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国伟
周末的时候,我又一个人到办公室坐着,打开电脑,想着能写点什么。
这是最近常有的生活模式。
现在,我在当地县级报社做一份编辑、记者的工作。每周一、周二负责编排两个A3大小的历史文化版面,周二晚上加班,对报纸所有8个版面的文字进行最后的总校对、定稿,完成每周一期的出版任务。周三到周五,则是不定时的新闻采访,回来要马上写完稿件,在新闻网站、微信公众号传播。有时,周末值班采访,从早上到晚上,直到深夜加班,必须在指定的时间点前赶出稿子,向省、市报纸供稿。一周三、四次的采访,加上准备下期版面的资料,足以让整周时间显得繁忙而急促。
但这样的生活似乎少了点什么,每天做着几乎相同的事,只觉时间在一周周飞逝,却留不下多少深刻印象。
卡夫卡说:“遥远的事看得最清楚。”我愈加确信,并欣然接受。我大概会一直做这份工作,而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或提升的空间。大多数时间里,庸常的生活在共性上淹没一切,而个体的印记、心灵的色泽似乎越来越弱。
我和别人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一个人过着相对清寂的生活。很少和别人聚会,除了单位,就是家。生活简单得像一幅素描,一眼就可以轻易洞穿。
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或者,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如此。我们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给了生活劳作,但仅仅劳作,是无法满足人内在、丰富的心灵需求,我们都不甘于这样有限的现实生活。
喜欢的东西有很多,音乐、电影、书都很好,但唯有文字能创造心灵。它犹如一根神奇的魔力棒,可以用丰富多变的目光打量这世界,并重建心灵的图景。
断断续续地写了将近10年的文字,但我依然在文学殿堂外徘徊。写作这事需要天赋,我问过自己,这样的书写有何意义,写与不写有何差别?特别是这五年,我写得越来越少,近乎中断,岁月恰似一张白纸飘然而过,活得没有什么存在感和价值感。
翻开以前所写的15万字文字,我看到一路走過的心路历程,犹如电影重生,历历在目。当时的氛围、感觉和情绪,现在已无法重来,一切都是唯一的。它是你某个阶段生活状态和情绪的写照,是对当时生活精确而明晰的呈现。写下,即成永恒。我确信,这就是书写的最大意义。就像此刻,我在叙述当下的思绪和文字,以后将不会再重复。
偶尔,当文字发表在杂志上,这是对自己最大的鼓励和安慰,是自己留在世上的个人印记。安徒生说,这个世界充满奇迹,我们只道是寻常。或许,我的文字没多少人关注,但文字一经发表,就成为网上学术期刊数据库里的永恒存在。有一天,它有可能被某些读者重新发现和阅读,并和另一颗陌生心灵产生共鸣时,这怎能不是奇迹。我们早已习惯功利、现实,只看大的利益,忽视小的一切,因而生活太平常。假如是我们中了几百万元的彩票大奖,那么我们一定会视作奇迹,并且会兴奋很长一段时间。
显然,写作成了慰藉自己的最好生活方式。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可以进行无尽的思索,得到谁也无法干扰的自由,突破现实生活的藩篱。
我能写点什么?在一个小地方生活的简单经历,加上自我生活的狭小,几乎耗尽可写的题材资源。有时,脑袋空空,无从下笔。有时,耐着性子写,却又有那么一点灵光闪现。只有继续写,才有句子源源不断流出,而不是早已了然于胸。是的,去记录生活更好的片段,记录人世的温暖,记录淳朴的人性之美,记录我们与这世界的共通、共融之处,记录潜藏在生活表象下不为人知的丰富面貌。如此,生活就不会白过,并让心灵斑斓且清醒。于是,只要有空、有心思,我就坐到电脑前,继续等待书写,成为日常习惯。就像现在,我常一个人躲在办公室写作,给自己更多精神上的空间,填补日常生活的空缺。
很多时候,我写不出什么,只是坐着,任思绪时隐时现,有时一下午只写下几百字。我一点也不在意,如水,随意所至,想到哪就写到哪,没必要给自己什么框架。这是隐匿的精神旅程,重要的是享受这千变万化的心灵历程,充满魔力和神奇思维。现实世界显然没有文字笔下所表达的那般酣畅淋漓,笔下的文字经过审美提炼,成为对现实的艺术表现,我在文字里能得到更多层次、更多维度的情感体验和快感。并且,当你进入写作的氛围时,会忽然发觉有很多东西浮现,仿佛打开一个神奇的魔法箱,什么宝物都有。他们像电影画面纷纷从不同角度、层次冒出,在你眼前演出,调动你各种感官、心灵和思维沉浸其中。他们是如此丰富驳杂,竟让你一时不知如何选择。这是写作的妙处和乐趣所在,犹如在你身体里,有另一个人正在浅浅地对你述说、吟唱。这是一段凝固的时空,可以魔法般变现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打开平时禁锢的思维。
但文字不能改变现实,它只是一种滋养心灵的营养物。写作不能代替生活其他任何东西,不管你有多热爱,唯有生活本身才是最重要的。这是我对写作的重新认识。我的生活虽然简单,但同样不能只有写作,还应该做点其他。
我生活的地方,并无什么大的、足够好的风景名胜。如果有,我的第一选择当然是亲近大自然,看山、望水、遍识花鸟虫鱼,领略山川之美。这让我想起某位文友身居黄山脚下,住在湖畔旁,出门所见便是山水相依的景致,让人好生羡慕。
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只有去公园。这些新建的大公园,给更多的普通人提供一个休闲、运动的免费场所,尤其是给我这样的人带来许多好处。什么时候想去都可以,仿佛是自家的后花园。过去,可没有这样的地方。
我最喜欢去县城边缘一处靠近溪流的公园。这条溪叫鹿溪,是家乡的母亲河,公园依着河岸走势而建,故名鹿溪公园。
我常到河岸旁的草地上走走。这里芳草萋萋,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地柔软又平整,泛着浅淡的草黄色,一直延伸到河边。岸边又栽种着些风姿绰约的垂柳,在黄昏金黄阳光的照耀下,一派烂漫风情,颇有诗意。
这里相当热闹。有的大人带着小孩来走走,或者放放风筝。有的一家人在草地上的柳树边聚餐、烧烤,带着可折叠式的塑料桌椅。我最喜欢到河岸边看人钓鱼,这里两三个,那里四五个,随处可见,成为颇受男女老少欢迎的休闲方式。
河面上,有一座横跨溪流的简陋石桥,高一米多,宽一米多,只能容摩托车和行人经过,通向对岸一座小村庄,是村庄通向县城的交通要道。桥上两侧并无任何东西遮挡,桥下左侧有许多乱石堆积成的一小片浅滩,流水在乱石缝中潺潺流过。上可站人或是坐着,脚下便是溪流,但不危险。
很多人喜欢来到桥下这片石头浅滩钓鱼,也引来众人在狭窄的桥上围观。有的一个人带了三、四把鱼竿,还有捞鱼网兜,看起来像是专门捕鱼者。更多的人,还是垂钓爱好者。也有电鱼者,一手持网,一手持电具,沿石头边寻捕。每次电鱼,水面上总是蹦出许多翻滚、挣扎的鱼群,发出噼里啪啦急剧的拍水声。鱼之多,令人惊异,真不愧是家乡的母亲河。电鱼者每次至少可以捕获十来只鱼,但方式残忍。
我喜欢看那些垂钓者,一手钓竿,一脸专注地盯着水面,好像静默的塑像,仿佛世界与他都无关。有一次,我站在某位钓鱼者身后的桥上,一只鱼上钩,被甩上岸,正好晃到我眼前,放在桥下的石头上。鱼生猛地用鱼尾和身体在石头上奋力拍打、蹦跳,发出坚硬、碰撞的聲响,鱼鳍在大幅度地一伸一张,像是展翅。鱼瞪足大眼睛瞅了我一眼,鱼鳃迅速张合着,似乎一脸的不屑与藐视。这鱼真野,直到钓鱼者把它放进网里,取下鱼钩,又把网放进水里,才消失在我眼前。我还第一次看见别人网里有一只将近四十厘米长的大鱼,这真让我吃惊。
眼前,二十多米宽的墨青色河面微波荡漾,流水在河里的乱石中发出潺潺声响,夕阳金色的余晖映照在水上波光粼粼,钓鱼者坐在垂柳下,一根根鱼竿如同长出的树枝斜横在溪面上。远处,大人牵着孩子在草地上奔跑,空中飞舞着一个个造型各异的风筝像是脱离尘世的欢愉精灵,忙碌的村民骑着摩托车按着“嘀嘀”的喇叭声催促站在桥上的观鱼者避让,这一切是如此浓烈地充满着鲜活的生活气息,令人心动。
过去,我也经常来这公园,但直到此时才发现这样堪称诗意的生活场景。我回想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始终处在一个严苛、冷漠的生活环境里,因而拒绝、忽视身边的生活,与周围保持恒定的距离,但也因此失去许多。我看着这些垂钓者,不见得有多富有,但在收获鱼时,他们脸上分明充盈着喜悦的满足感和幸福感,早已忘了尘世的烟熏和烦扰。
此刻,我想起某位文学前辈对我的教诲,要心入生活,观察生活细节。我对此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融入生活场景,才能对生活的事物充满热情和新奇,留住时光里的影像和记忆,而不是虚幻的苍白。这不是为了写作,而是为了自己更好地生活。就像有一天,家人告诉我,小区那棵正对我们家三楼窗前的美人树开花了,这是好兆头,其他树可没开这么多的花。我仔细一瞧,还真是的。这棵树盛开着手掌般大的五瓣花朵,占据半径三、四米长的弧形空间,满眼的绚丽繁复,地上也满是飘零的花朵,一地红霞,有点山野之花烂漫盛开的味道,令人有些眼花缭乱,给周围的单调之色增添了一抹亮色。
我很惊奇,我天天从美人树下走过,或从房间窗前经过,却不曾想到驻足停留,忽视这盛装之花。这花多美,连名字都让人陶醉,想到“一树花开”,便觉心里充溢着暖暖的温馨和意境。我在这里感受到人们所喜欢的“诗和远方”,这并不遥远,眼前不一定没有,这是平常生活给予的色彩和恩赐。这是我所忽略的,也是我所欠缺的,幸好我明白得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