写都很少用到,更不要说映衬对比了。而在历史记录中加入映衬对比,就使得史书具有了文学色彩,把事件放到历史的舞台中去渲染映衬,把人物放到命运的无常中去对比沉浮,豪情则更加雄浑开阔,悲剧则更加凄惨动人。所以直到今天几乎所有文学作品中,映衬对比始终是最常用、最经典的手法。
三、屈原《湘流歌》
1.歌曲分析
《楚辞》中渔父最有名的两句话应该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而《史记》却没有收录这两句,仅用了“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司马迁此举可谓用心良苦。因为《渔父》是双男主,作者既赞美屈原的高洁,又欣赏渔父的高蹈(连题目都叫《渔父》)。而《屈原列传》只赞美屈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为了突出屈原,在材料的取舍上,刻意弱化了渔父的思想,舍去了沧浪二句,由原来的“对话”变为“唱和”,一唱一和一主一次,次要人物仅起到衬托主要人物的作用。
2.人物塑造方法:选材取舍
纪传体史书中所有笔墨都是为人物服务的,次要人物又是为主要人物服务的,这就涉及到一个选材问题,因为带有倾向性,所以材料必定会有所取舍,不是说真实的就一定要记录下来,因为真实的也可能是无用的,甚至是反人物的。司马迁写屈原,是寓有褒贬的,他通过赞美这个人物,表达自己的价值观,这种用笔曲折而意含褒贬的写作手法,叫作“春秋笔法”。因为要寓褒贬,所以材料就要有取舍,《史记》中舍去了“沧浪之水”这两句,使得屈原的光辉形象更为突出,作者的意图更为明显。春秋笔法是孔子创造的,司马迁对此有着高度评价:“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天子有错,则批评天子;诸侯有错,则指斥诸侯;大夫有错,则诛讨大夫:目的在达成王道而已。孔子的这种写史的目的亦成为司马迁内心自觉的一种追求。司马迁曾说过,《史记》的写作目的是:“亦欲以究天人之际, 通古今之变, 成一家之言。”“究天人之际, 通古今之变”就是“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司马迁希望通过这种春秋笔法,揭开千年以来朝代兴替的规律,阐明自己的王道思想,他是借“史”来写“道”,所以称之为“一家之言”。所以选材取舍,无论是对于人物塑造,还是主旨表达,都是十分必要的。
编年体史书是以年份来记录历史,国别体史书是以国家来记录历史,只有纪传体史书是以人物来记录历史,这让冰冷的历史有了温度,有了人性的光辉,尊重了“人”作为历史的主体价值。这比西方的人本主义思想早了1 400多年。《史记》中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穿越千年历史,至今依然跃然纸上,其塑造人物形象之成功,甚至直接影响了后世小说的产生,小说家们直到今天还在研习“一人多面”“映衬对比”“选材取舍”等方法来塑造人物,这些方法是如此经典,“学者至今则之”,亦成为现代文艺理论评判的标准。这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了司马迁择生不择死的原因:“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他为后人留下的不只是历史,还有一座文学的丰碑,一座思想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