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林夜话

■马维衡

第三回第三节

赏名画说理赞前贤参诸艺论技启后生

去二又一一照做了一遍。四爷笑说：“还算不错，弹琴和打太极拳有相通的地方，打拳时要沉肩垂肘，弹琴也是一样，若不松肩，全臂就会受到牵制，因此要在这两个部位放松。肩、肘两个关节是相关联的，运动时应注意肩关节松开下沉，左手走音时要有意识地使左右引伸，右手要前后呼应。你过来，我弹给你看。”四爷坐在琴前，两手在弦上摸了数次，只是拨出了几个不太好听的声音。先生在一旁忍俊不住，打趣地笑道：“你啊，还是做做你的君子为好，一动手嘛，立刻就会露馅了。刚才你一口气讲了那么多，连我都听糊涂了，叫他怎能记得！”四爷连喝了几口茶说：“我说的这些都是孙社长和老太爷他们的教琴秘法，我也只记得一半了，这些可能你都没听闻过。现今有许多弹琴人对坐姿都不太讲究了，一弹起琴来便摇头晃脑，有的甚至张口、撮唇、撇口、昂头、歪口、合眼。我还看过几位大腿跷在二腿上，裤子撸到膝盖上，袖子卷到膀节弯子上，双手在琴弦上乱舞着，活像个《打渔杀家》中的教师爷模样，一派市井狂悖之态、轻薄淫荡之相。我广陵派《五知斋琴谱》述录身有五谬：头足摇动，妄肆瞻仰，错乱中辍，精神散慢，下指疏慵之病。你可切忌，坐姿要稳当，神态要端庄。看现今弹琴的大多有燥气，有装模做样之嫌，不像老先生有文气，无论哪一张照片，都给人以琴人合一的美感和静气。以后你找些老琴家的弹琴照给他看看，接接气，找找感觉。”四爷喝了口茶又说：“今天话说多了，还真有些累。你再教教他，我回房休息去了。”

话说去二自开指以来，习琴之初的技法练习，虽说既单调又乏味，但他兴致不减，去先生处尤勤。即使在工作中或行走在路上，双手也常摹拟着抹挑勾剔、吟猱绰注技法。友人、路人、家人见状，都笑说他得了鸡爪疯。去二却道这叫做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虽只两个月，便已学会了《仙翁操》、《耕莘钓涓》、《良宵引》。

这天下午往先生处，正巧四爷在先生房前晒太阳。见去二到来，四爷高兴道：“好久没见着你了，天气冷了，晚上我也怕出房门。不知你琴学到什么份上了？”去二道：“已学会弹三个曲子了。”四爷说：“那弹给我听听呢。”去二坐下后，一口气弹完三个曲子，喜滋滋地转过脸望着四爷，盼着他说上几句夸奖的话。

却见四爷面无表情地对先生说：“你教得太快了，你看他基本指法还没练好，就连教他三曲。这样下去，怕也这只能教出一个花拳绣腿的庸手罢了。”先生面露难色地道：“按照以往的教法是好，基本功扎实。不过实在太枯燥了。算来到我家学琴的，先后也有十余人了，但大多知难而退，几乎没一个学成。我想先教他几曲，让他先找到弹曲子的乐趣，然后再反过来加强他基本技法练习。”四爷沉思了片刻道：“你的想法也不无道理。不过我觉得前面的那些学生，大多是一时心血来潮，学琴多是为了好奇和附庸风雅。真正想学琴的人是有恒心、能吃得了苦、耐得住性子的。”

去二见四爷似有责怪先生之意，忙说：“先生原本叫我练两个月指法的，只是觉得太枯燥了，才央求先生教曲子的。”四爷说：“我知道的，《礼记·学记》中说‘人之学也，或失则多，或失则寡，或失则易，或失则止。’这是多数人在学习方面的问题。大凡初学者都有这样的毛病，未会走即想跑，而且贪多，你想啊，学武功的人先学的不是招式，而是先练马蹲步。马蹲步练到家后，脚下就如生了根似的，犹如一株大树，人欲推倒它，结果倒下的是推它的人。弹奏古琴是以其独有的技法为基础的。在初学琴的过程中，你首先获得的不是自由，而是规范的约束。如果不经历这样一个规范的约束时期，则很难达到古琴艺术表情达意的神奇化境。因此，在这阶段，你必须戒掉急于求成的毛病。我曾听孙社长说过，他在随其父孙檀生学琴的过程中极为严格，就是一遍又一遍地练，一首琴曲要弹一百遍向上。如果弹的过程中有一吟一猱被认为不够正确，就得重练一百遍，因此，他的每一首琴曲几乎都练到千遍以上。他虽然从小受其熏陶喜爱古琴，但这样几百上千遍地练，必然感到枯燥乏味。有的小曲子只需学十几遍就会了，但他父亲仍然要求他练数百遍，一遍也不准马虎，当时他也极不理解，反而觉得厌烦，后来在他教学生时才体会到，要是没有苦练数百遍的基础，就弹不出韵味来。只有这样，才能基础扎实，才能下指自如，才能得心应手，所以啊，你……”

去二连忙端起茶杯递到四爷面前说：“我明白了，老子曰：‘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楼，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四爷哈哈笑着挠了挠耳朵说：“这就对了，你还懂得点道的。不过你记错了，春秋时还起不了九层之楼。应是‘九层之台’。来！你先弹曲《仙翁操》给我听听。”待去二弹完，四爷道：“看样子你还真下了些苦功，不过你下指出音一重则爆，一轻则浮，左手走音也浮于琴面，未能入木，你可感觉到没有？”去二说：“感觉到了，听先生弹琴出音是那么醇厚，如乳燕穿帘，兜底而起。我也在家常苦苦思索，但无论怎样，弹出的音总是非浮即燥。是不是我指甲太薄的原因啊？”

四爷说：“指甲的厚薄也是因人而异，有其先天的因素，但据我所知，也有通过锻炼而得以改善的。以前张子谦先生指甲又簿又软，孙先生说他先天有缺陷，但他练琴是最勤快的一个，后来不知不觉中指甲也增厚了许多。人体各部位说也奇怪，你用得越多反而会越发达。指甲软薄当然是缺陷，但重在扬长避短。”去二道：“我每天练琴都在四小时之上，但用力越大音反越浮越燥。”四爷说：“你所用的力是死力，手指的力在弹奏中只是辅助的手段。可以这样理解，若靠手指的力来弹拨，就如那唱歌，气用在喉，声音虽大但没有根，传之不能久远。要学会用气，指的力量要来自于腕，腕的力量来于肘，肘的力量来于肩，肩的力量要来于源气。来，你坐正，听我口令，将气沉于丹田，慢慢流于肩、肘，再运之于腕，发之于指，弹！”去二下指弹出了一声，先生在一旁惊笑道：“咦！是松沉浑厚些了，他还来得真快。”四爷说：“你可别忘了他学过练声，本来丹田有气，经我这一点拨便将他潜能发挥了出来。这叫教得其法，学便得其道。好！你按此法，不准停，练上个五十遍。”

待去二练完，四爷问道：“你感觉可好些吗？”去二说：“好多了，虽说手指有些酸痛但心里是甜甜的，就像丢失了宝物，找了好久也找不到，忽然有一天失而复得那样高兴。”四爷微笑着不住地点头说：“好！你这几句是心里话，虽很平常，但大有佛家所说‘开悟’之禅意。今后你要以此类推，在修身上保持自己内心的宁静、安祥；在学琴上要深究其奥秘和疑惑，这就是禅宗里的‘历镜验心’。今天天气暖和，我精神也不错，你就留下来吃晚饭。晚上我再给你说说左右手的技法和取音。”

这时先生拿了只竹篮出了门。一阵冷风吹进，四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去二连忙在手炉和脚炉里添了些木炭递给四爷。四爷望了望墙上的日历，说：“我家以前有副对联写到，‘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诗书苦后甜。’弹指间，我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再过个把月又到春节了，虽说又增添了一岁，却又向黄泉路上迈进了一步。要不是少小学些东西，这活得真无乐趣。你啊，虽说年轻，也不能虚度光阴，光阴似箭啊！”

“古人说得好：‘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想人生以八十岁来算，也只活了二万八千多天，再减去十八岁前少不懂事，六十岁后老而无用，再减去一半睡眠，其黄金时期也只有七千多天，何其短暂啊！宋朝理学大家朱熹说：‘少年易学老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如不争朝夕，就会虚度一生，落得个老大徒悲伤的结果。你啊，除认真工作、学琴之外，还要多读些书。清人章学诚说：‘非积无以断其义，非才无以善其文，非学无以练其事。’欲学好传统艺术，没有深厚文化修养为基础是不行的，尤其是学习古琴。琴界中能将琴弹好的，百人中不满二三，即此二三人中，真能善曲的，也难见其一。过去琴弹得好的人，多为博学鸿儒、文章书画大家。你想啊，读书在人生中何其重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