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慧
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题记
毫无疑问,弗吉尼亚·伍尔夫是20世纪人类文学、文化与思想领域的传奇人物,《到灯塔去》《达罗卫夫人》《墙上的斑点》《一问自己的屋子》《奥兰多》《三个基尼》等作品使她当之无愧地成为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与女性主义的先锋。本文要讨论的不是她宏富的创作,而是想通过几个关键词,来管窥她瑰丽而又平凡的生命历程,体悟她敏感而又炽热的情感与心灵世界。
一、日记和书信
弗吉尼亚·伍尔夫一生共出版了11部长篇小说、一部短篇小说集、八部随笔散文集和一部人物传记,这些自然是沃尔夫研究的重头戏,也是读者最熟悉的内容。但仅看到这些是远远不够的,要想真正走进沃尔夫的心灵、情感世界,还有决不能忽略的部分,那就是她的日记和书信。沃尔夫坚信:“任何事情直到它们被记录下来才算是真正地发生过。所以你必须给你的家人和朋友写很多很多的信,还要养成记日记的习惯。”
从童年时起,伍尔夫就产生了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转化为文字的创作欲望,她的日记和信件对日常生活的记载非常详细,尤其是关于他童年的记载,《伍尔夫》一书的作者、传记作家奈杰尔·尼克尔森认为,日记“比她后来的回忆录要可信得多”。不同于鲁迅日记,仅仅记载每日所做何事、所见何人的极简直叙风格,在伍尔夫的日记中,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得细腻生动、淋漓尽致。我们几乎可以从她的日记和书信中了解她每天的生活。奈杰尔·尼克尔森说:“日记对她来说就像一个吊床,可以躺在上面思考一些事情。而书信则像一张蹦床,是做文学练笔以及和朋友们说长道短用的。”1932年,伍尔夫开始写《岁月》,写作过程很不顺利,她情绪波动非常大,时而兴高采烈,时而垂头丧气,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煎熬、自我怀疑、反反复复的难堪和痛苦。6月10日的日记中写到:“工作非常努力,我想我很快就能把这些场景写完。”6月11日:“今天早上我还不能写作。”6月12日:“脑袋里好像充斥着一个大的热气球,它的篇幅如此之长,压力如此之大。但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1936年3月的日记中说:“我肯定已经非常接近疯狂的边缘了。我想我已经深陷此书,以至于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11月,书稿终于完成,她忐忑惶恐,11月3日的日记对此有清晰的描述:“当我看到第一部分的结尾,我绝望了,无情彻底的绝望……我必须拿着这本书,就像拎着一只死猫一样去找伦纳德,让他趁人们还没看过就把它们烧了。”对文学的理性思考在日记中也有体现,她反思并质疑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写作方法:“平滑叙述的写作方法是不正确的。一个人的意识里的思绪不是像那样发生的。我们总是在经历影像和想象和重叠,而现代小说应该表达出我们思想的混乱而不是把它们重新安排整齐。读者必须把这思路整理出来。”这段思考可以看作意识流小说的认识论基础,也是她对读者关于《达罗卫夫人》艰涩难懂的批评的回应。
从日记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天才作家的苦闷、悲伤、忧郁、彷徨、困惑、嫉妒等等复杂的情感变化和丰富的心灵世界,也触摸到了她的那些富有巨大创造力的作品形成的蛛丝马迹,体会到她不断打破陈规、进行持久艺术探索的激情以及由此而来的艰辛。日记是伍尔夫最私密的自我倾述、自我抚慰、思考与探寻,她从不示人。
日记的主导情绪是忧郁,而书信中表达的则是兴奋和快乐。伍尔夫通过写信和别人保持联络,甚至在电话普及之后,书信仍然是她与外界沟通的主要媒介。在写信上,她有慷慨的时间和耐心,旅途见闻、趣闻轶事、吃饭聊天、时论书评、家长里短、流言蜚语等等,几乎涵盖了她生活中的一切。这些书信文采斐然、才气横溢,或幽默诙谐,或善意嘲讽,或精描细刻,或深情款款,智慧的火花四处进溅,思想的吉光灼灼其华。她与詹姆斯·乔伊斯会面的描写生动传神、妙趣横生,善意的嘲讽和微妙的心理体验交织:
他用他那只出神的黑色眼珠直愣愣地瞪着我——他的眼睛就像小孩子玩的石弹子——然后说:“我亲爱的弗吉尼亚,他们告诉我,他们告诉我,他们告诉我,说你,不愧为你父亲的女儿,你祖父的孙女——我可以說是世代相传,世代相传的羽毛和墨水,墨水,墨水瓶的书香门第,是的,是的,是的,他们告诉我,啊,哈,嗯,嗯,说你写些短文。”这一幕是在大街上发生的,当时我们都凝神屏气地等着,就像农夫等待母鸡下蛋一样——非常紧张,还要显得有礼貌,重心一会儿移到这只脚,一会儿又移到那只脚。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被判了死刑的人,眼睁睁看着刀子落下来,被戳中,然后再落下来。在给刚去好莱坞的休·沃尔波尔的信中,充满了诗意幻想和奇思妙想:
你坐在那儿,广袤的蓝色平原在你身旁翻卷;你身后是一座处女森林;一座大理石的城市在你脚下闪亮;那里的人们新派、勇敢、完全未遭遇文明的污染,手里拿着手枪进出公用电话亭和戏院,飞机在他们头顶呼啸而过。偶尔,她会在信中跟朋友讨论自己的作品,以坚定简洁的言辞阐述自己的文艺观:
在我看来,一个人的灵魂时时刻刻在重新定位自己。它始终都正处于变化之中,所以没有人能窥到它的全貌。我们最多只能捕捉到那变化中的一瞬间,比如某个鼻子、肩膀,一次转身。对我而言,捕捉这一瞬,远比和休·沃尔波尔、赫伯特·威尔斯坐下来画一幅从头到脚、有血有肉的怪物像要好得多。她可以在一个晚上分别给三个不同的人写信,奈杰尔·尼克尔森说:“这些信件的深度和节奏各不相同,如同一条小溪时而湍急地在卵石问奔流,时而静静地汇入池塘。信件所表达的永远是愉悦和关切。”书信中的伍尔夫温暖、善良、多情、睿智、敏锐,对朋友和家人温情体贴、周到细致。写信,是她联系世界、维系亲情友情爱情的桥梁,也是她砥砺思想、淬炼自我的路径和方式。
总之,在日记和书信中,伍尔夫向世界敞开了最为真实、复杂的自我,人性的丰饶与匮乏,生命的美丽与粗陋,写作的艰辛与快乐,思想的探寻与困惑,创造的激情与疲惫……她是伟大天才,亦是普通女人。同时,通过日记和书信,伍尔夫发现了挖掘语言来表达确切想法的乐趣,每则日记、每一封信都是精彩的练笔。在此意义上,她每天都在写作,从未间断。
二、旅行
伍尔夫酷爱旅行,从孩提时代起,就跟随父母进行长途旅行。成年以后,她的足迹遍布意大利、法国、希腊、土耳其、西班牙、荷兰、德国、奥地利等南欧和西欧地区。20世纪30年代,她每年都会出国度假。她对远东很有兴趣,遗憾的是从未涉足,非洲、美洲也没有去过。她关于美国的文字全部出白她神奇的想象。旅行之于她,是愉悦和放松,给她带来新视野、新声音和新味道。她出身贵族,却不慕奢华,她生活简朴,可以容忍旅途的各种不适,却不能容忍着急忙慌地赶路。她认为重要的是旅程而不是目的,走得越慢越好。她经常走到很远、很偏僻的地方,寻找旅行指南中遗漏的风景。比起宫殿和教堂,她更喜欢欣赏身边的行人和油画。在那些遥远偏僻、人迹罕至的山丘、田野、小镇,伍尔夫陶醉于植物的芳香、纯粹的海浪、纯净的空气、牧羊人的小木屋,以及丰饶的田野、质朴的农人、快乐的孩子、空旷的高山……她为一切自然的、原生态的美深深吸引,为荒凉的朴素所感动。在艰辛的旅途中,有时皮肤晒得起泡,走路走得精疲力尽,却乐此不疲。在写给亲友们的信中,她满怀激情和喜悦地描述旅途见闻:
我们在靠近马拉松的树林里看见了希腊牧羊人的小木屋,还有一个皮肤黝黑,嘴唇红艳艳、披着粉色围巾的可爱少女正坐在一堆羊毛上纺线。
如果有什么能唤醒我对女性的爱慕,那就是那些坐在平板车上戴着柠檬黄、大红和海蓝色头巾的年轻农家妇女,还有驴子、小孩子、丰饶多产的空旷土地;还有大海;还有松柏树。
没有木屋,没有狗窝,没有茶馆,纯粹的海水冲刷着纯粹的海滩,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事情了。
大海纯洁的嘴唇亲吻着尚未开放的海岸,背景是山丘,绿草如茵的平原和红色的岩石,这景色是多么的可爱。
你可以想象我头发不洗也不梳,就在荒野的沼泽边大步走。我一边在岩石上跳来跳去,一边大声朗诵品达的颂歌。我欣喜若狂,海风时而猛烈地吹向我,时而轻柔地爱抚我,仿佛严厉又慈爱的父母。
伍尔夫是一名杰出的旅行者,她详细地记录旅途见闻,从不迷信旅行指南,而是写出自己的所见所感。她用身体语言、服饰和语调来刻画人物,用千百年的沧桑变迁来描绘风景,以无可比拟的文字和超凡的想象力将看到的美景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赋予日常生活浓郁的诗意和奇妙的美感,这是生命的造化。朱光潜先生说:“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这种作品可以是艺术的,也可以不是艺术的,正犹如同是一种顽石,这个人能把它雕成一座伟大的雕像,而另一个人却不能使它‘成器,分别全在性分与修养。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其实,她关于旅行的文字,就是一堂教你如何旅行、如何进行观察和描写你所观察到的事物课程。“慢慢走,欣赏啊!”——唯其如此,才能享受艺术化的人生。
三、朋友圈
伍尔夫一生交友广泛,但她最核心的、终生不变的朋友圈是在布卢姆斯伯里。布卢姆斯伯里是伦敦的一个区,1906年,弗吉尼亚全家搬到了布卢姆斯伯里的戈登广场46号。随后,她的姐姐瓦奈萨组织了两个沙龙——“星期四夜晚”和“星期五俱乐部”。于是,戈登广场逐渐聚集了一群志趣相投的年轻人,他们25岁上下,大部分是弗吉尼亚的的哥哥索比在剑桥大学的同学。聚会的常客有利顿·斯特雷奇、克莱夫·贝尔、萨克森·锡德尼特纳、沃尔特·兰姆、德斯蒙德·麦卡锡、罗杰·弗莱以及伦纳德·伍尔夫,不过伦纳德只参加了一个晚上的聚会之后就去斯里兰卡做殖民地公务员,时间长达七年之久,回国后与伍尔夫结为夫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瓦奈萨、弗吉尼亚姐妹是这个群体里仅有的两名女性。这是一群严肃的年轻人,起初,他们在布卢姆斯伯里的聚会像是他们在剑桥举办的研讨班的延伸,相互阅读文章并讨论诸如“真”和“美”这样的抽象概念。与剑桥不同的是,这里有两个女孩子,而当时大学里的社团是不允许女孩子参加的。也因此,这些人大多有同性恋倾向。现在,他们面对瓦奈萨、弗吉尼亚姐妹——两位智慧、美丽的女性——不爱上她们是不可能的。刚开始,他们面对好朋友的姐妹都很拘谨,而弗吉尼亚也常常为自己不能语惊四座而懊恼,她既充满渴望又故作矜持,用冷淡掩饰自己,只和个别人交谈。但他们都努力营造一种崭新的诚实而宽容的人际关系,直到抛弃了剑桥式的禁欲主义之后,他们才开始享受这样的聚会。
聚会通常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气氛热烈,烟雾缭绕,托盘里放着留声机唱片,到处都是书,大家彼此挨着坐在地板上。他们或翻箱倒柜地找书,或对着一幅画作评头论足,自始至终都忙得上蹿下跳。每个人都暗自较劲,好像必须证明自己在场的不可或缺。他们喧闹、嬉戏、尖叫、大笑,但这一切在陌生人踏进房门的瞬间戛然而止。可见,布卢姆斯伯里不是那种稀松平常、随便什么人都能融入的社交圈。奈杰尔·尼克尔森幽默地说:“布卢姆斯伯里圈子要求当球向你扔过来时你要能接住他,如果你没有接住,你就不会再被邀请,你自己也不会希望再被邀请。”这个群体的成员因个人魅力而相互吸引,但他们对彼此的著作、绘画和做派的批评是尖锐无情的,他们相互砥砺,嘲讽是他们最喜欢的表达方式。弗吉尼亚嘲讽起人来毫不留情,常把人弄得手足无措。有人说布卢姆斯伯里和剑桥的区别是:“在剑桥没有人会说俏皮话,除非它包含深远的意义,而在布卢姆斯伯里,没有人会说深沉的话,除非它也很有趣。”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布卢姆斯伯里的成员们分道扬镳,各自组建了家庭,从事不同的职业,就像一条逐渐接近沙洲的河流。凯恩斯是一名严肅的经济学家,邓肯·格兰特和瓦柰萨是新潮画家和装饰艺术家,罗杰·弗赖是剑桥大学教授,德斯蒙德·麦卡锡是当时最重要的批评家,艾略特在哈佛大学做诗歌教授,斯特雷奇是畅销书作家,而弗吉尼亚成长为一名天才作家。那些曾经让他们声名狼藉的布卢姆斯伯里“态度”已经变成司空见惯的事实:女性已经拥有投票权并开始工作;同性恋和婚前性行为是过时的东西;社会主义得到实践;国际联盟成立了;印象派艺术被接受。“一个时代的胆大妄为成为下一个时代的陈词滥调”。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定期通信,但“回忆俱乐部”还在,临时的聚餐和拜访让分散的伙伴们又可以团聚一小时或者一整天。
有人将布卢姆斯伯里看成一个学派,但这不符合事实。拥有某些共同的思想纲领和推行该思想纲领的具体措施,是一个学派存在的基本条件,但除去思想解放、妇女平等、尊重知识等空泛的宣言外,我们很难界定布卢姆斯伯里的理念是什么,这些空泛之谈不足以构成一个系统学派,他们也的确没有相同的哲学或美学体系。E.M.福斯特的小说跟弗吉尼亚关系不大,伦纳德·伍尔夫的国际关系理论和凯恩斯的经济学思考也没什么关系。他们最大的共同点是对音乐和艺术的欣赏品味。但这个群体却在潜移默化中对彼此产生了巨大而有益的影响:每个人都尝试以自己的方式成就一个男人或女人所能做到的壮举——那就是给予艺术或学说一个全新的、能经受质疑的新形式,并且在数十年后被大家毫无异议地接受。弗吉尼亚·伍尔夫和E.M.福斯特用小说,T.s.艾略特通过诗歌,德斯蒙德·麦卡锡通过文学批评,伦纳德·伍尔夫通过国际关系学,凯恩斯通过经济学,邓肯·格兰特、瓦柰萨·贝尔和罗杰·弗赖用他们的画作以及对法国现代艺术的推崇,利顿·斯特雷奇开创了现代人物传记,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在20世纪人类文化史上留下了自己深深的足迹。
布卢姆斯伯里圈子用他们的行为方式教导我们如何生活,如何尽情绽放自我,如何获得幸福,如何去爱。这是他们留给世人最伟大的遗产。他们留给世人的另一伟大遗产是对友谊的理念。无论是年龄、成就,还是在艺术和爱情上的对立,或是职业和亲疏关系,又或是因为战争或工作造成的长期分离,都不能让这些年轻时候走到一起的人们分开。他们是最早认同同性恋的人,这得益于他们的友谊。在他们之间,背叛也许有过,而怨恨却是短暂的。弗吉尼亚曾与姐夫克莱夫产生了短暂恋情,很快就后悔对姐姐的背叛,但这并不影响她与克莱夫的友谊。她认为,克莱夫是最聪明、最能理解她写作意图的朋友。后来,姐姐瓦奈萨与罗杰·弗莱陷入爱河,贝尔夫妇的关系转变成“友谊的联盟”,瓦奈萨家始终有一问房是留给克莱夫·贝尔的。
(作者单位:河南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