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
一
太宗之时,天下太平,大宋与周围一些国度已习惯互派来使。这个互派来使,有使节和人质的双重意义,双方互派的大都是庶出的王子。有一些小国见到那些稍大一些国度与大宋互派来使,也上书大宋,要和大宋互派使者,这是他们仰慕中华文明的缘故。谏议的提出,正处真宗时代,真宗见这些小国要求迫切,出于上国尊严的考虑,也就恩准了。可是大宋这边哪里派得出那么多的人呢,诸大臣心里都不愿意去那些蕞尔小国,真宗也不好强派,只好回函解释只能单方面地接受来使,大宋国不另派人出使了。那些小国竟然也答应下来,只求有使者赴大宋即可。像弹丸之地的狮子国就是这样,那一年狮子国来到大宋的,是一个王子,叫泰摩鲁。
狮子国是个小国,与大宋并无边境接壤。魏晋时期,狮子国曾经遣使来朝,馈赠了东晋一尊玉佛,质地之美,曾引得朝野上下惊叹。唐中期之后,狮子国一度与中国失联。此次对于使者赴宋格外积极,在得到大宋的回函后,立即护送王子泰摩鲁来到宋都东京。泰摩鲁刚来时只有七八岁,还是一个未发育的孩童,与他一同来的,是他的一个姆妈,除此之外就别无他人了。
狮子国国王利摩诃南奉正式上表曰:
谨白大宋明主,虽山海殊隔,而音信时通……我先王以为,唯以修德为正,不严而治,奉事三宝,道济天下,欣人为善,庆若在己……欲与天子共弘正法,以度难化。故托皇子伊摩鲁为使,送牙台像以为信誓,信还,愿垂音告。
泰摩鲁到达大宋都城东京之后,朝廷于鸿胪寺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真宗御驾亲临,接见了小泰摩鲁一行,便安顿他们住下了。在此之后,由于狮子国实在太小,没有什么事跟朝廷联络,加上使者泰摩鲁年纪尚小,不免让人忽略。一段时间之后,除了春节、端午、中秋等一些重大节日,朝廷依照名册送去一些礼品之外,其余时间也想不起来他们,慢慢地也就将他淡忘了。泰摩鲁和他的姆妈就一直生活在皇宫外不远的一座院落里。不过泰摩鲁等人的供给一直列在鸿胪寺的名册上,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中断。
时间过得真快,一切忽略不计。泰摩鲁十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天,由姆妈带着出门去玩耍,走到离自己家院子不远处的大槐树附近,见树下躺着一个人,脸色苍白,眼睛赤红,正痛苦地呻吟着,髭须和头发乱蓬蓬的,与身边的杂草混在一起,竟无法分辨。泰摩鲁不顾姆妈的劝告,走近那个人身边,仔细端详,又在这个人身上摸了一摸,感到身上滚烫。泰摩鲁知道这个人在发高烧,吩咐姆妈跟自己一道,全力搀扶着这个人起来,领着这个人走向自己的家。在门口,姆妈劝泰摩鲁,说:“这个人不知来历,也不知他患的是什么病,万一传染开来,会连累很多人的。”
泰摩鲁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不到天数的话,无论什么病也传染不上,害怕传染,全是世俗的偏见,我是全然不信的。当年项羽将军经常去军士的营帐巡察,遇到一些疾病缠身的,还亲自为其包扎伤口,也不见他被传染上。”泰摩鲁在大宋已待了两年多,由于聪明过人,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大宋话,连汉语中的很多典故也掌握得一清二楚。
正说着,那个重病之人竟口说胡话,仔细分辨,却是两句诗:
明月之下意何为,
遥看大江生紫烟。
泰摩鲁突发感慨,对姆妈说:“这是一首好诗啊!能吐出此等诗句的人,料想不是凡庸之人。”于是搀扶着病人进了屋子,在客房的床上躺下。泰摩鲁又派人通知宫中,让派御医来看病。一会儿御医骑着马赶到,看完后开了药方,泰摩鲁又派人替这个人抓了药,煎好,让病人服下。泰摩鲁还親自煮粥,并将鸡蛋打碎,跟燕窝一起,放在粥中给病人吃下。泰摩鲁在做这些事时,一点也不像个十来岁的孩子,就像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一样。
生病的汉子对于泰摩鲁无微不至的关怀感激涕零,他躺在床上说道:“你虽然年轻,却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此体贴。倘若脱离苦海,定当誓死相报。”
泰摩鲁打断他的话,说:“你身体虚弱,不能多说话。不过大夫讲了,凡疾病传染,都有一定的期限,只要过了这个时间,自然就会好起来。反正我没事,就来照顾你吧。”自那天起,泰摩鲁全心全意兑现自己的诺言,每日尽心尽力照顾这个汉子。一段时间之后,这个人的病情果然慢慢减轻了。有一天,这个汉子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拉着泰摩鲁的手对他说:
“你跟我学箭吧,我可以教你射箭……”
从这个人的叙述中,泰摩鲁知道了他的身世,原来,该人正是中唐著名武将郭子仪的后人,叫郭墨。泰摩鲁在大宋待了这么多年,当然知道不少关于郭子仪的传说。听了郭侠士的自我介绍,大为欢喜,于是正式拜郭墨为师,开始跟他习武射箭。
二
世间习射的本领,多骑烈马、挽强弓、用长箭,随之练出百步穿杨,或者一箭没石的功夫,这是把习射当作一种武艺来看待,讲究水滴石穿的毅力。泰摩鲁一开始也这样以为,可是他很快发现,大宋武士箭术之深厚玄妙,根本就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学箭第一天,是师父教泰摩鲁拉弓。当年在狮子国时,泰摩鲁虽然是一个小小少年,不过已经将弓箭之事,习得娴熟无比。今日见得郭师父叫拉弓,泰摩鲁自然轻车熟路,想都没想,便将师父手中的弓接过,屏息凝神,弦拉满开,然后自得地递还给师父。泰摩鲁虽然年纪不大,不过身体已初步长成,早就有拉满弓的气力。郭师父见泰摩鲁得意洋洋,也没有说话,接过弓,以一种肃穆庄严的方式握住弓,右手轻弹几次弓弦。说来也奇怪,对弓箭并不陌生的泰摩鲁,却从未听过弦端发出如此低沉的鸣响。仿佛波涛一样,从他的全身滚过。这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会毕生难忘。
泰摩鲁重新要回弓,也学着师父的样子,左手握弓,右手用手指撩拨弓弦。弓弦只发出一些生涩笨拙的声音,根本没有先前低沉高远的回响。
师父微微一笑,并没有诠释原因,只是教导他,纠正他,告诉他拉弓放箭是心灵化的训练,不是习得技术和求胜的工具。
泰摩鲁自然是极其聪慧之人。听得师父的话语之后,也不说话,默默地在一旁专心拉弓射箭。晚上,泰摩鲁记下了白天拉弓射箭的相关心得,在他看来,郭氏射箭的完整步骤是这样的:
第一步要做的,是如何饱满地拉开一张弓。看似简单的一个动作,涉及到关于呼吸的诀窍。郭师父说,呼气就是放松,吸气就是聚合。呼的时候,是做好准备,凝神屏息,让手臂和内心融合与连接。随后,屏住呼吸,让一切放松与完满,克服一切限制。控制好呼吸,让大弓尽量饱满,是拉弓过程中最为重要的。
第二步,学习放箭。关键是调整好放箭的状态,不让它产生震动,这样箭射出去,才不偏离方向。师父说,你握住拉开的弓弦,要像握住一个婴儿伸出的手指一样。你只要轻轻地触碰它即可,它软软的,你一旦握住它,心思便会全部凝聚在它上面……然后,放开手指,轻轻放开,心思若云彩般散去……真正的箭术,是无所求的,心无所伫,没有箭靶,没有箭矢,一切空灵起来,你只需按部就班完成每一个步骤。放箭的那一瞬间,就像一个熟透的水果从你身上脱落。你根本不要在意它,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三步,练习射箭靶。如果心的距离不够远,箭也飞不远。射箭不靠弓,靠的是当下的真心,靠射箭时的活力和意识。郭师父为什么一开始只让射箭,不让瞄准,更不让睁一眼闭一眼地瞄准,是因为师父格外重视放箭的速度,让人把全部精力集中在箭头之尖。师父说,要无所求,无自我,放开自己。
泰摩鲁的箭术突飞猛进。一年下来,他已可以轻松地将箭射中十几丈外的树木;又过了一段时间,对于几十丈外的竹子,泰摩鲁也可以做到箭无虚发。而且,箭矢可以呼啸着穿过竹子,而不是轻轻地触碰并划过。这就相当惊人了。
秋天的时候,师父带着泰摩鲁到汴水边的沼泽地里去射雁。他们携带着黄花梨木的长弓,用鸡翅木制作的长箭,骑着皇宫里赏赐的骏马,牵着善凫的黄犬。师父一路上告诉泰摩鲁,虽然此行的目的是去射雁,又并不是志在得雁,而在于领略秋日的高爽,体味志在万里的情怀。对于郭师父的说法,泰摩鲁有一些不太明白,只觉得师父的箭法变得越来越玄乎,越来越不像箭术了。
隆冬时分,师父又带着泰摩鲁去北方的大漠射雕。师父告诉泰摩鲁,在大漠上射雕,跟平原里射雁又不一样,要用强劲的角弓,用北地的鸣镝,乘塞外的良马,还要携带着党项族的家奴。如此这般,才能体会怒马强弓射猛禽时一股冲天的怒意。泰摩鲁听着师父的话,在大漠驰骋射大雕的时候,还真的感觉到北风肃杀之中潜伏的一股怒气。
接下来,就是万紫千红的春天了。师父带着泰摩鲁,去秦岭的崇山峻岭上射鸟雉。秦岭的鸟雉跟其他地方的鸟雉不一样,飞得尤其高,飞翔的动作,既苍劲有力,也优美迷人。师父这一回让泰摩鲁带的不是大力的硬弓,而是白木的软弓;用的不是加长的硬杆箭矢,而是用芦苇做的轻箭,射起来轻巧自如,不用一点力气。郭师父告诉泰摩鲁,春天射小鸟,应如吟诗作赋一般,用心地体会春日四处溢散的野趣。这个时候射箭,不应是严肃认真,需有闲情逸致。若有闲情逸致,必能志存高远。有了这等放松的态度,射箭就易进入一种神鬼莫测的境界了。
夏天的晚上,郭师父又带着泰摩鲁在开封城外万岁山的灌木林间射鸟雀,用桑木的小弓小箭,带一个垂发的小童提盒相随。在林间射小鸟儿是一桩精细的工作,需要耳目并用,射箭之时,要全神贯注,不得有丝毫的偏差。困倦之时,他们便将羊皮铺在地下小憩,有时候就着带来的肉干和水果,放开小酌几杯。这样的射法,其实不是射箭,是滋补天地之灵气,汲取山林之静气。
这个时候,泰摩鲁已感觉射箭不是射箭,而是一种高蹈的艺术。仿佛觉得自己不是在练功,而是如何成为一个画家或者诗人。从箭法上看,泰摩鲁在身体几十丈的范围内,对任何东西都可以箭无虚发,可谓是当世箭术的绝顶高手了。不过郭师父似乎对于泰摩鲁还有三分不满意。郭师父教导道,虽然泰摩鲁已掌握了他教授的东西,对于射艺很有心得,可称得上一位高手了。不过,道无定法,这点技艺,还不是真正的功夫,真正的功夫,是在学习的基础上,自己掌握心得。
郭师父继续说:“当年孔子所言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意思是这几种东西,在本质上是相连的。志于道、据于德,指的是自己的行为,要遵从天上的大道,也要遵从人间的道德。依于仁呢,是听从内心的召唤。至于游于艺,就是说箭术也好,剑术也好,抚琴也好,虽都是功夫,却也是游戏,要有游戏的精神,玩出其中的境界,才算高层次。这一点,一定要牢记,所谓游戏也好,境界也好,就是不确指,没有规则,如果固守规则,那是很难达到至高境界的。”
郭师父在说完这番话之后,就离开了泰摩鲁,说自己在泰摩鲁处,待得过久了,连外面的世界啥样也不清楚了;特别想北游,看看那些戎狄之地,近年来可有新崛起的武学。这应该是实话吧,一个侠客,总是想浪迹天涯,专注于武艺的精进。泰摩鲁见无法挽留,也只好任师父离开,心中一直恋恋不舍。
三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泰摩鲁从狮子国来到大宋,已经七八年了。在此期间,狮子国因隔了万里征途,很少有音讯传来。狮子国也奇怪,其间竟无使臣来大宋,仿佛把大宋和泰摩鲁忘了似的。泰摩鲁只是跟姆妈在一起,也不知道如何回去。到了大中祥符三年,泰摩鲁已年满十八岁,由真宗恩准,娶了宫中一位规规矩矩、容貌端正的女子吴氏为妻。好在泰摩鲁思乡并不迫切,在那些岁月里,一直跟随着郭师父练箭,倒也安稳得很。
这一年秋天,狮子国突然就派来了使臣,使臣只有一个人,到达东京之后,已是衣衫褴褛,憔悴不堪了。使者因不知泰摩鲁在哪,径直去了宫殿南门的鸿胪寺,急着打听泰摩鲁的消息。鸿胪寺的官员,也换了几拨,现任已不知当年曾有狮子国的使臣,只是在年长者的提醒下,才知道尚有一个泰摩鲁生活在东京,于是让人带着使者来到了泰摩鲁的家中。一见泰摩鲁,使者即跪倒在地大哭不止,边说边比划地告诉泰摩鲁:狮子国出大事了,泰摩鲁的父亲突然七孔流血身亡,现在的国王是国王的弟弟,也即泰摩鲁的叔叔;此番来大宋,是泰摩鲁父亲临死前秘密安排,后来偷跑出来的。等到来人把这一番话说完,已毫无气力,咽气而亡了。
少年离家的泰摩鲁听了来人这一番言语后,一时不辨真假,非常激动,不由大声嚷道:“你们毁了我的青春,又把复仇重任压在我身上,你要我怎么办呢?”于是连日把自己关在屋内,终日喝酒。吴氏勸慰道:“你已有近十年未回家了,此次使臣来报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待派人打探之后,再作定夺可行?”泰摩鲁嚷道:“我在大宋生活近十年,已知万事孝为先,现在父亲被杀,作为一男儿,我岂能袖手旁观?”七天之后,泰摩鲁开门起誓:不饮,不色,不肉,不洗发,直至报仇。然后去寺院抽签,签曰:不报仇。泰摩鲁对着佛像怒斥道:“你父亲被杀,你不报仇吗?”
泰摩鲁于是回国。到了狮子国之后,泰摩鲁先去拜见现在的国王,也就是自己的叔叔。国王闻听泰摩鲁回来,大惊,才想起当年的确有派遣使臣的事情,也想起了自己的确有这么一个侄子。泰摩鲁的叔叔召见了泰摩鲁,声泪俱下地告诉泰摩鲁,他的父王因为生病谢世,几个兄弟也染疾病先后离世了,又全无泰摩鲁在大宋的消息,只得自己当国王了。泰摩鲁倒也聪明,说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父母在身边教导,早变得散漫慵懒,根本不想去当这个弹丸之国的国王,也不习惯在狮子国生活,寻思过一段时间再回大宋。国王听了信以为真,兴致勃勃地问泰摩鲁有关大宋的情况,又问泰摩鲁在大宋学了些什么。泰摩鲁说,大宋的确国富民强,治理有序,现在自己一心研习中华文化道统,每日诵读《四书》《五经》什么的,颇受教诲,对外部世界已不太关心了。叔叔半信半疑地说:“大宋的文化,好是好,不过太温文尔雅了,那种君子之国的气度,可能不适合我们这地。”
二人寒暄之际,国王忽然大叫:“来人!把泰摩鲁绑起来!”
一时间,两旁的卫兵冲上来,将泰摩鲁绑得严严实实。
泰摩鲁大叫:“我又没有犯法,陛下为什么要抓我?”
国王对泰摩鲁说:“有人告知于我,说你在大宋学得了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法。你是狮子国的人,当然可以回来。可是你回来后,我怕你会使用大宋学到的那些东西来对付我,让我放心不下。这几日,我饭茶不思,王后都说我明显瘦了。”
泰摩鲁问道:“你想怎么样?”
国王一笑,说:“不如这样,我担心的,是你在大宋的学艺,箭法了得,让我忌惮。可是为此杀你的头吧,又难服众人心。不如割去你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这样你也自由了,你想做什么,我也不会管你了。”
国王于是吩咐武士,切去了泰摩鲁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泰摩鲁呼天抢地,可实在无法,只能忍痛看着两根手指分离。国王又吩咐御医好好包扎,让泰摩鲁在王宫住了下来,众人好好侍候。国王事后也带着王后来看望,私下对泰摩鲁说,自己实在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只能先下手为强了,让泰摩鲁千万理解,好在正常人少两个指头,也不影响生活。话说到这个份上,泰摩鲁只能点头接受。
此时泰摩鲁的生母已不在人世,只有一个父亲的嫡妻,泰摩鲁去见了一面,先王后什么也不说,只是拉着泰摩鲁的手,悄然落泪。泰摩鲁也没有说什么,知道自己身边的很多人都是耳目,于是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就告辞了。
狮子国在一个海岛上,相比大宋,它实在是太小。泰摩鲁回到狮子国只几天,就把国土转了一个大概。一段时间之后,他又来觐见国王。
泰摩鲁禀告国王说:“小侄还是想回大宋,只是路途太过遥远,得待北方过了冬天才是。这一个海岛上,太过无聊。小侄在大宋学习时,跟着别人练了箭术,我想召几个十岁左右的孩童跟着我练箭,也让我把大宋学的箭术留下,狮子国也凭此防范外敌的侵略。”
国王想,这个傻头傻脑的侄子,在失去了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后,无法开弓,更谈不上命中,只能纸上谈箭,想是无妨,就由着他吧。再说招纳几个十岁左右的毛头小孩,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于是说:“难得侄子一片拳拳之心,这事应是可以的,只是那些十岁左右的孩子,也拉不开打仗的硬弓,只能用一些小弓小箭。”心里想,也得让泰摩鲁做点事,去打发时间。
这时候的泰摩鲁,已从各种渠道查明,叔叔是毒杀自己父亲的凶手。可他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在海岛上招了七八个小孩,终日跟着自己练习射箭。泰摩鲁教他们射树上的椰子,也让他们射各种各样的花。一段时间之后,这些小孩的箭术便像模像样了,都能射得很准了。
泰摩鲁发明了一种骨箭,是用动物的胫骨制成,只有手指长短,在上面穿上孔。泰摩鲁已不能射箭了,可是仍可以用右手的拇指和无名指握住,用力掷出去。泰摩鲁的功力犹在,骨箭掷出的时候,仍可以发出刺耳的声音。泰摩鲁把这支用于发号施令的响箭命名为“鸣镝”,随后这样跟孩子们说:“人也好,动物也好,飞禽也好,有首,也有躯干和肢体。躯干也好,肢体也好,是服从首的。这是天理。我就是首,是你们的头领,这是毋庸置疑的。你们箭袋里的箭呢,也有一个头领,那就是我手上的鸣镝,你们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它,它飞向哪里,你们手中的箭,就飞向哪里。”
他再次斩钉截铁地强调:“听明白了吗?鸣镝掷向哪里,你们就射向哪里,不服从命令的立即处死。”
某日,泰摩鲁带着这帮孩子在海滩上射箭,泰摩鲁突然把鸣镝掷向自己的坐骑,立即,有三四支箭同时命中,还有两三支箭没有命中,那马嘶鸣了一声,伸出蹄子向上一跃,随后轰然倒地。只有一个黑皮肤的孩子,把箭搭在弓弦上,犹豫着没有射出。泰摩鲁立即箭步上前,左手拔出剑,将这孩子的脑袋砍下。一群孩子吓呆了。泰摩鲁若无其事,只是走到海边,把剑在海水里洗了洗,什么也没有说。
有一天,泰摩鲁在讲解着射箭的要领时,突然把鸣镝掷向身边的侍女。有五六个孩子立即将手中的箭射向那个侍女。又有一个孩子还在犹豫,拉弓的手哆嗦着迟迟不敢放箭。泰摩鲁一个箭步上前,用剑砍下了他的头颅。
又过了一段时间,泰摩鲁骑着国王的坐骑,带着一群孩子在海滩上射鱼。这一群孩子的箭术已经很好了,十有八九都能命中海水中游来游去的鱼。欢歌笑语中,孩子们嬉闹着进行着射鱼比赛。突然间,泰摩鲁将鸣镝掷向国王的坐骑。孩子们毫不犹豫,张弓搭箭,把那一匹马射得如同刺猬一样。泰摩鲁心里难掩喜悦。过了几天,他向叔叔汇报说,自己已将大宋的骑射技艺传给了那些孩子,想组织一次围猎,让那些孩子给国王进行一次汇报表演。
皇上嗬嗬笑着恩准了。可是还有着防备心,等到围猎时,身边一直有御林军围护。不过那些孩子果然了得,射得興起,战果颇丰,没有两个时辰,就射得诸多飞鸟禽兽。国王也玩得兴起,将外面的锦袍都脱去了,只穿着一身软甲在马上不停地拉弓射箭。
泰摩鲁终于瞅得了一个机会,拔出一支鸣镝,果断地掷向自己的叔叔。与此同时,七八支箭矢从那些小孩手中射出,国王如森林里的豪猪一样,哼了两声,便从马上落了下来。
四
泰摩鲁报了仇也雪了恨,不过那几个射箭的孩子,箭矢出去之后,当即被国王的御林军斩成肉酱,一个也没有留下来。泰摩鲁也被抓获,关进了监狱。国王死了,天地翻转,朝纲突变,泰摩鲁父亲的嫡妻,也就是先王后当上了女王。当御林军将泰摩鲁五花大绑推向女王时,女王向泰摩鲁问道:“你已在大宋生活了十数年,狮子国的政变,原本与你无关,为什么要万里迢迢赶过来报仇呢?”
泰摩鲁琅琅答道:“万事孝为先,作为儿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女王反问:“可你并不是嫡出啊,按照狮子国的规矩,非嫡出的孩子,是不应管家事的!”
泰摩鲁说:“我不这么觉得。父亲给了我生命,以大宋的规矩,此仇不报,非君子也!”
女王摇了摇头,觉得不可理解,以狮子国的规矩,非嫡出的王子,与天下朝廷毫无关系。泰摩鲁之所以这样,应该跟大宋的影响有关。女王跟众臣商量了一下,觉得泰摩鲁这一作为,符合中华文明“仁义礼智信”的道统,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中华文明,博大深厚,的确有过人之处。可是依本地之法,泰摩鲁虽是报仇雪恨,可毕竟有弑君之罪。于是商议,将泰摩鲁的右手手掌砍去,以示惩罚。
泰摩鲁手掌全砍去之后,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手腕,如削去枝叶的檀树一样。女王看着泰摩鲁,心生感叹,觉得泰摩鲁已受中华文明熏陶,俨然大宋之人,各方面的情怀也好,教养也好,也难回归。既然如此,就放他一条生路吧——于是派了十几个人,带他到边境,同时用笼子装了一公一母两头狮子,作为朝贡大宋的礼物。女王想的是,此番朝贡大宋,定能获得大宋丰厚的回赐,能跟繁荣富强的大宋保持朝贡关系,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泰摩鲁再回大宋,已是第二年的秋天了,这一路之千辛万苦,不赘言表。当泰摩鲁再回到东京家中时,妻子吴氏见到憔悴无比的泰摩鲁,一下子哭成了泪人。大宋真宗皇帝,听说狮子国使团到来的消息,亲自接见了使团一行,并送给狮子国黄金一万两、绢帛一万匹,以示慰问;又赏了泰摩鲁黄金一百两,绢帛一百匹。狮子国一行人很快离开了东京,只有泰摩鲁仍留在了大宋。其时泰摩鲁没有了右手手掌后,连掷箭也掷不成了,索性不再练箭,大多时间,都在家专心研读儒道释经典,感动于大宋真宗皇帝儒家治国圣德,检讨自己过去的行为,竟跟法家的凶残相似,不禁有些惭愧。又想,若是有朝一日能再回到狮子国,必全力推行中华文化道统。泰摩鲁终日沉湎于中华经典,竟不跟外界交往。
就这样到了第三年的春天,有人告知泰摩鲁,说当年教授他箭术的师父,也就是郭墨先生,在西夏遭人杀害。跟郭墨比试箭术的,正是西夏第一箭师赵尔空。当年郭墨游历到了西北边陲之地后,名声大噪。赵尔空听说郭墨有无比神奇的箭法,极不服气,以为若论射艺,自己才是第一,于是主动派人上门,约定一场生死之斗。两人在山坡之上,商定对射三箭,以射中者胜。双方互相射出三箭,都没有得手。这时候赵尔空不顾规则,又射了第四支箭。这一箭跟前三箭不一样,箭体用药涂过,系西部雪山背阴山坳处生长的狼毒花熬成。郭墨见有箭射来,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也想挫一挫对手的威风,便用手去接,结果中了毒。半个时辰之后,不治而亡。
泰摩鲁听了传来的消息后,号啕大哭,有好几次,竟然昏死过去。泰摩鲁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郭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如我的父亲一般。现在,郭师父死了,我要是不报仇,我还算人吗?”
他一边哭,一边看着自己的右手,右手光秃秃的,像一根柴刀削过的树枝。泰摩鲁冲着吴氏大声地哭着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怎么替师父报仇呢?”
吴氏也陪着哭,伤心欲绝之际,还不忘安慰泰摩鲁,说:“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她其实也是一点主意都没有,如此说,只是想着不让泰摩鲁伤心。以泰摩鲁现在的情况,功夫已废,往日的射箭功夫,只剩玄妙的理论,连箭都无法握住,又如何用呢?吴氏安慰他说:“你还是专心研读儒家的经典之学吧,有朝一日,回到狮子国,推行中华道统,也是功莫大焉!至于师父的仇,自然会有人去报。赵尔空多行不义,必然有自毙的那一天。”
泰摩鲁不应。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七天七夜没有出门。吴氏急死了,也不敢敲门,每日只是在门口放一托盘,上面有米饭鸡汤什么的。泰摩鲁这期间从未开门,自然从未动过吴氏送来的饭菜。
第八天到来了。
一大早,泰摩鲁开了房门,面色平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泰摩鲁对吴氏说:“我去鸿胪寺一趟。”整理了一下衣服,便骑上自己那匹枣红色的马走了。傍晚,泰摩鲁喝得晃晃悠悠地回家,说已说动朝廷,派他到西夏充当使臣,即去西北就职。吴氏不敢多问,由着他进了屋子,鞋也未脱,就上床呼呼大睡去了。
三天之后,泰摩鲁启程出使西夏国。到了西夏国,先见到西夏王,随后在公馆里安顿下来,每日也不一定上朝。那一时期的西夏,穷兵黩武之后,尚在韬光养晦,此时并没有以大宋作为对手,甚而安排使臣来东京,挑唆大宋与之联合进攻辽国。泰摩鲁的日子过得也算安稳。
某日,泰摩鲁径直来到赵尔空的府邸,要求见赵尔空,自我介绍说是大宋使臣,也是大宋的一个箭客,听说赵尔空射得一手好箭,想上门切磋一番。泰摩鲁特别强调,自己和赵尔空的切磋,只是言语上的,因为右手手掌已失,无法张弓搭箭,特意让护卫看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赵尔空听说是大宋来的使臣,也是一个箭客,当下疑窦顿生,担心是郭墨的弟子来报仇。听到护卫报告说该人已无右掌,随身没带任何武器时,这才放下心来,吩咐手下开门迎客,自己特意换了身锦袍迎将出来。
赵尔空为泰摩鲁让座之后,疑惑地说:“听说大人是大宋的使者,又是一个数一数二的箭客,只是为何缺失右手手掌呢?以致无法拉弓,实是可惜。”
泰摩鲁一五一十地介绍了当年报仇雪恨的情况。赵尔空听得心惊胆战,不由大声说道:“你这一个故事,算是无比传奇了。只可惜你现在没有手了,否则,我倒是想跟你比试三箭,就像我之前杀了大宋第一箭客一般。”
赵尔空有点得意洋洋,一五一十地将射杀郭墨的事说了出来。跟之前泰摩鲁听到的基本相同,只是在最后,赵尔空没有说第四支毒箭的事,改为射出第三支箭后奋力取胜。
泰摩鲁一开始听得心如刀绞,听到最后,嘴边已现出凛凛冷笑。赵尔空看到泰摩鲁的表情,吓了一跳,说:“大人何以如此冷笑?”
“你知道吗?郭墨大人正是在下的师父,他死亡的真正原因,我已知道了。”
話起的同时,泰摩鲁身体飞快地弹射出去,赵尔空还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一支金光灿灿的长箭,发出尖利的呼啸声刺向自己。他感到喉管一阵绞痛,就再也没有知觉了。
泰摩鲁是怎么杀死赵尔空的?就是把自己当作一支箭——以自己光秃秃的右手为箭,利用屋子里帷幄的绳索,把身体弹射了出去,刺穿了赵尔空的咽喉。当年郭师父教授箭法时,一再跟他说射箭的境界——箭已不是箭,而是用一切可以射出去的东西。郭师父当年告诫他:依照天时地利的不同,选择弓矢去射,不免沾上一点雕琢的痕迹。莫如就地取材信手拈来,比如老僧在静室里参禅,飞蝇扰人,就随手取绿豆为弹丸击之,百不失一。这就将射箭一事,扩大成普遍的技艺。夏夜蚊声可厌,可信手攫下竹帘一条,绷上头发以松针射之,只听见嗡嗡声一一终止,这就算稍窥射艺之奥妙。跳蚤扰人时,可以以席篾为弓,以蚕丝为弦,用胡子茬把公跳蚤全部射杀,母跳蚤没有了爱情,只好从静室里搬出去,从此不再袭人。
郭墨的射术,还不算十分精妙。泰摩鲁在道家的典籍中,看到了一则故事:说是射艺极善者以气息吹动豹尾上的秋毫,去射阳光中飞舞的微尘,到了这一步,才能叫炉火纯青。《庄子》云:“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通篇无箭,又字字是箭。此等出人意料的箭法,虽说泰摩鲁一直没有用上,不过在心里,却认真地记下了。
后来有人说,人的身体其实也是支箭,只要人能找到弓弦,就可以把身体射出去。只是一般的人找不到弓弦在哪罢了。会射箭的人,不在于会射箭,而在于他随时能找到弓,也能随时变成箭。泰摩鲁以自己作箭,以屋舍帷幄的绳索为弓,完成了惊天一射,有心之时,都是箭在弦上。如此行为,也是泰摩鲁对郭墨侠士一番话的充分领略。这样的说法,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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