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倩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网络流行语是一种以网络作为传播媒介且极具感染力的语言,其灵活多变的语言使用方式能够给人带来新奇有趣的审美体验。一般分为三种类型:1.一般网络用语。主要以象形、谐音、比喻、缩写等方式表达某种特定意义的语汇,也包括人们在网络沟通中使用字母、数字等符号进行简化表达的形式。2.网民自创、流传甚广的网络俏皮话。3.与社会公共事件相关的网络流行语[1]。我们探讨的“吃瓜群众”与之前流行的“打酱油”“俯卧撑”同属于第三类,它们诞生于时事热点事件,并且被赋予了与其词典义截然不同的语义内涵。这些被重新建构的网络流行语在带来时尚新鲜感的同时,折射出了社会大众的内心感受。一旦出现便会引起网民们的高度关注,并且极尽所能地在各种交际环境中寻找甚至自创条件以实现流行语的成功使用。这种高频的使用方式促使其不断进行扩散,飞速提高着自身语言影响力。“吃瓜群众”从某个网友回帖中的偶然出现,扩大到全网爆炸式地频繁应用,2016年《咬文嚼字》公布的十大流行语也将该词收录其中,流行程度可见一斑。
“吃瓜群众”流传至今已三年多时间,仍活跃于各大新闻标题以及网友的回帖之中,吸引了众多语言研究者的目光。赵莉(2016)从“吃瓜群众”所包含的三种感情色彩出发研究其实际使用过程中体现出的意义[2]。辛献云(2016)指出在“吃瓜群众”语义不断扩大化的情况下,应该根据不同语境下所指代的对象进行相对应的翻译[3]。蒋媛春(2017)则从青少年群体使用的情况入手,发现“吃瓜群众”在自称时为青少年营造出“主观上不能”或“客观上不是”能够对事物有所担当的责任人的语用效果,这是正处于成长阶段的青少年群体对于自我的不确定性时所采取的言语保护措施[4]。
这些研究之中虽可窥视出“吃瓜群众”的一些具体使用情况,但对其进行完整分析的研究还是较为单薄。综观“吃瓜群众”近三年的发展,我们不难发现,在交际过程中它已不再单独表示原型的意义,由最初的网友自称转变成为如今的他称、众称,甚至将不属于原有语义指向的内容纳入自己所指范围,有着明显的语义泛化特征。我们选择“吃瓜群众”语义泛化过程作为切入点,对其整个发展历程中的语言使用情况进行梳理,探讨其与当下社会心态、文化走向之间的关系。
网络上关于“吃瓜群众”一词的来源有两种说法:1.戏院、火车站推售瓜子,由“前排吃瓜子”的广告词演变而来。2.“吃瓜群众”最初源于一则马路新闻,记者采访路边老农对于车祸事件的看法,老伯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当时在吃西瓜。”后来新闻评论里就有人评论道:“我只是一个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5]两者对比发现,说法1为说法2中“吃瓜”一词被提取、运用提供了预设条件,“前排吃瓜子”的语义牵引促使“吃瓜群众”的语义增加了围观看戏之意,为之后“吃瓜群众”的流行语义的产生奠定了语义基础。
偏正短语“吃瓜群众”并非一次成形,而是网友根据马路新闻提取核心内容之后再次叠加现有词语进行的二次创作。
首先,“吃瓜”通过转喻的方式产生,转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法,更是人们一种思维和行为方式。人们根据自身的经验建立的概念与概念之间的相对固定的关联模式,也就是“认知框架”,将物体或者事件中相对显著的那一部分提取出来用来转指整体[6]。在认知的过程中,人们会筛选出事件最为显著的部分,建立个人的认知框架,将完整的内容浓缩成具有代表性的关键词来指称原事件。说法2中,老农回答记者所问之时,以“我当时在吃西瓜”作为对事件不了解的原因引起了读者极大的兴趣,网友在建构事件的认知框架时,记者采访的原由,事件发生的地点、时间,甚至老农这个吃瓜动作的施行者,都没有成为被关注对象,“吃西瓜的”作为整个事件的焦点被提取出来,成为转指对象。融合曾有的“前排吃瓜子”语义,“吃瓜”构词形式被固定下来。
其次,“群众”被选择、组合,是由其强大的构词能力决定的。中国是当今世界使用“群众”一词最多的国家,各阶层、各职业、各团体的人们都耳熟能详,不假思索地运用。在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作用下,笼统地使用“群众”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7]。潜移默化的语言习惯影响着语言交际过程中的词语选择方式,高频使用的现象致使网友在进行词语选择时忽视了“群众”一词饱含的政治色彩。在马克思建构的群众概念中,“群众”既是集合概念又是个体性概念[8]。这种双重指称的能力为其在交际过程中增加了极大的灵活度。除却语言层面的原因,“群众”的使用,还体现出一种法不责众的心理状态,网友在使用“群众”自称进行发帖留言之时,无形中扩大了发声范围,将自身隐匿于大众群体之中,降低错误行为被追究的可能性。
经过网友的创造,“吃瓜”与“群众”组合为“吃瓜群众”,出现在新闻事件之后的回帖中,产生了双重指称的效果,既代表发帖人自身,也用来指称马路新闻里作为围观群众之一的“老农”。
刘大为认为:“语义泛化是词语在保持越来越少的原有语义特征的情况下不断产生新的使用方式,将越来越多的对象纳入自己的指谓范围。”[9]由此可见,语义泛化并非一蹴而就,阶段式进行是其发展的显著特征,通过不断改变使用方式,语义内容逐层增加,最终扩大词语的使用范围。因此,我们将从“吃瓜群众”语义泛化的三个阶段着手,进行更加深入细致地分析。
语义隐喻是“吃瓜群众”语义泛化的第一阶段,“吃瓜群众”通过隐喻的方式达成对新事物的指称,才有可能从独属于社会热点事件的关键词,转化为全民皆知的网络流行语。隐喻的实质就是通过一类事物来理解另一类事物,隐喻要涉及两个认知领域的语义互动。当两个不同的领域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时,可以用一个领域的词去说明另一个领域的对象,形成隐喻映射[10]。两个领域之间互动的前提是语义上具有一定的相关性,人们才有可能够透过已经熟悉的概念去认知未知领域的事物,最终实现隐喻映射。
诞生于新闻事件中的流行语与其他网络流行语有着最大的不同,即是对于热点事件有着极强的依赖性,其语义的产生与原事件密切相关,推而广之的前提,是如何在“吃瓜群众”与新领域的认知对象之间建立相关性。这就必须寻求另外一种关联方式——事件关联,刘大为认为:“相似性不仅仅发生在事物之间,事件之间同样有相似性,完全可以推测还存在着事件性比喻。”[11]只有在马路事件中的老农吃西瓜行为与网友围观其他网络热点新闻现象之间建立联系,才有可能扩大“吃瓜群众”的指称范围。
隐喻包含两个域:源域(source domain)和目标域(target domain),前者通常是人们较为熟悉、具体的概念,后者往往是人们不太熟悉的、抽象的概念。通过将源域映射在目标域上,目标从而得到理解[12]。在对“吃瓜群众”进行隐喻映射的过程中,源域是人们已经了解的马路新闻事件,目标域则是需要被认知的网友围观网络新闻现象。
源域 相似点 目标域 专注吃西瓜 关注自身 关注和自己有关的事 车祸现场的围观者 围观者 网络新闻的围观者 对车祸事件毫不知情 对围观事件没有认真了解 对新闻事件具体内容不清楚 面对采访没有发表意见 无法发表意见 没有意见或毫无建设性意见
通过以上分析所得的4个相似点,人们将熟知的马路新闻事件中“吃瓜群众”的概念映射到网友围观社会热点事件现象中,增加了“吃瓜群众”的“围观者角色”的语义内容。如:
(1)给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普及下赵薇事件——不仅是因为反台独。(天涯论坛 2016-07-09)
(2)当然,只做一个“吃瓜群众”显然还不够积极。我们更希望人们能够主动积极地介入社会,对周遭有一种责任感,并做出应有的贡献,而不是当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彭凯平新浪博客 2016-12-10)
“吃瓜群众”在不同事件中都扮演着并不积极的围观者角色,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也不存在热情参与的可能性。
当“吃瓜群众”成为语言时尚风靡整个网络时,网友们忽视了“围观者角色”语义是在隐喻机制影响下形成的过程,将其由具体的围观者抽象成“自嘲或互嘲,用来表示一种不关己事、不发表意见仅围观的状态”[13],此语义逐渐被固定下来,成为“吃瓜群众”新语义。
人们在使用其观照其他待指称对象时,不再关注于两者之间的不同,而是提取类比特征——“某事件的围观者”,将更多的对象纳入自身的指称范围,推进了“吃瓜群众”语义进一步地泛化。如:
(3)吃瓜群众的一些个人评价,看看就好。(豆瓣电影 芒星的果果 评论缝纫机乐队2017-10-03)
(4)墙绘艺术家脑洞大,吃瓜群众一脸懵逼地看着他们的“艺术作品”。(今日头条 2017-10-16)
(5)首先,作为上市公司的瀚叶股份原本主营业务为农药、兽药,如今公司转型要花38亿买自媒体公司,这个跨界让吃瓜群众直呼
看不懂!(搜狐财经2018-06-08)
在以上三个例子中,“吃瓜群众”面对不同的围观对象,修辞语义各不相同。(3)例中的“吃瓜群众”评论一部电影,显然不可能是不明真相,使用该词只是作为一种谦虚的说法,用来降低自己的评论可能会引起观看对象反驳的风险。(4)例中的“吃瓜群众”只能表示对艺术的不理解,而无法继续保有不明真相之意。相较于前两例,(5)例更多地包含了“吃瓜群众”的原本含义,但在其中也增加了一丝积极评价该事件之意。三个例句中的围观者无论最后采取什么行为面对自己的围观对象,都因对其感兴趣才会将精力投入其中,使用“吃瓜群众”进行指称时,还会起到强化接受效果的作用。
“吃瓜群众”的高频使用,导致每一个使用者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意删减或增加语义成分,更快地推进了“吃瓜群众”语义泛化进程。如:
(6)吃瓜群众眼中的梅溪书院(鲜城长沙2017-09-19)
(7)吃瓜群众看过来,兴业这里的瓜又大又甜,采摘约起!(搜狐2017-11-11)
(8)然而,实力派演员高仁饰演的男主角“尚桀”从一出场就饱受争议,顶了几集“吃瓜群众”、“打酱油”的帽子,直至在昨日的剧集中出现反转,破了大案为自己正名,一个有勇有谋、能抗能打的特案组组长尚桀正式上线。(深耶娱乐2018-06-08)
“吃瓜群众”在以上几个句子中的含义不尽相同,在不同的使用环境下呈现着略微的差别,需根据具体语境进行分析才能获取其真正的表达之意。(6)例中的“吃瓜群众”是作者借此网络流行语自称,吸引眼球,从而将“梅溪书院”带到读者眼前,对其进行深入了解。此时“吃瓜群众”已无丝毫不明真相以及戏谑之意,反而成为一个引导大众了解梅溪书院的解说者。而同样是向读者介绍产品的(7)例中的“吃瓜群众”,指称对象由叙述者变成倾听者,其中的围观之义已经消失,仅仅指向那些对吃西瓜这件事感兴趣的群体,“吃瓜”回归其词语本义,产生出“不知情者”和“吃西瓜的大众”双重语义,接受者瞬间接收了“不知情者”的第一层含义,理解出“吃西瓜的大众”第二层含义时,很难意识到这才是该词原有的语义,呈现出别样的新鲜感。(8)例中的“吃瓜群众”已经与其原本流行之义相去甚远,表明其指称对象尚桀在戏中仅仅是个无关紧要、毫不出彩的角色。
通过语料的具体分析,我们发现“吃瓜群众”在各种不同的语境之下有着极强的塑造力,可以灵活地改变自身的语义元素来适应语用要求,这也是“吃瓜群众”语义在网络环境驱动下快速泛化的内在动力。
“吃瓜群众”语义泛化的原因主要呈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在认知丰富多彩的外部世界过程中,有限的词汇系统显然难堪重任,然而费时费力地创造新的词汇又会造成记忆负担,甚至引起词语使用的混乱。此时,人们更倾向于利用类比、转喻、隐喻等方式在已知世界与未知世界之间架起桥梁,尽可能用最少的努力创造出最大的认知效果[14]。这正是语言认知经济原则最本质的要求。“吃瓜群众”在语义泛化过程中,遵循了语言的认知经济原则,在音形不变的前提下,不断附着新的语义内涵,将指称范围扩大到更多的未知世界。
从众指根据他人而做出的行为或信念的改变。[15]人是群居性动物,当大多数人都出现相同的行为或观念之时,为避免被排斥,通常会对自身进行改变从而与大众相融合,语言的使用同样如此。人们在进行修辞设计时,可以根据具体语言使用环境,选择最为恰当准确的词语用以满足交际需求。在面对具有强大吸引力的流行语时,人们的从众心理占据了上风,不管是盲目随从还是识解了其中含意,流行词成为舌尖上的词汇,只要寻找到机会,就会迫不及待地表达出来,即使有时情况不允许,也会自我创造机会,以此品味流行语特有的文化涵义和形式意味。使用者的从众心理推动了流行语的语义泛化进程,使其使用迅速蔓延。
刘大为指出:“语义泛化不是简单的摹仿其中必定包含着语言使用者创造性的努力。只有在某些社会因素更为迫切和更有力度的推动下,人们才可能为之付出更大的心智劳动而进行这种创造性的尝试。”[9]围观现象在中国随处可见,因围观而引发的社会事件层出不穷,然而看热闹的心态仍驱使着社会大众出现在每个事件的外围,发表着不负责任的言论,这种围观现象在鲁迅先生的笔下表现得淋漓尽致。伴随着网络的出现,隐匿自身的聊天方式为广大网友创造了更加有利的围观条件,他们或者仅仅围观或者发表一些无关紧要的看法,更甚者抨击嘲讽造成了网络暴力的出现。“吃瓜群众”在使用的开端只是对马路事件中的围观者——吃瓜老农的戏称的个体事件,只有在这种不断涌现的网络围观现象的推动下,才能促使人们将这种个体偶然事件创造性地应用到其他类似事件中。而且在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使用此词的过程中,“吃瓜群众”的语义内涵也在不断扩大,原本仅仅为戏谑而存在的词语之中,逐渐蕴含着对大众的警醒以及劝慰,这也正是这个围观者众多的时代所需求的。
语义泛化是流行语维持旺盛生命力的源泉,一个词语在诞生之初如果无法实现语义的不断扩大化,就很难在网络信息化飞速发展的潮流中生存。“吃瓜群众”正是借助语义泛化从众多的网络新词中脱颖而出,并且至今保持着高频使用。作为一种流行语同时也是一种称谓语,部分学者可能会担心如果过度泛化,会导致其失去应有的指称功能出现滥用现象,但是在时间这块试金石面前完全无需担心,社会文化的发展决定着“吃瓜群众”应该承担着何种身份以及是否适合继续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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