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红松
一
王瞎子不瞎,就是眼神不好,弱视,认个钱都要凑到眼珠子前看,拍照似的,黄岭坡的人就叫他王瞎子。王瞎子种地不行,有手艺,敲鼓的,敲的三盘鼓,也叫“丧鼓”,给亡人守夜。他的鼓敲得有节奏,鼓词儿编得好,唱得有韵味。用时下的话说,是“原创歌手”, 乡野名人。黄岭坡一带的的乡亲家里有白事,都请他。
那是一个晴好的早晨,婆娘喂完猪,去集市卖菜去了。婆娘也有残疾,小时候中过风,一只手不利落,平日在家养猪种菜,每年有七八头肥猪出栏,种的菜自己吃不完,就挑到集市去卖。
王瞎子的活儿主要在夜里,白天没事儿。早上坐门口看日出,想鼓词儿。有三个猪贩子从门口经过,跟王瞎子打招呼,问家有没有肥猪出栏。王瞎子自认为是文化人,不大过问家里的琐事。一寻思,栏里好像有三头肥猪要出栏,婆娘正四处寻买主。因为一直寻不着好价钱,好几批猪贩子来瞧过,都没谈拢价钱。
猪贩子随口一问,王瞎子随口一答。“肥猪倒是有,不知收什么价?”
猪贩子说先得瞧猪,瞧过猪再商量。
王瞎子就将猪贩子领到自家猪栏里。猪贩子瞧了瞧,又用棍子捅了捅猪,听猪叫唤了几声,说:“还可以。六块卖不卖?”
王瞎子在乡野里走动,对猪行情是熟悉的。近来不知怎么回事,猪价跌成了白菜钱,养猪的亏哭了。附近的几个猪场撑不住,都空栏了。过去一头猪卖七八块,現在最惨的时候卖五块多点。饲料人工一算,一头猪不赚还亏百多块钱。电视上说是猪养多了,吃猪肉的少了,供大于求。但肉案上的猪肉也不见跌多少,活猪的价却往死里跌,真是日鬼了。猪场亏大了可以空栏,农家不可以空栏,因为农家养猪历来不是跟市场走的,用祖宗的话说,家里养猪,不懒人。
这个价钱,王瞎子觉得是可以接受的,内心还有点惊喜。
讨价还价半天,一个说加点,一个说是最好价加不起,最后还是六块。机会难得,猪却没法卖。咋啦?婆娘不在家,王瞎子看不清秤,怕猪贩子讹他。
“现在卖不成,你们下午来吧。放心,我家婆娘回来,一定把猪卖给你们。”
猪贩子说,猪贩到广州,一车猪收得差不多了,车就就在岗上的马路上,准备往岗下走,就不走回头路了。
王瞎子就有点急,四处一瞧,邻居家赵老汉正在门口沤粪。就连忙向赵老汉招手,嚷嚷着说要卖猪,让他帮忙来瞧秤。
赵老汉过来,猪贩子见他一把年纪,说:“看秤眼睛还行吧?”
“笑话,我打麻将都不带眼镜。”赵老汉笑着说。
一伙人就到栏里秤猪,猪贩子弄猪像弄玩具,一根绳子一杆抬秤,就把猪吊空了。不到十分钟,三头猪就秤完了。老老汉很尽职,防贼似的,围着秤杆瞧秤,王瞎子记鼓词的人。记性好,不用纸笔,将三头猪的重量记在脑里。最大的一头二百一十八斤,最小的一头一百七十六斤,另一头二百零三斤。
算过斤两结过账,把现金。王瞎子眼睛不好,认钱还没走过眼,真钱假钞过他手能分清。猪贩子与他手过手把钱数了三遍,旁边还有赵老汉盯着,数额也牢靠。收好钱,猪贩子将车招过来,把猪拖走了。猪贩子走后,王瞎子跟赵老汉坐门口说了会闲话,专门从家里拿出一把好烟,谢赵老汉帮忙。
不一会,婆娘回了。王瞎子在门口瞧见,老远就直嚷嚷:“猪卖了。”
婆娘问咋卖的,王瞎子笑眯眯地说:“好价钱,六块。请邻居赵大爷盯的秤。”
婆娘坐门口喘匀了气,问王瞎子要猪钱。一数钱,掐指头一算,不对呀,家里的肥猪,被好几批猪贩子秤过,因价钱没谈拢,没成交,猪又放回栏里了。因为每次秤的斤两有出入,自己也请人秤过。王瞎子卖给猪贩子的斤两,一下短了六十多斤。就要看账,王瞎子脑中记得明白,张嘴就来。
“最大的一头二百一十八斤,最小的一头一百七十六斤,另一头二百零三斤。”
婆娘一寻思,急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个瞎子哟,是真瞎啊。人家黑你六十多斤秤呢……我的娘啊,你平日不喂猪,不知道心里疼啊,我一瓢瓢猪食喂的啊……每天半夜也睡不踏实,怕咱家猪患感冒死了啊……操了多少心啊!”
婆娘一闹,王瞎子就慌了,忙唤邻居赵老汉来解围。赵老汉一听情况,也急出一头汗,说自己把秤看得真真切切,的确是没问题啊。
婆娘又问,认不认识买猪的,王瞎子说不认识,赵老汉也说不认识。赵老汉的老伴儿也回了,急得拍腿,埋怨王瞎子说:“你请的好人啦,我家这头笨牛,哪卖过猪……现在的猪贩子鬼得很,两个没经验的货,八成是被猪贩子的假秤砣给坑了。”
为这事,婆娘将王瞎子骂了三天三夜,哭闹了几个晚上。骂过了闹过了,也就把这事给放下了。
王瞎子却没放下,他这人平日里就遇事爱较个真。虽说被讹了六十多斤猪,也就三百多块钱,打个麻将也许就输了,但人家欺骗他了,欺骗他就是欺负他了。王瞎子自认为在黄岭坡也算个人物,自尊心特别强。平日里吃亏可以,欺骗他欺负他不行。猪价都跌这样了,还黑良心搞他的秤,这口气咽不下。
二
王瞎子寻思着这事得去找村组长。
组长是他一个远亲,是侄子辈,小名叫苕货,家住在后岗上。王瞎子平日里虽说没怎么亲近这个后辈,但还是比较尊敬这个组长的。组长代表一级组织,有事就得找他。
苕货是个瓦匠,王瞎子找到他时,他正在村里一户人家的墙头上蹲着砌砖。王瞎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苕货就从墙头上跳下来了。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干的?我日他娘。”
王瞎子说不认识,就将三个猪贩子的年龄形态特征向组长描述了一下。
苕货瞪着眼,摸着板儿寸一寻思,印象中没见过。
“这事就不好办了。”苕货为难地说。“叔,我想给您主个公道,也没法找到那几个人啊。”
“那你说这事咋办?难道我就被人白欺负了?”
苕货沉吟了一下,觉得这事说起来也不大,就安慰王瞎子说:“这样,您留意着,再碰上这伙人,您给我打电话,看我怎么收拾这帮黑良心的家伙。”
王瞎子眨巴着眼,觉得组长在打官腔,这话等于白说。人家讹了他的猪,还会露脸儿啊?他拖着哭腔嚷嚷道:“我就是寻瞎眼睛,也要找到这几个人……这事就是告到中央,我也得讨个说法。”
一听说告到中央,苕货就不高兴了,觉得王瞎子说话不着调,有点二,就冷冷地爬上墙头砌砖去了。
找村组长没用,王瞎子转身又去找村主任。
村主任好找,村委會有个大院子,还有个门脸儿,叫村委会办事处,专门给老百姓办事修的新房子,办事的基本是村干部。老百姓有什么事,也不必找村主任,在办事处就能解决,在办事处解决不了的问题,才找村主任。王瞎子觉得自己的事找办事处估计没用,得找村主任。
村委会在黄岭坡的要道口,是个二层楼的小院。气派的小院子透着一股威严,的确有点像公办的小衙门。王瞎子很少到这里办事,好像也没什么事。不过,他每次出村都经过这里,瞧瞧招牌,心里就很踏实,也很温暖。政府就在身边,遇上事心里不慌。
一楼是办事处,二楼是村干部办公室。王瞎子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下,发现里面的机关很丰富,除了办事处,还有广播室农家书屋什么的,就是有点冷清。没什么热闹好瞅的,就上了二楼。歪着头瞧门上的招牌,瞅了半天,才发现只有一个屋有招牌,正是村主任那屋。再一瞅,里面闹哄哄的,一屋人,也分不清哪个是村主任。王瞎子也不认识,只知道村主任叫黄治清,是个念过大学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一寻思,自己这么进去说事,也许没人耐烦听,得搞点动静。于是,他进屋就跪下了,鼻涕眼泪一大把。
屋里的人正说事儿,吓了一跳。里面有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马上站起来,对王瞎子说:“大叔,有什么事,站起来说。”屋里马上静得出奇,见王瞎子的样子,估计是出了什么大事。
王瞎子也没站起来,而是改跪为坐,就坐地上将自己卖猪被讹的事,一五一十向年轻人说了。
一屋的人听完,舒了口气,各忙各的了。
年轻人估计就是黄主任,再一次要求王瞎子坐下,就坐在他办公室旁边的空椅子上,然后开始详细地询问细节。问过了,黄主任也搔头。搔了几下,打电话,不一会进来一个大块头,年龄跟黄主任差不多。
“这是村治保主任丁主任。”黄主任对王瞎子说。“您把情况向他反映一下,他会协助您解决问题。”
丁主任示意,让王瞎子跟他走。走到门口,黄主任追过来,面露愠色地对丁主任说:“查一查,最近都是些什么人在村里收猪,有点不像话!”
到了丁主任办公室,王瞎子重新将对黄主任说过的话又向丁主任说了一遍。丁主任听着,默默地将他的话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然后安慰了两句,让他回去了。
王瞎子回去以后,一直在家等消息,但是村委会没有给他任何消息。为这事,他吃不香睡不好,连鼓也懒得去敲了。他没有继续向上找组织,当然也不打算找到中央。在他心里,村委会已是他看得见摸得着的最大组织。这个组织解决不了的问题,估计是真的不好解决。
婆娘见他成天失魂落魄的,知道他又犯傻了,性子又犟死一条牛,根本劝不了。再说,自己心里也一直为这事窝火,世上不平事太多,卖个猪,清清白白的事,也被人算计,这日子过的啊……
王瞎子闹腾了一阵子后,闷在屋子里好几天没出门。他在编鼓词儿,他要把自己卖猪被讹的事写下来,用鼓声向社会控诉。
词儿编好以后,他找到自己的一个老朋友,一个业余画家,画漫画的,将那三个猪贩子的像画下来。没有模特,只凭描述,画三个人,专业画家也犯难的事,被同样爱较真的一个业余画家反复折腾几天几夜后给画出来了。王瞎子凑到眼前一瞧,有七八分像,再加上有特定职业平日经常在人前出没,三个猪贩子被知情人认出的可能性非常大。
王瞎子要出门了。他交待婆娘,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担心,路上吃的喝的都备足了,沿路都有熟人和朋友照应。他也不走远,就在黄岭坡一带唱,把那三个鬼吓出来了,他就回。
婆娘抹着泪,无奈地让这个“疯子”出了门。
讹人家秤如家常便饭的三个猪贩子也许做梦也没有想到,惹上乡野名人王瞎子,他们的恶梦开始了。
三
王瞎子背着丧鼓,专选有集市的地方开唱。也许那里不是街不是镇,只要人多就行。
想起假秤砣,眼泪流成河。
三个猪贩黑良心,换砣来害我。
想起那一天,猪贩来见我,花言巧语把我骗,轻信他的言。……
王瞎子在集市支起鼓,一开嗓,就特别招人。首先是他的鼓,在黄岭坡一带是名鼓。再就是他的唱,在黄岭坡一带也是名唱。在集市上架丧鼓,让人闻风丧胆。虽说唱的不是惊天动地的冤屈,却是老百姓心中特别能引起共鸣的怨恨。认识的不认识的,总是围得水泄不通。有很多年轻人没弄清情况,给王瞎子丢钱,因为那鼓词儿编得太好了,竟然当曲儿欣赏了。
一劝猪贩子,不要把农坑,公平交易讲政策,大家都欢迎。
二劝猪贩子,少动歪脑筋,价是价来秤是秤,手脚要干净。
三劝猪贩子,收猪讲良心,农户养猪利润轻,好比沙淘金。
四劝猪贩子,挣钱要本份,半夜敲门心不惊,睡觉也安稳。
五劝猪贩子,不起害人心,离地三尺有神灵,迟早要报应。
……
人们一边听鼓词儿,一边瞧挂在鼓架上的画像,寻思着像那个谁。集体的智慧是惊人的,你一言我一语,就把活动在黄岭坡一带名声不大好的猪贩子给划了堆。
从家里出发,王瞎子边走边唱,寻了十几个村组,奔波了几十里山路。路上,热心的乡亲招待他食宿,听了他的遭遇和他提供的相关细节和画像,不断修正着鼓声的奔走方向。
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也许大伙刚开始是当笑话传的,传着讲着寻思着,就不笑了,就愤怒了。
在一个叫石档子的地方,王瞎子遇上个怪人,一个五十出头的小老头。他挪了三个点,小老头追了三个点,引起了他的警觉。瞧那人的年龄也不像三个猪贩子中的一个,穿扮也不像是个背后下人黑手的主。
“你总跟着我干什么?老哥。”
小老头大喜过望,激动地说:“你终于肯理我了,我的神!”
小老头告诉他,自己的家就在附近,开着一家小副食店,姓林。自己活到五十老几岁,被人坑被人骗被人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总是打落牙往肚子里吞,忍着,心里忍出个血包。活了小半辈子,遇事忍让了小半辈子。从来没有想过反抗,也从来没有想过控诉。两个字,認了。第一次听完王瞎子的鼓,就热血冲顶,他向老天叫了三声“我的神”。
“你听我说,我店里有辆三轮,请允许我用车送你唱。兄弟,你活得有血性,有种。你到哪我到哪……不瞒你说,我有几个钱,你在路上的吃住,我给包了。”
也不管王瞎子愿意不,折身就回家开来了小三轮。
王瞎子还真走累了唱累了,需要个帮手。从那以后,王瞎子被一个志愿者用一辆农用小三轮拖着,加快了鼓声的奔走速度。
黄岭坡是山地,周围七八个行政村也是山区。往南走是湘鄂交界地,是猪贩子最多最活跃的地方。根据乡亲们的指点,在一个叫刘场的村子,还有几个猪贩子贩猪的转运站。
老林把王瞎子载到刘场,在村子里一转悠,就发现了好几辆臭气冲天的运猪车。王瞎子观察了一下,这是个小村,住户很零散,大白天几乎瞧不见人。根据乡村公路的走向,他选了个村里路口比较集中的出口,支起鼓,将鼓敲得震天响。
这天正好是周末的下午,王瞎子一开唱,引来一群半大学生。学生围着王瞎子坐着,一边听鼓,一边瞧鼓架上挂着的画像。忽然有个学生就认出了画像中的一个人,点着其中那个一撮毛,大板牙,额头有一粒字的人说像村里的二火叔。王瞎子就问这个二火住哪,学生娃没忌讳,马上带路,将王瞎子带到村里的一座小楼前。小楼大门紧闭,门口没人,后面的院子门却开着,屋里有人。王瞎子寻思了一下,将鼓支在离小楼有一定距离而又能听到鼓声的地方,敲鼓开唱。
瞎子真倒霉,吃了猪贩亏。
千瓢万瓢不容易,顿足把胸捶。
小楼里的确有人,户主就叫二火。二楼有一桌麻将,正赌得兴起,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鼓声。二火伸头向窗外一看,原来有人对着他家敲丧鼓。他忙唤婆娘,让她出去瞧瞧是咋回事。婆娘出去后,二火又摸了两牌,心神乱了,连放两炮。不一会,婆娘慌慌张张回来了,说那人敲鼓的卖猪被人讹了秤,寻仇来了,还将讹他的猪贩画了像。
“那画像,好像是你。”媳妇说。
二火一听,那个气啊,能将屋顶给冲上天。他一拍桌子,对哥几个说:“走,看我把那家伙扔河里去。”
“二火,莫闯祸。”婆娘是个醒事的,在后面喝道。
一伙人摩拳擦掌出门,二火远远将王瞎子一打量,觉得眼熟。寻思了一下,不久前到这户人家收过猪。不过,那次不是自己收猪,是给一个叫大刘的猪贩子打下手。大刘在秤砣上做手脚,大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搞得太顺利,搞上瘾了。这么一寻思,二火拦住同伙,重新缩回了屋。
“咋回事?”婆娘问。
“这都是大刘搞的好事。”二火摇着头说。
在座的有猪贩子也有的不是,问明情况,都不吭声了。一个个瞧上去像剌儿头,不吃人饭的样子,骨子里都有着农民的质朴,觉得这事还真有点说不过去。
那鼓声声声剌耳,鼓词儿字字钻心。
“那咋办呢,这般在咱门前唱,还做不做人?”婆娘急道。
二火闷头抽了几口烟,说:“都老实坐着,我再出去瞧瞧。”
二火来到王瞎子鼓前,默默转了两圈,哈着腰瞧了一下那画像,吓得打了个哆嗦。三人中,就他画得最像,像通缉令似的。
“别敲了。”二火怒吼道。
王瞎子没理他。
二火干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烟,敬王瞎子一支。
王瞎子没接。
“我说,你有多大损失,说来听听。”
王瞎子停了鼓,怒视着二火。“做的缺德事,你们心知肚明。”
“我还真的不清楚。”二火说。“那次我是跟人帮忙,搞鬼的不是我。”
“搞鬼的是哪个?”王瞎子喝道。
二火摸出手机,拨通了大刘的电话。
“喂,兄弟,那次在黄岭坡收的三头猪是咋回事?人家都寻我家来了。”
那边说着,这边嗯着,好像话不对路,二火把手机摁了。
“个强盗日的,不认账……老子也不管了。”
王瞎子听着,看样子二火还真不知情。就把自己被讹六十多斤猪的事说了。二火一听笑了,说就为这点事,从黄岭坡寻到这里?路费都不够吧?
“不是为这点钱,我要出口气,讨个公道。”
二火又仔细瞧了王瞎子一会,没笑了。再敬王瞎子一根烟,王瞎子接了。坐路口上,二火跟王瞎子交心说,贩猪生意也不好做,成本高,利润薄。他本人在生意中是个转运猪的,偶尔跟一线购猪的帮下手。现在猪价不行,价喊低了收不到猪,喊高了又赚不到钱。最要命的是转运风险增高,现在的猪不知怎么回事,经不起折腾,不经饿不经冷不经热,一饿一冷一热就娇得不行,就生病,一病就死在路上。没办法,收猪的卖肉的大多在秤上想歪点子。就说这次吧,收王瞎子家三头猪,六块的价是收不起的,按广州那边的接货价,路上的折损,收六块保本,高于六块就亏。养猪的亏不起,贩猪的更是无利不起早。一个要卖好价钱,一个要赚钱,其实这两年大家都没钱赚了。养猪的还在养,可以说是习惯,是不懒人。那么贩猪的呢?维持的是人脉,维持的是生意本身。
都要吃饭啊,难!
王瞎子听着,心里也沉沉的。按二火这么说,养猪的和贩猪的就不能诚实做生意啦?交了底,生意就做不成。这正常么?
“当然不正常。”二火叹息道。“实指望猪行情快点好起来,结束这种乱像。”
“猪行情好起来后,你能保证猪贩子再不坑农,不讹人?”王瞎子说。
二火苦笑了,自古无商不奸啊。
“这样吧,你去找大刘,让他退你被讹的钱,认个错算啦,这种事,不稀奇!”二火说:“他在离这十几里地的大槐树集市卖肉,每天上午都在。”
四
大槐树集市其实不叫个集市,公路边有几间房子,开着一家烟酒店和一家打米坊。门前一块烂墩子,卖肉的。一个铁鸡笼,卖鸡的。偶尔有乡亲卖点水果,做的都是过路人的生意。
王瞎子去大槐树的路上就想好了,见到猪贩子大刘,只要他态度好,退钱认错,这事也就算了。因此,到了大槐树,看见在肉案前冷清坐着的大刘,他把鼓留在老林的车上,一个人来到肉案前。
大刘眯着眼瞧着王瞎子,一点也不惊讶。也没打招呼,突兀地一把将王瞎子拉身边凳子上坐下,鼓着鱼眼说:“我说这位大哥,二火都在电话里把事说了。是这么个理,你说我搞你的秤,一没出证据,二没拿现场,是吧?俗话说抓贼拿赃,捉奸拿双,你凭什么硬说我讹了你家的猪?”
王瞎子一愣,没想到大刘来这手。
“我家的猪有多重,我不清楚我婆娘清楚。你讹没讹我,你摸着良心说话。”
“别跟我说良心。我要证据,没证据,哪凉快您到哪呆着去。丑话说在前,我大刘是个讲道理的人,跟我胡搅蛮缠的人,还没出生!”
王瞎子气得翻白眼,也不再跟大刘废话,到车上取鼓,支在肉案旁边就开唱了。
一劝猪贩子,不要把农坑,公平交易讲政策,大家都欢迎。
二劝猪贩子,少动歪脑筋,价是价来秤是秤,手脚要干净。
三劝猪贩子,收猪讲良心,农户养猪利润轻,好比沙淘金。
四劝猪贩子,挣钱要本份,半夜敲门心不惊,睡觉也安稳。
五劝猪贩子,不起害人心,离地三尺有神灵,迟早要报应。
……
一瞧那鼓,二听那曲,大刘急得连推带撞,将王瞎子推出七八丈远。王瞎子嘴里不停曲儿,重新支好鼓,又唱。大刘又推,这么推攘了几下,才发现王瞎子是个不好惹的主,再懒得理他。
陆续来了几个买肉的,听王瞎子一唱,马上警觉起来。有的翻肉验看肉质,有的拿过卖肉的秤反复检查,有的连大刘找的零钱,也要在亮光下照照怕有假……有几个顾客孤疑地瞧瞧卖肉的,干脆不买肉了。蹲到王瞎子面前听鼓,不一会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眼看到了中午,大刘肉案上的半块猪还只卖了小半拉,猪肉在风吹日晒下开始变色,苍蝇乱飞。而王瞎子的鼓越敲越有劲,越唱越精神。
大刘操起一把剁骨刀,挤人堆里將刀往鼓上一拍。
“你滚不滚?影响我生意,信不信我下你一只膀子?”
王瞎子用鼓棒冷冷地拨开大刘的刀,现编词儿唱道:“瞎子吃的亡人饭,常在地府走。恶鬼都不怕,无赖算老几……”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大刘脸上挂不住,还真不敢砍人。他的江湖经验是这样的,几句狠话加他吓人的烂鱼眼,对手怂一半,如果再亮刀,面前几乎就没人了。嘴里喊打喊杀,真打的不多,真杀没有,不然他现在不在这里卖肉,而是在号子里喝风。
“好,你有种。你现在仗着人多是吧,过会人走光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大刘嚷嚷道。鸭子死了嘴巴硬,自己给自己撑门面。
如此这般僵持到下午四点,大刘先认怂了。他气哼哼收起肉案,用一辆三轮车拖着没卖完的肉,先撤了。
大刘一走,王瞎子也撑不住,趴鼓边吐白沫儿……
第二天一早,大刘没到,集市里的鼓先响了。昨天王瞎子还唱得差点虚脱,清晨站在鼓架前又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大槐树。
大刘拖着肉一到,瞧见王瞎子像瞧见鬼,两腿发软。
这天俩人相安无事。王瞎子敲他的鼓儿,大刘卖自己的肉。这天集市空前地人多,连过路的闲车也停靠在了这里,可惜都不是买东西的,都是来瞧热闹听鼓的。王瞎子那边热闹得像耍猴把戏,这边大刘悠闲地坐肉案前打瞌睡……
一个执着得鬼神让路,一个死猪不怕开水冲。
这天,大刘一整天只卖出去三斤半肉。
晚上,大刘一打听,王瞎子已经住在附近一家路边店了,驻军似的,准备打持久战。
大刘顶不住,派使讲和。
出使的是大刘的一个堂姐,拎着几斤水果和几个熟鸡蛋,寻到了王瞎子住宿的路边店。见面就喊王瞎子亲哥,大家都喝一河的水,人不亲水亲,兄弟间误会闹得有点大。
王瞎子瞧着大刘头发花白的堂姐,显然比自己年长,还将自己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哥,没说事心就软了半边。
“哥,这事不管谁对谁错,我听您的!”堂姐拉着王瞎子的手说。
王瞎子寻思了一下,说话就有点打结巴。“这事呢……这事也好……好解决。钱是小事,得认个……认个错!”
“行。”堂姐一拍大腿。“不瞒哥说,我以前也是说别人话的人,在村里搞过几年妇女主任。我那弟呢……有点那个,说过好多回了,都没好言语对他。哥这事吧,我也打听清楚了……大槐树都在说这事。这样,您写个数,我明天送过来。”
堂姐的出现,王瞎子和大刘的恩怨出现了戏剧性变化。
王瞎子被请到了大槐树村委会,接待他的,是大槐树村主任王主任,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算起来祖上跟王瞎子的祖上是一个祠堂,后来王姓在这块地兴旺,人丁分到了十里八乡。
大刘也到了,没了前两天的嚣张,满脸模肉笑起来还有点憨厚。
退了三百七十八块钱,大刘还写了检讨。王瞎子将检讨凑眼前细瞧了一下,字像鸡爪扒拉的,也没写通几句话,有态度就成。
第二天王瞎子回到黄岭坡,前脚到屋,后脚村里的黄主任就到了,说来瞧瞧他是不是安全到家了。大槐树那边有电话,委托黄岭坡的村干部,一定得到家瞧瞧,瞧过了回个电话。黄主任搁下电话,就跑过来了。
两边的村干部都怕出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