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序蒙
我懒懒地坐在长毛兔舍门前,翻看着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
一辆吉普车停在了我家门口不远的路上,王书记和乡、村书记朝这边走来。
“王书记来了。”我父亲快步迎了上去。
“老周,长毛兔有多少只了?年底你要带头当万元户啊!”王书记边说边将一支香烟递给了我父亲。
“200多只,感谢王书记关心……”
我跟着这批干部走进了兔舍,王书记按兔舍编号数兔子,细心地翻看长毛兔档案,不时回过头看我:“这孩子一表人才,怎么待在家里?”“不得人。”父亲闷头闷脑的回答着,村里的干部拉了一下父亲,叫他少说话。
“老周,过几天县里开养兔现场会,要让先富起来的农民介绍经验,到时候请你说说养兔经。”
“对不起,王书记,我不去。”
“你有什么事吗?不高兴吗?”王书记仍然笑着问道:
父亲把我拉到前面,告诉王书记,说我去年高中毕业,参加县里招聘报道员考试,全县250人参加,考了个第九名,乡里不用,分管干部吃人家的嘴软,要用邻村一个考了160多名的退伍军人。”
父亲的话让我和乡村干部都感到吃惊,心想,县里来的大干部肯定要发火,谁料想,书记笑着说:“老周,消消气,这事我们会公平处理的。”他转身拍了拍乡党委书记的肩膀:“老陈,这事情交给你了。”说完,一行人又去走访了周下庄另两家养兔大户,天黑前才爬上吉普车走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喊的王书记是县委书记。
这一天是1985年5月24日,第二天,乡党委办公室派人来通知我去上班,担任乡里的报道员。
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喜讯啊!我喜出望外给来人递烟,奶奶、父亲、母亲都围了上来,高兴的合不拢嘴,在全家人期盼的眼光下,我走出了周下庄。就像著名作家柳青所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我像《人生》里的高加林一样,走出了那个偏僻的村庄。
到了乡政府,领导给我分了一间房子,配备了桌椅,又从乡招待所抽调了一张床和全套的被褥。我白天跟着乡里的干部到村里去采访,晚上在房间里写稿。那段日子,我心情特别好,父亲、母亲、周下庄的乡亲们都能在广播里听到我的新闻报道;我也不用像过去割兔草时,遇到同学躲到路旁树林后面,就像高加林进城拖粪不敢见到同学一样。
不久,父亲走上县里大会堂的讲台,扔掉了我给准备好的讲话稿,实实在在地讲了一通养兔经。当天,我写了篇《专业大户传经送宝,千名干群学养毛兔》的稿子在县广播站播出。这一年,县里长毛兔栏存达到10万多只。
刚在乡里当报道员的日子是非常清苦的,所谓的报道员就是乡政府里的一名勤杂工,白天送通知开会、陪乡干部下村调研、被任何部门的人抓差写总结、写讲话稿。给广播电台、报社写新闻稿只能是夜里加班,一个月30多元的工资要等到年底才发,日常生活要靠稿费维持。
就是这样的一个“饭碗”,在七年里多次有人惦记着,我知道自己无根无基,“饭碗”来之不易,只有百倍努力写出名气才能立足脚跟。
夏日酷暑难当,晚饭后,乡政府工作人员会把机关里唯一一台18吋彩电搬到院子里,周围的群众、过往的行人争先赶来,像看电影一样看电视,记得当时热播的是《霍元甲》和《陈真传》,可那个热闹的人群中没有我,房间灯下,看报纸、写稿是我的必修课。
妻子十月怀胎、足月临盆时,我把她送进乡卫生院,安顿好后,我悄悄离开,熟门熟路来到院长办公室,用电话把当天采访的一条快讯发给了市报社。妻子生孩子,我发新闻稿两不误,我高兴地回到产房时,妻子正死去活来、哭天喊地的骂我了,儿子出生后多少年了,她想起来还抱怨我抢新闻时不顾老婆孩子了。
成家后有了孩子,生活开销更大了。妻子没有工作,夜夜督促我起床写稿是她的主要任务。现在的年轻人永远都不会想到,床离办公桌仅有三米距离,数九严寒的冬天,没有取暖设备,没有夜宵,后半夜一两点钟,离开热被窝,披上一件旧棉大衣,跨越三米线是怎样的艰难?我常常背诵着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去争取胜利”,毅然起床,来到写字桌前。當时我清楚,只要夜里能来到了桌前,天亮上班时准有誊写好的稿件送进县广播电台,寄给报社。
天天熬夜写稿,最大的希望就是能睡个整夜觉,有时我会轻手轻脚拉下电闸,夜里,妻子问我怎么不起来写稿,我会说:停电了!理由充分地睡个好觉,这办法也就一两个月用回把,两下心照不宣。那些年,稿费是我养家的主要经济来源。
在乡里,我常遇见下乡检查工作的县委书记,每次见面,他都问我家里情况、工作情况,他对我说,世上没有永久的饭碗,只有不断学习才能保住饭碗。就这样,我不敢辜负他的期望,在乡政府的7年里,不管春夏秋冬,我都是后半夜里起床,写稿、读报,用稿费养家。一次,葛庄村刘志高老人百岁寿辰,县、乡、村三级干部前去祝寿,我赶去采访,当刘志高老人端起这杯长寿酒敬共产党干部时,我心里想到了县委老书记的身影,热闹的场景让我突然有了灵感,挥笔写下了《这杯长寿酒,我敬共产党》的现场新闻标题。后来,这篇稿子被市报刊登、新华社转发,还被评为新华社地方广播十年好新闻。
每一个梦想总是有风雨相伴,我的坚持,终将美好。七八年的滚打磨炼,因发表稿件多,我被破格调进县广播电视台,破格转为正式编制,成了一名记者。
如今,我已成为地方县级台的骨干记者、编辑,新闻部主任、专题部主任、市首届“十佳新闻工作者”。
这些年,感谢生活的艰辛、感谢妻子的督促支持、感谢人生旅途中对我关心帮助的人。因为你们,让我有了人生阅历的积累,写出了更多更好无愧于时代的作品。
夜深人静时,我坐在灯下想着过去:上个世纪80年代,那时高考、进工厂、参军是农家孩子跳出农门少有的几条出路。我和路遥先生的中篇小说《人生》里的高加林一样,走出偏僻的乡村当上了一名土记者,开始了我的人生转折。然而,我比高加林要幸运的多,因为我至今还在吃新闻这碗饭。
想到这里,我坦然地笑了,这笑声里的酸甜苦辣只有我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