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设计的情节

2019-04-30 13:21许海峰
湖海·文学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通宵网管网吧

许海峰

网吧内的阳光拦腰斩过,所有人的身体陷入一半明亮一半幽暗,傍晚便来临了。上通宵是一种生态,那些状如爬虫的人们,新的一天,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茫青献出手心攥出汗的20块钱。钱潮乎乎皱巴巴的,抹平很麻烦,为此换来网管局部的白眼。他管不了那么多,接过网管丢来的上机卡,不由自主地向外面的天空看了看。在把自己下一部分时间交给幽暗的网吧之前,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囚犯是走出监狱看天空,他是走进网吧看天空。茫青注意到了这个习惯,但是控制不了自己。

随后,他的眼光划过网管的脸。网管是半大姑娘,身体瘦削,胸部扁平,一头精心制作的、朝左上方撅起的乱发。在网吧呆久了,姑娘的表情和显示器一样,淡漠、麻木,嘴唇发干,皮肤苍白,目光迷离。

反正,网管里面有女性的话,都会是这种类型。茫青想,这简直是理所当然的,网吧内偶尔抬头的面孔,一双双眼睛绿幽幽的,狼一样,哪个有突出女性特征的人,敢在这里长呆呢?

这是茫青连续第三个通宵。他早已弹尽粮绝,这是在宿舍里第三轮借钱了。大家的善意被他的反复要求逐步淡化以至于无。老三甚至说,茫青,上通宵上通宵,你怎么不死在网吧呢?老四说,茫然的青年,果然不错,茫青同志,哥们儿真不想看着你继续盲目下去,钱,我没有,每天三包方便面,哥们可以管你。

好在茫青毕竟是茫青,有远景规划意识。借钱的时候,他一直保留了一个资源未动。住在宿舍最深处上铺的老五,是最善良而且心软的。心软到,见茫青一直没向自己借钱,老五自己都感觉坐不住了,就差没主动掏钱了。终日躲在蚊帐中寒蝉凄切的老五,正是今晚茫请这20元资产的来源。老五边掏钱边说,作家哥哥,还是好好研究你的小说吧。他心头震了一下,只是一下,一个细微的瞬间,他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然后,双脚指挥着他,走向了老去处,玉鱼网吧,开始了新一轮潜伏于黑夜的生活。

作家哥哥,他边走边自嘲地笑了笑,狗屁的作家!现在毛孩子都一本接一本出书,一本没出过的算个屁作家?拉裤子盖脸,就是图个名儿吧。真正的作家,还要这么一脸愁苦地借钱上通宵么?早进了富豪排行榜了吧?

茫青眼角痒、嘴巴干、喉咙痛、小腹胀痛,、心灰意懒,提不起精神,典型的通宵过度症候,属于纵欲过度范畴。半路上经过那条撞死过三个学生的路口,绿灯闪过,一辆奥迪飞速冲过来。茫青停在路中间,去你妈的,有种给老子来个痛快的,来呀。

车却停了,轮胎与路面痛苦地吱扭了一声。车主凌厉的眼神从车窗里面射出来,嘴唇张合的轮廓清晰地描绘出了一句脏话。茫青同样凌厉的眼神射过去,却感觉眼睛疼得要掉泪,干脆回敬了相同的唇语,然后直接走到对面,三块五买了一只炸得铁硬的鸡排,塞进嘴里,堵住胸腔涌出的劫后余生的感觉。

“喏,那边!”网管下巴朝网吧西侧中间一指。

茫青胸口有些憋闷,某个不明的地方浮起焦躁,他想骂人,想挥舞拳头,还很尿急。最终他没骂,只是恨恨地看了看那姑娘。然后匆匆跑进厕所,鸡翅含在嘴里,喘着粗气撒了一泡恶狠狠的尿,心里才好受些了。

當年,父亲也是这口气,哎,过来,给三叔三婶背诵一首那个什么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鹅、鹅、鹅,父亲像在打嗝儿,并一不小心把整首诗都说完了。所以,背诵这件事已经不是个结果,而只是古诗从儿子嘴里念出来的过程。茫青坐在窗台底下玩游戏机,装作听不见,他十二分讨厌这种被呼来喝去的感觉。

小瘪孩你听见没有?遭到无视,父亲的火气很大,上来拧起他的耳朵,生生拉到亲戚面前,你给我背诵,错一个字,老子废了你!

到现在也不知道“废了”究竟指的什么内容。当时,他的耳朵出现了清晰的断裂声,能感到几根筋不断拉伸拉伸,仿佛心里反抗的欲望,最后嘎巴一声响,他被搡到了前面。父亲凌厉的喊叫压住了他心里的怒火。他按住火辣辣的耳朵,那个肿胀的家伙已不再属于他,紧贴在右边脸上哧哧燃烧,冒着刺眼的火焰和焦糊的气息,发出痛苦的呼号和呻吟。对面的三叔三婶或者七姑八大爷掩饰不住尴尬表情,好像和孩子一起被呵斥和被扭了耳朵。他们都听不见茫青耳朵的呼号。他们仅仅作为旁观者呆坐在那里。

茫青发出同样打嗝儿的声音,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红毛浮绿水,白掌波清波。重来!父亲一声大吼。茫青浑身哆嗦。这声大吼,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他也无数次哆嗦着醒来。就是在梦里,他也从未反抗过父亲的暴力。

刚才,那个该死的网管,丑了吧唧的姑娘,竟敢冲我指手画脚。真该教训她。茫青右耳朵血管匆匆跳动了几下,他捂住耳朵,还是找了那个最西北的位置。这是个好位置,在最里面,大后方,背后没有人,只有一扇脏兮兮的小窗。在这个座位,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也方便满足一个人的窥伺欲——能看到别人上网都干些什么。

鸡排咬得腮帮子酸疼,茫青坐下来。白天自己上网时吃的方便面纸碗还在,飘着油乎乎的辣油,味道更冲了。茫青无限嫌恶地把它扔进垃圾桶,也把一个白天扔了进去。夜晚,从白天掉进的同一个垃圾桶里,“砰”地一声,降临了。

上通宵,这个名词所诠释的一种特殊生态,必然在信息时代汹涌到来的时刻被湮没。作为曾经经历上通宵的人们,却总能在一些时候,怀念那样的时刻,在一个平庸的夜晚,一些不相干的人,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以相同的姿态,做着各自的事情。这是一个群体的莫名其妙,是一个时代的落寞。

想象一下吧,一群人,坐在一个密闭的空间,享受着网络带来的无限空间的享受。他们噼里啪啦打字,抽着烟、喝着水、吃着小食品。脚臭、汗臭、劣质香水味和其它繁复的气息从不同的地方冒出来,混合在一起。这是怎样奇异的生态。简直就像住满虫子的潮湿的下水道,茫青的文字功底,让他的上述比喻有浓重的文人气息。

那为什么还要来这个地方呢?还有多少事情看似不该为而为了呢?“你怎么不死在网吧呢?”舍友的戏谑在僻静的时候仔细思量,足以让人后背发凉,听上去像足了一句谶语。

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傍晚,坐在屋后香椿树底下看书时,他的右耳血管跳了几下。这个右耳,相当于关节炎患者的膝盖,总能在暴风雨来临前夕,给予适当的预告。

他一个鹞子翻身,准备逃走。姜还是老的辣,父亲的手早已捏住了右耳。右耳再次燃烧,撕裂之后的燃烧,多少次灰烬之后的再度燃烧,灰烬之上的火焰哧哧作响。

还看个屁书?看,老子让你看!父亲通常是先给一个暴力的结果,再告诉起因。他劈手夺过茫青的书,极快地撕成碎块,碎块又成了碎片,碎片又成了碎屑,碎屑在风中飞走。你看看你的考试成绩!我都不知道脸往哪里放!父亲抛铁饼似的拎着耳朵带人甩了一圈,又以屁股上的一脚作为漂亮结尾。

本来事情可以到此为止了。不知怎么的,看着纷飞的《倚天屠龙记》,一股热血涌上他的脑袋,他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岁的耳朵已经是有思想有血性有尊严的耳朵了。他右手打掉耳朵上的手,顺着力道又捣得父亲鼻子流血。

父亲凶猛的动作暂停,脸上满是惊愕。随后又狮吼着冲上来推搡他。

他恍如梦中,被自己刚才的动作吓坏了,对面可是自己的父亲啊。那流着鼻血的人,是自己的天。他清醒过来,再不敢动弹,任由父亲把他泥丸那样揉搓。

那是他今生唯一一次与父亲身体上的对抗。

今晚的网吧比较冷清。快期末考试了,作为学生,哪怕晚上呆坐在教室,也可以获得心理上的平衡。卷帘门拉下来的时候,网吧里不过区区三四人。

茫青在打开电脑的间隙,观察了一番几个人。

居中四平八稳的那个家伙,光着膀子,一身强健的肌肉。腿抖个不停。戴着耳机,脑袋不住摇晃。不停地和对方语音聊天,旁若无人。他的话和显示屏上的画面看似毫无关系,在上网老手看来,却是严丝合缝的逻辑关系。

那人以很大的声音祈使、感叹或陈述,喂,看看怎么了,大家出来就是玩的开心,聚在一起也就是缘分,耍什么大牌嘛。好身材干嘛不能亮一亮?

显示屏上,一团团跳跃浮动的肉体之间,是一个对话框,里面的无头身体一直在扭动,衣服越来越少。

从对话效果来说,那位“裸背男”一系列“缘分”、“开心”的富有哲思的语言是有魅力的,是卓有成效的。他激情澎湃,脑袋和腿晃的频率更高了,油汗从背上流下来。

一个女孩子,坐在中间偏过道的地方,玩着打地鼠的游戏。这应该是她整晚消磨时间的热身阶段。女孩子身体瘦削,马尾辫也很枯干。

倒数第二排的是个戴眼镜的男学生,他的脑袋坑在显示屏上,好像眼镜根本没有弥补视力缺陷的作用,必须拉近距离才能看得清。电脑播放着电影《大话西游》,唐僧在对着两只小妖罗嗦,小妖吐了,小妖自杀了,悟空来了,唐僧还以为是朵雨云。

茫青输入上机卡卡号和密码,登录了QQ。这动作是个习惯。一堆彩色和灰色的头像,让他眼花缭乱。其实,上通宵的一个特征是,你根本不知道要干什么,有大块的时间需要去消磨。身在其中,人会觉得这个密闭空间里的时间是凝固的,在世界的销蚀之外。无论怎样去努力度过,隔靴搔痒,终究还是徒劳。

他没话找话地和别人聊了几句,玩了一会儿抢滩登陆。黏稠的夜色流进来,人的身体湿乎乎黏糊糊,要融化进这夜晚了。抢滩登陆玩的不成功,无论如何也通不过第十关了,海军陆战队接下来的一切困难都成为悬念。越是有悬念,越是想知道,他咬牙玩了四遍,终于还是放弃了。

那女孩还是千篇一律地玩幼稚的游戏。女人永远是女人,难以理解,茫青想。

肉体反抗最终昙花一现,断绝了以后的可能。他死也不能做忤逆之子。父亲生了他养了他,在母亲死后,一个人带大他。父亲由此一个人承载了两个人对儿子的期望。他怕愧对亡妻。失败的羞愧是深渊令父亲惊恐不安。

茫青只好用别的方法,熄灭日益旺盛的内心之火。那火焰让他坐立不安,让他的梦里充满焦躁不安的色彩与画面。火焰越来越旺盛,他的眼睛、他的拳头和身体,他的孤独、他的另类和他的焦渴,像无数子弹,却找不到可以迎头痛击的靶子。

他唯一能做的,还是抗拒眼前这个总是左右自己的老男人。

不让看书,偏要偷偷地看,变本加厉地看。他把课外书藏在枕头下、被套里、柜子底、抽屉……任何隐蔽的地方。躲避那个老男人敏锐的追踪。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开始了旷日持久的追逐战。一个藏,一个找,触觉都变得日益敏锐。不看课外书,这个目标变成了过程。

他由战战兢兢地看,变成了明目张胆的挑衅。看见父亲从田里回来,走进院子,他马上拿起课外书,让封面那些衣着光鲜的侠客对着屋外刀光剑影儿女情长。待余光扫到父亲在窗外发现了,他心里暗暗算着秒数。在父亲从窗子走到门口的那12秒时间,他迅速地换成教科书。父亲兴冲冲进来,发现观察的结果发生了大逆转,只好不声不响直奔锅屋而去。

锅碗瓢盆响起来的时候,茫青躲在书后面骄傲地偷笑。

看完了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全集,茫青的能力获得了大幅度提升,父亲再也找不到他藏的书了。父亲把整个屋子通通翻遍,动作夸张地把被子、衣服、鞋子扔了一地,像个任性的娃娃。什么都没有找到。老男人腰杆弯曲下来,绝望地蹲在地上大口喘气,胡子渣儿被苍白的脸色衬托的更加明朗。

茫青抱着膀子靠墙看着那个无力的父亲,心里由幸灾乐祸转而觉得非常悲哀。父子俩這么多年,就一直在这样的游击战状态里体验生活的流动。时间久了,藏与找的目的都已模糊,人为了藏而藏,人为了找而找,一旦这双方失衡,生活的河流,从这一天开始,停滞了。

家里的生活为此萎靡了很长时间,直到茫青再次找到关注的焦点:上网。

网络时代的到来风起云涌。开始的时候,杂志上经常出现这样的笑话:

甲:昨天,我的电脑中了“千年虫”。

乙:那还等什么?还不给他多喷些杀虫剂!

这样幼稚的笑话很快烟消云散,人们以奔4的速度适应了新时代。小屁孩最先适应了这场变革。他们偷偷潜入网吧,把零花钱塞进老板的掌心,蜷进后背比自己还高的椅子,开始废寝忘食的游戏生活。

父亲的怒吼声响起来了,他的右耳再次开始战栗。生活重新有了节奏和亮色。

那个戴眼镜的很快看起了毛片。这是上通宵男人的必然项目之一。一堆堆肉色在屏幕里面翻滚,比唐僧的罗嗦更为重复的动作。戴眼镜的看得歪头曲颈,旁若无人。

茫青不想看,眼光却总是忍不住被吸引过去。男人么,太多的时候对自己无能为力。模模糊糊地看得正投入,戴眼镜的突然回了一下头,似乎是无意识地看了茫青一眼。和天下所有的好事一样,众乐不如独乐。这一眼让茫青缩了脑袋,心下感觉相当难为情,仿佛小时候偷草莓被抓个正着。

不敢看人家的,心里却猫抓一样痒痒,从某个地方痒起来,范围不断扩大、扩大,最后整个胸膛都被猫爪抓摸到了。他开始自己找毛片,没有成功。书到用时方恨少,关键时候显示自己没有毛片储备的拮据了,想找个网站,封得封了,关得关了,速度还慢得人要得心脏病。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准备自己下载。

下载是个持久战,越是渴望看,越是觉得网速慢如蜗牛。真是,等它爬到,刚发芽的葡萄都要成熟了。

茫青不停地在游动的广告窗口和暧昧的肚皮丛林中点击链接。速度柱迟迟不延伸。他心里的猫爪子要破胸而出了。他一次又一次深呼吸,一次又一次点击下载页面。电脑终于发出疲惫的抗议,把最后一幅半边美女图定格,动也不动了。

他恼怒地摔打了几下键盘,拉扯了几次鼠标。屏幕闪了几闪,还是老样子。网吧的几个人都看看他,然后又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在网吧,摔打东西的情况实在太正常,网速跟不上人的思维速度,物质的东西就要遭殃了。

他搞累了,无奈地叹口气,重新启动机器。好不容易下载的东西付之东流,他懊恼至极。

死机和重启的的那段时间,他对着身后的窗户玻璃,仔细地自我审视了一番。他的原意是看看外面,结果发现外面的世界一片混沌,只有影影绰绰的灯光和车辆。他再次叹了一口气,把视线拉回来,研究更近的这团混沌的面孔。这张面孔晦暗、皮肤松弛、干燥,生长着一些同样无趣的斑点。纤细的脖子撑着这么张颓萎的脸,苍白无趣到一起了。他苦笑了。玻璃里的那张脸也歪曲地抽动,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再看看、再看看,父亲那种怒目金刚的脸又出现了,还是那么圆睁双眼,咬牙切齿。

以前,他无数次地骂父亲老不死的。想不到骂着骂着,骂了很多年,老不死的终于要死了。

那天,晌午饭,他们俩吃着馒头喝着稀饭,就着炒土豆片。父亲用筷子敲敲他的脑袋,儿子,你要好好地啊,要学好,要好好学,要学得好好的,再去上那个什么网吧王八的,老子废了你!他看看父亲花白的头发、苍白瘦削的脸,说了一句,爸,你别管了,我知道该干啥,我都快二十了,多少年了,还废来废去的老一套,我耳朵都听出茧了……

父亲登时大怒,你二十了又怎样?像老子这样扛枪打仗去?二十了就不听老子话了?你妈当年……喊着喊着,父亲像电脑游戏里被击中的巨无霸那样,突然矮了下去。他捂住胸口说,坏了坏了,要跳出来了。

稀饭碗摔得粉碎。父亲的脸色惨白,牙关紧咬,双眼圆睁,就那么过去了。茫青甚至没有来得及喊人。后来想想,父亲只要有一口气,也不会让他去喊人救命的。老家伙一辈子强势惯了,死了不会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倒下。茫青只顾得上在父亲闭眼之前,擦掉他额头的冷汗。

从此之后,父亲怒目金刚的样子没白天没黑夜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做饭,那张脸对他说,干活动作快点,磨蹭个啥。他吃饭,那个声音说,别把筷子插碗里,说了多少遍,死人才那样。他看书,那张脸说,不好好学习就是坐吃等死,要么学好点,要么赶紧给老子下地砸壳啷头。他看电视,那声音说,看人家那虚头八脑的事儿干啥,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得了。他上网,那双眼睛盯得更紧更严厉,要学好,要好好学,要学得好好的,再去上那个什么网吧王八的,老子废了你!那张脸,那个声音,在脸盆里、在被窝里,在厕所里,在锅屋里,在碗里,在盘子里,在田里,在梦里,无处不在。

父亲依然在,还是老而不死,他逃也逃不掉。他还是得去抗争,去打游击战。尽管父亲在茫青心里,已经一次又一次死亡,尽管父亲最后端着的那只饭碗,也一次又一次地在地上碎裂。

他必须抗争,他要脱敏。否则要窒息而死了。洗脸的时候,他偏要把水扑腾得到处都是,久而久之,脸盆中漂浮的面孔破碎了。看电视的时候,把声音开得像大队广播,盖过了父亲的大嗓门。他一次三番、再三再三地如此脱敏。慢慢地,他的心里硬了些,眼前的幻像少了些。他偏要上网,还上通宵。一个又一个夜晚,他对着僵硬的电脑显示屏,戴上耳机,一次又一次硬着头皮去抗争父亲恼怒的面孔、震耳欲聋的声音。

革命尚未成功,茫青这位同志一直在努力。

重启之后的电脑还是没有提速,茫青看起了在线电影。要是觉得上通宵只是用周星驰来消磨时间,那就大错特错了。

上通宵,十二点是个节点。十二点之前,人是理性的,是社会的,以循规蹈矩之行为,守循规蹈矩之规则。他们聊天、浏览网页、看电影、看视频。十二点之后,规则被乌黑黏稠的夜溶解了。从图片到视频、从视频到电影,从亚洲到欧美,从三级到一级,不停地颠覆与升级。

茫青的電脑还是岿然不动,他中间换过一台机器,还是徒劳。反而让网管更加不耐烦。他又换回来。小姑娘把上机卡狠狠地摔在吧台上,又把脑袋埋进躺椅。

网吧越来越憋闷,仿佛空间在不停地缩小,墙挤到脸上了。残余的空气都是几个人吸进去又呼出来的循环物了。温度升高,裸背男更加张狂。戴眼镜的还在默默欣赏,姿势都没有变过,也没有上过厕所。茫青想这小子去吧台买了三次饮料了,该不会和《射雕英雄传》里丘处机一样,能把肚子里的水用指头逼出来吧。马尾辫看起来了漫长的电视剧《流星花园》。

妈的,茫青对着虚空骂了一句。对别人进入的领域自己挨不着边,觉得被拒之门外的恼怒,他突然理解了父亲。

裸背男总算暂停了一会儿,他喝干了两大瓶矿泉水,油汗排不完,上厕所去了。

茫青抓住了这个时机,走到那台电脑旁。电脑桌上桌下都是香烟盒、塑料袋、矿泉水瓶。烟头把键盘烧得面目全非。一股臭气扑鼻而来,桌缝竟然塞着一双臭袜子!

茫青在旁边做了几个扩胸运动,观察了一下周围。然后顺势关掉了电脑。电脑屏幕黑了,他心里一阵报复的快感。一个画面在脑海一闪而过,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脑海深处的记忆和感觉泛起了。小时候,他躲在麦场的草垛里,想象自己是只茧里的蚕,任凭父亲在外面喊破嗓子找自己。

过了几分钟,裸背男狼似的嚎叫了。关机了,意味着他必须重新启动,重新登录,忍受着心里的急躁和焦渴。登录了,又要开始重新去绕过杀毒软件防火墙,登录那个网站,重新去费劲脑汁忽悠对方,前面的哲思妙语和油汗都付之东流。

是哪个?是他妈的谁?

大家都抬起头,没人应声。

裸背男凶巴巴的眼神探照灯似的一一照过每个人的脸。茫青不抬头,努力装出一脸的无辜。照到第三圈的时候,马尾辫忍不住望了茫青一眼。茫青想,壞了。

裸背男捕捉到了这仓促的一瞥,旋即拔山倒树而来,抓住茫青的衣领。你他妈妈的,我猜就是你!那人拳头捣蛋过来,茫青躲避不及,左眼疼痛,金星直冒;又一拳捣过来,鼻子火辣辣。再一拳捣过来,麻木了,不清楚打在哪里了。

鲁提辖三拳打死震关西,裸背男三拳打晕茫青。他想反抗,奈何一名文弱书生,作家哥哥,仅凭今天一盒方便面和一只鸡排垫底,哪里还有还手之力?他朝虚拟的对方脸上挥舞了几下拳头,没有一下落到实处。

没有一个人劝架,只有网管喊了几嗓子,大意是不好好上网就滚蛋之类的。男学生笑吟吟地看得一脸的幸灾乐祸。

这场架打得乏味,一名重量级拳手仅用了半分钟就KO了一名轻量级选手。两个人喘了几口粗气,各自归位。网吧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茫青很奇怪这次危机,为什么耳朵没有事先预告?他摸摸耳朵,从右耳到左耳,从耳尖到耳廓到耳垂,无不淡定如常。

他呆坐,盯着显示屏上父亲的脸。到凌晨四点多,他摸摸自己的脸,忍着胃酸,开始打字,记录这呆坐这段时间的臆想。

裸背男出身于一个破碎的家庭。父亲整天酗酒、赌博,醉了酒输了钱,回家就是殴打妻儿。母亲与父亲长久地抗争之后,无奈离去。家庭的不和睦,父母的疏于教育,形成了裸背男孤僻、暴力、沉迷低级趣味的性格。他居无定所、混吃混喝,混迹于市井。

后来,裸背男结识了那个网管女孩。网管是个反叛少女。该上学的时候不好好上学,该工作的时候不好好工作——曾经在南方鞋厂工作,因为偷窃5双 高档皮鞋,被工厂开除。

裸背男与网管恋爱了。他们过着有一搭没一搭、有一顿没一顿、非吵即打又爱得死去活来的生活。

遇到学生情侣的那天,裸背男刚和女友吵过架,正在气头上。听到学生情侣在曲径通幽处卿卿我我,不知道怎么地气不打一处来。男生女生的每一句言语每一声笑,都触动了他那脆弱的神经。终于,他忍不住了,冲上去,惊起一滩鸥鹭。他随机打了一对鸥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被他打倒在地还踏上了一只脚。马尾辫女学生上前阻止,被他撕破了上衣。

男学生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在报复上发挥了聪明才智。首先,他摸清了裸背男的生活规律,知道他每天都会到玉鱼网吧上网,而且经常上通宵。

男学生是化学系学生,懂得化学品的属性和作用。他想方设法搞了一些氰化钾,此举用去了他四个多月的时间。又和女友进行了策划和任务分解,将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预想了一遍,列成WORD表格,再将解决办法一一对应列出。他们所做的一切有着银行劫匪的专业。其实,男学生仅仅是遗传了其在乡政府做了一辈子干事的父亲。

事情发生了,2006年7月28日凌晨。上通宵的时候,女友马尾辫被安排在裸背男旁边,负责观察他的动向。男学生则在不远的另一台电脑,接收女友QQ发来的相关情况。那一天,万事俱备,裸背男起身去厕所。男学生迅速踮脚溜到他的座位上,将事先准备好的氰化钾用一次性注射器注入裸背男的珍珠奶茶。

后来,裸背男中毒身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男学生和马尾辫落网。

故事结束,茫青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继续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显示屏上,父亲的面孔逐渐隐去,最后只剩下圆睁的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瞳孔浑浊。

茫青看了半晌,把氰化钾换成了泻药,把中毒身亡换成了拉到脱水,把结局换成了那对情侣抱着恶作剧成功的快感,偷笑着离开了。

脸还是火辣辣地在痛,但他心理的某个地方平衡了,整个身体都松弛下来。屏幕上的那双眼睛,消失了。

网管拉开卷帘门,车水马龙喧闹声伴随阳光倾泻进来,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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