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效平
我和德宇是南京大学中文系1977级的同班同学。
1977年的那次高考是我国历史上最特别、最难忘的一次高考。我们班同学经历五花八门,年龄差距也大,我不属于年小的,德宇也比最大的小几岁,我俩相差大约五六岁,但这五六岁却是人生非常关键的年岁:1966年停课闹“革命”的时候,我小学五年级,德宇高二,等到我上中学,外语学的是“Never forget class struggle!”物理课叫“工业基础”,化学课叫“农业基础”,语文课学的是各地“革命委员会”成立时写给毛主席的报喜信……所以虽然是同班同学,一交谈,一看作业,对他们这些“老三届”的同学,我是又敬佩,又惶恐。现在再读德宇的这本纪实文学,我还能从中感到“文革”前盐城这块苏北文化重镇教育的成功,德宇在书中那些既抒情传神,又举重若轻的淡淡的文字,是我这个虽然在二十出头一些时候上了大学,后来拿到了博士学位的大学教师,始终没有學到的。德宇这本书让我再一次痛感:十几岁时浪费掉的生命,是成人后怎样努力也追不回来的。
德宇是一个低调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他在大学四年里,从来没有像我们这些比较年少的同学那样夸张的“意气风发”,没有“77”“78”级在校大学生那种常见的“舍我其谁”的傲慢。他总是谦虚、温和的,很少“锋芒毕露”的时候。他在校学生会做了两届副主席兼秘书长,总是见他忙碌着,有极好的人缘帮衬,却从未见他慷慨陈词,抛头露面。后来,他毕业回家,在地级市做了二十多年的正处职领导干部,我和熟悉他的同志谈起来,也都称赞他的务实和低调,以至我根据口碑预期他更好地发展,然而却并没再有。原来,官场上低调也是一把双刃剑。至今谈起来,他仍无怨无悔。
记得我们毕业的时候,党支部开会,要求每个党员表态:“服从组织分配”。德宇坚决要求回盐城工作,没有表那个态。我们班除去读研深造的同学,二十多人去北京进了中央部门及其直属机关,剩下的多在南京,少数几个回了无锡、扬州和盐城。那时比较起来,盐城就是最边远和最不发达的地方了。但德宇不慕京城省城,铁了心要回家乡,不肯违心唱高调。德宇就是这样一个不欺心,不欺人,表里如一,存真求实的人。
读了德宇写的这些东西,我才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的沉稳低调,务实求真,来自于他青少年时代的阅历。我们的青少年时代都生活在那个“极左”的年月,那时他家境微窘,父母都是基层百姓,我想少年德宇的内心深处是缺乏安全感的,后来他“插队”,做过生产队会计,在公社工作过,才从生活的“大学”走进了知识的大学,把磨难化成了性格中最宝贵的东西。
文如其人,这本书就像德宇!
我刚得知德宇要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既好奇,又担心:不知德宇会痛诉“插队”苦难,还是要颂扬“接受再教育”的青春?然而,他都没有,他只如实地记录当年的事件与当年的心情。他写下了自己“插队”前的躲避与无奈,也记录了挑河工地上日出给他的感动;他写下了自己渴盼“上调”的焦虑,也记录了农民兄弟的质朴与友善;他写下了劳作的辛苦、饮食的贫寒,也记录了维护社队集体时的幸福感。这是一本有史学意义的纪实文学,其中有人民公社的生产与生活细节,更有那个年代一个普通插队知青的真实心情。描述半个世纪前的生活,批判抑或歌颂也许有其思想与美学的价值,只如实地还原当年,这就是低调的德宇,真实的德宇!
然而,质朴也可以是一种美学态度。书中那些未经夸饰的焦虑、忧伤、欣喜和涟漪般的感动,都是有诗意的。我特别喜欢书中对于少年友谊的描写,特别喜欢那段私自“逃离”生产队,游走无锡、苏州、杭州的文字。我相信,四十八年前德宇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出版发表,正因为这些文字都是写给自己的,所以特别真诚朴实,我们从中不仅看到了上世纪70年代初江南水乡和西湖风貌的点滴,还看到了作者——一个苏北穷乡僻壤知识青年的见识和他从这次“秘密行动”中所得的几日欢乐。
等书出炉,我一定要向德宇多讨几本,送给那些我与德宇毕业分手以后几十年里认识的同龄朋友,我想他们一定也会从这本真诚朴实的书里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和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