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年前,我家坐落于一个偏僻的穷山沟里。整个山沟只住着我们家和辰星家。辰星家位于上沟头的坡顶上。他的妈妈是个哑巴,爸爸体弱多病,一家六口,靠种着山坡上几亩薄田度日,日子过得很紧巴。
辰星长我两岁,那年虽然已经虚岁十岁了,但还是没有上学,因为家里穷,没有能穿得出去的衣服。尤其是冬天,压根儿就没有棉裤和棉鞋。记得那年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接连几天出不去门。这天早晨,雪住风停,我去找辰星玩。敲开他家的门,辰星见是我,便咧开嘴巴高兴地说:“就知道是你,我早就等得五脊六兽的了。”说着,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进门去。
屋内昏暗一片。我瞪大了眼,好一会儿,才能看清东西。辰星的妈妈正在拾掇碗筷。见是我,立马露出笑容,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是向我表示欢迎。接着,她从饭桌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塞给我。我以为是地瓜面饼子,就用手指了指张开的口,又夸张地用双手在肚子上由上到下画了一道圆弧,告诉她,我已经吃饱了。
这时,辰星开口说:“拿着吧,这可是稀罕东西,你肯定没有吃过。”
我一脸诧异,心中暗想:咋的,没有吃过?能是啥稀罕物?于是有些迟疑地说:“不就是地瓜面饼子吗?”
“哈哈。”辰星笑出声来,“猜不出来了不是?这是黑列巴。”
“啥,黑列巴?”我有些茫然。
辰星有些卖弄地说:“黑列巴就是苏联兵蛋子吃的饼子。”
在他一家人的催促下,我咬了一口。一股浓重的酸味随即充斥满口,令我下意识地想吐出来。但出于礼貌,我硬是憋了回去。嚼了两下,居然还有一丝麦香和甜味。我不由得仔细端详手中这块黑不溜秋的东西。表皮黑中泛黄,结了一层厚厚的硬壳,像是火烤出来的。内中充满大大小小蜂窝状窟窿眼,手捏一下,富有弹性。嚼起来,很有咬劲。
看我好奇的样子,辰星向我讲述了这黑列巴的来历。
前一天中午,一家人正准备吃午饭,却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令他们大吃一惊。一个高个子苏联士兵站在面前。只见他肩上倒挂着猎枪,手里提着一只野兔,脸上挂着笑容,呜里哇啦地連比带划说着。这时,辰星妈妈的哑语派上了用场。原来,那士兵来自十几里外的西大山。这两天赶上休假,闲着无事,便骑着摩托迎着飞雪出来打猎。刚才在后山坡的树林里打了一只野兔,赶上中午有些饿,瞧见这里烟囱冒烟,就赶了过来,想把野兔炖了,一起吃午饭。黑列巴就是他带来的。
听着辰星绘声绘色地讲那苏联兵如何豪爽,野兔如何好吃,我忍不住直吞口水。
见我一脸的羡慕,辰星告诉我:“今天那个苏联兵还要来,我约摸他一会儿就到了。咱们带他打猎去。”听罢,我高兴得差一点跳起来。
果然,过了不一会儿,就听到外面传来“突突”的摩托声。我们急忙打开门奔了出去。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跨在摩托上。山路雪地行车难,他不时地用两条长腿做支架,歪歪扭扭地一路骑了过来。
进到院里,他娴熟地停好车。下车后,他扬起手,笑着向我们打着招呼。天哪!他太高大了,恐怕站在高粱地里也能露出头。虽然是冬天,他却戴着国际帽,着一身笔挺的黄料子军装。腰间扎了一条棕色宽皮带,上面挂着一串黄澄澄的子弹。肩上斜背着一支双管猎枪,脚上是一双长筒黑皮靴。他宽肩阔胸,细腰长腿,显得挺拔威武,我不禁有些看呆了。
打完招呼,只见他回转身,从车后座上卸下一个大旅行袋,顺手拎着走了过来。这时,辰星的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一家人都涌了出来,像迎接亲人那样欢迎他。我注意到,门显得太矮小,他猫着腰才跨了进去。待旅行袋在炕上放好后,他回过身来,一一与我们握手。看见我,他脸上露出陌生的神色。辰星的妈妈见状,便凑上前,打着哑语做了介绍。听罢,他伸出大手,口中说着“都拉斯”(握手),随之握了握我的手。我这才有机会仔细看清他的脸。
他长方脸,尖下巴,白皮肤,帽子下边露出头发,颜色像秋天谷穗似的。高高的前额下,有两个深陷的眼窝,内中闪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最奇特的是他的鼻子:鼻梁又高又挺,鼻头又尖又大,在脸上突兀而起,很惹眼。
见我在好奇地端详他,他就俯下身子,摸了摸我的头发,脸上露着笑,蓝眼睛眯成一道缝,嘴里呜里哇啦地问了一句。我猜出他是在问我叫啥名字,就连忙回答说:“方方。”他高兴地重复了一遍,发音竟然挺标准。我向他伸出大拇指。他咧着嘴冲着我点了点头说:“哈罗少(好)。”
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一点儿也不胆怯,反而有一种亲切感。于是就扬起脸问他的名字。他也猜出我在问什么,立马回答说:“彼得……”我只听得出前面的这两个字,后面的一长串像放小鞭似的,只是听个响而已。唉,我心想,苏联人的名字就和他们的大鼻子一样怪怪的,那么多字,也不嫌麻烦。名字叫不出来,那叫他啥呢?看着他的大鼻子,我突然有了主意。于是便有些俏皮地指了指他的鼻子说道:“我就叫你大鼻子叔叔。”他似乎懂得叔叔的含义,随即向我做了个鬼脸,一边用手摸着自己的鼻子,一边用一种怪怪的腔调重复说:“代—皮—次—叙叙。”边说边伸出拇指说:“奥切尼哈罗少(很好)。”看来,他对这个称呼很满意。
随后,他打开了那个大包裹。哎呀妈呀,我差一点儿叫出声来,那简直就是一个百宝箱。他一件件地把包里的东西取出来,放到炕上,占了足有半铺炕。有穿的:小孩子穿的料子大衣、料子棉裤、亚麻棉帽、皮手套、皮靴子、棉衬衣、棉袜子……虽然都是穿过的,但足有七八成新,洗得干干净净的;有吃的:几个像倒扣的小锅一样的黑列巴,还有一个白列巴、几根香肠、几个铁盒罐头……有喝的:啤酒、白酒……更吸引我眼球的是那些玩具:盖小房的积木,上弦能跑的小鳖盖子(小汽车),眼睛能动的洋娃娃,能打炸子的木质手枪……
大鼻子叔叔像是特别喜欢我,顺手捡起来一件料子大衣递给我。老实说我特别喜欢,但想到人家是专门扑着辰星一家来的,况且辰星比我更需要它,于是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谢谢。”放下大衣,他抓起一双皮靴,又被我谢绝了。还是辰星了解我。他捡起那把小手枪塞给我说:“给,别拿把了(推辞),拿着玩吧。再说了,我也随时可以拿来过把瘾。”辰星向来为人厚道,我知道他是诚心诚意要送给我的。于是就没有再推辞,伸手接了过来。
辰星穿上棉裤子(料子大衣没舍得穿),套上棉袜子,登上黑皮靴,我提着玩具手枪,带着大鼻子叔叔踏着积雪出去打猎。我们熟悉野兔和野鸡常出没的地方,加上大雪封山,它们大都趴在窝里。大鼻子叔叔枪法极好,只要看见,不管是飞的还是跑的,几乎没有能逃过他枪口的。只用了小半天的工夫,就猎获了三只野兔、两只野鸡。我们一起在辰星家分享了美味大餐。
此后,这个大鼻子叔叔又来过几次,每次我们都玩得很开心,他也都有所猎获。转过年的秋天,我和辰星都上学了,在一个班级。有天早晨在上学的路上,辰星告诉我说:“大鼻子叔叔昨天下午来过我家,见我们俩不在,就没有待多久。他说以后不能再来打猎了,因为他马上要随部队回国了。妈妈比划着说他还掉了眼泪。”接着,辰星从书包里摸出两支自来水钢笔。他递给我一支说:“这是大鼻子叔叔特意给我们俩留下的纪念品,一人一支。还有几个黑列巴。他关照一定要送给你一个。今儿个放学后到我家去取吧。”
大鼻子叔叔回国了,我竟然没能和他道别。每想到此,心里就隐隐作痛。在此后的许多年里,甚至乃至今日,他的高大形象,特别是他的大鼻子,一直在我的记忆中浮现。每当想起他,我总是默默地念叨:大鼻子叔叔,你还好吗,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啊。也许今生我们无缘再见,但你永远是我记忆深处最可爱、最难忘的外国叔叔……
作者简介:方言(1946-),本名纪方,辽宁大连人,高级经济师,大连市作家协会会员,《兴凯湖微生活》平台签约作家。先后在大连造船厂、大连船舶工业集团从事船舶经营和贸易工作,有多篇经营和管理论文发表在《船舶工业》《船舶经济贸易》《船舶技术》等报刊,曾获得过中船总公司优秀论文奖。2014年开始文学写作,有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散见于《诗歌月刊》《中国诗人》《新商报》《大连晚报》《辽宁诗界》等报刊,著有小说和散文合集《足迹》,由大连出版社于2018年9月出版。