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草鸡

2019-04-30 13:21姜凯
湖海·文学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表哥

姜凯

曹伊还是那个曹伊,他又在太平洋保险公司每季业务竞赛中打狼了。狗日的赛马机制!他刚骂完,管人事的张大浪就来到他跟前,鲜红的嘴唇撇着,金鱼眼睛盯了他半天,吐出了一句话,你还是不长脸呐,姐没办法保你了。看着她扭着大屁股走了,他真想用桌上的水果刀扎上去,让她捂着屁股嚎叫几声,痛快痛快!可是他还是无奈地收拾了办公桌上的物品,打包走人了。这也是他从中南大学毕业后四年里,第四次失业了。他在人民公园坐了一天,没办法,他心知肚明,每到一个地方工作一段时间后,那个怪梦会就连夜出现,像一部几十集的电视连续剧。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芦花母鸡,被关在铁桶里天天下蛋。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做着这个梦。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心烦气燥,好像坠入地狱一般。整天唉声叹气,仿佛办公室的墙如活动的铁墙,不断地向他收缩,直到把他压扁。他逃到大街上,他看到四处布设着陷阱,高高的楼上玻璃窗后面,埋伏着强弓劲弩。

在家躺了两天,他给表哥打电话,让表哥和送水公司的小老板侠妹打了声招呼,他又开始了毕业以来的第三次送水了。

天已向晚,路灯渐次亮了。他饿着肚子拖着双腿来到了表哥家,想请表哥吃狗肉去。表哥在睡大觉。他喊了几声,没有喊醒。太累了,送了五十多桶,躺在那张露着棉花的沙发上就睡了。他看见死了多年的老妈抱着一只母鸡向他走来。老妈头发还是那么银白,数落着快三十的人了连个女人都讨不上,难道还让老曹家断了香火,活着不如鸡,给老娘丢死人了。快去,就是找个寡妇也要给我生下个娃来。老娘把母鸡递到他怀里,踹了他一脚。他喊了一声娘救救我,大哭起来。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坐起来空叹息了一声,抬起头发现有一双牛眼睛正看着他。他吓了一跳,是表哥醒了。他好像喝多了酒,涨红了脸,不满意地吐了两口痰,嘴里胡乱地骂着什么。曹伊说,哥,请你吃狗肉去?表哥哼了一声,呲着大黄牙笑了,说,操,早不放屁,早在大白梨老骚货那里喝完了。这死老太婆受不了她儿媳妇侠妹的气。五十多岁大字不识的表哥才从乡下出来几年呐,竟把送水公司老太婆呼悠到手。虽然大他几岁,但人家是老板他妈,真正的老板娘。表哥的破手机唱着《套马杆》的歌了,表哥不耐烦地接了,是侠妹,好像是骂人的话。表哥的笑容僵住了,唯唯喏喏,屁也不敢放。最后那边说,有个老客户要两桶水,让他去送。他为难起来,无奈地看着曹伊。曹伊犹豫了一会,走过去抢了电话说,大侠姐,表哥拉肚子,我去吧。那边爽快地笑着说,我靠,就他妈大学生尿性,来吧。

到了水站才知道,侠妹诚心要教训一下老表哥。她挺喜欢听曹伊这个蔫巴大学生讲话的,故事套故事,乐子套乐子,听不够。要不是他死男人傻坐在那儿不走,她真有心天天坐着听,还可以和他逗两句。她递给他一件黄色军用棉大衣,说晚上凉嗖嗖的,穿上防感冒。然后又骂道你表哥这狗娘养的老杂毛,又腥又骚,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边说边往里屋的婆婆那里斜着眼睛。

他往三轮车上搬水时,婆媳又吵开了。老婆子在骂杂,乡下的臭女人来城里耍横,没门!不顺眼就背着行李卷滚回去!乡下女人怎么了?那侠妹哪在乎一个孤寡老婆子,她儿子都躲得远远去了,叫声早就盖过婆婆。你儿子自费上大学,毕业回来怎么了?他妈的不还是和你开个破食杂店糊口吗?要不是我这乡下女子嫁过来,他狗日的就光棍一辈子。我嫁过来时,你替儿嫌妻,说我是初中都没毕业的“山炮”,配不上你的屌儿子。操,要不是我嫁过来张罗着出兑了小食杂,办了这送水公司,你们娘俩早就鸡巴喝西北风去了。这话像针扎得他胃疼,他想想表哥和这侠妹,偷嘴的偷嘴,霸道的霸道,他妈的这水平,在城里混得都挺滋润,真是人各有各的活法。

从水站蹬着三轮拉水出来时,起风了。虽然是初春,但是风很硬很冷。他肚子没完没了地叫着,丝丝地疼。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车把,猛蹬。出了一头的冷汗。送完了两桶水,擦擦汗。起了一阵雾,困意上来了。刚要骑车往回走,突然回头发现车上还有一桶水。明明自己搬了两桶水,怎么是三桶呢?他有些恍惚了,难道自己变痴呆了?他歪着头想不明白,蹬着车胡乱地走着。

你送水的吗?有人在问他。他抬起头,大雾中一个黑影站在路边。他问,你要水吗?骑到近处前,月光下只看到女人苍白的脸,说我给你们老板娘打了好几次电话,她说你快到了,所以我在这路口等。女人的声音很细,飘飘渺渺。雾更浓了,黑影子一直向一条小巷深处走去。

路上很静,只有雾,只听到车轮辘辘的声音。风停了,月亮从东方高高升起。他看看表已经快八点了,肚子早就不叫了。终于到了。这是个孤零的白色小二楼,女人推开门,没开灯,借着射进来的月光,人影绰绰。女人让他把水放在地上,也没说给钱。她说看上去你还没吃饭吧?他咬着牙,厚着脸皮说,还没吃。女人坐在地上的木桌旁指着说,我的饭早就做好了,一个人吃着没意思,你和我一起吃吧。他问怎么不开灯呢,女人说怕灯光,开灯会一夜睡不着。她到厨房去取饭菜,他也跟着过去,掀开锅蓋,香气扑鼻而来,他嗅到是羊肉炒葱的味道。她又找出一瓶白酒。

屋中太暗,像一团雾。他看她只是一片黑色的影子,她声音似乎在空中盘旋着,沙哑,诡异。酒打开了,香气四溢。女人说,你就叫我春姐吧,好长时间没有喝了,今天你是客人,哪有不喝酒的道理。她往他的碗倒酒,他忙用手捂着。她伸手掰开,他触到她的手如冰一般。她把两小碗都倒满了酒,拿起碗刚要说话,看他早已经顾不得颜面了,不停筷子吃着菜。他觉得失态了,连忙端碗应合着。一碗酒下去,他发晕了。女人说,看你文质彬彬的,像是读过大学。他点点头。她问怎么送上了水?他低着头不语,头脑乱哄哄的,想想自己大学同寝的哥们,有的考上公务员当上了科长,有的靠着老子开起了公司,就连下床的小不点没找到工作回镇上,也开上了超市。他终于抬起头说,我是乡下出来的,上学时我爸就告诉我,咱祖辈世代为农民,朴素诚实至上,规规距距做人,不近酒色。上学听老师的,工作听领导的,低头干活,抬头吃饭。别问天下事,也别惹事。可是,不知怎么,我就是笨得不如别人,到处失利。

她敬了他一杯酒,把酒干下去,也没看他喝没喝,说,我原来也是乡下人,十几岁就给人当保姆。记得十八岁那年,男主人是在县政府上班。女主人不在家,是他亲了我。我说你能供我上学,我就把身体给你。果然他说话算话,把我送到了县第一中学。在那个高中毕业的晚上,他接我的路上拐进了公园柳树的后面,我把身子给了他。后来他老婆发现了,他躲了。于是我辍学,在饭店干了几年刷碗工,还是那么辛苦,见不着抬头日子。说句不好听的,一条内裤补了好几块补丁。我一咬牙,嫁给了大我二十岁的老厨师,我俩开起了大酒店。买卖火了五年,老厨师死了。我出兑了酒店,买了几套学区楼。现在靠租房子生活。

曹伊进城第一次喝酒,天旋地转。他说,我搞不明白,我的日子总是越过越糟,越搞越糟。这是下生以来第一次喝酒。春姐扯了他一把说,规距做人,做不成人。你从来没有动过女人吧?他低头沉思了一会,摇摇头说,有时想过,去那小旅店做一回,可是到了门口看着黑洞洞的屋子,就害怕了,就撒腿跑了。得了害人的病怎么办?要花钱,会死人的。黑暗中女人扯住他的手,就往怀里塞,他觉得女人的手冰冷如水,没有骨头般。女人附在他耳边热乎乎地说,老娘就给你开场荤,见见世面,省得以后做人活得这么累。女人脱了他的衣裤,也脱了自己的衣裤,月光幽幽照在床上,女人一步步教她怎么进入。他趴在女人身上,好像趴在一堆棉絮上。发现自己变成一条泥鳅,钻进女人的身体。他睡了。

东方朦朦发亮,有些冷,他打了个寒战,发现自己坐在三轮车上,在路上睡着了。一片雾浮在清晨,他发现分不清这是哪儿。他迷路了,就裹上军大衣在车上睡了。天大亮了,他醒了,发现身后是一幢门窗被木板钉死的白色二楼,好像早就没有人住了。前面有白胡子老头赶着一群山羊走来。他急忙骑过去问路,原来这是西郊区的平房区。又顺便问那个小二楼的人家。羊倌瞪大眼睛说,那房子三年前就没人住了,女主人是开大酒店的,早就喝酒喝死了。羊倌走时还往地上吐了几口痰。

他回到水站时,侠妹已经在做早饭了。看他好像没有吃饭的样子,就让他看着电视等一会,蒸的包子就好了。他不断拨着台,突然看到电视台正播放着本市在市劳动就业大厅举办用工招聘会。他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没等吃包子就匆忙地跑了。

曹伊真是交了狗屎运,他跑到招聘会真被招上了。而且是一家由市文化局有关联的文鼎文化创意公司,组织文化艺术交流、演出、策划、企业策划设计、制作、代理、发布广告;承办展览等等。真是包罗万象,好像这个文化公司上天入地,没有什么做不了的。上班的头几天,赶上公司在外面发传单,做市场调研。他很卖力,边发着边向路人宣传着公司的业务。到晌午了,他见在大剧院门口,有几个穿着藏蓝色西服,戴着文鼎工作牌的员工聚在一起,笑哈哈地说着什么。原来他们是老员工了,早上站在街口发了一会传单,就把几元钱和传单扔给报摊代劳了。曹伊正忿忿为自己不平时,听到他们在讨论,这周日老总的千金结婚,大家如何随礼份子的事。他问了坐在一边的老员工老代说怎么随礼?那个人下巴留着一撮小胡正抽着烟,转头说,瞎嚷嚷呗,今天干了明天说不上走人呢,操那个心有什么用,不随礼呗。他一听心里开了一扇窗,正合自己的意思,就装聋做哑吧。

那一阵事过去了,这一阵阵事又来了。什么主任的小姨子结婚,科长的表弟死了等等,曹伊根本无法顾及业务以外的事,别人忙乎别人的,他就是一心扎在业务上。他无法不做那种规距的人。什么同事聚餐,派对了,他都佯做不知不懂,全都拒绝在外。每天碰见老总科长什么的都笑哈哈,他想这根本就没有什么。人们对他特别的友好。他偶尔会想起春姐这个人,但似梦非梦,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他被提升了,是调研室副主任。正主任是公司的大美女郑红。这是吉兆,他心中感谢那个春姐,虽然有些诡异,但是她给他带来了幸运。他关上门,流着眼泪给老爸打了电话。老人家是在邻居家接的电话,哭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老爸颤颤的声音传过来,儿啊,在城里当官了,这是祖上积的德呀。明天我就给你祖爷、太爷爷和爷爷上坟去。还是祖训说得好呀,只有规规距距做人,才能行得千里路。电话放下了,他心里五味杂陈,这幸运来得太快了。

那天,管后勤的老张让他去量尺寸,他欢天喜地的去了。他想发了工作服后照张像,给乡下的爸妈邮去。一楼办公室空荡荡的屋内,只有一位黄头发的胖女人。她看见曹伊伸了头,就问你是量服装的吧?曹伊点点头。胖女人太胖了,和曹伊差不多一边高,却约摸有二百多斤,前突后翘,尤其是一对大胸,波涛汹湧。她几乎是抱着曹伊量身材,海绵般的肉体般释放着刺鼻的香水味。他血脉喷张,五脏快爆炸了。他夹着裆左扭右转地躲着她的那对乳房,可是她的双乳太肥了,紧紧呼捂在他身上。老张进屋了,见曹伊扭歪着着这个难受呀,就笑了起来。女裁缝急了,喊道,老实站着,怎么像狗咬了那样呢。老张说,尺寸量错了我可不管。他一腔欲火快泄出去了。终于量完了,他夹着裤档,弯着腰,像贼一样跑了。

一周的時间,西服做了回来。他一穿,袖子短了,前后襟也短,裤子也小一码。而且他发现这套西服比同事的颜色浅一些,偏绿色。他想不通,去找老张,锁门。去找办公室主任,主任打电话问老张,他却说怨谁呀?那曹伊见人家女裁缝有姿色,扭来扭去,也不知什么意思。你说那衣服能量好了吗?办公室主任说,公司不可能再拿钱给你买料子了,你说怎么办?他有苦难言,只好拿回去,将就穿吧。他穿着另类的工作服忙来忙去的,每天的文案、调研材料堆了一案子。他记住了老爸的话,规距做人,早早地上班,晚上大楼人早已走空,他还在夜战。

郑红不仅是他的上司,还兼着总经理助理。她三十多岁,模样清秀。大长发,瓜籽脸,嘴红嘟嘟的性感。她说她是中南大学毕业的,和曹伊是校友。她人很坦诚,朴实。她对他说,曹主任呀,什么正副的,咱们室没那么多说道,你就说了算。我刚离婚,我家的那王八蛋他背叛我。我还没从痛苦中脱离呢,你就多负责多操点心。说完了,腰一扭,带着一阵香风走了。听她说刚刚离婚,曹伊一下子对她有了亲切感和同情心 。

曹伊听了顿觉惭愧,自己好多年没读书了,有几次拿出来没等翻几页,就被什么事干扰,而忘了看书了。自己还不如一个女子。他为了不让安梅看不起,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说,其实这本书的前半部分,起初我并没有看好,被其繁杂的文字和模糊的时间,折磨得丧失读下去的信心。后来我再读时,才发现作者连篇累牍地叙述家庭琐事是为了迎合内心的感受。

安梅瞪大了眼睛,整个身子转过来,脸对脸地说,我学识浅,但是记住了女主人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离别的撕心裂肺。爱不能光明正大的爱,恨只能压抑在心底,真是感人呐。她说着说着眼圈里就浸着泪水,突然一线泪水流了出来。曹伊情不自禁地拿起一张面巾纸给她擦拭,她一把抓住他的手颤抖着说,曹伊,别听我这些,我的心太软,让你笑话了。他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只觉得她的手温柔似水,流淌到心。他呆呆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大很多的女人,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那边还在疯狂地喝,那三个女人吹着牛说着胡话,男孩子们包括海一,搂在一起,像在哭又像在笑,让曹伊觉得好奇怪。

安梅把手抽了回来说,这几个孩子其实都当过她化妆品公司的推销员,跟她的几个姐妹混得熟了。她不喜欢这个场面,但是好姐妹拉着你出来,你不来就成了老怪物了。曹伊木讷了,因为他想起一句诗,轻声诵道“卿生我未生,我生卿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卿好”。他抄起红酒瓶子一扬脖喝了大半瓶。安梅听到了,怔了一下,脸忽地红了,低下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曹伊死死握住低下头在桌面下狂吻她的手。

那边的白酒风暴很快就席卷过来,因为他们发现他们两个静得奇怪。三个女人轮流敬他们二人的酒,嘴里开着什么最佳红颜知己的玩笑。安梅只浅浅的喝一口红酒,而她们不放过曹伊,三杯白酒下去,他趴在桌上睡了。

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桌上杯盘狼籍,那帮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安梅静静地守着他在身边看书。他问人都去哪了?安梅说去歌厅唱歌去了。他来了兴致,站起来摇摇晃晃,安梅走过来扶着他。他们打车到歌厅时,已经是群魔乱舞,七彩灯不停地转,让曹伊头晕目眩。

Everything I DO(一切为了你)(Bryan Adams) Pretty Boy(漂亮男孩),The Day You Went Away(第一次爱的人)”,有个胖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唱着,两个男孩在和她抢麦克。一个女人在沙发上拼命地饮酒。一个女人左手提着酒瓶子右手举着酒杯,如梦般地飘移过来,对安梅说,祝贺,老姑娘,你的小男人。安梅抽了她一记耳光,灯光耀动下女人瘫坐在地上像狗崽子一样哭。曹伊替那个女人委屈,对安梅说,喝多了,开开玩笑不过火吧?他上前接过那女人的酒杯,喝下去了。那女人转涕为笑走来又给他倒酒,好像是果酒兑冰块。灯光在炫,人如鬼魅,只有安梅坐在那里静如处子。突然他感到身体内的烈火腾腾燃烧,要烧掉这件皮囊,看到安梅像月光女神放着光芒。他扑过去捧着她的脸,死死地看着,他想吃掉这个女人。安梅抚摸着他的头说,伊,理智些,走我们回家。

他在梦里还是一只鸡,被几条狗追着,他口渴欲焚,猛然醒了。屋中亮着小夜灯,粉色像桃花,墙上的钟指着四点,掀开窗帘,东方鱼肚白。他感到身体被掏空了般,腰酸背疼。这是谁的家?唐诗的墙纸,牡丹花的被子,满屋玫瑰香气。他赤脚走到客厅,客厅亮着灯,沙发上睡着一个女人长发垂地。那女人听见动静惊了起來,她“啊”地尖叫了一声手指曹伊。曹伊低头看着自己赤身裸体,急忙转身跑回床上。他纳闷怎么把衣服脱了?安梅穿着水粉睡衣走了进来,拿了一套女人的紫花睡衣扔给他说,可别再贪酒,吐了全身,还尿了裤子。问你家在哪儿,你胡说八道说在天上云端。曹伊没脸见她,头埋在被里,问海一呢?她说喝得去诊所挂瓶去了。那几个更没人样,好像是和人家歌厅打起架了。我先把你扶了回来。

安梅坐在床上,他偷偷掀开被子,看着她丰满的臀就在眼前,他想抚摸又不敢。安梅静静地说,我给你擦了身体,太脏了,这样的男人扔到沟里最好了,身上吐出的竟是泔水味和尿臊味。

他睡了一上午,向郑红请了假。下午穿着安梅从商场买回的西服衬衫皮鞋上班。人是有人样子,身体像散架子了。他手腕上多了块劳力士表,是临上班时安梅找出来的,说是他男人早年戴的现在放在抽屉里看着心烦。她又说男人不夹包多土,又找出了LV包说也是他男人买回来没用的。另外还有一条银亮的铂金链子,她给他戴在脖子上,像条蠕动的蜈蚣。

曹伊暴富了,公司的同事没事就坐在他的桌子上扯闲篇。那天吴总也来了,他不信这回事,一只草鸡怎么会成凤凰。假包装呗!中国人都穷疯了,还好面子。他先是问问某件材料写得如何,突然发现他的手表假装惊讶,接着无非是摘下鉴赏。慢慢老总皱起眉头,干笑了两声放下,说句你忙吧。背着手,低着头走出去。实际上他不认识真假,瞎装呗!

曹伊在公司懒得工作,周一的活,周五还没有完成。现在郑红对他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了。他没干完的工作,她就拿走让别的同事做。他回家懒得做饭,叫外卖。鸡也不愿意喂了,吃剩下的米饭就给鸡吃。鸡下的蛋在阳台上已有十多个没有捡了,任凭鸡在鸡蛋间迈着方步走来走去。一天两天,半个月过去了,他不敢给安梅打电话。周日海一却来电话了,说他自己胃出血还在点滴,安梅大姐也有病了,发高烧,在她家胡同的那个社区诊所刚挂完瓶在家里养着呢。曹伊说,我马上去看她。

他去鲜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一束玫瑰,又在果市买了香蕉和葡萄。安梅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那天的三个女人坐在她身边,在逗她说着笑话。她好像刚刚哭过。看他来了,女人们闪在一边去了。安梅见到他,眼泪瞬间决堤了。她哭得双肩在抖。那三个女人也在哭。把他哭得莫名其妙,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还是那个胖女人走过来,她流着泪说,安姐太可怜了,男人没良心跑了,我们做朋友的更没良心,只顾自己了,她病了一周多了,躺在床上高烧,动不了。每天只靠一袋牛奶充饥,多有生命危险呀。多亏了我们几个今天早上来看她,要不就出大事了。安梅哭得更把头埋在被里。曹伊内心如刀绞一般,他去了卫生间洗了毛巾,给她擦了脸,又剥了香蕉皮,给她吃香蕉。安梅终于不哭了,却还是不肯吃水果。胖女人说,知音的小哥哥来了,什么烧都得退。安梅一下子笑了,骂道,滚。三个女人笑着走了。

她终于吃了两个香蕉,情绪好多了,坐了起来。他发现床边还放着那本《情人》。

他把鲜花递到她鼻前,让她嗅一嗅,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退烧了。他突然攥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她也认真地看着他,静静地给他朗读了《情人》中的一段:

我已经老了。一天,在一间公共场所,我来这是为了告诉你,大家都说你年轻时候美丽,我却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时更美。大厅里,一个男人朝我走来。

曹伊接过来了说道,他做过自我介绍后说:我很早就认识你了,与年轻时候的你相比,我更爱你现在这会儿饱经沧桑的容颜。

曹伊快燃烧了自己,疑似在梦中。他解开她的粉色上衣扣子,脱下,脱下她紫色蕾丝的纹胸,露出她雪峰似的胸膛。他疯了。

他不喜欢回家了,天天下班就奔向她的在开发区孤零零的白色小二楼。她喜欢穿一件紫色的风衣。他有时会产生幻觉,这个情景似乎出现过。有时晚上陪她和朋友打麻将。他忽然喜欢上了麻将牌中的“幺鸡”,他透过层层烟雾觉得自己正是这牌中的“幺鸡”,花天酒地混日子。

一次,他回家想取两本书。可是发现家被盗了,丢了一袋米和面,还丢了那箱子书。他坐在床上苦恼了半天,这贼也喜欢书,看来自己不如这贼。他把他的鸡杀了,拿来给安梅炖汤喝。他像一只下山的猛虎,天天夜里和她嘿咻不停。她喜欢关灯和他做爱。她给他读诗,读雪莱的诗,读普希金的诗,读泰戈尔的诗。她的记忆力永远像电脑一样,什么都记得,什么也忘不掉。

慢慢地大家發现,曹伊变了。天天一盒一盒地吸烟,他的屋内永远是云山雾罩。他不喜欢说话,天天地望着窗外的法国梧桐树,看着那叶子在风中摇曳。

一年多过去了,曹伊的头发竟然白了不少。有一天,老陆来了,找他说海一被抓了起来。他问为什么。老陆说,他偷人家的劳力士表。说是杨柏办的案。他和老陆去找杨柏。杨柏把曹伊拉到一边避开老陆说,他们真他妈是爷俩,老爹嫖娼,儿子当鸭子。曹伊问什么是鸭子?杨柏说,你傻透气了,男妓!他儿子给一个贵妇读书会当鸭子,有个叫杨贵妃的给他一块劳力士表,他偷着出去卖的时候,被告之是高仿真。于是在和那个贵妃鬼混时,偷了人家真的劳力士。人家发现后报警了。曹伊把手腕子上那块表尽力地往袖子里缩。他胆战心惊地问,那个被偷的人是谁?杨柏抬起头盯住他说,叫安梅。他“啊”了一声。杨柏问,你怎么认识她?她是咱们市大开发商胡历的大老婆,被踹了。就是她组织的这贵妇读书会,实际上就是他妈的贵妇俱乐部。

曹伊两眼直直地走出去,老陆跟在后面喊他他也不吭声。老陆以为儿子事大发了,跑回去问杨柏,他恨恨回了他一句,你儿子当鸭子了。

老陆死了爹娘般地跑出派出所站在街口大声地嚎着,作孽呀,报应,我儿子当鸭子了,败坏门风。

曹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片菜地里。蹲着在地里找虫子吃,没有虫子就吃白菜,柿子。他边找边说,我不是鸭子,我是鸡,真正的草鸡。

曹伊两三天没有回家。安梅急疯了,去公司找,公司也说三四天没来了。安梅给吴总扔了两条中华烟。吴总说,嫂子,我们老朋友了,还客气啥。安梅说,好兄弟,快帮我找到他吧,他在给我写自传呢。找到了,嫂子还赏你。

吴总开会了,全部扔下手里工作,去街上找曹伊。下面谁嘀咕了一声,不是只草鸡吗,找他干吗?大家哄堂笑了,散了。

曹伊终于开机了。他想明白了,他吃饱了,他不怕什么了,他这辈子就是草鸡的命了。他要向大家宣布。安梅第一个把电话打进来,曹伊,你在哪儿?想死我了,我天天睡不着,快回家吧。曹伊笑了,姐,我不是鸭子,不是呱呱叫的鸭子。我是鸡,是咕咕叫的实实在在的草鸡。不是,我是一只幺鸡。曹伊,你说什么?谁和你胡说的?你不是鸭子,我是对你有真感情的。她听不到曹伊说什么了,只听到他在里面像鸡一样咕咕叫着。

狗娘养的,我的菜地,你这只傻鸡。一个戴草帽的老头边挠着头边骂着在菜地里追赶着曹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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