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没有多余的石头

2019-05-08 03:59王建平
湖南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小宝

王建平

主编推荐

“为什么这世上很多事是那么难以改变,比方说人的秉性、家乡的地貌、他和老权他们的穷命,等等;而又有很多事是那么容易改变,比方说他在城里就因为遇到一块石头就变成了绑匪,梅朝阳因为泼洒了几滴汤水就变成了凶手,还有大背头,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寻死,但却知道他后来仅仅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就似乎还了魂”……小说中的人物浑然不知地做着“蠢”事,所作所为大抵都还在情理之中,也都有他们的可爱之处。所以结局没有惊喜,各归各位,反而最好。

但作者却并未拘泥于此,情节的发展和人物命运从找人,到找钱,再到找一个人的来历,直到找人生答案,层层递进,抽丝剥茧,让读者以“旁观者清”俯视着“当局者迷”,从而看见了冥冥之中的命运,引发更深的思考。

其实不管是宿命还是因果,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是小说,也是人生。

到了下午,梧城上空的霾越聚越重,太阳病恹恹地隐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看上去永无出头之日。在一片昏沉中,金满盆恍然觉得街上流动的车子和人都是游动的鱼,自己也是一条鱼,所不同的是,自己是一条缺氧的鱼。脚下踩着的彩砖人行道绵软虚浮,很不真实。在这个暖冬的下午,他的心里透着阵阵凉意,这一刻,他终于怀疑自己到梧城来的意义了。

八个月前的一个早晨,他沿着村前那条快要干涸的河道行走着。河道里布满了石头,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就像是接受了一次总动员似的垒集在那儿。他恨那些铺天盖地的石头,它们让地里的收成不好,让出行的路变得艰难,更让他的心里塞得疙疙瘩瘩。料峭的春风从山林间刮过来,灌满了整个河道,他缩着身子,继续在石头间跳跃着。岸上的路好走些,但他不愿走,他不想让村里人看见他出走的身影。

这次出走使命重大,他要去找一个女人。那个长着地包天牙齿的外乡女人本来答应嫁给他的,结果在拿了他家两万块彩礼钱后,就人间蒸发了。这件事让全家人的身心深受重创。父亲原本是个纸扎匠,靠给死人扎纸马赚些钱,但在事发后突然手抖得厉害,再也扎不下去了。母亲更惨,在大病一场后脑子好像落下毛病,从早到晚就唠叨那两万块钱的事。金满盆倒不是稀罕那个女人,这样的女人你就是拿绳子把她绑回家,她也不会好好和你过日子的,他在乎的是那两万块钱,他要找到“地包天”,把钱给要回来。

现在想来,他当初的出走是很盲目的,之所以选择到梧城来,唯一依据就是听那个女人提起过在梧城卖盐水鸭的经历,这可能是那个女人透露给他唯一比较真实的信息了。一进梧城,他印象最深的是街道两旁看不到尽头的梧桐树,当时那些树正亢奋地吐着褐黄色的毛絮,飘得满世界都是,飘得他心里乱糟糟的。他开始马不停蹄地跑那些卖盐水鸭的铺子,向人家打听是不是有一个卖盐水鸭的“地包天”女人。为了精准地描绘出“地包天”的特征,他在向别人打听情况的时候,总是努力地将下巴往前伸,摆弄成一个十足的“猩猩嘴”。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能得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飘落下来,就像是一只枯槁的手在他的眼前晃过。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树枝间透着铅灰的天空。一晃就到了冬天,他还是没找到那个女人,倒是找来一肚子气。这大半年来的遭遇让他算是把梧城看透了——这哪是一座城哟,简直就是一个盘丝洞,人一进来,就被密密匝匝的丝线给缠住了,直缠得胸闷气短。他曾经站在城外紫金山上俯瞰过这座城,各种各样的路就像无数条绳子一样将城市五花大绑。待在这样的地方,不懊糟才怪呢。他想靠打短工掙些钱来维系找人的费用,入夏的时候,就站在梧城最繁华的新街口,穿着厚重的熊猫道具服,给一家家具店发广告单,发了整整十天,本来说好了每天给一百块钱的,结果老板找了个碴儿只给了他八百块钱,其中还有一张是假钞。他想到城乡结合部去找“地包天”,却被一个黑车司机把身上的钱都讹去了。更可气的是,连自己脖子上戴的那条粗项链也被两个飞车贼给拽走了,幸亏是假的……

想起这一串窝心的事,金满盆对“地包天”的愤恨就有所转移了,妈的,“地包天”也就是个下牙包住了上牙,狗日的梧城人何止是地包天呢,简直是胆大包天。他也恨自己,吃亏上当那么多次,竟然还赖在梧城不走。

手机响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看,是妹妹小秧打来的。小秧从娘胎里一出来就得了一种怪病,人胖得就像个肉球。家里为她看病没少花钱,但就是阻止不了她那身见风就长的肉。小秧还没说话就开始喘气,好半天才吐出一句:

“哥,就快过年了,你啥时候回家呀?”

“过两天就回来。”

“人找到了吗?”

“还没呢,”他想了想,叮嘱一句,“你可千万别和爹妈说,我想法子弄两万块钱回来就是了。”

“爹说人找不到就算了,让你赶紧回家,他教你扎纸,赶着过年卖呢。”

一说到扎纸,他心里就烦。孬好自己也在村里的小学做过几天代课教师,怎么能做那种吃死人饭的营生?村小撤掉后,他给父亲打过一阵子下手,但他很不情愿,在给一对“金童玉女”描红画绿的时候,他竟然恶作剧似的在他们的嘴角画出了长长的胡子。父亲一看,气得人中不对鼻梁,好半天才骂出一句:“荒货,你这样造孽,鬼都不会放过你。”他说:“爹,只要你能放过我就行了。”现在父亲自己不能扎纸了,竟然想到让他子承父业继续做那糊鬼的差事,他是死活不肯接受的。

挂了电话,步子越加沉重起来。前面就是古城墙,上面的城楼和下面的城门洞构筑成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在等着过往的行人和车辆。金满盆继续朝前走着,眼看着就被那张血盆大口吸了进去。

出了城门就能看到护城河了,它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陈旧的裤腰带箍着城墙。金满盆走过一座桥后,拐进了河边的那条人行便道。目光掠过水面看过去,威严而沧桑的古城墙把他的视线和梧城现代的影像隔开了,昏黄的光线映在斑驳的墙体上,时间仿佛静止在了某个久远的年代里。只有在这一刻,他的内心才稍稍有些安宁,他在脑海里搜索着非常有限的关于梧城的历史。他只知道梧城是座古城,住过六七个皇帝,其中一个皇帝曾经就是个要饭的。一想到这个咸鱼翻身的皇帝,他就感到很惭愧,一个要饭的能当上皇帝,自己却连个人都找不到。

前面的路边放着一张仿木椅,他走过去坐了下来,感觉有些累,就笼起袖子眯上了眼睛。只是打了一会盹,一个怪梦便嵌了进来,他梦见自己身披盔甲手执长矛骑在一匹大白马上,正对着紧闭的城门叫骂着。城楼上的士兵们嘻嘻哈哈地看着他,根本就没把他的叫骂声当回事。他想策马过去攻破城门,但那匹马刚走了几步就往下瘫,就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他一看,原来是一匹纸马,就像父亲扎的那种……

一阵带着腥味的凉风从河面上吹过来,他打个激灵醒了,晃了晃脑袋,站起来继续走,脑子里开始揣摩着那个怪梦的含义。正恍恍惚惚走着,脚下一不留神被绊了一下,趔趄着差点摔倒,低头一看,一块大麻石竟然横在了路上。金满盆稳住身子后,盯着这块石头发起愣来,在他看来,城里只有多余的人(比如像他这样的),却没有多余的石头,城里的石头都派上用场了——要么铺在了路上,要么砌在了墙里(城墙下面都砌着青石块),连自己家乡山涧里随处可见的乱石块,只要往某个公园或广场一放,就成了所谓的景观石。那么问题就来了,自己脚下的这块石头有什么用场呢?难道它的用场就是用来绊自己一个跟头?想到这里,他愤愤地骂了起来:“奶奶个腿,连城里的石头也来欺负老子了,呸……”他想用脚踢开那块石头,但看了一下它的分量,又改变了主意,弯腰抱起那块石头,走到水边,奋力地将它扔到水里。伴随着嘭咚一声闷响,石头溅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就像是老人的皱纹在脸上荡漾。金满盆呆呆地看着,心中的气稍稍顺了一些。而就在他准备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水面上竟然哗的一声冒出一片水花来,定睛一看,一条大鱼痛苦地摆了几下尾巴,肚子就翻了上来。金满盆找来一根树枝,将鱼慢慢划拉到岸边,然后将它提溜上来。这是一条大青鱼,看样子不轻于二十斤,头部有明显的伤痕,鱼鳃里渗着血。金满盆推测,很有可能是因为护城河被污染的水质造成这鱼缺氧,它浮到水面想喘口气,没想到祸从天降,一块大石头正好砸到它头上了。看着鱼躺在草丛里痛苦地咂巴着嘴,他开始有些同病相怜了,觉得这条鱼和自己差不多,点子太背,真是遇到芝麻掉在针眼里那么巧的倒霉事了。但转念一想,又笑了起来,活到快三十岁了,他还从来没得过什么意外之财,这次算是歪打正着了。笑着笑着,他突然有所顿悟——原来,刚刚那块石头真正的用场是体现在这里。老天总算是开了一回眼。

他抠住鱼鳃拖着这条奄奄一息的鱼,想找个饭店把它给卖了。可是当他看到“胖嫂排档”几个字时,就突然改变了主意。刚到梧城来的时候,他在这家大排档上吃过饭,当时,老板娘兼厨师向他隆重推荐她的招牌菜——红烧鱼头。他瞄了一眼一旁桌上刚上的一盆鱼头,果然是色香俱佳,但一问价格,还是没舍得点,只点了炒肉丝和西红柿蛋汤。吃饭的时候,红烧鱼头的香味肆意飘散着,让他好生羡慕那些正在大快朵颐的食客。

金满盆进了胖嫂排档,那个长着银盆大脸的老板娘迎了上来,“哟,这么大的鱼呀,卖不卖?”

他把鱼往她跟前一横,说:“送给你了。”

老板娘一脸惊讶,说:“大兄弟呀,你就别糊弄人了,哪有这样的好事哟。”

“真的是送给你,不过不是全部送。”

他的提议是,让老板娘将鱼头和鱼尾烧了给他当下酒菜,剩下的鱼身送给她。老板娘一听,爽快地答应了,并趁着还没上客,赶紧打理起那条鱼。

金满盆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那条鱼,看着它的鳞被刮去,肚子被剖开,然后是身首异处,直到它的头和尾进了那口大黑锅。刚开始他还有些不忍,但一想到即将开始的大吃大喝,心中就生出一种久违的幸福感,来梧城这么多天,他还是第一次这样享受生活。他想到在家的时候,父亲经常骂他败家子,他总是想不通,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和败家是毫不相干的(再说那个破家也没什么好败的),但今天他算是弄懂了什么叫败家——一个人吃这么一大盆鱼,不是败家是什么?他咂了一下嘴,突然觉得当个败家子原来是那么惬意。

老板娘拿着一瓶最便宜的梧城老白干往他跟前的桌上一放,说:“喏,送你的。”他说了声谢谢。老板娘又补了一句:“大兄弟,你一个人喝呀?”这句话无意中提醒了他,是啊,今天这样的意外收获是很有必要和人来分享。想了半天,他在梧城人生地不熟,要说熟人,也就是老权他们几个了。他掏出电话,给老权拨了过去。

其实,他和老权他们也只是刚认识不久。那天上午,他在天桥下面那个自发的劳务市场转悠,一不小心踩到一个光头脚上,还没来得及道歉,光头就骂开了,还一副要动手的架势。他一看光头手上拎着一个印有“九华佛光”字样的黄布袋,就说:“我看你也是上九华山烧过香的人,怎那么凶呢?”光头说:“老子就是九華山的人,一年烧到头的香,有鸟用,再不凶点,连麻雀都要在头上拉屎了。”一个年长一点的汉子走过来,问金满盆:“听你口音好像也是九华山附近的?”他点点头,说:“石台的。”那人又说:“我们是青阳的,莫事莫事,大家都是池州老乡嘛。”说完,就指了一下光头和他身后的一个小伙子。就这样,金满盆认识了三个老乡:老权就是那个劝和的,光头叫银头,那个小伙子叫小宝。三个人同在一家建筑工地上打工,眼看熬到了年底,就在等着拿工钱的时候,开发商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接下来包工头也不见了。这些天,这三个人一边在找短工打,一边在找包工头。同是老乡,又同是天涯沦落人,金满盆和他们一见如故……

老权他们一进来,金满盆就冲老板娘很庄严地喊了一声“起菜”。他的“起”字喊得特别重,好像是在指挥一台吊机吊起一件庞然大物。老板娘端来一个大铁盆,鱼头鱼尾装得满满的。老权瞄了一眼,说:“乖乖,青鱼尾巴赛燕窝噢,好多年没吃过喽。”金满盆索性大方起来,让老板娘又加了两个素菜和一瓶酒。四个人就兴高采烈地围坐在那儿喝起酒来。

银头在炸完一个罍子后,话多了起来,“妈拉个匹,我老婆要生了,等着用钱呢……满盆老弟,你还不知道呢,我老婆只比我小一岁,可还是第一次怀上孩子呢,不容易啊!”

老权说:“谁不等着用钱呢?自从我儿媳妇死了以后,我儿子就染上酒瘾了,喝醉了还打人,我得挣钱去给他戒酒瘾啊。”

小宝也说:“我爹还等着我的钱安假腿呢,我答应过他,过年能让他丢了拐杖走路的……”小宝的父亲开农用车出了车祸,一只腿被截了肢。

这样的话题自然也勾起了金满盆的心事,他想,自己要是弄不到两万块钱,回家怎么向父母交代呢?小秧治病欠的那一屁股债又怎么办呢?

两瓶酒喝完了,又加了一瓶。老权还想加个菜,被金满盆叫停了,他举起杯子,喊了一句:“只要感情有,没菜照喝酒,干杯!”几个人立即响应起来。加的那瓶酒很快又喝完了,话里就开始蹿出火苗来。银头说:“搞火了老子就杀人,先杀包工头,再杀开发商,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金满盆说:“哥,你有这个胆子吗?”

银头转过头来让他看后脑勺上的伤疤,然后又撸起袖子展示着手臂上的几道疤痕,说:“胆子是被逼出来的,这都是梧城给老子留下的紀念,老子要还给他们,杀他个片甲不留。”

老权说:“杀人管毬?我们得赶紧想法子去弄钱。”

银头说:“想啥法子,抢银行,还是抢金店?只要你们敢干,老子打头阵。”

老权吸了一口烟,没接话。

小宝说:“抢银行和金店也太危险了,还是做点技术活吧。”他伸出三个手指头在空中捏了一下。

银头有些不耐烦,摇着头说:“你是说做三只手?这太慢了,而且还没个准头。”

老权说:“你们别争啦,还是听听满盆怎么说吧。”

金满盆的脑子里也开始膨胀出一些从未有过的念头,他在想,要想弄到那两万块钱,光靠找那个“地包天”恐怕是不行的,就是找到了她也未必能要到钱,看来不干点出格的事不行了。想到这里,到梧城来遇到的种种不快开始在脑子里集聚并放大,这让他为今后可能的出格找到了某种依据——自己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正在想入非非,老权就提出要听听他的意见。他点上一根烟,努力镇定了一下,说:“‘马无夜草不肥这个道理我懂,但我一不赞成抢,二不赞成偷,最好是能打点擦边球。”

小宝说:“你是说去骗?就我们几个怂人能骗得了谁?顶多装个乞丐骗个仨瓜俩枣。”

金满盆说:“我说的不是骗,是讹,去讹那些有钱人,开奔驰宝马的。”

银头拍了一下脑门,一副脑洞大开的样子,说:“对头,我们就去碰瓷。”

老权说:“好主意,说干就干!”

随后,几个人就开始商量起具体的计划,商量的结果是,每个人轮流领衔碰瓷,其他人在一旁做帮衬。老权自告奋勇地表态,说自己年纪最大,先碰个头瓷,争取开门红。

他们喝酒说话的时候,老板娘一直在店堂里进进出出,好在他们说的是家乡方言,老板娘一句也没听懂。她根本就不会想到,一场酒就把这几个人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而且变成一个准备去干出格事情的团队。

酒足饭饱后,几个人在大街上溜达着,但这样的溜达并不再是像过去那样漫无目的的了,四双眼睛都盯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在路过一个巷子口的时候,老权走到一旁想方便一下,刚要掏家伙,巷子里突然亮起一道强光,伴随着刺耳的喇叭,一辆小车驶了过来。老权骂了一句,就临时改变了主意,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对几个同伴喊了一句“上菜了”,就歪斜着扑向那辆车。车子哧啦一声刹住了,很快下来一个惊魂未定的男子。老权惨叫起来,金满盆几个赶紧围了上去。男子到车前查看了一下老权的情况,可能是觉得没什么大碍,就提出赔两百块钱了事。银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说:“你撞了我哥,没两万块钱休想脱身。”男子说:“大哥,你看我这车值两万块吗?要不你们把车开走算了。”直到这时候,几个人才注意到肇事车辆就是一辆破桑塔纳,立马就知道榨不出什么油水了。而就在这时,银头有了一个新发现,他凑到男子身上闻了闻,突然大叫一声:“好家伙,你喝酒了,酒驾撞人,罪加一等。”说完佯装要打电话报警。男子一听,大惊失色,抽冷子拔腿就跑。几个人跟在后面紧追不舍,但因为不熟悉路,很快就让男子溜了。

几个人回到巷子口,发现那辆车还在,银头就招呼大家上车。他开着车,带着大家上了街。在车上,几个人都抱怨老权不该盲目碰瓷,一开头就碰了个穷鬼,出师不利,有些晦气。老权说:“不还有这辆车吗?卖了多少也值几个钱。”银头说:“这破车早就过报废期了,送人家都不会要的。”

车子开到护城河边上,银头开始不断地打酒嗝。金满盆提醒说:“还是别开了,不然人家酒驾没查到,倒查到你头上了。”银头把车子靠边停了,几个人下了车。

冬天的晚上,护城河边上人很少,几个人走到一座八角亭里,坐下来继续研究碰瓷的事。但研究了半天,大家都觉得碰瓷其实是一件高难度的活,不经过长期的实战训练恐怕是很难出成果的。

夜晚,空气中的尘埃少了一些,月亮开始在云层中探头探脑。护城河对面的城墙在朦胧的月色中显得黑压压的,仿佛是一条巨蟒横在那里。金满盆又想到了那个曾经讨过饭的皇帝,据说这城墙就是在他手里修的,心中便生出无限的敬仰。他不知道人家是怎么土鸡变成金凤凰的,但有一点他深信不疑,那家伙肯定是个很出格的人。

金满盆为自己如何去“出一次格”而烦神。

月光下有个人影晃了过来,看得出,那人的步子有些犹疑。金满盆“嘘”了一声,八角亭里静了下来,他用手指了一下,小声说:“你们猜,那人是做吗的?”

小宝说:“一个流浪汉。”

银头说:“一个醉汉,和我们一样。”

老权说:“不会是有钱人在等小情人约会吧?”

银头说:“拉倒吧,有钱人会在大冬天的晚上在外面会小情人?”

金满盆说:“很难讲,有钱人的想法古怪着呢。”

银头说:“那我们就绑了他,弄他个几十万。”

老权赞同:“对呀,这比碰瓷实惠多了。”

四个人立马兴奋起来,银头性子急,一步就跨出了亭子,金满盆一把拽住他,说:“先不急,让小宝去打探一下,别真的绑个流浪汉回来就不值当喽。”小宝猫着腰,穿过一片小树林,打探去了。一支烟的工夫,回来报告说,看不出那人是个什么来头,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迷迷糊糊看出他是个大背头。金满盆对小宝带回来的信息有些失望,犹豫起来。银头说:“愣个毬,就冲他那个大背头,肯定不会是个穷鬼的,先绑了再说。”这句话让几个人重新热血沸腾起来。

几个人悄悄走过去的时候,那人正背对着他们站在一个亲水平台上,像是在想什么心事。金满盆正在心里估摸着他的身份,银头很突兀地就冲了上去,用自己刚脱下来的套头衫罩住了他的头,老权和小宝也跟着上去一把扭住了他的身子……

几个人把大背头塞进了那辆破桑塔纳,接下来仍然由银头开着车上了路。金满盆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回头看了一下头上套着衣服的人质,突然酒醒了过来,心想,这也太离谱了,自己竟然和一帮刚刚认识不久的人干出这种荒唐事来,自己到梧城来是找人要钱的,怎么一下子就成绑匪了呢?车子就像一头疯狂的怪兽一样向前蹿着,这让他很强烈地感受到什么叫骑虎难下。

车子最后停在了一处建筑工地附近,几个人押着大背头进了一栋烂尾楼。银头在前面带路,他熟门熟路走进八楼的一套毛坯房里,然后用手不知怎么划拉了一下,悬在那儿的一只高瓦数电灯泡就亮了起来。金满盆一看,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客厅里除了一排地铺,就只有几把破椅子了,一个墙角处堆着一些啤酒瓶和方便面盒子。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工地就是银头他们打工的地方,这间屋就是他们的临时住处。

银头找来一根绳子把大背头绑在了一把椅子上,老权摘掉套在他头上的衣服。大背头看上去四十来岁,虽然显出很疲乏的样子,但额头却是亮晃晃的。老权摸了摸他的西服领子,很有经验地说:“哎呀,看样子是条大鱼哦,老板,多话就不和你说了,拿五十万来走人,怎样?”银头说:“五十万太便宜他了,至少一百万。”金满盆一看他们两人说的话对不上箍,赶紧朝他们使了个眼神,然后就朝最里面的房间走去,三个人也跟了过去。进了房间,金满盆就先开始定调子——一不能伤人,二不能贪心,见好就收。三个人都点头。接下来,他又说:“大家不能各唱各的调,让人家一看就不专业,还是由我来主谈吧,你们配合着点就中。”三个人又点头。接下来,四个人就有关细节进行了磋商。金满盆还提议,将大家的称呼按照年龄改成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这次会议,确定了金满盆在这起事件中的主导地位。他很得意,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指使过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再次面对大背头的时候,金满盆学着警匪片里黑帮老大的腔调说:“这位老板,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被绑架了,不过我们是讲道理的,不会漫天要价,一口价,八十万怎么样?现在我们就按照套路来吧,快给家里人打电话,不要让他们担心了……”

大背头一句话都不说,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不说话可以,我们来替你说。”金滿盆把身子转向小宝,“老四,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线索。”

小宝上去搜了好半天身,一个纸片都没搜到,男子的西服口袋竟然都还没有拆封。

金满盆也注意到这个细节,诧异地说:“我就搞不懂,大晚上的,又是个冬天,你穿着一套新西装,身上手机、钞票、信用卡一样没有,出来干吗?说你是散步吧,也没必要穿得像个新姑爷,说你是会情人吧,也不像……”

大背头还是不作声,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银头找来一把菜刀,往他脖子上一架,吼道:“妈拉个匹,你再不说话,老子劈了你。”

大背头还是没有反应。

小宝走上去用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对金满盆说:“三哥,我们不会是绑了个孬子吧?”

老权说:“你才是孬子呢,他这是在和我们打心理战。”

金满盆心想,要么是真的遇到了孬子,要么是遇到了难挑的对手。

第二天上午,几个人合计了一下,将赎金降到了四十万,但大背头还是无动于衷。又过了一天,赎金降到了二十万,大背头还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银头又来火了,扇了他一个耳光,吼道:“这算是淘宝价了,你他妈的连二十万都不值?你去问问行情,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大背头始终没说一句话,也不肯吃一口饭。几个人有些慌了,窝在一起商议起来,都认为当务之急是先要弄清楚人质的身份,只要知道他是谁,即使他不开口,也能找他的家人去谈条件。金满盆提议,到大街小巷去看看那些到处乱贴的寻人启事,说不定就有关于人质的消息。大家一听,都觉得有道理,于是只留下老权做看守,其他人都分头出去了。三个人跑到大半夜,寻人启事倒是看到不少,就是和他们绑的这个男人对不上号。天亮后,金满盆让小宝买来了这两天的《梧城晨报》,结果连中缝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有关的消息。

大背头的目光渐渐枯萎,脸色也变得蜡黄。金满盆把大家召集到房间里开会,研究对策。他叹了口气,说:“再这么耗下去,情况不妙呀!”

老权说:“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放了吧,要不钱没弄着,倒弄出人命来了,不划算哟。”

银头说:“我们不能破了这一行的规矩,干脆撕票算了,真他妈的太气人了。”

小宝哭丧着脸说:“我可不想当杀人犯,我爹还等着我给他装假腿呢。”

金满盆权衡了一下,倾向于老权的意见。最后会议以少数服从多数通过决定——放人。随后,四个人来到客厅,围住了大背头。金满盆十分恩赐地说:“这位大哥,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出于人道,还是决定把你给放了。但你得答应个条件,你回家后,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或者说,就当我们和你开了个玩笑,中吗?”

大背头这次不但嘴巴合着,连眼睛都闭上了。

老权说:“兄弟啊,你就答应了呗,你总不能让我们反过来掏钱给你吧。”

银头骂开了:“狗日的,你还真不想活呀,老子成全你。”说完,就要上去踹大背头。

金满盆拦住银头,说:“老二,他不答应就算了,我们找个地方把他放了不就行了?”

小宝开始给大背头解绳子,老权准备用衣服套住他的脑袋。就在这时,大背头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弱,就像是蚊子哼,但传到几个人的耳朵里却是如雷相贯,他说:“你们要是放了我,一个都跑不掉,我认识你们的脸,路上也有监控,一出去我就会报警,你们就等着被抓吧。”

老权愣了一下,说:“你……你啥意思?你不会是想赖在这儿和我们搭伙过日子吧?这不中,我们自身难保哦。”

大背头用嘴对银头努了一下,说:“还是这位兄弟说对了,我就是不想活了,你们得成全我,必须的,最好马上就把我从这楼上扔下去……”

小宝看着金满盆,惊讶地说:“我们不会是绑了个神经病吧?”

金满盆说:“这家伙肯定是饿迷糊了,瞎喷。”

大背头脸上挂着惨笑,说:“我没迷糊,要不是你们,我早就投胎去了,是你们把我弄耽误了……不过,这样也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帮我了断,就省得我自己下手被父母抱怨,落下不孝的名声了……”

看着灯光下那个虚弱不堪的男子,四个人都开始恐惧起来。

银头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老权说:“你别晃了,晃得我五心烦躁。”

“你五心烦躁,我还六神无主呢。真背哟,好不容易绑了一票,偏偏绑了个要寻死的。”银头回了一句。

“都怪你太冲动,还没弄清楚人家的底细就扑了上去,结果扑了块烫手的山芋。”

“老权你么子意思?出了事就赖我?你不拽我们去吃那顿倒头饭,能出这事?”

小宝在一旁自语:“早知道这样,就是王母娘娘的蟠桃筵我也不去吃。”

金满盆一看大家都在相互抱怨,就说:“都怪我,不该请大家喝那顿酒。”

老权说:“不喝那顿酒就莫事了?说不定还会做出更加出格的事呢。”

几个人都不再吱声。

这几天,一种悲观而烦闷的情绪充斥着这支临时拼凑的绑架团队。金满盆感到压力最大,他无意中就成了一次罪恶的召集人。他现在觉得人质就像是一只价值连城的花瓶,他们是在替别人看管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摔碎了承担不起责任。而现在的问题是,这只花瓶竟然自己摇摇晃晃起来,这可如何是好?沉默了一会,他若有所思地说:“怎就想不开呢?难道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一点念想了?”老权好像受了启发,说:“对呀,我们想法子勾出他的念想,他不就不想死了?”金满盆觉得老权说得有道理,就和大家商议着如何勾出大背头的念想。

来到客厅,金满堂有针对性地对大背头说:“大哥,你想过没有,你就这么死了,对得起你父母吗?白发人送黑发人呀。还有你的老婆孩子,你可是他们的靠山呀。人得有责任呀,不能太自私哦!”

老权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我知道你遇到坎了,是当官被人黑了?做生意被人骗了?还是老婆被人拐了?冤有头债有主嘛,堂堂一个男子汉,你得先报仇呀。就是被逼上梁山,也不能被逼上黄泉哟,你就这么死了,也太窝囊了吧。”

银头从他的黄布袋里掏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卡片,这些卡片都是他长期以来在街头巷尾收集的色情广告。他一边展示,一边对大背头说:“大哥,你看这个世上有那么多漂亮性感的女人,你怎就舍得死呢?花花世界鸳鸯蝴蝶,作为一个男人,你得去享受呀,就这么两腿一蹬,亏啊!”

几个人说得口干舌燥,大背头始终眯着一双死鱼眼,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好像这个世界上的爱恨情仇都和他一点关系没有。

当天夜里,金满盆做了一个很花的梦,他梦见卡片上那些美女都活生生地站在他跟前,一个个媚态可掬……一股热流开始往小腹下面集聚,身子挺了一下,突然就放纵奔流起来……活到这么大,他还从来没碰过女人,就连花了他两万块彩礼钱的“地包天”也没碰过。下面黏稠得难受,他悄悄爬起来,想去那个简易的卫生间里用毛巾擦一下,刚摸到门口,发现里面有人,借着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认出是小宝,就问:“你也梦见女人了?”小宝点点头,实话实说:“都是让二哥的那些卡片惹的。”金满盆轻轻骂了一句:“妈的,这光头佬没把大背头的念想勾出来,倒把老子们的念想给勾出来了。”

早晨起床后,老权他们几个都各自忙去了,客厅里只剩下了金满盆和大背头。大背头坐在椅子上(现在很少用绳子绑他了),头搁在椅背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金满盆因为一夜没睡好,昏沉沉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他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弄得正事干不了,有家不能回。想到这些,他还是心有不甘地站了起来,背着手围着大背头转了几圈,突然停在他的正面,哀求道:“大哥啊,碾谷要出米,讲话要讲理,我们现在也不指望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了,凭么子要帮你去死?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不成了世上最傻逼的杀人犯了?”

大背头气若游丝地说:“那我也没惹你们,你们凭啥绑我?”

“我们知错就改还不行吗?”

“不行,是你们让我在这个世上继续活受罪的……”男子的嗓门回光返照似的硬了起来,但迅即就软了下来,“兄弟,我求求你们了,帮帮我吧!”

“大哥,这个忙,我们实在是帮不了啊,这一帮就把我们后半辈子都给搭进去啦。”

“你们不用担心,我写好遗书,证明自己是自杀的还不行嗎?”

“那不行,就是警察不找我们,我们的良心也过不去呀。大哥啊,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干吗偏要死呢?你心里有啥解不开的疙瘩就和我们说说,说不定我们还能帮上你呢。对了,你能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吗?”

大背头眼睛一闭,嘴巴咔嚓锁上了。

中午,金满盆等老权几个到齐了,又召集他们去房间开会。银头有些不满,说:“老子活这么大,也没开过什么会,现在倒好,一天要开好几次。”金满盆不理他,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三环,给每个人递了一支,然后自己点了一支,猛吸几口后,显出一副烟出思路的样子。他先把目前面临的严峻形势向大家做了通报,然后让大家想想法子。小宝一听,哭唧唧地说:“这叫么子事嘛,到底是谁绑了谁呀?”金满盆说:“现在是扁担绑在板凳上了,你说是谁绑了谁?”

会议研究的结果是要用集体诉苦的方式去打动大背头,最终让他放弃找死的念头,并放他们一马。这也算是最后一招了。

出了房间,四个人围着大背头开始轮流诉起苦来。老权是第一个,他说:“兄弟,我命苦哦,去年儿媳妇难产,大人小孩两条人命都没了,我儿子从此就沾上酒瘾了,喝醉了就打人呀,连我也打。”老权说着指了指被儿子打掉的门牙,“人家建议我送儿子去戒酒,可我没钱呀,就出来打工了,可累死累活干了一年,工钱却拿不到了……”

老权说完,银头接着说:“大哥,我也不容易啊,我和老婆结婚十年了才怀上孩子,可我现在连买袋奶粉的钱都没有,咋有脸回去见他们母子哟……”说完,调出手机里老婆怀孕的照片给大背头看。

小宝接着说:“大哥,不,我应该叫你叔。我从小就没了妈,身体也不太好,爹常背着我走十几里山路送我上学,现在他腿摔断了,我想给他装条假腿,可我现在连一条板凳腿都买不起呀……我对不起我爹啊!”小宝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金满盆是最后一个说的,他的话带有一定的总结性, “大哥,你都听到了吧,我们四个也都是苦命的人啊,我们是一时糊涂才做了荒唐事,你就饶了我们吧。你看你,长得这么有风度,穿得又这么体面,肯定日子比我们好过多了,你就想开点呗,要死也是我们这些苦命的人先死哟……”

大背头那双无光的眼睛合了起来,眼睑不经意地跳了几下。金满盆似乎看到了希望,咽了口吐沫,还想继续说下去,大背头却突然开了口,断断续续挤出一句:“既然这……这样,你们就……就放我走吧……”

四个人一听,惊喜起来,四张脸就像四朵欣欣向荣的向日葵一样冲着大背头贴过去。金满盆迫不及待地问:“大哥,你真的想通啦?”大背头喘了几口粗气,把后半截话吐了出来:“我也就不难为你们了,还是自己想办法去死吧。”

四朵向日葵就像突然遭了霜打,蔫了。

当天晚上,四个人在小房间里发生了严重的分歧。银头的意见是,既然大背头自己提出要走,就放了他,至于他出去后要死要活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老权认为贸然把大背头放出去,万一他把被绑架的事说出去,问题就严重了。小宝本来是赞成立马放人的,被老权一说,又没了主意。金满盆担心的是,照大背头目前的状态,出去后肯定还是难免一死,既然他经过了自己的手,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杀,不然一辈子都会落下心病。莫衷一是地议了一番,金满盆自作主张地拍了板,说:“人肯定是要放的,但必须先弄清他的来龙去脉,最好能找到他的家人,和他的家人沟通好,这样既能确保他的安全,也免得我們受牵累。”

金满盆在做出这个决定后,心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说老实话,大背头身上的谜虽然困惑着他,但也引起了他探究的兴趣,就像家乡的那些石头,虽然时刻压迫着他,他却总是想着它们的来龙去脉,想得欲罢不能。这些天,他连做梦都在想:大背头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为什么想寻死,他的家人在哪……现在看来,解开这些谜底的关键就是要找到他的家人。

虽然下一步计划明确了,但摆在他们面前最迫切的问题是大背头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他现在连饭都不肯吃了(这几天只是偶尔勉强灌他一些稀饭之类的流食),只怕是等把他的家人找到了,就已经饿死了。金满盆几个开始轮番劝大背头进食,但他就是不肯配合。这天中午,几个人正在房间里合计,银头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激动起来。通完电话,他突然朝客厅冲去。金满盆怕他对大背头做出不当的事,赶紧跟了过去。只见银头扶着大背头的双肩,用哀求的口气说:“我老婆来电话了,问我啥时候回家,她可能就快生了。大哥,你要是真想死,等我老婆生了,哪怕让我在手机里看一眼我儿子,我就帮你去死。不然,万一我让警察抓了,还不定啥时候才能看到他呢……”

金满堂也说:“大哥,你就行行好吧,再宽限几天吧,反正已经定下来死了,也就不在乎迟这几天了。到时候,我们保证让你想咋死就咋死。”

“你们说话算数?”大背头终于动了恻隐之心。

“那是肯定的,现在我们几个人的小命可都捏在你手心里哦。到时候,你把遗书写好,我们就兑现承诺。不过有一点,在老二的老婆生孩子之前,你可千万不能出岔子,一定要听话。”

银头赶紧接话:“大哥,你可千万别急着死,我一看你就知道你肚子里有墨水,还想请你在死之前给我儿子起个名字呢……”

看大背头不吱声,银头又说:“我给我儿子想了一个名字,你看中不中。我姓尹,我儿子就叫‘尹无痕。我身上的疤痕太多了,我希望我儿子身上一辈子没疤没痕哦……”

大背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是没说话。

金满盆打断银头,开始劝大背头进食,劝了半天,他才勉强同意吃点东西。

为了给大背头增加营养,四个人从牙缝里挤出钱来,给他买猪肉和鸡蛋,而他们自己吃的却是袋装方便面。银头吃得有些剐心,一狠心买回半只盐水鸭来,除了让大背头吃最好的鸭腿部位外,就招呼其他几个人都来打打牙祭。金满盆不肯吃,一提起盐水鸭,他就很自然地想到了“地包天”,自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是她一手造成的,他这辈子就是饿得流口水,也不想吃什么盐水鸭了。

寻找大背头家人的行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这次寻找和上一次不同,上次是为了找到家人索要钱财,这次是为了卸包袱。

办法想尽了,除了采取传统的查报纸、看电线杆和走访等方式,还增加了现代科技手段——由小宝进附近的网吧去搜寻有关网站。一个又一个失踪人员的信息在脑海里一波波过去,就是没一个能对上号的。有一天,小宝无意中打开了一个叫“相约去天堂”的网站,发现里面有个QQ群叫“请让我消失”,就设法进去了,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原来竟然有那么多人想请别人帮忙了结自己,这当中有活得不耐烦的,有穷得无奈何的,还有病得没指望的……而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人竟然要花钱雇人杀了自己。小宝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大家后,几个人就更加茫然了。老权嘀咕一句:“这世道到底是咋啦,想死的人还真不少呢,那可是一条条的人命哟,不是说人命关天吗?”

至此,大家对大背头之前诡异的言行总算是有了一些理解,但因为大背头不愿和他们做更多的交流,他们也就无法知道他更多的底细了。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金满盆打听到本市有人开了一家叫“方圆搜寻”的公司,专门帮人寻人,就带着小宝找去了。

公司就在夫子庙附近的一条巷子中,走到一处四合院的门口,看见门匾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要团圆找方圆”。一进门,就有一个高挑的美女笑盈盈地迎了上来,简单地问了几句,就把他们引到左侧一间厢房门口,门上挂着“等候室”的牌子。推门进去,发现里面的一圈沙发上已经坐着七八个人。等他们找个位置坐下来,美女递过来一本精美的小册子。金满盆一看,上面介绍了该公司的宗旨、运作方式和收费标准,其中收费一栏很详细,从初询到最终找到失踪人员,每个环节的价格一目了然。一看初询要两百元,金满盆赶紧摸口袋,但摸了半天,才窸窸窣窣掏出一百一十几块钱,就用胳膊捣了捣身旁的小宝。小宝很不情愿地摸出一些散票子,好不容易才凑齐了两百元。美女过来收了钱,递过来一个小塑料牌子,然后指着牌子上的“16”说,这就是他们的号头,要等到叫号才能去服务室谈事。

挂在墙上的一只小喇叭突然响了起来:“请7号到服务室,8号准备。”坐在拐角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神情恍惚地站起身子,行尸走肉般向外走去。挨着金满盆坐的一个胖子指着女人的背影,告诉他,这女人真命苦,一直在乡下伺候生病的公婆,没想到在城里打工的丈夫却在工地上找了个相好,做起了露水夫妻。她听说后,就找到城里来了,可是那对野鸳鸯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金满盆看看他,问:“大哥,你也是来找人的?”胖子叹了口气,说:“是啊,找我爸呢。去年我把他接到城里来住,没想到时间不长他就得了老年痴呆,这不,前几天出门走丢了。”金满盆问:“你没报警?”胖子说:“报了,可这座城市丢的人太多了,警察一时也顾不过来哟。”坐在对面的一个中年妇女突然插话:“报警有什么用,我都报过好几次警了。”金满盆问:“大姐,你是找什么人呀?”女人气呼呼地说:“你们找到的是亲人,我找的是仇人。”原来前不久,她想买一套二手房,结果人家给她看的房子和有关资料全是假的,导致她稀里糊涂被骗五十万元,等她发现问题,中介已经撤走了,假房主更是人间蒸发。女人还说,她被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去年她去一家新开张美容院办了一张VIP年卡,结果刚去一次,美容院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听着这些找人的故事,再瞅瞅这些找人的人,金满盆觉得自己就像是突然住进一个大病房的病人,心里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情绪。

终于叫到16号了,金满盆和小宝急匆匆地走进正房的那间服务室。服务室比等候室大多了,一张老板桌后坐着一个白白净净的中年男子,很儒雅的样子,他正在打电话。侧面是一张普通的办公桌,一个小伙子正趴在那儿弄电脑。靠墙放着一排柜子,柜子里齐刷刷地码着不少档案盒。男子正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甭谢啦,你要劝劝你老公,下次别瞎跑了,不就是从正处降到正科嘛,有人从副部直接就断了崖,降到副科了,不也没跑……还当自己是李太白呀,人家也跑,但跑出个诗仙来了,你跑呀,跑得不好,把小命都跑丢了……”男子很能侃,直到金满盆和小宝在他对面坐下来,他才挂了电话,摇摇头说:“现在这些当官的,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哦对了,你们也是来找人的?”

“我们是来找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国字脸,大背头,”金满盆用手比划着,“他骗了我们的钱,失踪了。”

“他叫什么名字?”

摇头。

“他是做什么的?”

继续摇头。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找个鬼呀。”

“我們有他的照片,就是想来查一下你们这儿有没有他的相关资料。”金满盆朝小宝努努嘴,小宝赶紧掏出手机递给男子,手机的界面就是大背头的照片。

男子眯着眼看了一会,摇摇头,然后把正在弄电脑的小伙子叫过来,说:“小王,你查一下,看看我们的信息库里有没有这个人。”小伙子接过手机回到座位上,开始在电脑上查了起来。

在等待查询结果的时候,金满盆好奇地问:“老板,来这儿找人的怎那么多呀?”

“不光是找人的,还有找狗找猫的呢。”

“这找来找去的,真够烦的。”

“兄弟,你得耐住性子哦。”男子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唉,人生就是一次次寻找,一无所有的时候,你得找吃找住找工作找老婆,等什么都有了,你得找刺激找乐子,等乐够了麻木了,你就得找郁闷甚至是找死喽……”

金满盆一想到自己还处在寻找的初级阶段,就有些自卑,同时又有些困惑,就问:“我就想不明白,那些有钱有权的为啥就想不开呢?”

“这不好说,等你有钱有权了,或许就明白啦……说不定,你今天在找别人,明天别人就会去找你呢……”

正聊着,那个弄电脑的小伙子站起身告知,信息库里查无此人。金满盆失望极了,感觉身子陷在椅子里拔不出来,双手撑住扶手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男子似乎有些于心不忍,说:“我看这人面相有点像做老板的,年关到了,最近欠债跑路的老板不少哟。”金满盆嘴里嘀咕:“这么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咋就没旁人找他呢?”

出了四合院大门,小宝突然要掉头往回跑,说是想去问问有没有欠他们工钱的那个包工头的消息。金满盆叫住他,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大背头的出处,什么包工头、包牙妹,都先放一放吧。”

出了巷子,阳光就像是一张金色的网铺天盖地地撒了过来,刺得人目眩。两人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不知不觉走到了夫子庙步行街。看着那些攒动的人头,金满盆突然想到家乡山涧里的那些石头,感觉好像一股泥石流正朝自己压过来,心里没来由地慌了起来。小宝指着人群感慨地说:“这么多人啊,难怪要找个人难了。”金满盆说:“我们不是找人,是找一个人的来历,这就更难了。”小宝一听,好像突然有了心事,不再言语。

一旁的小广场上搭着一个戏台,台上正在唱着越剧。金满盆平时就喜欢听越剧,时不时还会唱上几句,他最喜欢唱的就是越剧《红楼梦》中徐玉兰的那段《哭灵》,每次唱起开头的那句“金玉良缘将我骗”,他都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悲怆感。但他在家只要一唱就会被父亲制止,父亲总是说:“莫唱了,这个家被你唱得晦气巴拉的,你还是等我死了再唱吧。”可他总是忍不住会从嘴里滑出几句来。直到出了“地包天”事件,他才不再唱了,因为他认为他和“地包天”之间离“金玉良缘”差远了。这一事件还残酷地告诉他,他生命中的“林妹妹”是永远不会出现的了。

金满盆拽着小宝挤到台前时,戏已经演了一大半,但他还是看出台上演的是《辞官寻母》:说的是宋朝一个叫朱寿昌的官员辞去官职寻找母亲的故事。他一边看,一边给小宝讲解。等戏演完了,小宝还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儿。金满盆仔细一看,小宝已是泪流满面。他轻轻用手碰了一下小宝,小宝讷讷地说:“三哥,我想我妈了。”

金满盆劝道:“你妈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你就别难过了。”

“可是我还不知道我妈的来历呀,我爹只告诉我,她是从贵州跑过来的。”

“等过了这一关,哥陪你去贵州,想办法找到你妈老家。”

“你刚才说过,找一个人的来历难哟……但我必须找到,不然的话,我不就来历不明了?”

天开始擦黑了,街上形形色色的灯陆续亮了起来。往回走的时候,小宝突然拐进一家包子店,很快拎出一塑料袋大肉包子。两人边吃边走,快出步行街的时候,袋子里只剩下两个包子了。一个小乞丐走过来,眼睛盯着小宝手上的袋子,伸着手。小宝一只手揪紧袋口,另一只手就像是赶苍蝇一样挥了挥。但小乞丐却始终坚定地伸着他那只脏兮兮的手。小宝突然改变了主意,说:“小孩,你要是能说出你的来历,我就把包子给你。”小乞丐眨了一下还算明亮的眼睛,说:“人家都说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宝愣了一下,把手中的袋子轻轻放在他的小手心里。

回到住处,只见老权正在给大背头刮胡子,见有人回来了也不理会。大背头半死不活地瘫坐在椅子上,脖子上围着毛巾,腮帮子和下巴上都是肥皂沫。老权边刮边说:“兄弟啊,人就是死也要死得体面点嘛,胡子拉碴的,连鬼见了都不待见哟……唉,我爹到死我也没这样伺候过他老人家,你呀,就是我爹噢……”金满盆问起银头,老权说他中午回来后,银头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直到九点多钟,银头才满身酒气地回来了,说话高一句低一句。金满盆怕他说漏嘴,赶紧把大家招到小房间里。这几天,他们每天晚上都要碰情况。金满盆先把他和小宝白天的活动情况说了一下,然后建议下一步要按照“方圆搜寻”那个男子说的,把重点放在那些跑路的老板身上。老权接过他的话题,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上午我在开发区转了一圈,也想打听一下有什么跑路的老板,结果一个看门的告诉我,跑路的多着呢,然后手朝马路对面一划,我再一瞧,不少厂子是杂草丛生呢……”金满盆一听,便有些气馁。

轮到银头说情况时,他却一个劲地笑。小宝说:“二哥,你是不是有好消息了?”银头说:“我今天干了一桩大事……我帮几十人解决了住家,他们请我喝酒了……”原来他下午去了城乡结合部,但他没找到他要找的消息,只找到了一群无家可归的人,结果头脑一热,竟然把他们都带回来住进了烂尾楼里。金满盆一听,皱起了眉头,说:“你这不是干大事,是要坏大事。”银头不以为然地说:“老三你放心,我把他们安置在最后面的那栋楼里,离我们远着呢。”老权也抱怨起银头来:“你自个都是泥菩萨过河了,还管别人的闲事?”银头脖子一仰,豪迈地说:“这可不是管闲事,我就是要让越来越多的像我们这样的农村人住到城里的楼上,哪怕是烂尾楼……哈哈,老子就是要占领这座城市……”

房间里烟雾缭绕,金满盆走到窗台旁,拉开窗户。城市的夜色裹着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在流光溢彩的街头,一座座高楼就像是一个个披金戴銀的贵妇人站在那儿。金满盆突然问道:“你们看,这座城市像个啥?”

“像天堂。”小宝说。

“像迷宫。”银头说。

“像万花筒。”老权说。

金满盆摇摇头,说:“我看就像个妖精。”

小宝说:“难怪那么多人失踪了,原来都是被妖精吃了。”

银头说:“老子真想把这妖精给睡了。”

小宝说:“你就不怕妖精吃了你?”

“烂命一条,吃了拉倒。”

不远处有人放起了烟花,城市的夜空更加妖娆起来。

几天下来,大背头的来历仍然是个谜。看从外面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金满盆决定还是回到老路上——从大背头身上取得突破。他对男子说:“大哥,你就是死,也得有人来帮你处理后事哟,你想要谁来呢?总得给我们留个电话号码吧。”银头也说:“男子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总不能落个无名尸吧。”

道理说了一箩筐,男子只蹦出一句话,问银头的老婆什么时候生。轻轻一句,就把四个人给击溃了。是啊,银头的老婆就要生了,这个局面还能维持多久呢?

让局面难以为继的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四个人身上的钱都快花完了。大家合计了一下,都认为要在打探消息的同时,想办法挣些钱来再撑些日子。

银头招来的那帮人当中,有一个叫老白毛的,是专门收破烂的。银头在一栋烂尾楼的一楼给他找了一处堆破烂的场子,他感激不尽,就让银头跟他着干,每天给银头百十来块钱。而金满盆、老权和小宝每天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也都会顺便带上一些捡来的破烂,过来换些小钱。有一天,老权扛回来一个外面镀金的大“馬”字,金满盆问他是从哪弄来的,他说是从开发区一家倒闭工厂的招牌上撬下来的。金满盆就提醒他不要再做犯法的事了。老权说:“犯么子法?那些工厂都成鸟窝了,这字留着有鸟用,还不如拿来当破烂卖呢。再迟些,字都给人撬光了。”第二天,小宝从外面捡回一个茅台酒瓶,老白毛要出二十块钱收了它,银头随手取过,说:“这东西稀罕,还是让我保管两天吧。”说完,拧开瓶盖,竖起酒瓶对准张开的嘴,但却没有一滴酒下来,又把瓶子晃了晃,还是没动静,就伸出舌头舔了舔瓶口,咂巴了一下嘴,骂了一句:“城里人真他妈抠,一滴也没给老子剩下。”骂归骂,银头走到哪就把茅台酒瓶带到哪,就像有些人习惯带茶杯一样。

安稳的日子过了没几天,一天上午,一群城管如天兵神将呼啦一下冲了进来,如临大敌般地把收破烂的场子给围了起来。在义正词严地宣布了一番有关决定后,他们把老白毛的破烂全部打捆装上他们带来的卡车,并将一辆用来收破烂的三轮车也给没收了。银头有些看不下去,上去和他们理论起来。一个壮实的城管队员看到他手里的酒瓶,一把就夺了过去,说:“一个捡破烂的还喝茅台?偷的吧?”银头骂道:“老子偷你妈。”那人上去推了他一把,扬起手中的酒瓶狠狠砸了下去。白色的碎片炸裂开来,一个绿莹莹的小玻璃球滚了出来。银头要冲上去拼命,被闻讯赶来的金满盆抱住了,他贴着银头的耳朵说:“千万不要把事闹大呀!”银头一听,这才停止了挣扎,无力地垂下了双手。等城管走了,银头开始蹲在地上拨弄那些碎片,他找到一块粘着茅台酒商标的碎片,小心地把商标揭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长这么大,老子还是第一次摸茅台的瓶子呢。”银头在揭商标的时候,手指不小心被碎片划破了,血冒了出来,但他只把手指朝掌心握了握。金满盆劝他到诊所去包扎一下,他说:“扎个鸡巴,大不了再多个疤。”

第二天,金满盆发现银头的手机上贴着一个圆巴巴,凑近一看,原来是茅台瓶上的飞天图案。

日子继续紧巴起来。金满盆走在街上的时候,眼睛总是下意识地盯在地上,他希望能盯出个钱包来。但梧城的街头很干净,就连刚刚落下来的梧桐叶子都迅速给环卫工人清走了。他想,这座城市丢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就没钱包丢呢?

这天下午,他又鬼使神差地走到护城河边,不觉就想到了那条大青鱼,但沿着河边搜寻了一番,却没有见到一条浮头的鱼。他想找块石头扔到水里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再砸条鱼上来,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几个闲逛的人看他低头寻觅的样子,就问他在找什么。他随口说了一句:“在找一块宝石呢,谁找到归谁。”几个人一听,便跟在他后面寻找起来。走了一段路,他回头一看,低头寻宝的人竟然多了起来,突然就想到最近在《梧城晨报》上看到的一则笑话:有个人在广场上抬头看天,很多人都以为天上有什么奇观,也都抬头看天,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结果才知道,那人是因为流鼻血才把头抬起来的。想到这里,他心中泛起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

一个涂脂抹粉的中年妇女从一旁的小树林里闪了出来,冲金满盆暧昧地笑了笑,说:“大兄弟,玩玩呗。”

“玩什么?”金满盆警惕起来。

“玩你们男人想玩的呀。”女人伸出一个指头,“就一百块,包你满意。”

“去去去,我没钱,也没心思玩。”

“五十块咋样?”女人主动降了价,“你就可怜可怜我吧,站了大半天,也没做成一桩生意。”

“我比你還可怜哩。”

女人继续跟在他后面软磨硬泡,最后竟然一跺脚把价钱降到十块。金满盆继续往前走着,身后终于没了女人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女人失望地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虽然是暖冬,天还是有些凉,而女人却穿着黑丝袜和皮短裙,黑丝袜已经炸了线,挤出白乎乎的赘肉,皮短裙已经被磨得发亮,裙边也开始起毛了。金满盆的心突然颤动了一下,他转过身来走到女人的身旁,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来,塞到她的手里,然后掉转头快步走远了。走到街头,看着繁华的街景,他就想,为什么有的人在这个世上讨点生活就那么难呢?

一阵风吹来,一张白色的纸精灵般地在人缝中钻来钻去,等那张纸飘到他脚下的时候,他弯腰捡了起来,原来是一张小广告,内容是关于试药的。天无绝人之路,他一看报酬不低,没有多想,就按照广告上的地址找了过去。

那家医院叫富民糖尿病专科医院,门口的宣传栏上贴着很多人的大头照,下面是简介,第一张照片是一个男性老医生,慈眉善目的,下面写着:匡富民,院长,糖尿病专家……金满盆想,这医院很可能就是匡富民开的了。他掏出手机去拨广告上留的那个电话号码,一个女人接了电话,让他去门诊部后面一栋单独的小楼。他一进小楼,就看见一处贴着“试药登记”的屋子门口已经有几个人在排队了,他也跟着排了上去。好不容易轮到他,进屋后,发现两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就像是审讯犯人一样端坐在那儿,其中一个不停地向他了解情况:姓名、职业、病史等等。询问结束后,另一个男人就让他出示身份证,然后交给他一份《知情同意书》,并让他在阅读后签名。金满盆一看才知道,自己参加的是一项降糖新药的测试,存在着一定的风险,但他想了想还是一咬牙签了名。在一个女护士领着他去做了简单的体检后,他领到了一张“试药须知卡”,上面清楚地写着,他要在连续三天的早餐和晚餐之前来注射降糖针剂,并接受测试。第二天,金满盆正式开始接受测试,一天下来,他感到头昏脑涨,身困乏力,走路都有些发飘。但他拿到了八百块钱,他认为很值得。隔一天,他又去打了两针,晚上测试完离开的时候,可能是因为降糖降过了头,四肢突然莫名其妙地震颤起来,他挪到门口的宣传栏边上,手撑在宣传栏的玻璃上想歇一会,突然又看到荧光灯下的匡富民的照片,就觉得他的面目不再那么慈善了。好不容易回到住处,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老权一看,赶紧扶他坐了下来。银头看他抖得厉害,就要送他去医院。他上下牙不停地磕着,好半天才磕出一句话来:“不……不打紧,快……快给我来杯糖水吧。”小宝赶紧弄了杯糖水端来了。糖水喝下去后,他的状况稍稍好了一些。几个人就开始问他是怎么回事。他闭着眼睛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老权惊讶地问:“老三,这钱是怎么来的?”金满盆这才有气无力地说:“放心吧,这钱干净着呢。”

当天夜里,金满盆不停地说着梦话,一会说:“妈啊,那女人找着了,钱也要回来了,她还给了我利息呢……”一会又说:“妈啊,我给你找了个七仙女做儿媳妇,既漂亮,又贤惠,还不用花钱呢……”

老权把他摇醒,说:“老三,你莫事吧?”

金满盆睁开眼睛,懵里懵懂地问:“我还没死吧?”

银头也爬了起来,说:“死不了,我们都陪着你呢。”

金满盆继续嘟囔:“我要是死了,你们可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老权和银头同时问。

“要在我的坟上烧上一匹大白马,我爹扎的那种。”

昏暗中传来抽泣声,是小宝捂着被子在哭。

睡在他们中间的大背头翻了个身,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早晨醒来是被冻醒的,几个人都接连打着喷嚏,大背头更是喷嚏连着咳嗽。窗外飘起了雪花,严寒毫无征兆地袭来。银头擤了一下鼻子,骂道:“不是说暖冬吗,怎么下起雪来了?”老权说:“这老天也和人一样,不一当哦。”

金满盆起床后走到窗前,城市已经变得一片苍白,街上的行人穿起了厚厚的羽绒服。在老家的时候,他特别喜欢下雪,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雪一下,那满眼的石头就看不见了,那些被雪包裹着的石头变成了一个个雪白的面团子,看着心里就软和多了。他突然想家了。记得小时候,一到除夕那天下午,父亲就带著他贴春联。父亲对家里门框子上的事很重视,家里再穷,两扇大门是上好的黄杨木做的,而对贴在大门上的对联,他就更加看重了。他不喜欢商店里卖的那种印刷的春联,喜欢请人去写。过去春联都是请村里上过私塾的黄老先生写的,后来黄老先生死了,写春联的任务就落到金满堂的头上了。他第一次给家里写春联是他考上高中那年,春联写好后,他觉得很没自信,因为他很少拿毛笔。但站在一旁的父亲却很得意,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金家有人了。贴春联那天,大雪纷扬,父亲贴好春联后,站在雪地里心满意足地看着,雪花模糊了他的身影……又要过年了,父亲还等着自己回去写春联呢。不觉中,两行冰凉的泪挂了下来……

身旁传来一阵咳嗽声,转头一看,竟是大背头站在那儿。大背头也在看雪景,嘴里似乎还念着咒语:“来了,终于来了,好雨,好雨,我的好雨啊……”金满盆一惊,这可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愣了一会,赶紧搭腔:“明明是雪,你怎么说是雨呢?”大背头没搭腔,指着远处街上一个跳动的黄点,有些激动说:“好雨,好雨啊……”等了一会,那个黄点清晰起来,原来是一个穿着金黄色羽绒服的女子。再向远处看去,还有好几个黄点在雪地里跳动着……

银头走过来,对大背头说:“你不能站在窗前,万一你跳下去咋办?”说完就去拽他。大背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就像是融化的雪人一样坍塌下去。几个人赶紧把他抬到地铺上。金满盆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厉害,赶紧让小宝想办法弄些生姜水来。生姜水喂下去后,情况并没好转,大背头好像有些烧糊涂了,闭着眼睛不停地问:“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吗?”

金满盆说:“是的,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吗?越下越大呢。”

“好雨……好雨……终于下雪了……”大背头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老权说:“再这样烧下去,要出人命呀!”

快到中午的时候,看看实在挺不过去,几个人一合计,决定将大背头送医院。就近送到一家民营医院,挂了急诊,却发现病人太多,没有床位,只好先在输液室输液。大背头躺在椅子上输液的时候,已经昏睡过去了。金满盆看他人瘦毛长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落忍,就从医院的小卖部买来梳子,替他梳起头来。一旁的一位正在输液的老太对他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多喽,你看看我,三个儿子,没一个来照顾我。”金满盆笑笑,梳得一丝不苟。大背头的发型被还原成大背头后,他的心里好受多了。

一瓶药水输下去,大背头的状况有所好转,嘴里开始含混不清地嚷着要吃什么东西。金满盆凑近一听,原来他是要吃芒果,就赶紧吩咐小宝去买。小宝说:“这大冬天的,上哪买芒果哟。”金满盆说:“他现在就是要吃人参果,也得给他去弄。”小宝说:“真是前世作了孽,请回来一尊菩萨。”看小宝有些情绪,金满盆只好和他一道上街去买。

两人转了几家水果店,没买到新鲜的芒果,就到超市买了两瓶芒果罐头。往回走的时候,小宝拿着两瓶罐头走在前面,一不小心滑了一下,仰马四叉地摔倒在地,但他两只手还是举着罐头,没让玻璃瓶磕到地上。金满盆将他扶起来,接过他手里的罐头。起风了,雪花也癫狂起来,在一片迷乱的白色中,金满盆突然又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当年拎着几个罐头瓶出现在县一中的情景。那一年离放寒假还有一个月,他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就吃完了,但因为下雪,他也懒得回家去讨了,就开始吃寡饭。到了第三天中午,他正迎着风雪往食堂走,听见有人在喊他的乳名,转头一看,母亲竟然站在一棵宝塔松下向他招手,蓝色的头巾上沾满了雪花。母亲递给他一个小网兜,网兜里装着几个罐头瓶,那是她亲手腌制的咸菜。他接过网兜的时候,感觉沉得让他心痛。那一刻,他发誓要考一个好大学,将来好好孝敬父母……但现在看来,一切都事与愿违。

一辆公交车哼哧哼哧开了过去,车屁股上的广告已经被雪染得斑驳——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穿着一件金黄色的羽绒服(就像在路上看见那些行人穿得一样),下面是一行字:“好羽”在身,健康一生。金满堂盯着广告看了一会,突然灵感乍现——大背头早晨念叨的“好雨”会不会就是“好羽”呢?想到这里,他赶紧招呼小宝加快了步子。

刚走进急诊室的走廊,就听见输液室那头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两人正想赶过去看个究竟,就见一个精瘦的男子从输液室里蹿了出来,紧接着,老权尖叫着追了出来。金满盆一看这架势,扑上去堵住了瘦男人的去路。瘦男人一看,抡起手上拎的布袋悠了过来。布袋里一个尖锐的硬物重重地砸在金满盆侧脑上,他感觉眼前一黑,手一松,两瓶罐头掉在地上,摔得肝脑涂地。在倒下去的那一刹那,他本能地抱住了瘦男人的腿。随后冲上来的老权、小宝和银头合力将瘦男人扑倒……

金满盆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了,看看自己盖的那床印着红十字的被子,再摸摸自己头上的纱布,这才记起昨天下午发生的事。

老权和银头见他醒了,立马就要去叫医生。他摆摆手制止了他们,他很想知道整个事情的经过,特别是大背头的情况。老权看他问得迫切,只好实话实说。

原来,昨天下午,当大背头在开始挂第三瓶药水时,银头上厕所去了,老权看拐角有一张椅子空着,就坐了下去,刚眯了一会,就听见周围传出一阵慌乱的叫声,睁开眼一看,一个满身酒气的瘦男人拿着一个用布袋包裹的硬物见人就砸。在连续砸伤了几个病人之后,直奔大背头而去。老权想站起身阻挡他,结果因为用力过猛,滑倒在地,等他爬起来扑过去的时候,大背头的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几下,一副血肉模糊的样子。但凶手并没罢休,还想继续砸下去,好在老权的手臂已经伸了过来,替大背头挡了致命的一击。凶手见势不妙,转身就逃,老权就跟着追了出去……现在凶手进了拘留所,大背头则进了重症病房。

一听大背头的情况,金满盆呼啦一下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老权知道他的意思,提醒他重癥病房是不许探视的。金满盆颓然坐在床上,满脑子杂草丛生,他想不明白,一个人在想死的时候死不掉,而在不想死的时候,却又眼看着活不成了。这老天也太会日弄人了。

正想着,走廊上传来嘈杂声,银头正要出去看看,小宝推门进来,一看金满盆醒来,惊喜地打个招呼,告诉他医院承诺将所有的医疗费用都免了。老权问他外面是怎么回事。小宝说:“三哥成大英雄了,人家从微信圈里知道后,都等着要看望他呢。”话没落音,外面的人就开始鱼贯而入,小小的单人病房一下子就被挤满了。这些人除了带来一些果篮、花篮,还带来了不少慰问金。一个退休干部模样的老头握着金满盆的手说:“咱们梧城要是多一些像你这样的好人,就太平喽。”金满盆感到受之有愧,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他想,自己明明就是一个绑匪,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见义勇为的英雄了?再往前面想,自己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怎么突然就成绑匪了?世事难料啊!

人越来越多,惊动了医生和护士,他们进来后,好不容易把大家劝走了。那个高个子医生用听筒听了一下金满盆的胸部,又拨开他的眼睛看了看,就嘱咐他好好休息。金满盆忍不住向他打听起大背头的情况。医生告诉他,伤者现在还处在昏迷状态,不过生命体征已经平稳了。临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问:“听说那人是你们送来的?你们和他是什么关系?他可能需要一大笔医疗费哦。”金满盆正想说些什么,老权抢先插话:“那人是我们在街上遇到的,看他状态不太好,就给送医院来了。”医生的目光和身旁的护士交流了一下,感慨地说:“了不起啊,先是助人为乐,后是见义勇为,大境界,大境界哟!”金满盆一听,心里又被锥了一下。

医生和护士一走,银头和小宝着手整理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些钱。金满盆说:“那人还不知道是死是活,你们还有心思数钱?”

银头说:“我们再急有么子用?再说桥归桥路归路,这钱也是你和老权拿命换来的嘛。”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我们,人家能被砸成个血葫芦?”

“老三,话不能这样说,要不是我们,他早就跳河寻短见喽。”

老权说:“你俩就别争了,还是想想大背头给我们出的难题吧,他要是死了,我们心里会过不去,警察还会一路查下去;他要是活过来,把真相说出来,我们也砸锅。现在我们可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啊!”

一番话点了大家的穴道,病房里鸦雀无声。金满盆的心情复杂起来。

下午,来了两个警察,是来请金满盆配合做笔录的。当警察提及受害人的身份时,他本来是想把“好雨”和“好羽”的事说说,但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还是把老权上午对医生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两个警察听了同样感动起来,站起身轮流和他握了手。年长一点的警察表示,很快就能查清受害者身份的。金满盆感觉头上有些冒汗,他一直想弄清楚大背头的身份,却不想通过警察来弄清楚。镇定了一下,他把话题岔开,主动问起凶手的情况,他的确也很想知道凶手行凶的动机,想知道凶手和大背头是否有什么过节。那个年轻的警察告诉他,案件正在审理中,不便透露详情。年长一点的警察说:“老弟,我只能告诉你,凶手行凶的凶器是一块狗头石。”

金满盆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自己这辈子算是和石头结上缘了。

隔天早上,来看金满盆的人有增无减,而且层次也越来越高,那些人就像是赶着烧头香的香客。几个老板不约而同地提出,希望金满盆几个过完年就去他们公司上班。一个小学校长想请金满盆在春季开学的时候,去他们学校给学生们做报告。金满盆还没想好怎么答复他们,医院的院长风风火火走了进来,说是请大家让一让,市政法委杨书记要来。不一会,杨书记来了,随同他的还有很多媒体记者。杨书记在高度赞扬了金满盆和他的同伴的善良品质和英勇行为后,从秘书手里接过了一个特制的大信封,信封上印着一行红字:见义勇为慰问金一万元。杨书记在把信封递给金满盆时,秘书上前提醒了一下,于是两人各执信封的一端摆了个造型,就见闪光灯闪了起来。那一刻,金满盆很是兴奋,他忘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忘了凶手行凶的动机,甚至忘了大背头是死是活……

杨书记一行走了以后,一个戴眼镜的年轻记者留了下来,说是要对金满盆做深度采访。他先是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梧城晨报》的记者,是专门跑政法口的。金满盆这些天经常看《梧城晨报》,现在这报纸的记者就在面前,感觉很亲切。但等到看到对方递来的名片时,感觉就没那么好了,记者的名字偏偏叫王磊,那个“磊”字让他心里就有些发堵。而更让他发堵的是,王记者在采访结束后向他透露的关于凶手的第一手资料(他昨天通过关系见到了凶手)。

凶手梅朝阳也是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原本在一家火锅店做服务生。有一天,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人带着一个年轻时尚的女子来吃火锅。小梅在拎着汤壶给火锅加汤时,女子突然夹了一筷毛肚往对面的男子嘴里送,手碰了一下汤壶嘴,几滴汤溅到了她的衣袖上。小梅慌忙道歉,但男子挥手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光。小梅捂着脸嗫嚅了几句,男子就咆哮起来了,很快惊动了火锅店的老板。事后,老板扣了小梅一个月的工钱。小梅不服气,和老板理论起来,结果竟然被开除了。小梅越想越气,就在前天中午,他在大排档上喝了半瓶酒后,壮着胆子就去火锅店讨要那一个月的工钱,却被老板的手下狠狠揍了一顿,门牙也被打掉一颗。他想去附近的派出所报案,结果走在路上遇到了更倒霉的事,一条身着唐装的小狗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在他小腿肚上没轻没重地咬了一口。他只好暂时放弃报案,去医院打狂犬疫苗。到了医院一问,说是疫苗刚刚用完了,让他换一家医院去打。梅朝阳一听,心中的火苗突然间就化成了熊熊烈火,他就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满腔仇怨地在医院的走廊上来回走着。在走到急诊室大厅的时候,他看见门口正在修路,就蹿出去捡了块狗头石放在自己随身带来的布袋里。接下来,他就冲进了输液室……

“他为什么要对那些病人下手呢?”金满盆有些不解。

“那是因为,他觉得病人相对弱势,凭自己的力量,也只能对他们下手了,他就是想通过一种变态的发泄来报复社会呀。”

“那他为什么偏偏对我们送来的那个人下手那么狠呢?他们有仇吗?”金满盆更是想不明白。

“没有。”王记者摇摇头,“我问了他,他说,他之所以那样做,仅仅是因为受害者当时正近乎痴迷地盯着着输液室墙上的电视看,似乎没把他的疯狂当作一回事,这让他生出一种被蔑视的屈辱感来,所以他就对受害者下了狠手。”

金满盆刚刚面对镜头的兴奋倏然遁去,自己心中原本开始莺歌燕舞的那扇门刹那间变得门可罗雀。

王记者临走的时候,还向金满盆透露,据他了解,受害人在被袭击前,正在看本市的一档电视节目,节目上正介绍一个女人在前夫失踪后是如何面对他丢下的那个即将倒闭的服装厂的……

王记者走后,病房里只剩下金满盆一个人,他想集中精力想点什么,但心里却一时无法平静,只好任思绪散乱开来,突然就想到了一个高深莫测的问题:为什么这世上很多事是那么难以改变,比方说人的秉性、家乡的地貌、他和老权他们的穷命,等等;而又有很多事是那么容易改变,比方说他在城里就因为遇到一块石头就变成了绑匪,梅朝阳因为泼洒了几滴汤水就变成了凶手;还有大背头,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寻死,但却知道他后来仅仅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就似乎是还了魂……

裹着纱布的脑壳生疼起来,他躺了下去,努力不再想那些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床边摆满了慰问者送来的鲜花,这让他突然就想到了死亡。在电视上看到大人物去世的时候,都是躺在花丛中的,自己现在如果就这样死了,也值了,也不用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更不用担心发生什么事了……

几天下来,各界人士的捐款已经突破了二十万。小宝抱着装钱的编织袋,感叹道:“我这辈子恐怕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啊!”

“我们现在算是名利双收喽。”银头扬了扬手中的《梧城晨报》。报纸的头版头条是一道醒目的标题:《四农民浴血擒凶顽》。下面的文章中还配发了四人在金满盆病房里的合影。

“我这两天一直睡不着,心里有愧啊!”金满盆泼起冷水,“这名不敢当哦,这钱更不能要呀。”

“名可以不要,这钱不能不要哦。”银头有些急了,“不错,我们是绑过人,可这钱也不是我们敲诈来的呀。”

老权说:“还是老三说得对,我看警察很快就要查清大背头的情况了,到时候顺藤摸瓜,肯定会牵出我们。”

银头还想争下去,手机响了,接完电话,他神情恍惚地说:“我老婆来电话了,说她胎位有些不正,我真的要回家了,你们就看着办吧。”

金满盆看看大家,说:“我们还是一道回去吧。”

小宝说:“这绑人的事,警察会放过我们吗?我昨天夜里就梦见警察把我抓走了。”

金满盆说:“真要是躲不过这一劫,我们回家过完年就去投案自首。”

这几天,金满盆也老是做噩梦,梦见自己正在台上做事迹报告,突然就被几只有力的大手揪下台来。麦克风就像一个大瓶塞子塞住了自己的嘴,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早晨,几个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准备离开医院了。走之前,金满盆带着大家去了重症病房。病房主治医生知道金满盆,破例带他们隔着玻璃墙看望了大背头。大背头的头发已经剃光了,大半个脸都蒙着纱布。医生告诉他们,伤者的意识已经开始恢复,但说话还有困难。金满盆看着心里有些难过,默默念叨着:“大哥,对不住啦,我们这就走了,你就好好活着吧!”

临走的时候,金满盆抱过小宝手里的那个编织袋递给了医生,说:“这些钱就算是给那位受伤的大哥交医药费吧。”医生捧着那袋钱,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等他反应过来,四个人已经走远了。

出了医院,雪已经停了,但风还是很硬,直往身上扎。金满盆的眼睛被风一吹,就成了泪眼,模糊中,他看到一片金黄在雪地里跳动,等他用手把眼泪抹掉后才看清楚,原来街上不少人就像事先约好了一样,都穿着金黄色的羽绒服。满街的“金人”让他又想起了还没醒过来的大背头,心里也再次起了疙瘩。

到了长途客车站,买完票后一看时间还早,金满盆提议到附近的大排档上吃点东西。这次为了保证回家的路费,他们不得不在捐款中拿了两千元,金满盆、老权和小宝各分了三百元,剩下的都给了银头。到了大排档,四个人也不敢点菜,只是一人点了一碗光面。吃完后,银头死活抢着把钱付了。回到车站广场,金满盆看有人围在一个地摊上套圈,就花了五块钱买了十个圈。他本来想一个一个扔出去,又想了一下,干脆把十个圈拢在一起一道扔向地摊上的那些玩具。结果有一个圈竟然套中了一只漂亮的绒毛玩具熊。摊主愣了一下,极不情愿地把玩具熊递给了他。他转身塞给一旁的银头,说:“喏,给你儿子的。”银头喜滋滋地接过玩具熊,在嘴上亲了一下。

进了候车大厅,金满盆上了个厕所,出来洗手的时候,发现水池边放着一张被人随手丢弃的《梧城晨报》,拿起来一看,头版上有一则照片新闻,照片上有不少人穿着金黄色的羽绒服走在冰天雪地的街头,文字说明是:一场大雪后,梧城尽带“黄金甲”。正在看报纸,手机响了,接通后听出是王记者的声音。王记者告诉他,伤者的身份已经弄清楚了,正是本市好羽服装厂的老板汪大羽。金满盆一听,突然愣在了那儿,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是他自己说的?”王记者说汪大羽还不怎么能说话,是警察查出来的。警察还在他办公室里找到了他的一本日记……和王记者聊了一会,金满盆终于知道了一些关于汪大羽的情况。

多年前,汪大羽就是乡下的一个小裁缝,虽然过着吃穿不愁的日子,但他却是个喜欢做梦的人,他总是梦想过上人上人的生活。终于有一天,他的梦想撑破了他小小的裁缝铺,于是他便关了铺子,带着老婆进城闯荡去了。到了梧城,夫妻俩先是在一个台湾人的服装厂里打工,日子倒也勉强过得。而汪大羽在做到中层管理岗位后,美梦又发作了,和老婆一道辞去工作办了一家小服装厂。慢慢地,厂子越做越大,规模最大的时候竟然有四千多工人,而其中不少人都是来自他老家的农村。就这样,他在梧城和家乡都有了面子——在梧城,他成了知名企业家,还戴上了市政协委员的光环;在家乡,他成了致富不忘乡民的典型。但他在成就梦想的同时,婚姻却出现了问题——一个年轻风骚的女人闯进了他的生活,老婆在知道了他的秘密后,愤然和他离婚,并离开了他们共同创业的工厂。情感的插曲并没有影响汪大羽梦想的继续膨胀。就在三年前,他开始从贴牌代工转向开发自主品牌,推出了“好羽黄金甲”系列羽绒服。刚开始销售势头很不错,但老天却偏偏和他开了个大玩笑,连续两年都出现了暖冬,造成成衣大量积压,资金链随即就出了问题,银行、供货商和工人纷纷向他讨债,而他的小情人竟在危难时刻一走了之……他的梦想也在一夜之间崩塌了,他开始显出抑郁的症状来,整日沉默寡言。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光顾了那个叫“相约去天堂”的网站,从此便不能自拔……今年入冬,当他得知还将是个暖冬,更是一直茶饭不思。前一阵子,他对家人说要去外地借钱,并让家人这段时间不要联系他,就消失在公众视野外了(他的家人以为他出去躲债了,也就没去找他)……而让人没想到的是,老天却突然开了恩,下起雪来,这让积压在仓库里的“黄金甲”一下子就派上了用场……

金满盆还知道,“黄金甲”的时来运转虽然有些成事在天的意味,但也离不开谋事在人。事实上,在汪大羽失踪后,他的前妻(正是汪大羽那天在输液室的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女人)就再次介入了服装厂的事情,她不分昼夜地奔波着……而政府也对他这样的困难企业伸出了援手……

金满盆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汪大羽要尽快地康复,然后回到他的工厂,回到他前妻的身边。

上车后,小宝脸贴着车窗看着外面,问一旁的金满盆:“三哥,你说我们还会来梧城吗?”金满盆就像考生被考官突然问了一个非常深奥的问题一样,想了好半天,也没有答出来。

银头紧紧地抱着那只玩具熊坐在金满盆的后面。金满盆回头看了他一下,觉得他的样子很滑稽,就像落水的人拼命抱着一根木头。

车子行驶在梧城的马路上,两旁的梧桐树在冬日里显得有些枯瘦,沾着雪的枝丫很生硬地戳向铅灰色的天空。车子在驶出城门洞的时候,金满盆回头看了一眼城墙,突然又想到了那块石头……想着想着就联想到人,他觉得汪大羽也好,梅朝阳也好,包括他和老权他们,还有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想成为城里的一块石头,都想砌进城里的墙里,所不同的是,有人砌进墙里了,有人却始终砌不进去,像梅朝阳,算是被砌得粉身碎骨了……

车子渐渐驶离了梧城,满眼的梧桐树不见了,魁伟的城墙也渐渐矮了下去。就在这时,金满盆突然听到身后的银头哭了起來,他吃了一惊,以为出什么事了,一回头,看见银头一边哭一边晃着那个贴着飞天标志的手机,激动地喊:“我老婆生啦,生啦,人家都说女人三十豆腐渣,我老婆三十多了,可她给我生了个胖小子呀……‘尹无痕,我儿子就叫‘尹无痕噢……”

金满盆想说句祝福的话,但话刚到嘴边,泪水却先奔涌而出。

责任编辑:吴  缨

猜你喜欢
小宝
捉迷藏
最后一名
迷信
讨厌
不止多一格
鱼腿
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