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一个见势而长的秘密

2019-05-08 03:59吴昕孺
湖南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梅山乡土亲情

吴昕孺

我和定新算得上老朋友了,在诗艺上亦时有切磋。定新虽僻处安化一隅,却痴迷于文学,尤其对诗歌,茶余饭后,睡前厕上,只要得一闲暇,即缱绻之、琢磨之。蒙省诗歌学会信任和诗友欧阳白信任,我担任《湖南诗歌年选》和《诗屋年选》主编,定新每年都积极投稿,而且稿件质量一年比一年好,即此一端,亦可看出他在诗艺上的不懈探索与追求。

定新的诗集《风吹过梅山》二〇一八年十一月由百花文艺出版社付梓问世,这本诗集的一百五十余首诗歌,总体上反映了定新的诗歌品质与成绩。我认为定新的诗歌有如下三个特征,一是浓厚的乡土与亲情气息,二是独特的地域文化氛围,三是较为自觉的美学追求。

定新出生于農村,后来虽然迁徙入城,但距离老家并不远,他生活、工作的主要活动范围不出安化这个区域,这就让他的诗歌创作深深地扎根于乡土,脱胎于亲情。

自古诗人落笔,往往抒发胸中块垒。各人所处年代、环境不同,经历、思想各异,胸中自然会形成不同的“块垒”;而任一年代的人,皆从小到大,从童年到暮年,从乡村到城市,基本路数无他,胸中“块垒”自然也大同小异。作诗,必得于大众中自出机杼,在同道里独辟蹊径,方能成功抒发“自家块垒”,使读者获得不一样的审美感受,从而引起情感共鸣。因此,如何在普世的题材中形成独特的语言气息和文字风格,是每一位诗人最为头疼又必须解决的事情。

当代诗歌,乡土诗乃一荦荦大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农事、农具、农业诗,发展到九十年代中叶至末期的“新乡土诗”,再到二十一世纪更具现代性的乡村诗歌,无不表现了诗人共同的生活环境与情感体验,因而此类作品的同质化异常严重,要从中异军突起、脱颖而出,非大手笔莫能办也。总体来说,定新对乡土与亲情诗写作中的同质化问题是有所警惕的,他也在创作实践中努力形成自己的声音。

李定新出生在一个叫乐冲的地方,乐冲也常常走进他的诗中,成为他抒发故乡情怀的一块重要基石。后来,他索性将笔名取为“乐冲”,地与人合而为一,他是故乡的儿子,亦由此成为故乡的印记与载体。我记得《湖南文学》二〇一五年第六期,发过定新一组《乐冲物事》,虽然沿袭传统路数,但因为其情感力量的强烈,使得它们颇具感染力,是一组描写乡村题材的优秀作品。

李定新乡土与亲情诗的不俗,首先体现在他是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共同的情感。比如:“移置来的方言长满荆棘/刺着小村子敏感的神经”,“门楣的春联婶婶贴了几次/全被风吹到了石阶上”“人生无限 这个春天我带你去乐冲/春光像件花衬衫/就藏在这个不为外人所知晓的小村庄”,等等,这样的诗句近似口语,却含义丰富,可以说是诗人乡村生活的结晶。但在乡村生活数十年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结晶,你能否表达出来、用什么方式表达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李定新之所以能表现得如此娴熟而别致,除了他对乡村生活的熟悉,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怀着对故乡的满腔热爱。这种情感朴素而深挚。有些诗人所谓的“乡愁”是虚假的,是苍白的,甚至是消费型的,就像女人消费化妆品,不少诗人专门消费“乡愁”,用以装扮自己的庸俗,甚至掩饰自己对故乡的背弃。为什么这么说呢?很多诗人写乡愁,包括写亲情,缺乏丝丝入扣的体验和发自肺腑的悟觉,作品里全是一些没有温度或者是被自己“人工加热”的词语——好比那些打着“温泉”招牌的旅游点其实是锅炉烧的热水一样。写乡土的作品,如果没有几个令人读来怦然心动的故事和细节,那些“乡愁”就只是一些幌子,只是一些抽象的、概念化的语词,形成不了诗歌的血肉。按道理,乡村生活的细节活生生地存在于乡土之上、原野之上、大地之地,只需精当地描摹下来即可。而我们看到,很多在乡村生活了几十年的诗人,他们的乡土诗中却鲜有感人的细节,他们在大肆缅怀乡村生活的同时,往往遗漏了最为宝贵的珍珠。那我们来看看李定新是如何捡拾这些宝贝的:

“清菜成丝,萝卜成条/豆荚成粒,洋姜成片/在母亲精心指点下,这些被季节/差点遗弃的蔬菜,吸足阳光/以不同的姿势,在坛坛罐罐里/开始一个寒冬的隐藏”

“浓浓的烟雾/呛得枯守老屋的母亲/在梦里/都泪水涟涟”

“在乐冲 我们可以辜负/帝王 将相 光阴/但绝不负了星光和米酒/我们要向豁牙的玉婆婆学会酿酒/将一轮春月灌醉后抛至西山/然后翻出一些芝麻蒜皮/或为一坛陈年老醋/大吵一场 和衣而睡”

“暮春的雨滴/敲打着每一枚草叶/只有一匹马/聆听到了每一次碰撞的回声”

细节是诗歌的脊梁。若能将细节提升、发展成为故事,这根脊梁就会异常坚挺,并闪闪发光。万物的奥妙就隐藏在这细微而明锐的光芒中,比如李定新写的这首《不及言说的秘密》:

常在灯下的冬天

独自荷锄负篓,走进

乐冲那片寒风里青翠的竹林

低到尘埃中的目光

总能在一小撮惺忪的泥土下

找到一蔸黄灿灿的惊喜

——散发着清香的冬笋一

而顺着一条根继续深入

篓中惊喜渐满

——山下的村庄金碧辉煌

每当我要见好就收

——为下一次备藏

窗外已是春光一地

而冬笋破土而出

不及言说,成为村庄一个

见势而长的秘密

这首诗语言的质感可以更好,但它表明了一种极为鲜明的态度,我们的乡情和乡愁必须建立在一个个真实的细节上,我们的感动是一个个鲜活的生活事件经过一段距离的回望后给予我们的馈赠。如果我们忽视了那“一蔸黄灿灿的惊喜”,就无法领略一个村庄的“金碧辉煌”。如果村庄本身不能在你的心目中构筑一座宫殿,那你就无法在村庄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神明,那你在诗歌中抒发的乡愁和乡情基本上就是一种扯淡的东西。

亲情同样是永恒的题材,一般着手极易写滥、写烂,成为一种纯粹表达情绪或者罗列大词的容器。李定新写父亲的几首作品都称得上佳构,这一方面源于父子之间会心与深情,另一方面则要归功于定新在写作时对自己有意的克制。

你越走越远

每走一段

就随手关上一扇漆黑厚重的门

怕惊醒你急促的咳嗽

穿过每道门前来看你

我都是小心地拎着沉重的心情

脚步轻轻

只有这次 穿过第二十三道门

参加你的期颐之庆

也许是多喝了一杯

抑或时光过于荒芜

一个趔趄撞响往事冰硬的门棂

霎时雨水如注

烟雾缭绕中 传来电闪雷鸣

混浊的眼光里

一枝蕨从您的窗口斜逸而出

像一只紧握命运的拳头

又像一个秘而不宣的问号

插在岁月的褶痕

在上面这首《致父亲》中,开头三句写道:“你越走越远/每走一段/就随手关上一扇漆黑厚重的门”,像电影一般,首先呈现一个画面、一个特写,没说任何相关的话,反而给我们留下一个悬念:父亲为什么越走越远,而且每走一段,就随手关上一扇漆黑厚重的门?

接下来第二段:“怕惊醒你急促的咳嗽/穿过每道门前来看你/我都是小心地拎着沉重的心情/脚步轻轻”。父亲关上一道道门越走越远,“我”则穿过每道门去看他;拎着沉重的心情,又尽量把脚步放得轻轻——语句间张力毕现,扣人心弦。但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状态,我们依然不得而知。

第三段写道:“只有这次 穿过第二十三道门/参加你的期颐之庆/也许是多喝了一杯/抑或时光过于荒芜/一个趔趄撞响往事冰硬的门棂/霎时雨水如注/烟雾缭绕中 传来电闪雷鸣”。这是本诗最长的一段,写的完全是一个生活事件,而且我们也明白了,“期颐之庆”是父亲的冥寿,因为我们这次是穿过“第二十三道门”,说明父亲已去世二十三年。这个时间不算短了,阴阳相隔,却父子连心,是故,诗人“多喝了一杯”,在醉意中一个趔趄碰到门棂上。雨水与泪水交织,那门外的“烟雾缭绕”与“电闪雷鸣”,何尝不是诗人内心的风景!

这首诗前面完成得很好,在节制中一寸一寸地推进自己的情感,很稳,一个趔趄都没有。一般诗人写到这里,要结尾了,很可能就会大肆抒情。我们来看李定新的结尾:“混浊的眼光里/一枝蕨从您的窗口斜逸而出/像一只紧握命运的拳头/又像一个秘而不宣的问号/插在岁月的褶痕”。在最后一段里,虽然依然有“我”和父亲,但诗人把“我”和父亲都退到了背景的位置,让“一枝蕨”成为主角。这一别开生面让诗人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这首诗因此而得以超越一般的亲情作品,神韵顿生,意味绵长。

湖南居于中国中部,有着独特的湖湘文化。中国自近代以来从这一地域文化中的获益是怎么估量都不为过的。安化处于湘中偏北,以安化、新化为核心区域的梅山文化又是湖湘文化极具特色的一支。此地崇文尚武,民性剽悍却民风淳朴,快意恩仇,大雅大俗。李定新浸淫其中,既是梅山文化的秉承者、传递者,同时又自觉肩负起用诗歌来诠释、表达、推广梅山文化的重任。

有趣的是,李定新写的乡土与亲情诗常用长句,但他写梅山文化的诗多用短句。这种写作手法的变化,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值得称道。如果是有意,表明定新拥有一名写作者的自觉;如果是无意,说明他有着较高的诗歌禀赋和写作天分。写乡土和亲情题材,多落脚于日常生活,以口语居多,句子往往较长,结构也较为松散;写作文化题材,多与历史、典故打交道,要求出语雅致,句子写得太长就会成为王婆娘的裹脚布。比如,他写《梅城》:

梅山的心脏

跳动是否正常

一个王朝

伸出一只长达三十六铺的手

小心地探着脉搏

朝代更替 风云散尽

近千年后

我在一截破裂的血管里

摸到那块趴在壁上的青砖

温热尚存

依稀仍有刀枪刺出的血渍

在汩汩流淌

第一段是个独句,强调梅城的地位是“梅山的心脏”,简洁有力。第二段以问句开头,既是第一段那一句的承接,又巧妙地降调,柔化下来,使整首诗没有往生硬的方向发展。“长达三十六铺的手”后面显然是有典故的,但读者不了解这个典故也不影响他对这首诗的阅读与理解,写文化诗、怀古诗的难点就在这里,既要有丰富的文化元素,更要表达清晰。只有表达清晰了,把自己放进去的时候才有立脚点,才能引发读者的共鸣。

第三段又是独句:“朝代更替 风云散尽”。这八个字蕴含了一部史书,万千历史风云、多少人和事尽在此中。这一段非常重要,它是整首诗的枢纽:梅城在前,“我”在后。用“破裂的血管”“趴在壁上的青砖”来指代文化遗迹,抓得很准,既生动形象又有代表性。第四段,以“温热尚存”“依稀仍有”“汩汩流淌”等词语,昭示着一种历史的延续性,颇有余味。

但文化诗的写作,仅仅掌握了技还巧远远不够。乡土与亲情诗的对象是具象的,比如父母兄弟,比如山河大地,因此,可以凭借热爱写出好作品。文化诗的对象往往比较抽象,没有那么实在,所以,文化诗最终拼的不是热爱,而是理解,是境界——你对自己所处地域的文化究竟有怎样的理解,理解得有多深多透;不仅如此,还有你对整个历史和文化有怎样的理解,理解得有多深多透,亦即你的历史观和文化观是什么。所以,写文化诗,哪怕只是针对地域文化,往往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它容易让人露馅,露出自己文化的底子来。定新要写好梅山文化,还有待于加深理解,开阔视野,提升境界,那样才能写出真正厚重、无愧于梅山文化传承人的优秀作品来。包括写黑茶。窃以为,写黑茶的作品是整部诗集中的软肋,应景应酬式的东西较多,套路比较老化,把黑茶写活、写新、写奇的句子很少,看不出诗人深入黑茶内心、为黑茶立传的雄心壮志。

但这丝毫不能否认定新在诗歌创作上的努力探索和所取得的成绩。我见识过不少县城诗人——在中国当代诗坛,“县城诗人”可以说形成了一种现象——他们在当地名气不小,甚至担任了一定的职务,但在诗艺上容易满足,满足于传统套路,满足于惯性思维,满足于顺风顺水的漂流瓶式写作。

李定新不是这样。他这部诗集中有不少作品可以看出他在创新、求变,比如《江南码头》,四段八句,诗人用一个近乎无聊的下午,坐在参差不齐的古镇码头,观照出了整个历史:“我怕一个趔趄跌入正在腐朽的牙缝里”——容量极大,显示出深湛的内功。《来自乐冲的调查报告》借鉴了波兰著名诗人辛波丝卡《对统计学的贡献》的写法,通过一连串有趣的数字来表明时代与社会的变迁,值得称道。《假如时间能够向前推移》,很有想法,电影蒙太奇式的画面将我们拉回到另一个时代,遗憾的是,诗中出现了像“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样现成的格言句子,大大冲淡了作品的密度和美感。还有像《他们将村庄交给了老屋》《夜色是一块繁茂的土地》《蚊子扇动翅膀的声音》《接父亲回家》《有一道脊梁像把锋利的刀》《向日葵》《别D.L》《我们被生活的建筑重重包围》《小屋》等,都能看出诗人在诗歌道路上漫漫求索、锲而不舍的身影。

定新有一首诗的标题很有意思:“我知道我的詩歌过于浅薄。”而且他的后记也是用的这个标题。这表明诗人的低调、谦和与自省。我相信,能以这样的标题写诗、作文的人,一定会让自己的作品越来越厚重、深刻,定新的诗歌一定也会像村庄竹林里的冬笋一样,成为一个“见势而长的秘密”。

抱着这样的期待,我等着定新的下一部诗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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