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的浅显 格式的寻常（评论）

陈振华

优秀的短篇小说，一定能在某些方面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令读者回味无穷难以释怀，或给读者以深刻的思想启示，或敞开新的精神可能性，或叙述方面提供新的审美经验。鲁迅的短篇小说因“表现的深切，格式的特别”成为历史与时代的经典，这也一直是短篇小说家奉为圭臬的创作箴言。由此观之，时晓的短篇小说《一起旅行》并没有展现深邃的主题、新的精神可能性与审美创新性。寻常的叙述过于贴近现实生活和婚恋情感本身，没有形而上的超越与追问，因而，离好小说还有不小的距离。

《一起旅行》讲述一家人出门旅行，以此演绎夫妻之间的生活矛盾、情感纠葛，从而彰显婚姻“围城”内外爱恋的差异性体验。或许是源于日常生活的审美倦怠，或许是憧憬一种新鲜的生活体验，或许仅仅是为了纯粹的放松，旅行已经成为当下芸芸众生重要的人生休憩方式。小说中的她和他以及他们的孩子因旅行而暂时脱离日常的轨道，目的就是为了摆脱烦恼，寻求现代快节奏紧张生活下的缓解。可事与愿违，“一起旅行”带来的不是快乐惬意，而是面临旅行途中的种种不适、争执和因观念差异引发的矛盾，这导致旅行之途抵牾远甚于旅行的轻松快乐，以及对诗与远方的憧憬。小说中人物没有具体的名字，而是直接用他和她。这说明，这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男女情感的困境与纠结，也是人类两性之间普遍的爱恨交织与错位的症候。旅行故事在讲述的过程中穿插了他和她在婚姻之前恋爱阶段的情感体验，两相对照，婚内婚外的感受在她看来判然有别。这原本是一个不错的立意，问题不在于主题向度，而在于文本表现的情感体验太过于寻常化、浅表化和大众化，文本并没有揭示两性情感体验与感受在“围城”内外新的可能性维度。小说的主题无非就是：婚前的恋爱，彼此为了取悦对方，尽可能遮掩性格脾气的缺陷，在恋爱对象面前展现完美的一面。然而婚后，他与她各自回归性格的本真，这无可避免地带来两性之间的情爱困境与龃龉，中间夹杂着婚姻生活的审美疲劳和诗意、激情、浪漫在婚姻生活中的不断流失，以及现实婚姻中的无奈与妥协。这是男女婚恋情感的原生态书写，也是基于现实婚姻情感生活的表象化呈现。相信已婚的男女绝大多数都有过类似的情绪体验，这是极为寻常的两性婚恋图景。小说的精神可能性如果仅仅停留于此，小说的主题就显得浅显、单薄、平庸，缺乏新意，并没有在现实情感体悟中抵达更为幽微、复杂甚或悖论性的情感世界。究其原因，主要是小说的叙述过于抵近现实本身，囿于生活经验。如何开掘新的精神可能性，而不仅仅是现实经验的表象化复制，在李敬泽看来，“短篇小说在这个时代的可能性存在于一种更根本的意识：它的确与我们的生活格格不入，它是喧闹中的一个意外的沉默，它的继续存在仅仅系于这样一种希望：在人群中——少数的、小众的读者中，依然存在一个信念：那就是，世界能够穿过针眼，在微小尺度内，在全神贯注的一刻，我们仍然能够领悟和把握某种整全。”言下之意，短篇小说必须基于现实生活基础，然后聚焦于某一视点，对现实进行形而上的超越和追问，从而在哲理层面抵达对世界某种整体性的理解和把握。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一起旅行》还不具备这种主题深度。

优质的文本必然是独立自足、逻辑自洽并充满创造、革新的审美空间。《一起旅行》在审美叙述的创新性方面亦乏善可陈。首先，这篇小说的结构比较平庸，无法给人以独特、新颖、自出机杼的原创感，而是沿袭四平八稳的传统叙述。小说从旅行入住民宿两人的龃龉开始，拉開旅行经历的帷幕，继而叙述旅行过程中的各种不快，后因突遇暴雨雷电大风，小孩子发烧，他在风雨中的一系列表现又让她内心重新回归柔软与湿润，终因生活的不易消解了他们情感关系的紧张。时间、地点、人物、情节各要素齐全，只是叙事过于平铺直叙，缺乏延宕、迂回、旁逸斜出，故事发展尽在意料之中，缺少独特、尖锐、异质或反转的情节魅力。其次，文本叙述缺乏应有的审美张力。福勒说：“凡是存在着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的力量、冲动和意义的地方，都存在着张力。”优秀的小说善于将文本中的语言、事件、情节、人物、时空等各要素之间的张力关系凸显出来，以增强叙述的魅力和质感，进而丰富作品的审美意蕴。《一起旅行》探讨的是两性之间的情感关系，特别适合将两性之间的张力关系置于各种矛盾冲突中彰显，但遗憾的是，这方面的叙述远没有到位，他和她之间的角色张力不够，给人的感觉是情节冲突过于平淡，没有到应有的临界点;另一方面，小说中的时空张力也不够突出，时空张力主要在于对时空的错置、颠倒、扩大或压缩等方面，文本的线性叙述仅仅夹杂着对既往经历的一点回忆，没有构成和当下情境的紧张对应;再一方面，文本过于平面化的客观写实没有主观变形的叙述与之构成互文，也无法形成审美的张力;还有，文本叙述话语仅限于表层意义，没有表层背后的隐喻、象征，无法形成文本的隐喻意义或象征结构。试想，《一起旅行》如果不仅仅局囿于现实的旅行，文本若把现实中他们的旅行从实入虚，把两个人的旅行看作是人生在世的宿命，看作是两性关系的存在方式，赋予小说中“一起旅行”以形而上的象征意义或视为两性关系的基本图式，小说的意蕴空间将会大大拓展。最后，小说中的人物缺乏精妙的心理刻画。小说意欲揭示两性情感的纠葛，却在关键的两性心理把握方面着墨不多。文本通过人物的对话、事件的进展和对往事的回忆多多少少呈现了她的心理感受，但这些对于表现题旨还远远不够。小说可以增加在婚姻城堡内外两性心理的各种变化的描摹，达到对两性情感关系的真实体认，诸如兴奋、悸动、焦虑、痛苦、尴尬、孤独、失望等一系列的人物心理感受可以更多地进入文本，以增加文本的心理深度，这无疑会让小说更具有色彩。

经由上述分析，《一起旅行》在寻求男女情爱关系的精神可能性探索方面，还没有独到的发现，文本在抵近现实的叙述中还没能体现作家的艺术创新。质言之，小说可谓是主题表现浅显直白，艺术格式稀松平常。因抱着对小说更高的期待，所以才有这些苛求，这里并非是要全面否定小说的基本品质，而是思考《一起旅行》如何能更加有内涵有风采。每一位写作者都想摆脱创作的平庸，这不仅取决于作家的才情，也取决于作家对文体的自觉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