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
一连好几天,那人都来。每次都是后半夜。
她记得,那人是几天前的深夜来的。那天后半夜,她迷迷糊糊要睡去,突然传来“咔嗒”一声,很小,但因着静夜,让人听得很清晰。她困倦难忍,眼睛干涩,倒也没怎么在意,只是心里生疑,是什么声音呢?待得她听到窸窣的脚步声自客厅传来,才意识到,家里进人了。难道是他?她突然惊醒过来,睡意全无,心里闪过一阵惊喜。他离开已有近一周,想要带走的早就带走了,怎么会夜半回来?难道他突然心回意转了?他终究是知道我的好的。这么想时,她便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支起身子,准备起床去看,心里极为雀跃。
近了,脚步声近了,她竖起耳朵,半支起的身子突然僵住——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她又仔细听了一会,确信是两个人的脚步。
有什么东西被碰到,发出尖锐的声音,啪——吱——那脚步声便忽地止住了。她意识到,家里进贼了。她睁大眼睛,在漆黑中感到无比恐惧,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客厅传来很小声的对话。
你能不能小声点,怕人家不知道你来偷东西?那声音恶狠狠地,野蛮,暴戾。对不起,大哥,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后面这个声音稚嫩而胆怯,像个突然闯祸的孩子面对严厉父亲的责骂一般小心翼翼。但是,大哥,你不是说这屋里没人吗?靠,没人?没人你就可以不管不顾?能不能讲点专业素养,我们是偷,不是抢!她听得仔细,脑子一片空白,竟忘记了要思考怎么应对。一会儿,那怯怯的声音响起,大哥,什么值钱的也没有啊!妈的,进了个穷鬼家。你看这吃的什么方便面,垃圾到处都是,剩下的都是些破东西,我断定,要么已经被人偷过一次,要么就是比我们还穷。那,还偷吗?偷,出门空手归,这是大忌知道吗?恶狠狠的声音说,你去卧室看看。
她突然反应过来应该报警,但已经来不及,赶紧倒在床上,拉上被子,在卧室门被打开的瞬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假装熟睡。她心里知道,在这个时候,假装熟睡,才是自救的良策。她能感觉到,那个打开门的人,在开门时愣了一下。然后,门很快又被关上了,客厅里传来更小声的对话。
依然是怯怯的声音,大,大,大哥,你不是说这家里没人吗?恶狠狠的声音被压得很低,没人啊,我贴在门上的广告两天都没有被撕开。可,可,卧室床上有一个人。见鬼了,活的死的?不,不知道啊!有一阵子,客厅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想干什么?她躺在床上,心很慌,却不知道怎么办,只是一味胡思乱想。她摸索着找手机,想着应该找人求助,却一时不知道该找谁。她原本不善交际,朋友不多,倒是有些无端贴上来的男性朋友,都在她跟他在一起后渐渐疏离了联系。她犹豫时,又传来了卧室门被轻轻打开的声音,微弱的手电光照了进来,传来恶狠狠的极低的声音,还真有人,这人死了吧,几天不出门。死,死,死人?大哥,我们是不是得報警。报什么警,你想老子再进去坐一次牢?可是,大哥,这都死人了。慌什么,你快去看看,死了没。我,我不敢。你老母,赶紧去。
半晌,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走近她,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她紧闭双眼,不敢有丝毫动弹,依靠狭小卧室里的细微响动来判断他们的行动。她的心跳很快,几乎就要爆炸了。一只手指——她猜想那是一只手指,伸在了她鼻孔前,颤抖地,传来细微温热的气息,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鼻尖,立马触电般地收了回去。她感觉到,那手指热热的,它的主人,跟自己一样,很紧张,很害怕。
没,没死,活着呢,还有气,要不,我们送医院去吧,几天不出门,肯定是生病了,我们这么大声都没醒,很严重。你老母,你还想当英雄啊,你是贼好不好,赶紧找东西。两人在卧室翻找了一番。妈的,真的见着了,有这么穷这么乱的家,还是女生住的。大,大哥,领带,一根领带,男人的领带。给我,总不能空手而归吧。两人走到客厅,又翻找了一会,一声轻微的“咔嗒”后,客厅门被关上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睁开因长久紧闭而紧张酸涩的眼睛,呆了好一阵子,待到眼睛的不适感褪去,才打开灯,却又被灯光晃得一阵眩晕。就在那一瞬间,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浑身止不住颤抖,一种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委屈的感觉袭击了她。之后,她起床查看。除了男朋友的领带,其他好像也没丢什么,也许真的丢了什么,但毕竟家里太乱了,除非大件如电视机洗衣机之类,其他小东西丢了什么也察觉不出来。她坐在床上,报了警。轻轻靠在床上,感觉浑身疲惫。要是他在,她便不会遭受这般恐惧,她想象着,他一定会保护自己,给自己安全感。可是,他不在了。
警察倒是来得快。敲门声把她吓了一跳。她从猫眼里看到一高一矮两名警察站在门外,上下打量着。打开门,矮个子警察条件反射地捂住了嘴巴和鼻孔。她有些不好意思,往旁边移了移,让出道来。是你报的警?高个子警察问。她点了点头。被偷了什么?她说,我也不知道,家里太乱。矮个子警察说,你这家里,还真有风格。高个子警察白了矮个子警察一眼。她心里涌起一阵难过。两名警察查看了许久,做了些登记,告诫她,晚上要把门窗关严实,又说,不行换个锁吧,有进展会联系你的,有什么情况请随时联系我们。高个子警察留下了电话。
警察走后,她了无睡意,从枕头下掏出日记本,嘴里念念有词,写下一段话:
家里进贼了,我很怕,没有你,我觉得自己丧失了一切能力。他们偷走了我买给你的领带,我也不知道他们偷去干什么,也许只是上天派来,帮我清除掉与你有关的物品吧!
和他相恋快四年,从大学到社会,羡煞旁人。毕业后,她跟随他来到这个城市,她在报社当编辑,他进了一家国企做文秘。她深爱他,他也深爱她。她确信。一切都很美好。他们几乎就要谈及婚嫁,至少她感觉是这样的。可是,上周,他突然领着一个女人回来。人心变起来,真的比天气还快,而且还可以如此不动声色。他领回来的女人已经怀孕,而她竟然毫无觉察。最让人没法接受的是,他明明表现得很爱自己,一点也不像会出轨的人,一点也不。
他要走,领着那个怀孕的女人,离开这个城市,去他的老家。有几天,她疯了一样,无心工作,跟踪他,看他在商场门口等那个女人,看他们拥抱,手牵手去买东西,看电影,吃饭,嘻哈打闹……克制自己,远远地看着。他似乎也知道她的存在,但视若不见,他是铁了心,要结束这段感情。她固执地想,他一定会回头的,只要他能回头,她便可以什么也不顾,原谅他。失控的时候,在人声鼎沸的餐厅,跪地挽留,求他——想起来,真是够贱。他依然是走了。她是跟着他来到这个城市的,没有朋友,同事生疏,他一走,她的世界瞬间昏暗了,孤立无助,失去了色彩,也失去了依托。她闭门不出,依靠残留的饭菜和方便面生活,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死去。是的,她想到过死。这个念头从心里冒出来时,她一点害怕都没有感觉到。好像死,亦是一种好的归宿。
那天晚上,后来她又迷迷糊糊睡去,然后被电话吵醒。是报社周刊主编,问她哪里去了,为什么几天不上班,也不见请假。她差一点哽咽,主编,我辞职。是他带她来的这个城市,也是为了他才选择的这个工作,如今,他都没了,还要工作干吗。
挂了电话,从床上爬起来,一种巨大的饥饿感袭来,随之而来的是眩晕、无力。出卧室门的时候,她朝着散落的杂物,没好气地踢了一脚,一只皮鞋从杂物里飞了出来。是去年夏天,和他去香港时买的,很贵,他却没有带走——他要回了所有买给她的物件,也留下了所有她为他买的东西——嗬,这笔账,他倒是算得很清楚。她捡起那只皮鞋,四处寻找,却没有找到另外一只。她把那只孤零零的被剩下的皮鞋,放在沙发上,用纸巾擦着,擦得很干净,好像他随时会回来,随时都需要穿。好像他不曾离去。
整个白日里,她窝在乱糟糟的客厅,看和他看过的电影,睡睡醒醒,饿了就吃泡面,垃圾就随意丢于墙角。天黑下来时,她给他打电话,提示无法接通,去看他的朋友圈,发现已经对她关闭。他做好了与她断绝任何联系的准备,她却做不到,发了微信出去,没有任何回复。好吧,不联系就不联系。她对自己下了决心。
后来,黑夜一如既往地来临了。
所有的白日都是为充满生命力的人准备的,阳光、清风、美食……任何一样都充满着诱惑和希望。绝望悲伤的人,只配拥有黑夜。
黑夜放大了她的悲伤和孤独。她在微信上查看附近的人,也用“摇一摇”,希望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太需要说话了。很快,就有人回复她,没聊上两句,目标就极为明显,遮遮掩掩问身高体重,要照片约宵夜,直接的则直接抛来一句“约吗”之类的话,让她感到厌恶,又一一删掉刚加上的人。她需要的并非肉体上的欢愉,而是内心的抚慰,很简单,她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说话寄托悲伤的人。这样的人太难找了。要去重新联系那些原本认识但因为他而疏远隔离的男性吗?她差一点就这么做了。
夜深之中,她终究是没忍住,白日里狠狠下的决心无声溃败,她决定继续联络他,给他发微信:你走后,天都塌了,你可不可以回来,可怜可怜我,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这样的话,她已经不知道发过多少次。点击发送后,显示被拒收,她被他拉黑了。她感到紧张和心慌,给他打电话,提示音告诉她,他电话停机了。QQ,对,还有QQ,她准备给他发QQ消息,却看到他的签名写着“从今开始新生活,本号已死”。
她绝望了,在电视的背景音里,倒在沙发上号啕大哭。而后睡去,而后醒来,凌晨一点了。她颤抖着起身,关了灯,进卧室,又走出来,呆呆地站在客厅里,然后,她关掉门窗,走进厨房,打开了煤气,回到沙发上,躺了下去。那一刻,在辽阔大地上,在繁华城市中,在乱糟糟的一间屋子里,她感到平静和自然……有一个声音反复在心里说,这样,也是好的。
像一场梦一样,眼前白茫茫的,好像身在云端,轻飘飘地,像飞翔,也像是坠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舒服感,没有快乐,没有悲伤,真好。她就那么睡着,像徜徉在某一个温柔的港湾。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凉凉的,头疼,很剧烈的疼痛,有风吹……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绿色窗帘轻飘飘地晃着,天已经蒙蒙亮,是的,她正躺在卧室的大床上——大床是和他同居后一起去宜家买的,他们曾在大床上相拥入眠,一起追剧,看电影,聊天,亲吻和做爱……留下过数不清的回忆。
明明睡前是在沙发上,怎么醒来却在床上?明明一心求死,醒来为何尚在人间?难道是记错了?她心里怀着一堆疑问,起身查看,卧室门开着,客厅落地窗开着,厨房门也开着,煤气开关是关着的。有人来过,救了自己。她确定是这样的。可是是谁呢?她不知道。她试图在房间里找到那个人的蛛丝马迹,却徒劳无功,唯一的发现是,墙角垃圾不见了,那只在香港买给他的皮鞋,也不见了。
她揉头,思索着发生的一切,頭却越来越痛,只好作罢。喝掉矿泉水瓶里面的最后一口水,她决定再去睡会儿。她回到卧室床上,没有拉窗帘,风吹到她的脸上,凉凉的,她很快睡去。无梦。
早上十点多,她再度醒来,感觉头疼减轻了许多。她感到很饿,用手肘支起身子,正好看到床头柜上的日记本。日记本都是放在枕头下的,怎么会出现在床头柜上呢?她疑虑着,拿过日记本,打开来,在最新的地方,发现一行字:
未来的路还长,要好好活着!
字写得并不工整,像小学生的字,歪歪斜斜的。很明显,写字的人看过了她的日记。日记内容不多,都是他走后写下的字,寥寥几页,只要不是笨蛋,随便看看,就可以知道个大概。是谁呢?她想,一定是昨晚进入家里的人。想到这里,她心里升起一阵害怕,这个人可以悄无声息地来去,自然也可以悄无声息地加害于自己。她起了床,再一次在家里搜寻,再次一无所获,气喘吁吁地坐回到床上,打开日记本看那行小字,慢慢地心里又有了异样的感觉,在他离开后,她在封闭的城堡里,默默地舔舐悲伤,多么渴望与人说话,却无一人可说。没想到,会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和自己交流。
把日记本放回床头柜,她决定出趟门。冰箱已经空了,方便面也没了,连一点可怜的零食都没有,再不出门,她就得饿死了——昨晚她是笃定了要死的,但现在竟忘了这事。饿死的人生是遗憾的,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吃顿早餐,缓解胃部空落落的酸痛感。
简单洗漱了一下,她打开房门,下楼,走出楼梯口,阳光炙热,让人睁不开眼。她花了好一阵子,才适应这阔别许久的阳光。小区一如既往,有老人带着小孩在散步,远处传来车流的声音,一切都没有变过。万物如常轮回,波澜壮阔的失恋,果真是自己一个人的表演,连观众都只剩下自己。这让她心生悲哀。她在小区外吃了一碗粉,随后去附近的超市,采购蔬菜、零食、水,回到家里,已经中午。
她感到很累,迫不及待地上了床,睡了一个午觉。又梦到他,站在不远处,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她唤他的名字,他没听见,依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笑。她跑过去,他突然就不见了。醒来时,夏日下午的风使劲吹着窗帘,屋子里一股燥热的气息,夹杂着各种味道,让她第一次感到不适。她躺在床上,沉默了良久,懒洋洋地起床,拆床单、被套、枕套,丢进洗衣机,开始清点家里的杂物。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至少对她而言是的。她找来一个大纸箱,所有不要的东西,都放在里面,准备丢掉。
从客厅到卧室,从抽屉到衣柜,她清理掉很多垃圾,也慢慢地清点出一堆东西:两根皮带,三件白衬衫,两双凉鞋,一个烟灰缸,一副墨镜,两顶遮阳帽,四根领带,一个游戏手柄,一只剩下的皮鞋,一只曼秀雷敦的男士唇膏,一个手机壳,两个水杯,一只毛刷歪歪倒倒的牙刷,七本成功学的书,三十七张车票,一把电动剃须刀,一枚在井冈山买的纪念币,一个在三亚买的小挂件,一部屏幕磨坏了的小米手机……都是与他有关的物什,它们被整齐地摆在客厅茶几上,不知道作何处理。
这一整理,就去了几个小时,家里逐渐变得整洁干净起来,天色也慢慢地暗了下来。她晒了刚洗好的衣服和床上用品,又拖了地,下楼丢垃圾,顺道又去外面吃了些简单的晚餐。返回时,在小区的凳子坐着,看人遛狗逗娃,广场舞老太太们无声地扭动年迈的腰肢。突然想起,他曾对她说过,你老了,可别学这些,吵死人了。那时候小区里的广场舞还不兴用耳机,每天入夜后,巨大的音乐声要持续到十点左右,很遭人讨厌。她当时说,那我老了,你就要天天带着我玩,你不带我玩我就做这么个讨厌的老太太。他说,好好好。想起来这些情之所至时的情话,她心里伤感倍增,果真是什么都当不得真。
月亮已经出来了,在高天上,清清淡淡的。几近凌晨,她方才回到家中。
遭遇小偷的第三晚上,她确定了那人的到来。也许是家里被打扫过,她的心情比往日轻松,虽然也是熬了许久,但终究比往常早一点入睡了。
她是被客厅传来的声音吵醒的。睁开眼,看见即将圆满的月亮正挂在天空中,周围星星点点的,很是好看。微风吹动窗帘,微微晃动。她的注意力却都在客厅传来的声音上。夜极静,脚步声便更为清晰。是一个人的脚步,很小心很小心的脚步。客厅里的人很快就向卧室走来。
她赶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调整呼吸,假装熟睡。那人开了门,发出很细微的“吱”的一声,然后脚步声陡然停顿,大约过了五六秒,方又响起,极轻,像一只猫走在海绵上。她的心怦怦直跳,很怕。那人走到窗前,一动不动,盯着自己。当然,这是她感觉到的,她觉得那人就是这样的。空气中只剩下呼吸的声音。一根手指伸到了她的鼻孔前,試探她的气息。是中指,她确定那是一根中指,炙热的,有一些发抖,试探后迅速收回的中指。那人开始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一点声音都没有。有一阵子,她不知道那人在干什么,在打量自己吗?或者在犹豫什么?然后,她感觉床垫微微动了一下,那人像做了什么大的决定,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生怕弄醒她似的,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周围真的是静得要死。她原本紧张的心,却莫名慢慢地跟随着静了下来,趋于平静。
她醒来时,把自己吓了一跳。从窗户望出去,昨夜挂着一轮皎洁月亮的天空上,已经挂着白晃晃的太阳。她感觉自己睡得不错。她被吓了一跳的原因是,她突然想起昨夜的那人。她只记得那人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自己的内心慢慢静下来,但是后面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她原本紧张又害怕,偏偏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睡着了。她条件反射地跳起来,打量自己的装束,确定昨夜并未发生什么事。然后,她的耳边响起了那一高一矮的两个警察说的话,掏出手机,准备打给高个子警察。但翻出电话后,她却迟疑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良久,她爬起来,查看家里丢了什么东西。
茶几上的东西丢了。是的,就是她翻找出来那一堆与他有关的东西。两根皮带,三件白衬衫,两双凉鞋,一个烟灰缸,一副墨镜,两顶遮阳帽,四根领带,一个游戏手柄,一只剩下的皮鞋,一只曼秀雷敦的男士唇膏,一个手机壳,两个水杯,一只毛刷歪歪倒倒的牙刷,七本成功学的书,三十七张车票,一把电动剃须刀,一枚在井冈山买的纪念币,一个在三亚买的小挂件,一部屏幕磨坏了的小米手机……一样也不剩。她一时不知道作何处理的这些东西,都没了。
她四处检查。很奇怪,除了茶几上那一堆东西,其他都完好地留在属于它们的位置。她坐在沙发上,脑子木木的。是昨晚进来的那人拿走了这些东西,她确定。她突然感到轻松,那些不知道怎么处理的东西,或者说舍不得处理掉的东西,以这种方式消失,也不算什么坏的结局。她回到卧室,拿起手机,退出了高个子警察的号码详情界面。
洗漱之后,她围上围裙,挽起袖子,为自己做早餐,洗了几叶白菜,煮了一碗面,煎了一个荷包蛋。她觉得很好吃。天气很好,她决定再出去走走,便下楼在小区里逛了会儿,去看了一场电影,去书店看了几个小时的书,在路边随意吃些东西,晚上又看了一场电影,始终一个人。晚上回来,心里依然感觉到悲戚,但似乎又比往日,少了些许。
她比昨日睡得早了一些。一夜无梦。她醒来,早上六点四十七分。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问题,昨晚那人来过吗?旋即又在心里骂自己,你是不是有病啊?旋即又想,如果他来了,他会干什么呢?她爬起来,查看家里,一切正常,正当她准备再回去睡个回笼觉的时候,眼睛被茶几边的垃圾桶吸引住了。那是一个镂空的蓝色垃圾桶,它没有什么特别的,重点在于,套在里面的垃圾袋没有了。她明明记得,里面有一些垃圾的。她去到厨房,发现了类似的情状,厨房垃圾桶里面,放过发黄的白菜叶尖,还有一个鸡蛋壳,过期的调料,满是褶皱的袋子……现在这些垃圾,连同套在垃圾桶上的垃圾袋,消失了。那人昨夜来过。她因此断定。
整个上午,她都陷入一种奇怪的思索中。关于那人的。他是谁?多大年岁?长什么样?什么性格?他这样到底有什么目的?她想不清楚,但她知道,那人就是闯入家里盗窃而无所收获的两人中的一个。她想起他们闯入的那一夜来,那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她希望,是那个怯怯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还像个孩子,单纯,温暖,良善,简单。是的,她觉得那声音,是温暖的。她竟然有一些暖暖的感觉,心里想,他一定是一个迫不得已,心并不坏的小偷。
那之后的几天,那人都来过。有时候她醒着,有时候她半睡半醒,有时候则睡得很死。那人每一次都是静悄悄的,看看她,在床沿上坐会儿,悄无声息地离去。她竟然忘记了害怕。
她甚至和他玩起了游戏。睡觉前,她把一本书一半悬空地放在床头柜上,醒来后书已经踏实地摆在柜面中央;她也把一些用品杂乱地丢在沙发上,醒来后它们乖巧地躺在一起;睡觉前她紧闭门窗,醒来后清晨的微风吹拂着自己的脸,窗帘微微晃动……她觉得很有趣。她再也没有梦到他,就是那个带着其他女人回了老家的前男友,虽然偶尔还是有一些些的难过。这让她感到吃惊。原来放下一个人,容易起来时,竟也这样随意。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醒来,本能自然地伸了个懒腰,把那人吓得不轻,迅速从床上弹起来。她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继续睡觉,假装那个懒腰只是睡梦中的无意之举。那人杵在窗前许久,似乎确认了什么,才又坐了下来。在那人身后,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单薄的背影,短袖T恤,短短的头发,看不出T恤的颜色。在他的头顶,她看到方形窗户,看到树枝的暗影,看到楼房的轮廓,看到星星点点,明月高悬,即将满了。那一刻,全世界都安静极了,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此起彼伏。美极了,她觉得。她又软绵绵地滑向梦乡。
她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情况,一个小偷,和一个失恋女子,达成一种奇怪的默契。他是为了什么?而她又是为了什么?
她知道那人会看自己的日记本,思量许久,便在日记本上问他:
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目的?
晚上熬着夜,等那人来。凌晨三点二十七分,门被打开,细微的走动声响起,他进来了,看了她一会儿,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窗外依旧是一轮明月皎洁美好,风轻轻地吹。她想开口说话,终究没有,就那么看着那个模糊的背影,不知道何时睡了过去。
醒来时,在日记本上发现一句话,依旧是歪歪斜斜的字体,笨拙,却又可爱。他说:
你很美,很好看!我没什么目的,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否还好!
读着这些话,耳边又响起那人的声音,稚嫩、试探、小心中有关怀。她心里五味杂陈。那些字写得并不好看,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文化水平也不高。但她心里暖流如注,心里想,那人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知道她的悲苦和困境的人,也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关心她在乎她是否还好的人。
不到十点,她早早地上了床,等待那人到来。像约定好似的,她竟然有一些期待,心慌慌的,翻来覆去,毫无睡意。脑子里盘旋着一大堆问题,却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来。良久,她又爬起来,伸手一拉,将遮光的窗帘拉开,剩下的轻纱便轻飘飘地像小区入口那一面墙上被微风吹动的爬山虎,微微晃动着,有种难言的温柔和性感。月光照了进来,流水一般地洒在书桌上、床上,和她的身上。她又开了窗,不大,只开了一半,夏日的夜风也便偷偷溜进来,轻纱耐不住性子地飘动,拂了她一脸。
她站在窗前,远远地看,月亮很远,清清亮亮地挂在天幕上,美极了。有一些时间,她几乎就要忘记自己在干什么,就那么傻傻地站着。月亮很美,夜风清凉,窗纱摩挲着,一切都很温柔。她站了许久才回到床上。忽又想起那人来。她想,他会来吗?我们该聊点什么呢?这么想着,时钟发出 “嗒嗒——嗒嗒——”的声音,便和静夜中的心跳声,几乎混合在一起了。
已经十一点了。她虽然早早上床,却一直很清醒,躺在床上整理这一段时间的经历。前男友离去,自己开始暗无天日的生活,小偷闯入,那人持续到来,几乎小半月了。她给周刊主编发短信,措辞反复修改了多次,才发出去。她说,主编,对不起,我最近有些特殊事情,情绪不好。几分钟后,主编回信息,好了就赶紧回来上班吧。没多话。她又起了床,去洗手间小解,在镜子前长久端详自己,决定敷一次面膜。十二点多,她还是没有睡意。一点左右,她翻出手机,删掉了前男友的电话、微信、QQ,一点也不犹豫。快两点时,她打开日记本,写下一句话:
谢谢你,陌生人。
她觉得,那人会看到的。如果可以,她想和那人说说话。他一定不是坏人,她心里想。她说不上对那人的感觉,但她觉得有必要拉他一把,因为是他把自己从失恋的深渊和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的,也可以说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后来,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去,再醒来,房间空空如也。满月了,月光极美,微风极轻,窗帘极柔,都是美好的样子。她翻开日记本,最后一行是自己写的字。再无其他。她又睡去,又醒来,又睡去。她模模糊糊觉得,月光一直那么明亮皎洁地挂着,山泉水洗过似的,美极了。
天亮了,她醒来,第一件事,是翻日记本,发现还是昨晚写过的样子,并没有留下那人的讯息。那人一整夜都不曾来。或许来过,只是没有翻开那个日记本。她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淡淡地萦绕在心头,有些微的难受。
他怎么了?为什么没有来?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一连串问题,问得自己心慌慌。为了避免自己再多想,她随即起床做早餐,餐后下楼散步,给主编回信息,说,主编,明天回岗,这阵子任性了,请包涵。去商场买了一身新衣服,添了一个手镯,依然看一场电影,在喷泉下坐了良久,自拍,发了三条朋友圈。回到家,快下午两点。刚坐下,门响了。
猫眼里,之前见过的那一高一矮两名警察,依然在门外东张西望,有些微心急的样子。她开了门,让在一边,两位警官,有什么事?矮个子警察使劲嗅了嗅,嗯,这回没味道了。高个子警察敲了矮个子警察一拳,少说两句会死?对她说,中队那边端了一个盗窃窝点,我们来确认一下,有没有你失窃的东西。他打开手机,翻出照片给她看,有一张图片里杂乱地摆着很多东西:
皮带,白衬衫,凉鞋,烟灰缸,墨镜,遮阳帽,领带,游戏手柄,皮鞋,曼秀雷敦的男士唇膏,手机壳,水杯,毛刷歪歪倒倒的牙刷,成功学的书,电动剃须刀,纪念币,小挂件,屏幕磨坏了的小米手机……
怎样,有你的东西吗?矮个子警察在她眼前挥了揮手,你想什么呢?魂丢了?她回过神来,微微笑了一下,没有。两个警察都怀疑地盯着她,你确定没有?她沉默了一下,仅仅一下,很确定地说,没有。
警察让她签了字,说如果再有情况还会联系她的。她说算了吧,也没丢什么重要的东西。警察说,这什么话,你报了警,我们出了警,这事就会一直跟踪下去。她无话,又问,你们端掉的这一窝小偷,都是些什么人呀?高个子警察说,这个还真不知道,资料是中队那边传来的。矮个子警察补充说,嗨,能是些什么人?大部分是十七八岁的小孩,不懂事,或者家里穷来城里打工又嫌工资低,就干起了这种事。
警察语重心长地叮嘱她,依然要注意安全,晚上关紧门窗,有事第一时间找警察。她说好,道了谢,把警察送出门。关上门,她觉得浑身无力,软软地靠在门上,突然又想起什么,打开门,冲即将走到楼梯转弯处的警察说,呃,那个。两位警察回过头,还有事吗?她顿了一下,像这种小偷,得怎么判啊?警察都笑了,姑娘,你真操心,怎么判不是我们说了算,你还是操心自己的问题吧,那锁,抓紧换了。
回到房间,疲软地躺在沙发上,她感觉非常难过。她竟然担心起那人的情况来。被抓获的那些人里面,有他吗?但愿他能成为漏网之鱼,从此洗心革面,因为她坚信,他不是坏人。对,他一定家境贫寒,年轻不懂事,刚干小偷不久,对,一定是这样的……她想,希望那人再来,非得和他说说话,劝劝他,像他把自己从死亡边缘拉回来一样,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帮帮他。
她感觉到有些困了,想睡,便回到卧室,准备睡个下午觉。昏昏欲睡时,她又觉得不太真实,怎么会这样?想想那些情节,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难道这些仅仅是自己的幻觉、臆想?兴许是的,失恋的人,脑子更容易出问题。似乎这样想,更能安慰自己一些,所以她似乎也心安理得了一些,准备美美地睡个觉。
突然,她的手碰到了什么,一丝丝,细细的,紧紧地贴在床单上,她闭着眼睛,一个手指头压着那东西,在床单上摩挲,是什么呢?她好奇地抓起来,从被子里伸出手,睁大眼睛,看见两指之间,分明横亘着一根短短的,有些偏黄的,属于男性的头发。
责任编辑: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