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兴趣爱好可以后天培养,也可以天然形成。所谓的“天然”,其实就是家庭的影响和熏陶。一个家庭,一个家长,一种家庭文化,兴趣爱好的传承,是比物质遗产更有价值的精神基因。
特别好听的故事
冯女士 40岁 公务员
【诉说】我妈和我姨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上海。外婆是数学教师,外公是科研工作者。夫妻俩都是学理工的,艺术细胞都很活跃。外公迷美声唱歌,外婆喜欢弹钢琴。家中那台日本原装雅玛哈钢琴,被她调试、保养得特别好。每逢周末,妻弹夫唱,两个女儿当观众。那场景,要多美有多美。
我妈是姐姐,她受外婆影响,也喜欢数学,后来考上了复旦大学。我姨是妹妹,对文学感兴趣,一心想去北大中文系。姐姐不喜音乐,妹妹却对钢琴着迷。外公外婆常说,他俩的主业被大女儿继承,副业被小女儿继承。所谓副业,就是兴趣爱好吧。
上山下乡风起云涌,青春的脸庞激情四溢、迎风含笑。我姨去了黑龙江农村,她一手文学一手钢琴,在上海知青被寒冷和荒凉搞得措手不及时,她竟然四处寻找书籍,书没找到几本,却幸运地找到了一架旧钢琴。据说,是从哈尔滨某中学一个白俄教师家抄来的,用大卡车运来,堆在革委会仓库里。
零下30摄氏度的天气,我姨的手冻得又红又肿,像两个小馒头,一摁一个坑。钢琴缺了几根弦,她找来几根普通的钢丝代替。为了不被发现,同学们帮她悄悄把琴运到一位偏僻的农户家。每天收工后,大家都累得上炕就睡,我姨却坚持步行十几里,怀着一颗朝圣的心,偷偷去弹琴。
一个小知青的这点小兴趣爱好,能在那样的环境里得到保护,甚至支持,跟这户农家有大关系。这家姓白,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务农,小儿子很特别,长的清秀,手指纤长,喜爱读《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等革命小说,对农活儿没兴趣,也不在行,是父母眼中的“殃子”。把钢琴运到自己家,就是他的提议。他把一个小仓房清理干净,把熄火多年的炉子维修、调试好。小窗糊上了新报纸,小凳子上铺了个绣着花的座垫。我姨同意这么做,多半也是因为他。这个“殃子”般的小伙子,让她荒如雪野的心有了暖意,每天奔向钢琴,也有见到他的意思。
风言风语很快流传,先是老乡中间,后来是知青群体。好在老白家世代贫农,白老伯又是党员,足以毁掉性命的流言,不但没伤到我姨,反而让她跟白家走的更近。1973年春,当我表哥的生命在我姨体内萌芽时,才知所言非虚,我姨和“白殃子”确实好上了。于是,两人大大方方地领了结婚证,还在青年点热热闹闹地办了婚礼。远在上海的外公外婆虽没见过这位女婿,但就凭他在那么困难的条件下,想方设法帮女儿圆钢琴梦,两位老人就没理由反对,且一再表示“很好,放心”。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我姨和姨父携手报名。有趣的是,我姨报了老本行,数学系,姨父却报了师范艺术系。一个偏远乡间的农民,能把《白毛女》的音乐弹得如醉如痴,知道巴赫、贝多芬,通晓乐谱,一时间,成为十里八村的佳话。白老伯逢人就说:“别看‘白殃子不行,人家媳妇行啊。这下好了,两口子一起吃皇粮了。”
夫妻双双进学堂,毕业后,我姨考上研究生,姨父成为中学的音乐老师。最终,两人在哈尔滨安家,我姨成了大学教师,姨父从钢琴班起步,到了21世纪的第一个年头,以他名字命名的钢琴学校已远近闻名。
2007年,我姨得了肾病,生活越来越好,她的身体却越来越糟。每次尿检,化验单上的蛋白、血细胞、肌酐等指标,不仅牵动白家人的心,也让她故乡上海的亲人们焦虑不已。那时我在北京读研,寒暑假都去哈尔滨看望。记得有一次,她穿着病号服送我到公交站。等车时,身上突然落了一条红色小虫。旁边卖水果的小贩快言快语,说这是喜蛛,表明阿姨的病快好了。我听了非常高兴,马上掏钱买了不少水果,公交车来了也没上,一手拎着水果一手扶着我姨,转身回医院了。半年后,弥留之际,姨父守在我姨身边,说起往事。刚认识时,他问妻子为什么喜欢钢琴。妻子抬起头,明亮的眸子如琴键黑白分明,轻轻地说:“因为琴声里有故事,特别好听的故事。”
我姨是在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的音符中去世的。她和姨父的钢琴故事,正是人世间“特别好听的故事”。
看上去不太快乐的男人
田先生 34岁 工程师
【诉说】父亲是家剧院的电工,有个特别时尚前卫的兴趣爱好——摇滚乐,再具体点儿说,是大卫·鲍伊的发烧友。这家剧院曾主办过崔健演唱会,因工作之便,父亲在后台听得如醉如痴,情不自禁地狂跳,地板发出的嗵嗵声,被崔健的嘶吼淹没。
我不清楚父親是怎么知道大卫·鲍伊的。记忆里,他是鲍伊通,家里有不少鲍伊的海报。当然,唱片是主打,被母亲保管的井井有条。父亲会拿着这个看上去不太快乐的男人的照片跟我说:1947年1月8日,鲍伊出生在伦敦。除了一双因打架变得一蓝一褐的眼睛,他没啥特别的。22岁时,凭着一曲《太空怪人》成名。到后来,他的音乐里加了各种风格:摇滚、卡巴莱特、电子乐和他所谓的“塑料灵魂乐”。1999年,他进入摇滚名人堂,共售出1.4亿张专辑。
上高中时,我接触到鲍伊的第三张专辑《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封面上,他留着长长的卷发,穿黑色长靴和丝缎长裙,胸口低开。我很不适应,父亲一边陶醉一边跟我说:“儿子,他是个雌雄变色龙,是男人也是女人,是电子人也是外星人。”
我的床前贴着一张鲍伊的海报,那是父亲贴上的。鲍伊裸着上身,双臂交叉在胸前,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让我莫名地想到父亲和一位叫王杰的歌星。长大才知,鲍伊也好,王杰也好,父亲也好,都带着男人共同的标识——沧桑感。“我还活着,一息尚存。我的身体等待腐烂于圣树上。”前句很衰,但后句并不阴暗,反而显得生机勃勃。
我早就从小姨那知道了父亲的故事。因为摇滚,他结识了漂亮女孩洋。那时,他正跟母亲谈恋爱。母亲条件不错,就是相貌跟洋比差一点儿。父亲爱洋近于疯狂,两人躲进KTV,整宿整宿不回家。后来,洋移情别恋,迅速甩了父亲。父亲跑到母亲家,抱住母亲痛哭,边哭边喊洋的名字。我大舅气坏了,一把揪住父亲的脖领子,左右开弓扇起耳光。母亲怎么也拦不住,最后打开窗户,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再打,我就跳下去!”
这就是我父母的故事。小姨坚决不同意姐姐嫁给父亲,母亲却说:“他是啥我都要。”恋爱中的女人让亲人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说恋人是流氓、骗子都没用。我很佩服母亲,她因爱原谅了父亲,并懂得自省,从自身找毛病。结婚后,她从走进丈夫的兴趣爱好入手,一点点儿地修复创伤。
她开始关注鲍伊的信息,一发现就从報刊上剪下来,贴到一个漂亮的笔记本里。她还收集、保管鲍伊的专辑,将正版、盗版分成类。有时父亲都找不到,但母亲一下就能找出来。对鲍伊的歌,她不阻拦我接触,而是陪我听,用自己积累的知识帮我分析解读。对涉及的同性恋、自杀之类的内容,她从不弄得神兮兮的,而是让我学会尊重,正确认识。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我不可能不是摇滚迷、鲍伊迷。2016年鲍伊去世时,我们一家三口一起聆听了他的歌。父亲和母亲,都是半百之人了。青春逐鲍,像追逐一道闪电。现在,闪电熄灭了,他们也老了,默契地同唱:“当你年轻的时候,你还会‘变成什么。现在到我这岁数,更关心‘是什么。不久以后,我就只能苟且偷生。我非常怀念‘变成什么的阶段,那时候你真的不知道在拐角处会发生什么。”
新疆柳州北京人
伍先生 42岁 商人
【诉说】我在新疆生新疆长,却是地地道道的广西柳州人。爷爷解放前当兵,可惜不是解放军,而是逃不过的“抓壮丁”,时刻准备做炮灰。好在造化不浅,活到新中国成立。他回到了家乡,在政府组织的扫盲班学习。有了点儿文化后,他被编入生产建设兵团,开垦边疆。本是农民,他对这个安排十分欢喜。半生鞍马,他深知“乱离人不如太平犬”的道理,做个拿工资的农民,已是莫大的幸福。所以他开荒、建房,甩开膀子劳动。他和奶奶在那里相遇、结婚。初为人父时,已经46岁,真不知当时他有多么的开心。
美中不足的,可能就是饮食了。奶奶也是广西人,异乡虽成家乡,但乡音和饮食是怎么也不会入乡随俗的。爷爷和奶奶,这两位在新疆过得和美滋润的夫妻,不知不觉地在自家小厨房里,经营起广西柳州的特色饮食螺蛳粉来了。它是柳州人的最爱,早餐、正餐、宵夜都有人吃它,过节更受欢迎。它以江河中的小螺蛳、猪骨加秘制香料熬汤,配以弹性十足的圆米粉,再加上酸笋、酸豆角、咸萝卜丁,还有炸过的花生、腐竹及新鲜时令蔬菜,最后淋上辣椒油和香油,酸、甜、香、辣、鲜味味俱到。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爷爷奶奶做的螺蛳粉,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程序和配料。就说主料小螺蛳吧,在新疆哪里能找到?好在柳州,我家还有几门亲戚,趁出差之类少之又少的机会,千里迢迢背过来。一年里只有儿童节和春节,我们才能吃上。
就这样,两位老人坚守厨房,坚守故乡饮食的做法,已经成为我们的家庭文化。从我爸妈到我弟弟,由生计慢慢变成的兴趣爱好,让我们都成为厨艺高手。每逢周末的晚上,爷爷奶奶,后来我们几个子女都加进来,做上一顿结合本地特点的螺蛳粉,是我家的优良传统了。
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新疆。毕业后,在上海、北京等大城市漂泊。经历过职业受挫和创业失败,守在厨房做螺蛳粉,既是满足胃的需要,也是一种烦难中的小乐趣。
我本柳州人,却生长在新疆,长大后,又成了上海、北京等大都市的居客。异乡感除了环境,还有饮食习惯。于是,经常出现这样的桥段:我给新疆的家人打电话,他们常在电话那边说“正在吃螺蛳粉”。我的味觉被触动,边聊天边流口水。
某天,我突发灵感:何不开一家螺蛳粉店?我把攒下的10万元全部拿出来,在居住的小区里盘下小个门面,于当年7月正式开业了。为了做出最正宗的味道,我把退休的父亲从新疆接过来当主厨,小螺蛳、酸青笋等食材,都从广西运过来。店面很简陋,只有5张桌子。意想不到的是,这里成了广西北漂们的思乡之地,也有不少外地人通过我的小店,了解了螺蛳粉。
爷爷奶奶在3年前相继离世,我的生意一路向前。我应该回故乡了,不是新疆而是柳州,两位老人已经埋在那里,那是他们生命初始的地方。我应该回去一趟,给他们上坟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