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一扇门

2019-05-08 03:59毕亮
湖南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毕飞宇王安忆汪曾祺

毕亮

把书安顿下来

我首先是被书名吸引住的——《书太多了》。真是说到许多人心坎里了,然后再看作者——吕叔湘。吕先生是语言学家,我没加“著名的”,因为他的文章曾收在中学课本里,凡念过书的人大概都知道他,或者曾经知道他。

老一辈学者,文字功力均让人佩服。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就是如此,他的《龙虫并雕斋琐语》就是很好的随笔小品。同样的,还有园林学家陈从周,他的《说园》等著作,也是我的案头常置之书。

看过了吕叔湘的《书太多了》,觉得吕先生也应在“让人佩服”之列。吕先生的随笔小品,深得小品真味,值得再三读之。也是看了这本书才知道,吕先生年轻时还翻译过三本关于人类学方面的书,这也从另一方面印证了老一辈学者的博学。这三本书后来基本都有重印,本书的第一辑“文明与野蛮”就收有重印序言、后记等。这一辑里还收了几篇谈书的文章,尤其一篇《买书·卖书·搬书》,写买旧书的人,写卖旧书的人,写搬家搬书的人,都常能引起共鸣。关于买卖旧书,吕先生有言:“在这种事情上(指买旧书——引着注),关键在于他的博学在书店老板之上,因为有些书的价值是在表面之下的。”“从买书的人角度看,理想的世界是卖新书的人对他卖的书无所不知,卖旧书的人对于他卖的书一无所知。”,能写出此句,看来吕先生也是没少在卖新书、旧书的书贩手中“吃瘪”。实际上,我们逛书店时遇到的书贩,多是卖新书的对他卖的书一无所知,卖旧书的对所卖之书无所不知。

语言学是吕先生后来的专业,本书自然少不了这方面的文章,第二辑“学文与咬文”所收基本都是与此有关。这辑有些文章谈的是常识。所谓常识,即是基础知识、普通知识,“一般人所应具备且能了解的知识”,然而虽是常识,却并不是人人都能认识清楚的,正如吕先生在《语文常谈》的序言里写到的:说起来也奇怪,越是人人熟悉的事情,越是容易認识不清,吃饭睡觉是这样,语言文字也是这样。吕先生的多半文章,就是对“常识”予以深究,让人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这些文章谈的虽然吕先生从事的学问,可是却明晓易懂,不像现在,将通俗易懂的学问非要写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故人与往事也是吕先生写作涉及较多的主题,本书的“往事与故人”一辑就收了一些忆旧与怀人的文章,《读书忆旧》《北京图书馆忆旧》等回忆录,是研究吕先生如何走上学术之路的第一手资料;《回忆和佩弦先生的交往》《回忆浦江清先生》《悼念王力教授》《怀念圣陶先生》等怀人文章,深情在文字之内,却又溢出了文字之外。

教过书、写过书的吕先生,还编过书、刊,所以他写起《编辑的修养》这样的文章来,常常有的放矢,作为一名文学期刊编辑,我在看这篇不长的文章时,对照自省,发现所缺处甚多。吕先生从一名老编辑,语言学家的角度谈如何做好编辑,真是值得留意、警醒。

看完了《书太多了》,再环顾寒斋书房,书太多了,往哪里放,如何把书安顿下来,这是个问题。正如吕先生之言:我们的最高要求仅仅是有足够的空间把所有并不太多的书安顿下来,并且能够按常用不常用的顺序分别安排在容易拿、比较容易拿、难拿、十分难拿的地方。如此而已。

打开一扇门

看朱伟的《重读八十年代》,其中有写王安忆的一节:《王安忆:我们以谁的名义》。看朱伟文章期间,恰好也在看王安忆、张新颖的《对话录》。在阅读中,两书互为补充,是一种愉悦的阅读经历。

《对话录》出版于二〇〇八年,在十年后的二〇一八年看来,依然不觉得陈旧。也是在二〇一八年,王安忆出版了长篇小说新作《考工记》,这是她的第十四部长篇小说。此时距离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69届初中生》已经过去了近三十五年。朱伟在谈到《69届初中生》时说,王安忆之了不起是,她几乎是以鄙视当时戏剧性控诉的态度,在所谓的“家长里短”“见素抱朴”中,就写成了这一届人更深刻的青春史。

作为王安忆的第一部长篇小说,《69届初中生》自然也是她和张新颖谈话的内容之一。王安忆对这部小说于自己而言的意义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至少预示着我企图要走出个人经验,好比生产力冲破生产关系,我在谋求发展”。

王安忆和张新颖的对话,多从个人出发来谈,从成长、关节口、“看”、前辈、同代人、写作历程等六个主题展开对谈,犹如是王安忆的口述自传。在谈到成长时,除了她的父亲母亲外,保姆是他们谈论的另一个重要人物。仿佛是王安忆小说《富萍》主人翁原型的保姆,带着王安忆姐弟长大,接着又带王安忆姐姐的孩子。因为多半时间是和保姆待在一起,王安忆最先学会的不是普通话,不是上海话,而保姆老家的扬州话,王安忆就是在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她的母亲、作家茹志鹃却不让她学艺术,更不鼓励她们写作;而她的父亲“就是一个好像游离在家庭生活以外的人”。

作家之间的对谈,阅读自然是不可不提的话题。王安忆的整个古典文学的阅读,都是在二十岁前后完成的,她认为一个人的阅读习惯,如果在二十岁以前没有养成的话,二十岁以后就很难培养起来了。而且她每次出门时,都要带书,“一般带比较难读的”,这样读一些不能顺畅阅读的东西,“可以维持较长时间”。有一次她去日本,因为要和渡边淳一对话,就带了一本渡边淳一的书,没想到“他的书看起来很快,半天就看完了,就没书了,这很苦恼”。在和张新颖聊天时还在说,“没有可以进入视野的文字,就很苦闷,真的很苦恼”。阅读自然是王安忆的一种习惯:没有文字的话,就觉得惶惶不可终日,一定要找到阅读的东西才行。看了那么多书的王安忆认为,铁凝、张炜等人的文字修养就全都是靠读书读出来的。

文学是有传承的。在从一些前辈身上得到的滋养,多年后王安忆还记忆犹新,谈话时专门提到的就有冰心、萧军、宗璞、汪曾祺、陆文夫、高晓声、白桦、王蒙、张贤亮、张洁等。作为冰心的《三寄小读者》最初的责任编辑,王安忆和冰心接触得不少。冰心在她心中“总是给人一种非常温馨的感觉,而且很亲切,很有教养”。对这些前辈作家,王安忆都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她觉得陆文夫是“比较介入现实”,而且能够在现实中取一个态度;而高晓声更像是“乡下的智士”,很聪明,“人情世故皆通,会看出很多的奥妙”;王蒙则是“太复杂了”,是“一个太聪明的人”,“对政治很有反应”,人也“很有锋芒”。对王安忆而言,张贤亮是一个有气势的人,她进一步解释了“有气势的人”:就是他想要写好的话他能做到,更多的人是想写好却未必能做得到。

因为一直以来想写写汪曾祺和王安忆,对王安忆和张新颖谈到汪曾祺就很关注。谈话一开始,王安忆就提到了汪曾祺给过她的三次教诲:第一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出,他们一起领奖时,汪曾祺让王安忆要学习好的语言,一定要学习北方话;第二次是一九八七年在香港,汪曾祺说了“短篇最好,短篇就是把你必要说的话说出来,长篇是把你不必要说的话说出来”。第三次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在金山国际会议上,汪曾祺听了王安忆发言稿里用了“聒噪”,便问王安忆“聒噪”的由来,追根溯源到了傅雷翻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其实,早在一九八七年,王安忆就专门写过关于汪曾祺的文章《汪老讲故事》。在《谈话录》出版的同一年,王安忆还专门跑去高邮汪曾祺故居看了看,回来后写了《去汪老家串门》。“从根本上不是很尊重散文这种形式”的王安忆,二十多年里写了两篇关于汪曾祺的散文,在她已有的四十多年创作生涯中大概不多见。

在谈话中,“八十年代”是绕不过去的,篇幅所占也很不少,她借张承志的话说,“我们就是被那个时代惯坏了”。看了《重读八十年代》后,我认为朱伟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从王安忆的讲述和朱伟的文章中可以感觉到,他们对曾经的那个年代无限怀念,回望时都觉得幸福,因为“那时候的生活方式很审美的”。在文学讲习所时,叶辛给她讲在贵州插队时的故事,近三十年后,王安忆都还记得清楚。“很尊敬的”张承志,具有“农民的精明”的莫言,“有清谈风格的”阿城,“特别信任的”、“很沉着的”刘庆邦,以及张炜、贾平凹、王朔、刘恒等同代人,王安忆也都有自己的看法和认识。她甚至将和陈丹青、史铁生的交往当成人生的关节口,可见他们对王安忆的重要性。此外,对苏童、余华、迟子建、葛水平、薛舒这些比她年轻的作家,王安忆也都饱有肯定和鼓励。

王安忆对散文有偏見,她觉得散文“谁都能写”“是小道和偏道,和创作力无关”。在她看来,“散文是可以没有意义的”,但小说“不可以没意义”。所以在“写作历程”这个主题的谈话中,在谈到她的“雯雯系列”、《小鲍庄》、“三恋”系列、《流水三十章》《叔叔的故事》《纪实与虚构》《长恨歌》时,“意义”是不可缺少的。她曾在《心灵世界》说:“我觉得好的作品就像一座大房子,里边房间再多,线索却是简单的,我们只要找到一扇主要的门,这扇门一旦打开,我们就会非常顺利地走遍它所有的房间,并且发现所有的房间其实都是连成一体的。”理解王安忆,解读王安忆,《谈话录》可能就是这样一扇门。

小说家的心事

看过了毕飞宇的《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和《写满字的空间》后,便迫不及待地想找他新出的《小说课》来看。好在前几日逛书店见书架上有便买了回来。应该说,前两本书为我的看《小说课》,做了不少课前准备;所以“听起”小说课来,滋味绵长,回味良久。

曾在某杂志上看毕飞宇分析汪曾祺《受戒》的文章。那篇分析文章不短,一口气看完又接着一口气再看了一遍,看完长吁了一口气,接着又长叹了一口气。写得真好,服!汪曾祺的《受戒》写得真好!毕飞宇的《倾“庙”之恋——读汪曾祺的〈受戒〉》讲得也真好!作为一名钟爱汪曾祺的读者,我也曾读过多遍《受戒》,然而对照毕飞宇的解读,我如同没读过。

这篇谈《受戒》的文章被放在了《小说课》正文的最后一篇,却是我看《小说课》中的第一篇文章。然后看的是谈海明威《杀手》的《刀光与剑影之间——读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杀手〉》。看之前,把《杀手》网上找出来重新看了下,再看照毕飞宇的解读,发现毕飞宇之所以为毕飞宇,他在以作家这个身份来解读这些经典时,用的是自己写作的实践经验,如他自己所说:“就是想告诉年轻人,人家是怎么做的,人家是如把‘事件或‘人物提升到‘好小说那个高度的”。

在一次访谈中,毕飞宇坦言,小说家最要紧的,第一站在哪里说话,第二,面对什么说话。在《小说课》中,作为小说家的毕飞宇的每篇文章似乎都是在做同样的事:被解读文章的好以及为什么好。此刻,他站在讲台上,面对的数百上千的听者、读者。看了这些文章,忍不住心里默默念叨了句:毕飞宇,真是中国好读者。可是,毕飞宇在《刀光与剑影》中说过,阅读是需要才华的。当我看到这里时,回想了看《受戒》的经历,原来我的“如同没读过”是没有才华的表现。紧接着的半句话是:阅读的才华就是写作的才华。也因此,我感觉一个初写小说的人看了《小说课》,要么悟有所得,越写越好;要么再无勇气动笔,像毕飞宇分析的那样,努力做个好读者也说不定。

作者解读的几篇作品里,《促织》《故乡》《项链》等几篇(包括《红楼梦》《水浒传》中的部分章节),都是在中学语文课本上学过的,那些年纠结于作品的时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在读《促织》时,我们的眼睛多少次一滑,就滑过了“夫妻向隅,茅舍无烟。”这八个字?在学习《项链》时,有多少老师或学生会注意到小说中的契约精神、忠诚?在学习《故乡》时,对杨二嫂、闰土的分析,又是怎样大而化之。

那些年我们在课堂上错过的精彩分析,在毕飞宇的《小说课》里重新找了回来。他解读鲁迅时,如此简洁明了:一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其实是由两个部分组成的:一个部分是鲁迅,一个部分是鲁迅之外的作家。在中学语文课上,在大学专业课上,有哪个老师会如此分析鲁迅?在中学语文课本里,蒲松龄的《促织》和鲁迅的《故乡》都是要求全文背诵的篇目吧,有哪个语文老师会这样分析解读作品?恐怕不多。尽管毕飞宇说他可以“武断地说”:每一个好作家的背后最起码有一个杰出的语文老师。好老师可以呈现这种好,好学生可以领悟这种好。

毕飞宇解读的许多好,我这样“一个不会读小说的人”,真是无法体会。至此,我总算找到写不好小说的原因了:“人家的小说好在哪里你都看不出来,你自己反而能把小说写好,这个是说不通的。”

看过了《小说课》,赶紧把毕飞宇解读的那些小说找来重看。看时发现思路自觉不自觉地跟着毕飞宇的分析走。这是阅读之悲啊,被牵着鼻子走。尽管小说阅读是一件非常个人化的事情,但或许如李敬泽所言,天下的坏小说总是一样的坏,天下的好小说却各有各的好。毕飞宇的小说课,说出的只是他认为的好,讲的是一个小说家的心事。

纸页间的背影

写散文的陈满意,突然出版了《集美学村的先生们》这样一本学术性颇强的书。当我收到书开始阅读时,深感意外。陈满意的散文我是看过不少的,乡村记忆,童年生活都是其中主要的主题。没想到,他将视野投向了他生活的厦门,尤其是历史中的集美学村,开始梳理起了集美学村生活过的先生们,一写就是三十多万字。

陈满意是社会新闻记者,我是知道的。在《集美学村的先生们》时,我记起了他的职业。这样一本书的写作,与他的职业肯定是分不开的,他是以记者对新闻素材的敏锐,发现了集美学村这个写作空白,于是用了几年时间,东奔西走访问知情人,在故纸堆里动手动脚找资料。据他所说,为了写书中的文章,他跑天津,赴北京、上海,还委托各地师友代为查找资料,搜集到的纸质材料就有一米多高,电子版材料更是多达几个G。而他的写作,多在晚上十二点以后。这样的过程,持续了三年多,《集美学村的先生们》终于得以写成,以人物为线索,再现了集美学村的百年历程。

辛苦是看得见的,所得成果也是丰硕的,陈满意让许多湮没在历史尘埃中集美学村的先生们重新得到关注,要知道,其中的一些先生们,在网络时代的今天,都是“百度”不到的。是陈满意重新为他们在网络检索中创建了词条,开始逐渐引起了一些学者的关注,将学术眼光投入到早已被忽略的角落。

正如陈满意自己所言,他在工作中接触的资料多是一大串冷冰冰的名字,有现在依旧知名的名家,更多的是曾经一度知名、如今被淡忘的“名家”。陈满意在看着一个个名字时,感受不到他们生命的温度,“那些远去的名家,仿佛隔着一层窗户纸,影影绰绰,缥缈着,看似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于是陈满意打算捅破这层窗户纸,看个清楚。

从这方面说,陈满意存功大焉。耗费陈满意诸多心血的《集美学村的先生们》,我是抱着敬意在阅读的,读的过程持续了几个月。相比陈满意的写作,这样的阅读历程当然是短的。但就是这几个月,我多半在固定的时间,打量陈满意笔下集美学村的先生们,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治学,他们的足迹,都吸引着我的目光。我的目光,也在不停地跟着先生们的脚步奔走。

我是从这本书中对“集美学村”才有所了解的。一百多年前,陈嘉庚在集美创办了两等小学,之后又先后创办了集美师范、中学、水产、航海、商业、农林等十多所学校,一九二三年,“为避战乱,根据陈嘉庚先生的函示,集美学校校长叶渊倡议把集美学校所在地划为‘永久和平学村”,倡议得到了“孙中山大元帅大本营”的批准,并“电令闽粤两省省长及统兵长官,对集美学校‘务宜特别保护,倘有战事,幸勿扰及该校,俾免辍学,则莘莘学子,永享和平之利”,集美学村即得名于此。

也是从陈满意的《集美学村的先生们》中才知道,黄炎培、钱穆、龙榆生、马寅初、鲁迅、蔡元培、马叙伦、王鲁彦、方玮德、许钦文等人都在集美学村留下过或长或短的足迹。陈满意写到的三十多位先生,诸如语文教育家阮真,研究老、庄的学者蒋锡昌,历史学家、把钱穆引荐到集美任教的施之勉等人,更是首次听说。而五四运动骁将蒋希曾,曾在《鲁迅日记》中出现过,就是他邀请鲁迅到集美演讲的。陈满意学问做得细致,不但不放过细节,还原被历史忽略的细节,用史料说话,展现了一个群体的侧面,这样的侧面往往还不太为人所知。

陈满意虽是文学创作出身,但写起学术随笔来,深知其中底线,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不杜撰,不猎奇,所以在他笔下的文章平实而不平淡。一如他写到的先生们一生,背影虽然远去,但足迹磨灭不了,都印在了纸页间。

古风的美质

想买孙郁的《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连逛了几家网店,都缺货。去孔夫子旧书网看,书是有,价格却是原价的好几倍,要知道这可是近两年才出的新书呀。后又看到信息说此书正在再版中,就等着新版出来吧。抱着“贼不走空”的心思,买了其他几本书,其中就有孙郁今年出的新书《椿园笔记》,这是他近几年写的读书笔记,分为三辑,每辑后各附了一篇访谈。

孙郁是学者,但他的文章没有学究气,这是我爱读他作品的原因。和李辉一样,他们的文章,我遇到都是要先看的。他们的书,家中也都有不少,是时常翻的。断断续续看《椿园笔记》的两个多月里,我把孙郁的《走不出的门》《鲁迅忧思录》等著作重温了一遍。

在孙郁的文章中,汪曾祺是提到比较多的一个作家,他常把谈论的对象和汪曾祺来比较,王小波、贾平凹、阿城等人在孙郁笔下都逃不了要和汪曾祺比较一番。即使在谈论格非的《望春风》时,孙郁也不忘提及汪曾祺:“与汪曾祺这类作家比,他们面对的是对于自己经验的调整,以及母语的试练。”《世情与远思》是一篇专门谈格非的《望春风》的文章,在众多有关《望春风》的评论里,孙郁之作应该都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看过比较难忘,这不仅缘于孙郁的观点,和他的行文语言也有很大關系。这篇评论,孙郁自己大概也比较满意,在访谈中、在《椿园笔记》的《后记》中都一再提及。

鲁迅研究是孙郁的主业之一,所以谈论其他诸多作家作品,鲁迅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名字。《椿园笔记》中收入的文章自然也不例外。从孙郁的《巴别尔之影》中,我才知道最早介绍俄罗斯作家巴别尔的竟然是鲁迅,只是鲁迅先生“没有像对待俄罗斯‘同路人作家那么耐心,只是对其价值做了简单的描述,余者则语焉不详。”多年后,孙郁读巴别尔,“出奇的人间之思”一遍遍地冲刷着他日渐凝固的意识。在将巴别尔和中国左翼作家比较时,孙郁发现中国左翼作家没有巴别尔的复杂性,多从感伤的人道主义层面进入革命文学。而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作家从巴别尔那里得到的,恰是那些革命话语之外的资源。”

“王小波是一面镜子,照出世间的种种傻相”,并且可贵地看到了我们习而不察的存在。这是在孙郁的《王小波二十年祭》中看到的,此文写于二〇一七年。文中真是卓见多多。孙郁认为王小波的文本有着“逆常态里的卓识,反雅化的洁白,往往指东说西,以玩笑式的口气开笔,却升华为一个严肃的主题。”正是这种反本质主义的样子,“恢复了我们写作中的某些元气”。

孙郁关注作家的作品和创作,很注重作家代际之间的传承,他也注重梳理传统的脉络,注重写作者的文辞。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汉语的自觉”,所以他认为王小波的特殊性就是有属于自己的辞章。他在提及汪曾祺、孙犁的创作时也是如此,看出他们的文章有几许古风,在文白之间。由于他们的实践,文章书写的路径终于得到了改变,“把革命之后的文学术语,退回到‘五四的文脉中”,于是传统得以延续。《在古风之中》一文,谈的虽是贾平凹的创作,但笔触延伸的却是贾平凹文字的源头,也是中国文章的源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由于汪曾祺、孙犁、贾平凹等人的出现,我们才体会到了古风的美质在今人文章中也可以楚楚动人。

古风的美质在阿城的作品中也时有体现。在孙郁看来,阿城是一个很会写文章的人,他“懂得中国词语的内在韵律”,在阿城的写作中,他不顾周围的炎凉,“以文字的方式,与我们对话”,“以自说自话的方式,完成了与时代的一种另类交流”。我在看孙郁谈论阿城等作品时,感觉孙郁下笔写的不是常见的学报体文学评论,而是一篇篇散文。这跟他的写作观有关。书中收了一篇访谈《写作自述》中,孙郁就坦言,他是把批评当散文写,把散文当批评写,他的写作是介于学院派和作家之间的一种批评。所以,他的文学批评,既是评论家的批评,又是作家的批评;有批评家的理性,也有作家写散文时的“散文心态”。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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